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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申醜-【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5:38 PM     標題: 申醜-【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29 12:11 AM 編輯

【書名】:春時恰恰歸

【作者】:申醜

【內容簡介】:

    小橋流水人家,枯藤老樹……不不不,沒有枯藤老樹也沒有昏鴉,桃溪一地,市井繁榮、河流清澈,二月桃花遍開。

    一個想要帶父出嫁的秀才養女,一個父亡母嫁有弟撫養的衙門都頭,雙雙都是婚姻困難戶。

    她從未奢望過此生的婚姻幸福,一生一世一雙人。

    然而執手走來,貧賤富貴、不離不棄。

    原來此生不曾辜負。

    市井百態,各有故事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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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5:43 PM

    第1章
   
    桃溪縣富饒而美麗,青石鋪路,綠樹成蔭,商鋪食肆鱗次櫛比。每逢三、九之期的市集更是熱鬧非凡,空地橋頭擺滿了附近村鎮過來的農戶小販。

    天光普一大亮,鎮上商鋪便陸續開門營生,各色吃食小店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炊餅、蒸糕、肉餅、撈飯、素面、酸湯……熱氣騰騰,香味縈繞;那邊打鐵的、賣香燭紙錢的、賣布匹的、賣杯盞茶碟的;這邊醫館藥鋪,書肆酒行,胭脂首飾;又有驢市牙行,挑夫腳力。

    漁船收篙依次停在石馬橋邊的小碼頭上,酒樓采購、大戶管事尋著相熟的漁船購買活魚鮮蝦,打了赤膊的漁人撈魚、穿繩、過秤忙得熱火朝天。

    石馬橋邊一家食肆賣得好湯餅,一早便是食客滿門,店小二忙得前腳打了後腳,偏偏店老板不說搭把手,還與食客在二樓臨窗位置上坐下扯起閑篇來。

    “都是我之過,害得阿兄沒了親事。”沈計垂著頭,捏著筷子,幾欲哭出來。

    一邊的陳據笑:“唉喲,你這小人家家倒替你阿兄操心起親事來。大丈夫何患無妻,依我說,此等娘們娶進門,才是敗家的根本。”

    沈計抬了下頭,茫然:“家中也無什麼家產可敗的。”

    在座幾人笑起來,盧繼摸摸自己特特留了的老鼠須,撅著凸嘴啜了口湯,道:“陳大雖是閑漢無賴,這話說得卻有幾分道理。尚未過門,便撥拉著算珠子計算夫家的仨瓜倆棗,讓不過八九歲的小叔子分家別過,這等婦人,眼中心中只有黃白之物,半點廉恥都無。為妻不賢,為嫂不慈,將來為母可能教子?沈小郎,你是讀書之人,此間道理難道還想不通嗎?”

    何鬥金也道:“賴老屠能養出什麼好的來?他那婆娘更是石頭裡也要榨出二兩油。大郎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也是堂堂八尺男兒,受這等娘們要挾,真個把弟弟分出去,在桃溪還有什麼臉面可言?不說別個,小弟第一個便不與往為。”

    邊說邊喚店小二拿酒來,對身側沈大郎沈拓道:“大郎,小弟平素就佩服你的為人,這門親事,退得好。”

    店小二苦著臉送酒上來,耳聽小東家在那敲桌拍手叫好,心說:好個屁,老婆都沒了,還好呢。

    沈拓與何鬥金喝了一杯酒,又為弟弟挾了一筷子小菜,道:“阿弟,你只專心讀書,旁的事,不用多加理會。你阿兄難道只配得這樣的小娘子?”

    沈計愣了愣,看了自己兄長一眼。沈拓身量極高,精壯干練,樣貌周正,雖為衙役卻得縣令青睞。父亡母嫁後,更是一力擔起長兄之責,讓他念書識字,在他心中,實沒有什麼人比及得阿兄半分,阿兄匹配得世間最好的小娘子。

    只是,沈計心知失了這門親事,阿兄再說一門好親卻是難上加難……

    想了想,收起哀容,只道:“阿兄,我明白了。”

    沈拓頓時笑了,又舉起酒碗道:“咱們聚在一塊,難道就說這掃興之事?來,喝酒。”

    盧繼捏著胡子,嘿嘿一笑,更顯賊眉鼠目:“話雖掃興,只是婚嫁卻也是終身大事。大郎,哥哥與你說一門親事可好?哪怕算不得好親,與賴老屠家的一比,卻不知好上多少!”

    “你能說得什麼親事?”何鬥金斜睨著盧繼,“好你個盧老驢,平日在那扯卦旗行騙就算了,連兄弟都不放過?不厚道不厚道啊。”

    “胡說,測字看相算命自有玄妙,怎說是行騙?”盧繼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你去打聽打聽,桃溪相師!中,我算不得第一,也論得到第二。”

    陳據聽了,用袖子掩著嘴咕咕笑:“盧天師知天知地知桃溪。”

    盧繼拾起筷子兜得兜腦得便敲向陳據:“陳大狗,你還要不要與我討酒水喝?要不要閑錢的?再多言,攆你街上曬你的狗尾巴去。”

    陳據忙拱手討饒:“好哥哥,我再也不敢。等下我與你說羊李村蘇富戶老爹快死之事,現下你快說說你那門好親。”

    沈二郎離座衝盧繼揖了一禮:“小子在這煩勞盧大哥了。”

    盧繼老臉一紅,忙扶起沈計,清清嗓子,道:“我要說的也不是旁人,是二橫街何老秀才家的小娘子。”

    幾人都愣了愣,何鬥金半晌道:“是聽聞何老秀才有一個收養的小娘子,真是奇也怪哉,這麼多年,竟好似沒這個人般。”

    陳據平日走街躥巷,消息再靈通不過,也摸摸腦袋道:“模糊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怕是長得見不得人。”

    沈拓退親之事不過幾日,一時倒有點不好意思,只得沉默不語。

    “你們急什麼,聽我細細說。”盧繼翻了個白眼,用筷子扒拉著鹽水豆子,道,“說起來,何家祖上真正是個大戶人家,還出過大官,住得五進大院,穿得金披得銀,呼奴喚婢好一場富貴。奈何,子孫不肖,竟無一出息子弟,到得何秀才這一輩,家業早已敗落了下來。好在何老秀才幼時還讀得起書入得起學,原還想著做做天子門生,振興家業,誰知連考個舉人都是屢試不中,生生得拋費了僅有的家底,至此,何家也歇了心思,只期後來子孫有上進者。

    何秀才原也有生子,二子一女,俱沒有養下來,生三子時何家娘子年齡也大了,身體又不好,孩子沒生下來,自己也撒手西去。何秀才心灰意懶,只道命中如此,葬了妻兒後也不續娶,待得老娘歸了天,真是天高地闊僅此一身,只渾渾噩噩渡日。

    十多年前遽州大澇,沃野成海,屋倒樹傾,一夜之間不知毀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人。有不少流民流入桃溪,其中一戶人家,全家九口,災中去其五,途中去其二,到得桃溪只剩一個三四歲的毛孩子和一個不良於行奄奄一息的老父,沒得幾日,老父也去了。

    這女娃竟也懵懵學了人家插草,跪在一領破席邊,賣身葬父。

    何秀才看得心酸,摸出幾兩銀子,買了副薄棺,幾吊紙錢幾副香燭,叫了幾個閑漢,幫女娃葬了父親。也是二人的緣分,一個無父母家人,一個無妻兒老小,原該這二人做一對父女。

    何秀才一念起,將女娃領回家中,又去官府備了案,記了名,自個拿筆將女娃記入族譜,買了三牲祭品,告天告地告先祖,望天地先人知何家有此一女。

    何秀才不事生產,何家娘子撒手西歸前囑咐丈夫,道:郎君是個讀書人,操心不來柴米油鹽醬醋茶諸事,家中恆產皆已變賣,妾去後,郎君何以為繼?妾擅自作主典賣家中傳給長媳的首飾釵環,買了二橫街的一處商鋪,郎君也不必費心經營,只租賃出去,得的銀錢儉省些應足以應付一年花用。郎君切記,哪怕再不趁手,也不可將此變賣。

    妾是福薄之人,嫁與郎君十數載,夫妻愛重,家婆慈愛,生平所憾掙命也不能給郎君留下一男半女。妾去後,他日郎君另娶新婦,兒孫繞膝,清明寒食,盼君憶妾幾分。

    何秀才聽了此話,泣道:若娘子身去,殘生再無趣味,哪會有什麼新婦。

    娘子又道:郎君可否應妾一事?妾曾有三願,二願已不可償,唯剩一願,郎君願不願妾心願得償?”

    妾身將去,惟願郎君身體康健,此後黃泉人間,陰陽兩相隔,相見也只夜半夢中。

    盧繼拿筷子敲著杯碗,唱道:“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日日常相見。”唱罷,喝盡杯中殘酒,長嘆一聲:“何秀才收養了那女娃兩年後,大病了一場,不得不賣了居住的小院,帶著女兒搬入了商鋪後院。

    何小娘子年幼卻極為懂事,何秀才病時,難為她小小年紀內外操持,床前榻下服侍湯藥。只那商鋪賃與他人開了家雜貨鋪子,開門營生,人來人往,三教九流極為繁雜。何小娘子因此深居淺出,生怕招惹了禍事。

    日月如梭,十多年彈指即過,垂髫又總角,豆蔻十三余,十五及笄可為婦,何小娘子長大成人,何秀才卻是垂垂老矣。

    別看何小娘子靦腆沉默,見個人更是低眉垂首,半個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卻極有主意。她不願拋父嫁人,扔下老父孤伶伶一人無人服侍,有心招婿上門。只是這上門女婿又有幾個是好的,何秀才相看了幾個,不是好吃懶做,就是身有殘缺,哪肯點頭應允。便又與何小娘子細細分說,良人難覓,終身大事不可草率馬虎。何小娘子最後只得道,便是不招婿,也要嫁個接了何秀才家去養老送終的,否則,她寧可不嫁。”

    沈拓聽了半晌,此時道:“這何小娘子倒是有情有義。”

    何鬥金道:“只這點便比賴老屠的小娘子強出幾座山去。”

    盧繼拿眼看著沈拓,笑道:“如何,這算不算得是一門好親?”

    沈拓此時也不矯情,想了想道:“大哥你也知我家中情形,父喪母嫁,我又只是一個衙役,下九流的行當,何家雖落魄,到底書香門弟,小弟怕是入不得何老秀才的眼。”

    “此話差矣。”盧繼不以為然,搖頭道,“時令事移,今日梁上銜泥燕,昔時築巢王謝家。若是百年前的何家,怕是連看門的都瞧不上我們這些人物,現下的何家比之市井尋常人家又有何異?前塵往事有如過眼雲煙,作不得數,作不得數。我只問你,若是何小娘子願嫁,大郎可願婿替子職,贍養服侍何老秀才?”

    沈拓鄭重道:“婿為半子,必視若父善待之。”

    盧繼一擊掌,道:“有你這話便好。”輕聲道,“老哥我有五成把握可成此事。”

    何鬥金聽了這話,笑:“老驢頭,世間之事,大都不過五五之數,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老哥教你個乖,世間之事,話萬不可說盡。”盧繼笑,“事須用心,話留半分,方是為人之道。”

    陳據好奇問道:“盧大哥怎對何老秀才的家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盧繼道:“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嫂嫂先前做過何家娘子的貼身侍女,何家娘子待她極好,半文錢未要就放了契,臨行還贈了銀,恩同再造。你們嫂嫂現下都念著何家娘子,提及以往還要哭上一回。”

    沈拓揖禮道:“此事便多勞大哥費心了。”

    “我們知交,何須如此多禮。”盧繼道,“大郎的這杯喜酒,我定要吃的。”

    聽他這麼說,陳據何鬥金都撫掌起哄打趣,幾人又說笑了幾句這才散了桌各自歸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5:46 PM

    第2章
   
    盧繼拎了卦旗出了酒肆,搖著鈴兒邊招徠生意邊往二橫街走去。何秀才賃出的商鋪就在眼前不遠處,位置好,鋪面小,賣些針頭線腦、籮筐刷子、糕餅點心、油酒糖醋等雜物,擺放隨意,又雜又亂。

    何秀才平常不在前門出入,而是在偏側開了扇小門,他有些讀書人的酸腐之氣,見不得雜貨鋪內介日為了一文二文的阿堵物爭得面紅脖子粗,干脆找人將商鋪和後院砌牆封死。

    盧繼在鋪子裡包了包油果子和一包桃干,這才去拐進胡同敲門。

    不稍片刻,何秀才應門迎客,見是盧繼,笑倒:“你來得倒巧,阿圓剛與我炸了盤桃花魚下酒。”何秀才口中的阿圓正是何家小娘子何棲,小名喚作阿圓。

    “啊呀,這是我的口福,阿圓炸得好魚。”盧繼抽抽鼻子,聞到了院中絲絲魚香味。桃花魚產自桃溪,不過指長,干炸酥脆,腌制鹹香,只是收拾起來費事了些。

    何家小院又窄又小,不宜種樹,便種了一盆盆的花草,襯得小院生機勃勃。一邊支了張小桌,桌上一壺酒,一碟炒青豆,一盤干炸桃花魚。

    何小娘子何棲聽到人聲,早去廚房燙了干淨杯箸送上來,衝盧繼屈膝行了一禮:“阿圓見過盧叔,阿叔可曾用過飯?空腹飲酒不利養生。”

    “阿圓不必忙,我確實是用過飯才過來的。”盧繼忙擺手。

    “阿爹這幾日心裡不舒坦,阿叔陪阿爹好好喝幾杯。”何棲垂眸低笑,又轉身進去整治下酒吃食。

    兩家姿態親密,隱隱有幾分通家之好的模樣。

    原本何秀才讀書人一個,書生意氣。盧繼卻是個算命的,批命相士之中自也有能人大拿,如孔明,如伯溫都擅面相八卦,街頭巷尾這些擺攤搖鈴的,卻是十算九騙,憑些套話技巧蒙騙些銀錢渡日,盧繼算不得騙子,亦差之不遠。

    若不是盧繼妻子與何家有段因由,兩人實不會有所交集,先前上門不過應付,這些年人情往來下來,倒是越走越近。

    何秀才消瘦清雋,一襲青袍,頗有魏晉之風,拉了盧繼在小桌邊坐下,親自與他倒酒。

    “何公這是為了什麼生氣?”盧繼見他眼下隱隱怒意,出聲詢問。

    何秀才怒道:“前面陳大可恨得很,竟要與他家三郎求娶阿圓,他家三郎一個無賴閑漢,成日偷雞摸狗,賭錢喝酒。”何秀才一想起陳三郎的形容,氣得兩手發抖,恨聲道,“明年鋪子不租賃與他們家。”

    盧繼皺眉:“陳大平日瘟頭雞一般,倒也敢開這個口。”

    何秀才哼了一聲,越想越氣,將酒杯重重置在桌上:“他家竟是沒一個好人,形容粗鄙,滿腹算計。”

    盧繼難得見何秀才氣成這樣,付度陳大家開口求親時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忙勸道:“理他們作甚?不租與他們便不租與他們,倒不必為他們生這一場氣。”

    “便是閑置也不賃於這些腌臜人。”何秀才一想起陳大家說的話,胸中一股濁氣。阿圓雖不是他親生,卻早已記入何家族譜,鄭大家竟說阿圓是父不知母不詳的孤兒,這是當他死的?

    “何公與這些小人生什麼氣?”盧繼道,“沒得氣壞了身體讓阿圓擔心。”

    何秀才嘆氣:“這些腌臜人侮辱起人來真令我恨不得立時將他們打殺出去,將阿圓許給這種無賴子無異毀她一生。”

    “何公一片慈父心腸。”盧繼輕聲道,“只是阿圓的婚事到底難辦。”

    “阿圓是個強脾氣。”何秀才又是心酸又是感動,“我這個老父拿她半點辦法也無。”

    “阿圓亦是為何公著想。”盧繼道,“女兒一旦嫁人,便是別姓人家,又有多少婆家情願兒媳為娘家過多操心勞力?回趟娘家也得家婆夫君點頭答允,半點不由己身,阿圓也是因此不願拋父嫁人。何公眼下康健,他日若有個萬一呢?身邊起居無人照料,連遞個消息都難,讓阿圓怎麼放心。”

    何秀才搖頭:“阿圓年幼不知利害,怎能因行將就木的老父耽誤終身大事?世道於女子本就艱難,她一無兄弟姊妹幫襯,二無良人依靠,將來如何安身立命?我縱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盧繼摸摸鼠須,沉呤片刻:“何公若是信得過盧某,不如盧某來保一樁媒。”

    何秀才一怔,問:“不知是哪家兒郎?”

    “這人何公就是不識,也應聽過幾耳朵。”盧繼道,“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縣裡的都頭沈拓。”

    何秀才想了想:“倒是知道一二。”又皺眉道,“衙役辦的雖是公差,卻只是吏役,不是正經官府中人,有良有賤。來做衙役無非兩種:一是征來服役的,二是當地豪強刺頭,這個沈都頭是因何做衙役?”

    盧繼輕咳一聲:“這個沈大郎良民一個,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幼時愛耍槍弄棒,有身極俊的功夫。”見何秀才眉頭緊鎖,忙又道,“何公不若聽我把他好與不好之處與何公細說清楚?”

    恰時何棲用葷油炒了一盤豆芽並一攢盒的干果送上來佐酒,盧繼知道何家的婚事何小娘子自己不肯點頭便成不了事,於是笑道:“阿圓是個心中有成算的,不妨坐下來一塊聽聽。”

    何秀才本想拒絕,但因盧繼開口,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何棲一慣低眉垂眼,黑鴉鴉的頭發,梳了個垂鬟分肖髻,額發厚長,硬生生地擋了半邊臉。

    盧繼往常也不曾細細地看過她,這麼精心一打量,心裡倒有幾分疑惑,先前只覺阿圓皮膚黑黃、樣貌普通,誰知眉眼五官形狀竟十分秀致。本欲再看幾眼,見何秀才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模樣,只得哈哈幾聲作罷。

    倒是何棲用手掩嘴輕笑了一下。

    何秀才瞪著盧繼:“繼兄還是說說那個沈大郎的情況。”

    “哈哈,是是是。”盧繼忙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道,“這個沈大郎就是桃溪本地人士,現年也不過十九歲,很有幾分俠氣,交游廣闊,重情重諾,言出必行,當得起一諾千金四字。兩家若成事,他自會奉養何公,以他重諾的脾性,何公身前身後兩事無憂,這為其一;其二,他武藝了得,又做了縣裡的都頭,平日做的便是巡邏治安的差使,既在街市上有威信,亦在桃溪明府跟前有臉面,將來明府調任若是有心舉薦,未必沒有前途;這其三,沈家雖說父亡母嫁,家中無老人幫扶照料,反之亦無公婆討好伺候,過去便可當家作主,是難得清靜的日子。沈父生前做過衙門師爺,心有謀算,也置下了一進寬敞的宅院,東郊幾畝山林,家中雖不富貴,倒也無憂。”

    何秀才微一沉吟:“那繼兄再說說不好之處。”

    “這不好之處也有三。”盧繼道,“一便是沈母,她雖別嫁,可血脈親緣如何切割得斷?沈父去世時,沈大郎不過十四歲,沈二郎將將五歲,長子尚未成年,幼子不過垂髫。沈母卻能狠心卷了家中細軟聲稱是自個的嫁妝嫁於東街的貨郎,可見其心性涼薄狠毒。這沈母在李貨郎將中生活安穩倒也罷,若是生變,怕還是要來糾纏沈家二子。

    二則是沈二郎,當初沈師爺令幼子念書,只當能寫能算,將來做個賬房管事,生活自有著落,取個大名還叫沈計。豈知沈二郎機敏好學,舉一反三,沈師爺又驚又喜,心中生出一股豪氣,盤算著以二子的資質,將來蟾宮折桂、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非無望之事。這執念一生至死也放不下,死前仍握著長子的手,讓他不要斷了次子的學業,沈大郎豈有不應的?沈父去後,沈母又拋子另嫁,家中的出息,大半倒供了沈二郎讀書。何公是讀書人,自是深知讀書不易啊,筆墨紙硯,束修書籍,若學有所成,考試時差途旅費能省儉得哪個?

    再者讀書科舉,無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結果未可知。”

    盧繼覷了眼何老秀才,怕傷了他的顏面,不好多說,本朝科舉解試、省試、殿試,省試不過,連解試都要重頭再考。何老秀才便是如此,到老也在省試、解試之間打轉。秀才也不過是個雅稱,說到底只是個讀書人。

    何老秀才呵呵一笑,他年過半百,功名一事也早看淡,只笑:“讀書亦可明理,明理方可修身,沈二郎稚齡兒童,理應念書識字,哪怕不為功名也不可斷了學業。”

    盧繼一拈鼠須,揖禮奉承:“何公是讀書人,方有高見,尋常百姓平日只為銀錢所憂,哪管明不明理。”轉臉看了眼一旁的何棲,又道,“且不論讀書之事,沈二郎半大小子一個,一衣一食,一鞋一襪俱不能少。常言道:長嫂如母,二郎說不得要由長嫂操持。”

    “他們兄弟殊為不易啊。”何老秀才感嘆,“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理應相互扶持照料。”

    盧繼續道:“再者就是三,這沈大郎退過一門親。”

    何老秀才又擰起眉頭:“這又是為何?”

    “沈父在世時曾與沈大郎說了一門事,他曾與賴豐交好,沈家有子,賴家有女,年歲相當,便定下了兒女親事。後來賴豐做起殺豬賣肉的行當,這幾年生意順風順水,也經營著四五間鋪面大的肉鋪子,家中也買了侍女奴僕,人人都叫他賴老屠。賴老屠的女兒長得標志,手裡心裡都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娘也是個算計的,這母女倆思及早年的婚事,一個二個都不滿意。賴娘子不願女兒吃苦受窮,賴小娘子也不滿沈家大半銀子供一個前程不知的小叔子。母女一合計,使人告訴沈大郎,婚後須分家別過。她亦不虧待沈二郎,家中銀錢一分為二,沈大郎為長子理應繼承宅院,為不使兄弟身無片瓦無處安身,另使銀子在他處買屋宅與二郎置家為業。

    沈大郎聽後勃然大怒,哪肯應下這等沒道理的條件。心知賴家無心婚事,這才亂提要求,令他心生退意。

    他是雷厲風行之人,婚姻結的兩姓之好,既一方無意,何須強求。只道兩家婚事乃沈父在世所約,不曾交換過庚帖,先前所換信物也已遺失,顯是兩家無緣,婚約之事就此作罷,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這倒怪不得沈大郎。”何老秀才微微嘆息,一時心思百轉。盧繼所說他自是相信,沈大郎既有品性又有擔當,的確是好男兒,轉而又覺得他失怙失恃,又是一個差役。

    “那……何公覺得這盧某保的這莊媒可還……”盧繼看著何老秀才,湊近壓低聲音,“恰當?”

    “……”何老秀才頗為嫌棄地推開盧繼的菊花臉,“容我考慮考慮。”

    “自然自然。”盧繼忙點頭。

    何棲執壺為二人添酒,這時卻問:“阿叔,沈家大郎因何成了都頭?”

    “哦。”盧繼笑,“倒也是莊軼事。桃溪有家富戶,姓牛,家財百萬,牛家二郎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平日只領著一眾豪奴打手東游西逛、招貓逗狗。這日見到一個賣花女,生得十分秀美,牛二郎這人不大壞,卻是個輕浮浪子,他見賣花女俏麗,就出言調笑了兩句。賣花女驚嚇之下,大聲呼救,恰逢沈大郎經過,打抱不平,遂出手把其中一個仗勢豪奴打個半死。這官司打到了縣令跟前,本是一清二楚之事,誰知那賣花女後見牛家富貴,生起攀附之心,倒反咬了一口。沈大郎驚怒之下,失了言語,倒是牛二郎吃了一驚之後哈哈大笑,他官也不告了,交待事情經過,自認了罰。季明府見這一干無事生非之人就來氣,罰了牛家的銀兩,又斥責了賣花女,對沈大郎倒起了愛才之心,要他來做了個都頭,領管著縣中治安之事。”

    “倒是個俠義之人。”何棲微笑誇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5:52 PM

   第3章
   

    日漸西沉,晚霞滿天,何家父女苦留不住盧繼在家用飯,何棲便將一只風鴨用繩子拎了遞與盧繼。

    “這是家中自做的,阿叔讓嬸嬸用紹酒蒸了吃。”何棲見盧繼要推辭,笑,“阿叔再客氣就見外了。”

    盧繼只得接了,笑道:“我怕拿了家去,惹你嬸嬸一通打。”

    “你啊你啊。”何老秀才拿手指點頭他,搖頭直笑,將盧繼送出門去。

    盧繼想了想道:“小娘子的親事,要是何公不得主意,盧某尋個機會何公親見沈大郎一面如何?”

    “你且家去,我心中有數。”何老秀才點頭,“容我幾日,成與不成,我都使人與你說明白。”

    盧繼聽他語氣,估摸著有幾分意思,也不好催得太過,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何老秀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街口,這才回轉身關了院門,何棲在院內忙前忙後的收拾桌案碗筷。

    “你忙了一天,坐下歇歇,那些桌碗先放在一邊,不用理會。”

    何棲道:“阿爹你知道我,見不得髒亂,也沒什麼要歸置整理的,片刻的功夫便好。”拉了旁邊的竹椅,“阿爹吃多酒,不要站著,仔細頭暈。”

    何老秀才心中不知怎麼,只覺難受。

    十多年了,當年那個懵懂的小丫頭學著旁人賣身葬父,也不管己身將落何處,現下又為他這個養父耽誤了終身大事,來此人世一遭,盡受苦楚。

    他為她取名阿圓,卻是人不得團圓,事不得圓滿。

    何棲何棲,何枝可棲?是他誤了她啊。

    “阿爹?”何棲輕喚一聲。

    何秀才握住她的手,傷懷道:“阿圓,是阿爹誤了你啊。如今你的親事,不上不下,哪個女兒家帶父出嫁的?這些說親的,只這沈大郎最為靠譜,也只是粗漢莽夫,行的差役之事,名聲不佳。你本可配個清貴的讀書人,哪怕做不得官,或應募或舉薦在府衙中做個押司筆吏,到底是正經的差使。”

    “阿爹好好的怎麼又傷感起來?”何棲歪了歪頭,一副小女兒的情態,“若不是阿爹,阿圓怕是死生不知,鴉反哺,羊跪乳,我若是置阿爹不理,豈不是禽獸不如?”

    “胡說。”何老秀斥責,“阿爹這一生,一事無成,一無所得。寒窗幾十載,於功名無望;結縭十多載,子女無服而殤,妻蘭摧玉折;為人之子,不曾顯親揚名,聊報寸暉。惟在不惑之年一時意氣收你為女,敏慧秀美,純孝體貼。倘你阿娘在世,必愛你入骨,她是講究之人,懂得香事茶事之雅,也通內宅後院俗事。偏偏你只有我這麼一個不通庶務的老父,也沒個長輩教導指點這些女子安身立命的瑣事。”

    “阿爹說的什麼話,阿爹撫養我成人,其間不知多少艱辛,所費心思不知凡幾。”何棲聲氣微哽。

    一場車禍到了這個年代不明真實待考的古時,成了一個三四歲的逃荒女童。大災之年,人心惶惶,不過幾日,這具身體的生身父親一命嗚呼。她守著生父瘦骨嶙峋的屍身,毫不懷疑自己同樣會活不下去。

    是真的無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又無親戚投奔。雖說遭災的是鄰州,但源源不斷衣衫襤褸的災民刺激著桃溪民眾的神經,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誰知本地會不會也有災禍臨頭?人人縮緊衣食銀錢以備不時之需,即便官府壓制,城中米價急升,街上行人來去匆匆,早早閉門謝戶,生怕流民鬧事。

    她一個女童,也只有賣身一法。為奴為僕還是好的,就怕落入不堪之處。

    可她不想死,她剛經歷過了一場死亡,不想再死一次。

    她想活,再難也想活下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她茫然地跪在街頭,吶吶地喊著賣身葬父,一領破席蓋著她生父已經發青僵硬的屍體。有人衝著她指指點點,留下一聲嘆息,好心人將一個熱騰騰的炊餅塞進她手裡,還沒等咬上一口,便讓一邊餓狼似的乞兒強搶了過去。

    一個人在她身前停了下來,布鞋沾了點泥,青袍的一角被風一吹拂在她跪倒在塵土中的膝蓋上。

    他半晌沒動,於是她抬起了頭,對上一張削瘦失意的臉,一個中年人,書生的模樣。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干涸的喉嚨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然後,這個有點憂郁的書生伸出一只干淨修長的手擦拭了一下她髒兮兮的臉,俯身將她抱在懷裡。

    “阿伯為你葬你父親,你且隨我家去吧!”

    他幫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幾杯薄酒幾碟鮮果,點了香燭紙錢送別亡魂。

    老樹昏鴉,涼風卷著白色的紙錢,魂幡呼呼作響,也不知是人聲貓叫,一聲似有似無的嗚咽。

    “不怕。”他牽了她的手,領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膚隱隱作痛,她只緊緊攥著他的手,如同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生怕落後半分。

    他將她收養為女,又取了名字,記進家譜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個有父有家之人。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終於有了一個可讓她生存下去的落腳之地,她入目所見終於不是一片虛無荒誕。

    她在這世上是真正的一無所有,只有阿爹這一個親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拋下阿爹不管的。何棲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覺得沈大郎不好,女兒卻覺得他不錯。”

    “哪不錯?”何秀才不滿。

    “他因弟有所慮,我為父有所憂,大家誰都不占誰的便宜,誰都不吃誰的虧。”何棲認真道,“若盧家阿叔所言不虛,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義,可見他心中自有杆秤,不會做貪妄小人的行逕,你待他三分,他自會還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邊也沒什麼族親,家中人口簡單,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應付叔嬸伯娘,兩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嘆道:“阿圓,夫妻之道哪可這樣秤斤論兩、計算得失的?我只盼你得如意郎君,舉案齊眉、和睦美滿。”

    “像阿爹與阿娘這樣的,可遇不可求。”何棲搖頭。如她阿爹這般,哪怕愛妻故去不肯納娶二色的,在這世間少之又少,別說百裡挑一,萬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古時的情種情痴,大都一面寫著流傳千古的悼妻詩,一面偎著愛妾嬌娘紅袖添香。時下送親朋好友美妾是件風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應酬,可能回來身邊就多了美嬌娘,上司送的,朋友贈的。家中有美妾,外間還置外室,更兼花樓裡紅顏知己。只要男人不犯寵妾滅妻的蠢事,左一個美人右一個嬌娘,絕對無損男人品德,若該男性擅詩擅畫擅曲,更成一段風流佳話。

    何棲對這個時代的男性不抱幻想。

    晚間何棲只簡單做了湯餅,葷油蔥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兒的親事心緒難解,草草吃了幾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兒大後有人說親,何秀才就沒有不生氣的。那些個媒婆,盡是六國賣駱駝的,嘴上就沒一句實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秀才一個讀書人,本就不擅應付這些婦人,每每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偏何棲又說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門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游手好閑的,內裡藏奸的,甚至年過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養也黑了臉,抄起棒槌就敲了過去,打得那個胡子一把的書生抱頭鼠躥,逃到外間,隔著院牆還喊‘紅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殘花落盡。”於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門,回來之後還恨聲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門,只道那些子弟郎君個個面目可憎,無一可取,要何棲斷了這念頭。

    何棲見他著實氣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後就再難還轉,只得改了口風,說要帶父出嫁,否則她便跪死在門口或做個姑子去。

    何秀才對著何棲黑了半個月的臉,何棲只當不見,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討好。何秀才無法,撫著女兒的秀發,低聲道:“阿圓,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該如何?”

    “阿爹只看著女兒便好。”何棲輕輕偎在何秀才身邊,“日日看著阿圓,親看著阿圓是否添衣加餐,看顧著阿圓不受人欺負。”

    何秀才鼻子發酸,他老了,哪看顧得了她。

    “阿爹只盼阿圓執手之人顧你得失,念你喜樂,苦難不棄,榮辱不離。”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為女的老父親,奢望女兒將來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余皆不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5:56 PM

    第4章
   
    這邊何沈兩家議著親事,那邊賴屠戶帶著學徒鄉下買了生豬回來,得知家中婆娘竟與沈家退了親事。當下大怒,張開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賴娘子扇倒在地,怒道:“你這個無知蠢婦,干的好事。誰與主意退了沈家親事?”

    賴娘子被打得懵了半天,從地上爬起來,嚎哭著一頭撞向賴屠戶懷裡,尖著噪子:“好個殺才混賬,竟動起手來。你打啊,你打啊,你今日打殺了我明日再娶個好的來。”

    賴屠戶瞪著牛眼:“你道我不敢?你既蠢又蠹,生生禍霍了女兒的一門好親,你再大聲試試?”

    “什麼好親?屁個好親。”賴娘子見他臉色有異,心中有點害怕,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搶天哭地,“沈大他爹是個短命鬼,娘不是正經人,還要養個無底洞的兄弟,他一年才得幾兩銀子?女兒嫁去,跟著他喝西北風嗎?”

    “你屁事不懂。”賴屠戶氣得一腳踹了桌椅,“蠢婦蠢婦。沈大是做什麼的?他是縣裡的壯班都頭,統領著巡邏治安,他又是魔星殺胚,結交著江湖人士,那些個無賴地痞哪個不與他臉面。咱家殺豬賣肉,年景好,略紅火些,就有眼紅挑釁蓄意滋事,訛你銀錢,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有沈大做了女婿,哪個敢上門?”

    “狗屁。”賴娘子狠啐一口,“你倒把他捧得天大,到底不過一個當差的,衙門一個錄事小吏都比他體面。咱家結識著縣丞,還要嫁女討好一個差役?有縣丞看顧,我看哪個地痞來敲咱家的銀錢,也不怕燙他的手。”

    賴屠戶見她說不通,心頭火起,上前就又是一巴掌,怒道:“我每年費著三四百貫的銀錢、四季鮮豬討好著縣丞,莫不是擔在這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上?誰個人情不用在刀刃,就你這個無知蠢物殺雞用著牛刀還自以為得意。”那些當官眼大心黑,拿著他血汗錢,莫非動動嘴皮子訓斥幾句地痞流氓就了事?這銀子憑得好掙。

    賴娘子這才品過味道來,半晌抽噎著:“你平日倒凶悍,殺豬剔骨,又領著這些個徒弟,倒怕起那些無賴閑漢來。”

    “你懂甚?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賴屠戶看著自家婆娘腫如豬頭的臉就是一陣倒胃,“咱家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成日喊打喊殺,誰個上門買你豬肉?莫非桃溪就我一個賣肉的不成?”

    賴娘子嘴硬道:“你倒為自家的生意謀算半天,也不管女兒死活,將她往那窮窩裡送。”

    “誰個不管?誰個不管?莫非我還虧待了女兒女婿?”賴屠戶氣道。

    “管什麼?管你大頭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賴娘子一聽不干了,跳起來,立著吊梢眼,“你竟大方的,拿著家中的銀子,貼補著姓沈的人。別家一個女兒三個賊,你倒還做個幫凶,挖起家中的牆角來。”

    “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賴屠戶只恨當初為了學殺豬的手藝娶了這麼個蠢婦,真是氣死他了。

    賴娘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嗆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眼下親也退了,再沒反悔的理。”眼見賴屠戶又要發火,道,“依我說,沈家這門親實算不得什麼。我想將女兒說與何家大郎,何家本與我們有生意往來,他家開著偌大的腳店,又兼幾家食肆,說不得有萬貫的家財。那何家大郎長得周正,也是個交游廣闊的,比那沈大郎不知強出多少去。”

    賴屠戶聽了,狐疑地掃了賴娘子一眼,搓磨了一下指尖:“何家願意做親?”

    “唉喲。”賴娘子得意道,“怎麼也有八分准,何娘子親露的口風哪會有錯。女兒嫁過去便是長媳嫡婦,插金戴銀少不了的富貴日子。”

    賴屠戶琢磨一番,若真與何家結親倒的確不錯,輕哼一聲:“等成了事你再搖你的尾巴。”說罷一甩袖子出門,“晚間不回來,不必與我留門。”

    賴娘子知道他在外間買了屋宅養了個外室,晚上肯定住狐媚子那了,蹬著門檻罵負心漢,短命鬼,殺千刀的。又咬牙暗道:早晚要治死賤人。

    賴小娘子躲在房中聽她爹娘打鬧了半天,耳聽沒有動靜了,這才出來扶著賴娘子,悄聲道:“也不知白給那賤婦多少銀子,抵得多少豬肉。”

    賴娘子抹淚:“也不知賤人使了什麼妖術,迷得你爹暈頭轉向。”

    賴小娘子眼珠一轉:“阿娘受了委屈,也不與舅舅說道說道。”

    “別說你舅舅,你那些個舅舅也不是好的,一個兩個鑽錢眼裡,你那些舅母沒有銀子哪支使動得她們。”賴娘子撫著胸口氣道。

    “阿娘糊塗了,總比銀錢落入不相干人手裡要好。”

    賴娘子一聽,衡量一番,雖然娘家兄嫂為人可厭,銀錢給他們總比賴屠戶花費在女人肚皮上強些,也省得娘家說她富貴了不拉拔兄弟。拉了賴小娘子的手,道:“還是囡囡有主意,沈家的這門親事算是了了,你只一心做那何家婦。”
    賴小娘子羞怯怯把頭一低,抿嘴微笑。

    賴屠戶看似凶橫粗魯,卻是個精細人。估摸著沈拓當差歸家的時辰半路將人截了下來。

    “大郎大郎,與世叔吃杯酒去。”賴屠戶一把扯住沈拓衣袖,不由分說將人拉進了一邊的酒肆中。

    沈拓無法,道:“賴世叔,我不吃酒,二郎還在等我歸家用飯。”

    賴屠戶早治下一桌子酒席,嘆道:“大郎與世叔生分了。唉,世叔對不起你爹啊,委屈了你,當年……不提也罷。我也是上輩子沒燒高香,修下這等無知的婆娘,竟趁我下鄉自作主張退了兩家親事……”

    沈拓不願多提此事,接了酒杯,沉聲道:“世叔不必介懷,家父去世時兵荒馬亂,先前信物確實不見蹤跡,想必天意如此。”

    賴屠戶聽他這樣說話,心知不結仇已算好的,兩家曾有的那點情份也只能到此為止。沈拓為人他略知一二,他既非以德報怨之人,亦不是落井下石之輩,但是,哪天若犯到他的手上他也不會跟你講什麼情面。

    “事已至此,世叔也不多說那些廢話,總是我賴家對不住你,只盼大郎切莫視我為仇。”

    沈拓輕笑:“世叔多慮了,不至於此。”

    賴屠戶盯著沈拓半晌,苦笑:“那便好那便好。”

    “小侄就不陪世叔吃酒了,二郎年幼,怕是等得心焦。”沈拓起身道。

    “你去吧。”賴屠戶無奈,只能放他離開。

    越看沈拓心底便越是可惜,少年老成、行事穩健,這些年屢逢家變倒把周身的那點子莽撞戾氣磨得光滑內斂,此等兒郎若得機遇……可惜啊,可惜,家中蠢婦,只把明珠當瓦礫。

    賴屠戶帶著一肚子郁氣去桃枝弄的外宅,他養的外室本就體貼小意,見他不高興更是打疊起百般的柔腸來,燙了酒,嬌滴滴地與他執壺,等把半壺黃湯灌下去,賴屠戶面無耳赤地半癱在椅子上,這才嬌聲問道。

    “郎君今日是怎麼了?氣呼呼的。”

    “別提了,黃臉婆娘盡壞事。”賴屠戶趁著酒勁,將事都與外室說了。

    外室掩著紅嘴,微瞪著眼,吃驚道:“啊呀……好生可惜!奴家也曾遠遠見過沈都頭一面,好俊的人物。不過,家中姐姐怕是另有打算,哪個做娘的不盼女兒嫁得如意郎君,郎君怕是誤會姐姐了。”嘴上假惺惺勸著,心裡樂開了花。

    “她那榆木腦袋。”賴屠戶冷笑。

    賴娘子說要與何家結親,他乍一聽也著實心動,只是一深思,就知此事大難。何家如今的當家主母是續娶,何家大郎何鬥金不是個好性之人,他的婚事何娘子未必作得了主。

    若是賴娘子說婚事三四成把握,這事反倒有可為,她卻一口咬定有八分,話說得越滿事就越荒唐。自家婆娘是個蠢的,別人拿根棒槌給她她就當了真,蠢還不自知,旁人不來哄騙她,她反而湊上去要占便宜,等雞飛蛋打就一通嚎哭。

    唉,休又休不得……

    賴屠戶嗅著外室身上似有似無的熏香,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就……不,早知如此他還是會娶她的,沒他老丈人教他一身殺豬的手藝,哪來的今日富貴。

    沈拓切了些熟肉帶回去,家中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連個老僕都沒有,平素飯食都是應付了事,或在街上買些肉餅蒸糕,或是一頓煮了兩頓的粥飯,晚間熱熱就又將就了過去。若他晚間當值不回家,沈計便獨自去街上買碗湯餅、餛飩裹腹。

    這幾日因沈拓親事,沈計自覺拖累了兄長,不免悶悶不樂,沈拓因此推了朋友交際,早早散衙歸家。有兄長陪伴,沈計臉上雖有笑模樣,私下還是郁愁不解,心思聰敏之人本就多思,沈計的脾氣又有點孤拐,因辱生恨,暗地尋思他日定要報今時之仇。

    沈拓哪裡知道弟弟鑽了牛角尖,只當他還在為賴家毀親內疚,自他退了親,身邊諸人倒比他本人還要憤慨。

    連桃溪縣令季蔚琇都知曉了此事,出言安慰道:“不過一個賣豬肉家的小娘子,退便退了。”

    程縣尉往日就愛沈拓為人,時常喚他去充當一日半日的教頭,聽聞他退親一事,倒生起結親之意。他家中有個侍女,生得秀麗可愛,又有一手好針線,被他娘子認了干女兒,品貌脾性俱配得沈拓。

    回家與他娘子一說,程娘子微一沉吟,卻道:“此事不妥,沈都頭乃是季縣令親手提拔之人,說是親信也不為過。夫君人品方正,自沒拉攏的心思,但難保別人不作他想。”

    程縣尉笑:“娘子怕是多慮了。”卻把話頭按過,不再提及。

    沈拓的那些個兄弟知交,更是摩拳擦掌,只待沈拓點頭,便糾結人手去找賴家的麻煩。鋪兵都頭還道:“大郎受了委屈,季明府也看在眼裡,我們下手私密些,他們睜只眼閉只眼只作不知。”

    沈拓哭笑不得,不許他們生事。成親一事不過父命,他原本可有可無半點沒放心上,賴家退親,也不過生氣賴家手段下作、言語不堪。

    現在提的人多了,沈拓倒生出似乎是該娶妻成家的念頭。家中冷灶寒衾,毫無煙火之氣,四時八節更是冷冷清清。
    一時又想起盧繼說的何家小娘子,他不識她,也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脾性,卻無端覺得她應是佳婦。

    這念頭一起,頓生期盼之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02 PM

    第5章
   

    沈拓沒急,何秀才父女也沒急,倒是盧繼這個拉纖保媒的有點急,在家背著手跟拉磨驢似得打轉,怎麼何秀才那就沒了消息呢?

    盧娘子沒好聲氣道:“嫁女擇婿又不是小事,這才幾天,你便急成這樣。”

    “我這也是為大郎操心。”盧繼道,“他與我生死至交,我又痴長他多歲,他家中沒什麼人,最親的親戚也不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姑祖母,我少不得要為他謀劃一二。”

    “你心疼大郎,怎麼不心疼阿圓?”盧娘子偏心何棲,“阿圓就不可人憐?”

    盧繼一擊掌:“所以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何郎君怕是想為阿圓找個讀書之人。”盧娘子心中也覺沈拓與何棲二人合適。

    “難、難。”盧繼在心中盤算一番,放下心,“這人間萬事,哪有心想便能所成的。”又與盧娘子道,“若阿圓與別家小娘子那般出嫁,自匹配得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只那時,何公如何?老無所依啊。阿圓要是嫁得近,婆家慈愛,也不過十天半月歸家來看老父一眼;要是嫁得遠,一年半載都不得回轉。娘子,咱們也要為何公打算啊。”

    盧娘子微蹙著眉:“將心比心,為人父母寧可不要這份打算。”

    盧繼笑:“因這方方面面,我夜間思來想去,再沒比與大郎結親更四角俱全的。”

    他夫妻二人正說著話,他們家才不過六歲在院中玩耍的小三郎領著在一個街上挎籃子賣荸薺果的名喚阿貓的進來道:“阿爹,這賣荸薺果的要找你。”盧小三邊說邊看籃子,饞得將手指塞進了嘴裡。

    阿貓大方地給了一個荸薺果給小三,道:“盧相師今天怎得沒在街上算命?二橫街的秀才公托我遞話給你,叫你去他家一趟。”又抱怨說,“相師在家中,累我多繞這些許路。”

    盧娘子輕啐一口:“你這小伢兒話倒多,我不信秀才公讓你白跑這一趟。”

    阿貓笑:“那是,哪有白幫人跑腿的理。”

    盧娘子掩嘴輕笑,讓他包一包果子:“那你還要說嘴?”

    阿貓剛得了兩個銅板,又在這賣出一包果子,喜得眉開眼笑,嘴裡忙賣好:“我就嘴多,愛胡瞎說,下次再不會。”又睃了盧繼一眼道。“盧相師到秀才公家去,上門做客怎好空手,不如再買一包果子帶去?”

    盧繼哈哈大笑:“你倒會做生意。”他理了理衣襟,道,“我算不得客。”

    阿貓見推銷不出去,扮個鬼臉,拎著籃子跑了。

    何秀才一見盧繼,便喝道:“好你個盧繼,我道你怎麼說盡沈大的好話,原來你二人是拜把的兄弟,敢情為了兄弟拿話誑騙於我。”

    盧繼急著叫屈:“何公何公,舉賢不避親。我雖與沈大情誼非凡,但他若是個泥豬賴狗,無論如我也不會將他說與阿圓。再者要論親近,阿圓還喚我一聲繼叔,我一算命蔔卦的,蒙何公不棄,也喚我一聲盧兄弟。”

    何秀才冷哼一聲,又見盧繼一臉奸笑,硬聲硬氣地道:“十八寶福寺齋會,人多擁擠,我年老體邁,顧不周全,不知那個沈大有沒有空相護一二?”

    “這不得空也得有空。”盧繼喜道,“我作主替大郎應下。”

    何秀才冷笑:“你倒大包大攬,別到時沈大郎有差事脫不開身。”

    盧繼道:“若是如此,是盧某看錯了大郎,親事作罷,不可誤了阿圓終身。”

    何秀才聽他這麼說,這才微點了點頭,阿圓雖算不得嬌養,卻也是寵愛著長大,不是任由人差辱的。

    寶福寺是桃溪一個大寺,香火旺盛,香客雲集。寺裡的和尚又是擅經營的,置買了林地,種了無數桃花,二月時節,花開如雲,香沾衣袖,不知多少名人雅士、達官顯貴慕名而來。因此,寶福寺又被稱為千桃寺。

    千桃寺除開佛誕法會,每年三月十九又有齋會,寺內和尚在桃林講佛送素齋,那些有名有姓的貴人能得一席素宴,平頭百姓趕早的得些素包方糕。因是春日時節,桃花盛開,就算不衝著素齋,家家戶戶攜家帶口去千桃寺踏青春游,年輕小娘子著春裝挎春籃采采春菜,雖不比三月三,卻也熱鬧非凡。

    齋會那日難得好天氣,春光明媚,春風微暖。何棲換了一身嫩色的春衫,挽了個墮馬髻,插了一枝桃花桃木簪,又微微描了眉,點了口脂。

    何秀才看著姿容逼人的女兒,顯些一口氣上不來,黑著臉冷道:“你平日調制的那些黑粉呢?”

    “阿爹,兩家既有心,我再藏頭露尾,倒顯小人嘴臉。”何棲輕笑。自她日漸長大,顯露出驚人的美貌來,何秀才便不令她隨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來禍事。只是何家小門小戶,又沒個僕人雜役,哪能嬌養在深閨?何棲便調制了擦臉的香粉,又拿頭發擋了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四分。

    現在何秀才要見沈家大郎,如不出意外,這門親事也有八分准了。既然如此,她也須拿出誠意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何秀才還是一甩袖子,老大不開心。女兒不願嫁,他不開心,女兒親事有了眉目,又覺不舍心疼。

    沈拓不好大大咧咧上門,帶著沈計與盧繼在桃溪亭相候。沈計手心裡直冒汗,開口道:“阿兄帶上我怕是不妥……”

    盧繼笑:“有何不妥,齋會好生熱鬧。要不是我家那幾個猴崽子頑皮得很,我也帶上全家出游。”

    沈計眨了眨眼,明白過來,這是拿齋會遮掩,成了自是皆大歡喜,不成彼此也留了臉面。沈大郎、何家女婚事本就艱難,再傳出不好的名聲,這兩一個不用娶一個不用嫁了。

    沈拓遙遙見一輛馬車在人流中緩步而來,何秀才親趕著車,青袍長須,一派魏晉之風。他原先倒沒甚感覺,等見著何秀才,卻緊張起來,翻身下馬,拍了拍衣袍,生怕有什麼不妥貼的地方。

    心道:以前也見過何秀才幾面,只當他是個落第秀才,今日再見,居然是個文人雅士。自己一個粗夫,雖識得字,卻萬萬做不出文章,品不來佳句。

    何秀才見沈拓也是吃了一驚,沈拓身量極高,脊背挺拔如松,五官深邃,劍眉入鬢,鼻梁直挺,英氣逼人。又見他朝自己彎腰揖禮,雖有些拘束,卻不卑不亢。心下倒有了幾分滿意。

    “沈都頭不必多禮。”何秀才托起沈拓,“都頭事務繁多,老朽怕是給都頭添麻煩了,。”

    沈拓忙道:“何公切勿多慮,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難得尋個機會帶二郎出來游玩散心。”

    在一旁裝鵪鶉的沈計連忙上前見禮,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長得和沈計完全二般模樣,眉目如畫,秀致至極。

    何秀才見了十分喜愛,牽了沈計的手,笑著問他讀了什麼書,聽他應答得體,有心想考教一番,到底不是時候,不好多問。

    盧繼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面上神色都是一松。

    離得千桃寺越近,行人越發擁擠。沈拓也棄了馬,令沈計在馬上坐好牽著走,盧繼接了何秀才鞭子,一步三停趕著車,生怕衝撞了行人。

    “往年寶福寺齋會,縣裡明府都要親往,都頭不在明府身邊當差可有不妥?”何秀才問。他嫌千桃寺三字輕浮,不愛宣之於口。

    沈拓道:“現任明府不偏僧道,寺廟法會道觀道場,他都不親往,說是一視同仁,去便要都去,干脆都不去,反倒清淨。”

    “季明府倒是妙人。”何秀才和盧繼都笑起來,“明府清廉,愛民如子,是桃溪百姓之福。”

    “何公有所不知,季明府出身侯門世家,為官既有手段又有依仗,所缺不過資歷二字。”沈拓道,“三年一過,必調任會回京。”

    “這一回去,想必青雲直上。”盧繼感嘆。

    “都道朱門奢爛多出紈绔,卻也底蘊不同,非是蓬戶人家可比。”何秀才道。豪門子弟有書不肯念,蓬門貧戶則無書可念,更遑論人脈交情。

    沈拓笑:“季明府行事雖有些傲氣,卻是個為民辦事的。他來之後,桃溪治安好了不少。原先衙內偷奸耍滑、憊懶仗勢的吏役不知換了多少個,勒索敲詐雖不能明令即止,也再沒先前那般明目張膽的。他又背靠侯府,桃溪的富戶豪門也不敢與他嗆聲頂杠,生怕成了出頭椽子,被抓了個典行。”

    “時日尚短呢。”何秀才道,“他們往常仗著百萬家財,蓄養著豪奴打手,打點著上下官員,橫行無忌慣了,過不來安份的日子。”

    沈拓這話卻不接,面上只是笑笑。依他看,季明府怕是盼著他們犯事,來個殺一儆百,只這樣窩在水底,反倒不好辦。

    盧繼道:“我聽陳大說羊李村富戶蘇老爹的死大有蹊蹺,可真?”陳據這種無賴漢,平常干的就是打聽這些小道私隱。

    “這事卻不是我管。”沈拓道,“不過,季明府已派了快班都頭去查證。”

    “子孫不孝啊。”盧繼搖頭。“若真因爭產致使老父亡故,禽獸不如。”

    何秀才輕撫了一下長須,道:“逐利之人,萬事皆可拋。”

    盧繼使了個眼色給沈拓,女婿為半子,岳父是大人,你怎麼也要說幾句好話來聽聽。沈拓半點也沒領會盧繼的意思,還與何秀才說起那些殺妻滅子的各種惡行來,害得盧繼顯些抽畜了眼皮。

    何秀才看在眼裡,打趣道:“子為這是患了眼疾?怕是不好醫。”盧繼字子為,自打何秀才知道盧繼與沈拓是香火兄弟,便再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亂了輩份。

    盧繼被逮個正著,厚著臉皮,指著沈拓道:“何公,此子是個木頭,笨嘴拙舌的。”

    “都與你一樣舌燦如花倒好?”何秀才冷聲。

    何棲從在車內聽著他們說話,心裡只是想笑。偷偷掀開車簾,打量了沈家大郎的背影幾眼。此人極高,身形挺直如出鞘之劍,胡服長靴,沒有帶帽只束了發,收拾得十分干淨利落,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特地所為,還是平素便是如此。

    沈拓警覺身後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是習武之人,當下便要回頭看個仔細,又驚覺不妥,只微微轉過了臉。

    車上素色車簾早已合擾,隨著車輪滾動,如水般得漾開,密密遮擋了車上麗人身形,隔開了那道大膽探究的目光。

    笑意就這麼不受控制得爬上了他的嘴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08 PM

    第6章
   
    何秀人這一行人既不燒香,又不爭搶那素齋,一路緩行慢步,等到了千桃寺,齋會早已結束,除了香客俱是觀景之人。

    富戶豪門拉了帷布自成一方天地,平頭百姓倒是自在,溪畔桃林游玩賞景,一些擅鑽營的小販,交與寺廟些銀錢賣起瓜果茶飲來,連寄住在廟裡的書生都出來期盼偶遇美嬌娘,做著成就一段佳話的白日夢。

    何秀才一路對著沈拓旁敲側擊,心中早已願意了一大半,春色正好,放緩了神色。

    何秀才對千桃寺十分熟悉,他早年妻兒亡故母親去世時,生出避世之心,寺內主持推說他塵緣未斷,死活不肯給他剃度。何秀才執拗起來,愣是在廟裡住了小一年的時間,無事就跑去和主持下棋,他那一手爛棋哦,主持苦不堪言,默念經文才能讓自己平心靜氣。

    知客僧也認識何秀才,禮了聲佛,笑起來:“何公多日未來,主持很是想念。”

    “我倒想與他下棋,怕是主持今日不得閑。”何秀才頗為遺憾。

    知客僧一面讓小沙彌管著馬,一面在肚腹誹:你一來,主持恨不得日日不得閑。

    何棲下車時戴了一頂幕籬,輕紗擋了全身,沈拓不敢直視,只知一道裊娜的身影籠在如霧的輕紗下,影影綽綽,更添風姿。

    沈計仗著年紀小,倒是打量了幾眼,又覺此舉太過失禮,自己反倒害羞起來,躲在一邊頭都抬不起來,他隱隱看到何家小娘子衝他笑了一下。

    “我既然來了寺中,便找相熟的和尚討一杯清茶喝喝。阿圓難得出來,寺內開得好桃花,去游賞一番,只別折花枝,有好些小沙彌看管著。”何秀才頓了頓,半晌不甘不願地道,“都頭和二郎也去看看,別衝撞貴人。”

    沈拓愣了愣,揖禮應是,覷了何棲一眼,竟紅了臉。

    盧繼一把揪住要同往的二愣子沈計,笑:“今日寺外好些賣新鮮吃食的,我帶二郎去嘗個鮮。”

    何秀才瞪著眼,恨不得敲死多事的盧繼,真是白認這個算命的。

    盧繼早拉了沈計一陣風走了,邊走邊說:“我算命相面,實是道門子弟,我又一身道服,別給僧人趕將出來,快走快走。”

    何棲又想笑,生生忍了下來。

    何秀才無法,恨恨地揮手:“你們去吧,這裡香火煙氣的。”又叮囑,“早些回來,桃花也沒什麼看頭,枝枝葉葉相似,年年歲歲相同,得一時片刻新鮮就好回轉。”

    沈拓望著何秀才遠去的背影還有點發愣,束手束腳揖禮:“何……小娘子。”

    何棲屈膝回禮:“見過沈郎君。”

    沈拓看不清楚何棲的模樣,何棲卻是躲在冪籬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看完之後,生出一個念頭:這回賺了,這個沈拓放在現代就是一個極品美男,肩寬腿長,又帥又有型,還性感。時下審美喜歡文質彬彬的小白臉,沈拓這樣的反倒不怎麼受歡迎。可何棲不同啊,即便在這裡生活十多年,她還是不大欣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美男。

    長得好的人總能占些便宜,尤其這種堪比男模的,即便這種相親會面令人心生尷尬。

    二人僵立片刻,一同沿著小徑往桃林走去。

    千傾的桃林,花開時節實是盛景,遠遠望去,如同紅雲堆疊,美不勝收。溪流穿林而過,文人名士席地而坐,挑了九曲八彎的溪段曲水流觴,撫琴吟詩作畫;幾個健僕相護的小娘子帶著小丫頭在那賞花嬉戲;也有青年男女笑顏相對,未開言,各自紅了臉,自有絲絲情誼染上眉梢;善心信徒買了小魚在溪邊放生,魚兒擺擺尾巴,掠過落花吐幾個泡泡隱入水中。

    偌大的桃林似乎熱鬧得沒有清靜地方,沈拓身高腿長怕何棲跟得吃力,放緩了腳步,無限美景沒有半分落在他的眼中,滿心滿思只有身邊這個尚且不識真容的娘子。

    她也許將是他的妻。

    一思此,沈拓整人都不對勁起來,手腳都無處安放。

    何棲一味跟著走,疑惑這個人到底要走到哪裡去,隔著輕紗她都能感到行人奇怪的目光,整個桃林再沒兩個悶頭走路的男女。

    沈拓終於在林間一角停了下來,此處較偏僻,只有一個小沙彌躺在樹下睡覺偷懶。

    “你……”沈拓想問走得累不累,又覺得這樣問十分唐突。

    何棲噗哧一笑,取下冪籬,雙眸笑意盈盈:“我可是令沈郎君不自在了?”

    沈拓怔怔地看著對面的麗人,她身後的千傾桃林頓時失了顏色,淪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自此世間再無此美景,人間再無此麗色。

    他只看得到她流轉的眉眼,點點紅唇,如同晨間開得正正好的花,顧盼不舍,又不忍將它折下花枝讓它失了顏色。舍又舍不得,折又不忍折,只得任自已心痛如割。

    “我不知你生得這般好模樣。”沈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他並非君子。

    何棲看著他,笑了:“紅顏枯骨彈指老,一二十年過後,我也不過是雞皮鶴發的老婦。沈郎君,我原本是遽州人,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在災年去世,我要是沒有遇見阿爹,怕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都說無來之處,亦無可歸之處。我不比郎君,郎君在這名有姓,又有血脈至親,而我不過一個不祥之人。”

    沈拓將一只手背在背後,輕握成拳:“小娘子又怎會是無來之處之人,你原籍在遽州,現在則是何家之女,官府明細可查。若說不祥,我也好不到哪去,父去母嫁,也就比你多一個同胞兄弟。何公待小娘子視若己出,我母卻拋子另嫁。”

    何棲垂下雙眸,長睫掩掉眸中的狡黠:“是啊,再沒阿爹待我這般好的。”

    沈拓忽然福至心靈,道:“……沈某家父早去,家中又無長輩,我待何公只有敬重有加的。”

    “郎君言出必行,我自是相信。”何棲道。

    沈拓想了想,竹筒子倒豆:“沈某家中有一進宅院,雖不常修繕,還算寬敞,通算起來也有八九間的屋子,除卻我與二郎,還有一個朋友在家中寄住,他在原籍犯了事流落在此,明府賞識作了馬快都頭。先父在世時在城郊買了幾畝山林,只都是尋常樹木,年份又小,做不得家具不值什麼銀錢。我在縣衙做事,一年能得個二三十兩銀子,有二郎念書拋費,我又是手上散漫的,沒甚積蓄。”沈拓越說越汗顏,他手上不留錢,加上交游多為人仗義,要麼接濟了好友,要麼喝酒花費了出去。

    何棲雙眼一彎:“家父不擅庶務,還是阿娘在世時為長遠計與阿爹買了一處鋪面,租費也不過應付一年花銷。你我不過半斤八兩。”

    “我先前退過一門親。”沈拓道。

    “我知,非你之過。”何棲應道。

    “我略通些拳腳功夫,也識得字,只做不來文章。”沈拓又道。

    “我女紅一般,裁得衣做得鞋,卻繡不來花。”何棲也道。

    二人相視一笑,一時倒親近了幾分。

    春風如酒醉人,春光又太好,春花裡的麗人鮮艷明媚,沈拓已經微熏在這樣的時光裡。他不由地想笑,笑意柔軟了他的眉眼,他的銳氣都成了溫潤。

    她也不由地笑了,在這異世,在這異鄉,她遇見了一個人,沒有說過幾句話,卻令她感到快樂。

    至少這一剎那,兩世年歲,他令她感到喜悅。

    一枝桃花橫在水邊,開著累累花朵,沈拓看見她鬢邊的桃花簪,又見小沙彌在樹下睡得正香,抬手將花枝折了下來,遞與她。

    何棲接過花枝,摘下一朵,插在發間,越發襯出杏臉桃腮來。

    小沙彌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著春光裡的一對的璧人,傻眼了半天。沈拓和何棲這對賊一時有點心虛,手裡的桃花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拓偷偷將花枝拿過,藏在了背後。

    小沙彌眼尖,回過神,跳起來:“你們是壞人,攀折桃花,師叔說這些花兒都會結出仙桃,供給神仙吃的。”

    “我與你買下可好?”沈拓郝顏。

    “我不……”小沙彌坐在地上,互蹬著兩只腳,“師叔讓我看著桃枝,誰知卻被你們折了,晚間不給我飯吃還要打我,嗚嗚嗚……”

    “你師叔這般凶?”何棲一時也不知小沙彌說真說假,見他不過五六歲,虎頭虎腦,坐在地上只差撒潑打滾,拿了自己的手帕為他擦臉。

    “施主你真好看。”小沙彌抽抽鼻子,紅著小臉,“和我阿姊一樣好看。抱!”

    何棲正待伸手,沈拓過來一把將小沙彌扛在肩上,小小年紀居然是個小色胚。

    “你師叔是哪個?我帶你去與他好好說情。”

    小沙彌在沈拓肩頭扭扭小身子,很是可惜,將嘴巴一撇:“看你長了幅聰明相卻是個蠢笨的,還特特說情,將那花枝扔在水中,哪個會知?”

    “原來是個憊懶的小混球。”沈拓伸手拍了下小沙彌的屁股,“怪不得會躲懶睡覺。”

    “你們攀折花枝是實,還說我哩!須買紅果討好我。”小沙彌又斜眼,“現在哪個還拿花枝討好佳人的。”

    沈拓真想將他扔下去:“我看你不像佛子,倒像紈绔子。”

    小沙彌只笑嘻嘻一抬下巴。

    一路回到寺中,小沙彌遠遠看到一個胖和尚,掙扎著下地,飛也似地朝胖和尚撲了過去,邊跑邊喊:“師叔又藏了好吃的在懷中。”

    “胡說。”胖和尚假模假樣地豎著眉毛,做出凶悍的模樣,“你今日是不是又到哪躲懶去了?經念了沒,功課做了沒?有沒有唐突香客貴人?”

    “我明明看見你懷裡有油紙包,明明就有。”小沙彌跳腳夠向胖和尚懷裡。

    胖和尚雖胖,卻十分靈活,三兩個躲開來,向沈拓和何棲一揖佛禮:“寺中小弟子頑劣,讓二位施主見笑了,若有得罪之處,萬望見諒。”

    何棲還禮道:“小佛子天真爛漫,令人喜愛,倒是我二人攀折了花枝,壞了寺中規矩。”

    小沙彌躲在後面探出腦袋扮了個鬼臉,胖和尚看了她二人一眼,又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惜花人因憐花折花,小僧觀二位好事將近,此花為媒,願二位施主此生和睦、平安喜樂。”

    胖和尚躬身又施了一禮,這才帶了小沙彌離去。

    何棲聽到小沙彌追問:“師叔怎麼知道那個女施主與呆頭鵝好事將近,你別個看他們一男一女,就在那胡謅。幸許他們是兄妹呢?”

    “你又放肆了,出家人不打妄語,姻緣天定,三生石上自有名姓。”遠遠又聽胖和尚壓低聲音,“你莫非是個傻的?哪個兄妹互贈桃花的?他們家要默許他們相會,眼下郎有情妾有意,自是好事將近。”

    何棲手執桃枝,桃花人面相映,只覺臉上發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14 PM

    第7章
   
    一趟千桃寺之行,何秀才點了頭,何棲也願意,何沈兩家的婚事便提上了議程。

    何家將要嫁女,沈家將要娶婦,何秀才悶悶不樂,沈拓喜笑顏開,盧繼這個做媒的更是心中得意,自付再沒比這樁婚事更合適的了。

    一事不勞二主,沈拓正兒八經請了盧繼去提親。

    他們這兩家,一個家中沒了主事長輩,沈拓又不願母親回家主事,仗著與盧繼的情份,只將事交托與他;另一個家中有長輩卻是個知禮不通事的,婚嫁六禮何秀才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操持不來,於是,事又落在盧繼身上。

    盧繼這倒楣的媒人,差點沒把腿跑細。

    一大早去沈家與沈拓說:“成親又不是小事,何公又是個講規矩,一抬小轎抬進門的那是妾侍之流。六禮能簡不能省,納采諸物,干果鮮肉隨意些不打緊,只雁不可少。木雁也可,活雁最佳,實在不得拎只鵝也能湊活。眼下這時節,木雁活雁街市均有現賣的,只是活雁價高,沒個二三兩銀子,怕是買不來。”

    沈拓有些羞愧,道:“盧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日沒個計劃,有今朝沒他日的,手上拮據,若不是明府得知我在議親,又贈了我十兩銀子,怕是更不趁手,現在少不得要精打細算些。施翎擅箭,明日差不多要回轉,我琢磨著拉了他去,親獵一只雁來。”

    “這倒好,既省了花費又全了體面。”盧繼經他提及,這才想起寄住沈拓家中的都頭施翎來,因他做的緝拿查案諸事,一旬有十日不在家中。又道,“眼下也只這件要緊的事,其它倒可慢慢操辦,事緩則圓。你與何小娘子年歲也不小了,今年若有吉日,只在今年把事辦了,不必拖到明歲。你家屋舍總要修繕,聘禮總要預備,你結交的親朋又有哪些個要宴請?唉!你家中沒有理事的人,總要你自己捊個清楚。再者你母親那邊又是個什麼章程?問名納吉下聘總不能沒個長者在場。”

    沈拓道:“我阿娘那邊支會一聲便成,她願來自是坐主位高堂,不願來也就作罷。宴禮我到時去請姑祖母操持。”

    盧繼心下沒少咒罵沈母,別家夫亡另嫁,沒一個如沈母這般沒臉沒皮的:“只盼不生事端。”

    “她現在是李家婦,也生兒育女的。”沈拓慢聲道,“我與二郎沒在她心裡眼裡,不知李家子又如何?李貨郎不過窩裡橫的軟腳蟹,若不識好歹生事……”

    盧繼只得道:“你收些性子,你現在雖也頂門立戶,不過兄弟二人,成了家卻是擔了妻兒老小,行事再不能草率隨心。”

    “盧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拓見盧繼擔心,心中感動,“小弟父母緣薄,卻有知交好友操心勞力,到底沒有白活這一遭。”,拍拍沈拓的胸口,“這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沈拓不由笑,拱手道:“全賴大哥保的好媒,你我兄弟何時尋個空閑,不醉不歸。”

    “誒……這酒可不是隨意打發的。”盧繼拿拇指一沾鼠須,笑道,“你放心,我留著你大婚時再與好好算這賬。”

    出了沈家,盧繼家去匆匆用了幾口飯,又趕去了何家。問何秀才道:“何公,阿圓婚禮諸事你可有預備?”

    何秀才瞅他一眼,皺眉:“唉,身無長物,家中也只鋪子值點錢,娘子身去後留下一副釵環,家中還有書籍,到時盡給阿圓帶去。”

    盧繼跌足:“鋪子實在,釵環在理,書籍更是風雅。家具、衣裳、食具、祭器呢?要打家具總要尋買木頭,再找巧手木匠。咱們尋常人家,花梨、楠木自不考慮,只是衣箱、桌案幾凳總要兩樣木料,樟木防蟲、柏木有香、櫸木質堅;衣裳再不多,四季各一;陶盆瓷碗茶盤匙箸酒杯總要置辦;燭台香爐祭壺禮器,純銀還是鎏銀?喜服喜被喜帕,遮臉的扇子,阿圓自己親做便得,其余一應事物,總要何公打理,難道讓阿圓自去街市買辦?”

    何秀才老臉一紅,他哪知道這些,只想將家底盤攏盤攏,一應當作嫁妝給女兒帶過去,不成想還這麼瑣碎。

    想了想道:“尋常木料總也要找有年份的,這個我過幾日尋摸一番。其它事物我實不通,不如請你家娘子幫阿圓參詳參詳?”

    盧繼心道也只能如此,交與何秀才置買他還不放心哩。別人一百文能買的東西,何秀才到手卻要兩百文,他自個還半點不知自己吃了虧。

    “納采那日,何公還需在家中擺了香案,供幾樣糕點鮮果祭祭天地,圖個吉利。再者,備幾樣回禮,不拘什麼。”盧繼見何秀才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只得細細紛說,“情理上,女家只收活雁,其余見禮一一退回男家,這退也要有個講究,添置一二換置一二都是周全,全樣送回豈不顯得女家吝嗇小氣?”

    “原是如此。”

    “兩家既知根底,不過走個樣子,干果、茶點、米面何公挑揀個幾樣便可。”

    何秀才一個頭兩個大,拉了盧繼去書房,鋪紙磨墨:“你再細細說了,我一一記下,免得遺漏。”

    何棲送茶點過來,就見盧繼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樣,看到她,還感嘆:“難為你了。”

    何棲在家也不再遮頭遮臉,盧繼那日心裡依稀料到幾分,只沒料到她生得如此之好,怪不得沈拓那廝眉梢眼角俱是喜意,這等佳人,真是便宜那個臭小子。

    “何公藏了這麼久,倒把我也瞞住了。”盧繼嘆氣,他干的是相面的營生,又沒少見何棲,先前竟是沒看出來。

    何秀才看了眼女兒離去的背影,痛心疾首道:“那又如何,還不是要嫁與別個人家。”

    “……”盧繼端起茶碗,一氣飲了半盞,“你們倆家並作一家過,日日得見,嫁不嫁也無甚分別。”

    “怎會無甚分別?一謂何家女,一謂沈家婦。”何秀才憤憤道,又衝盧繼搖頭,“你沒嬌女,自是不明白此間心情。”

    盧繼氣結,他家只有三個小子,一個比一個猴,一個比一個皮,天天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盧娘子在家中跟著三子屁股後轉就能累得去掉半條命,家裡竹條都打劈了幾根。

    “我本想多留阿圓幾年……”

    “阿圓也不小了。”盧繼無語,“別家小娘子這般大,都做娘了。”

    何秀才幽幽嘆口氣:“我只當她還是八、九歲的模樣,梳個雙丫髻,還散亂了一個。”傷感一會,抱怨,“沈家提親也略急了些。”

    盧繼暗暗翻個白眼,正色道:“哪裡會急,滿打滿算,一應事物備齊,等到成婚也得年底左右。若不得吉日,說不得還到明年。”

    何秀才又啰嗦:“沈大郎看著倒好,也不知到底什麼品性,我竟沒有仔細考察。”

    盧繼無法,陪著他絮叨,也知他們父女相依為命多年,心中不舍。

    何秀才不舍,何棲也是感傷,心情很復雜,為人女為人婦,肯定是兩樣生活。

    推開小窗,一院堆放的花草,枝葉經春雖綠,那些綠卻還是新綠,透著嬌嫩;花也只是花苞,欲開還休得躲在葉間;一只長腿蜘蛛偷偷在枝丫間結了個網,捕了只小蟲,用蛛絲裹了個渾圓掛在蛛網上。

    她在這一方天地生活了十多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閉著眼都能數出來。古時的生活乏味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沒什麼娛樂。她又是個女子,不好隨意在街市走動,這個朝代沒有宵禁,夜市繁榮卻和她沒甚干系,不過節日才能湊湊熱鬧。

    上元節買的兔子燈,從年初掛到端午,破敗了才丟棄掉。

    好在還有書籍可以打發時間。

    何秀才是個愛書之人,他是寧可少吃一碗飯也不肯舍去一卷書,病時賣了屋也要將書一冊一冊在箱中裝好帶在身邊,平日也是時時翻閱,待到秋高氣爽,又一冊一冊鋪曬在院中。

    得閑就教何棲讀書寫字,道:縱學不來作詩寫文章,也要能寫能看,腹有詩書自有錦繡。

    介日看似無事,卻也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飯,歸整打掃。跟隔壁許大娘學了裁衣做鞋,第一次做的衣服針腳粗陋,何秀才還是笑呵呵地穿了,整一個月都是高興模樣。

    何秀才偶爾出門釣得鮮魚,親下廚去了鱗,片成魚膾,細細碼在瓷盤上,調了蔥芥醬,父女二人在院中執杯對飲。

    何秀才早些年身體不佳,常年吃藥,身上家中都是苦藥味,也就這幾年漸漸康健,帶著她種起花草來,或是野外尋的蘭草,或是討買的花種,雖無一名品,卻是四時花開不斷,點綴了狹窄的青磚小院。

    前世她是一個孤兒,那些燈紅酒綠、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漸漸模糊起來。太遠了,又隔了一世,看不見摸不著,不像這個小院,觸手的真實。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19 PM

    第8章
   
    月升中天,何棲拆了頭發,看了會書,眼睛漸漸發澀,正准備吹燈安睡,關窗時見何秀才坐在月下獨飲。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沒有溫,這樣坐著非生病不可。何棲轉身拿了一邊將將要做好的衣袍,輕手輕腳地開門,想送給何秀才披蓋。

    只走了幾步,就聽何秀才自言自語道:

    “娘子,阿圓今歲要定了親事,定的是本縣沈家大郎沈拓,他是縣內的都頭,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棄他粗俗,不是體貼的模樣。你去得早,沒親見阿圓,生得極為不俗,又聰敏,讀書認字舉一反三,比別家兒郎還要強些。你要是教她繡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學得極快,梳妝染眉,這些我更是半點也教不來。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處之道,是敬是愛?如何又能舉案齊眉?遷就了委屈,隨性了又凶悍。

    你我多年夫妻,從來沒紅過臉,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淚、咽氣吞聲。現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訴說,我為夫,卻未曾為你分擔絲毫,這是我之過啊!只遺憾來世方能補償一二。

    今日因阿圓親事,我倒鬧了一場笑話,說與你聽,我知六禮卻半點不懂操持,原來嫁妝竟要置辦這些雜物瑣碎,子為怕是在肚中取笑於我。

    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為她梳妝,帶她交際,應對節禮,相看夫婿……將來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紅妝拜別父母,帶一臉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門,以你的性子必親手調制羹湯,細細詢問夫婦可還相合,姑翁是否慈愛,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腳亂應對,半點主意也無,罷,不說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妝單子,顏色竟還鮮紅,上面的諸物竟沒留下幾樣,那些舊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戶。

    經年未見,為夫已經兩鬢霜染,再見面,怕娘子要嫌棄我蓬頭歷齒。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會半點香火一碗涼漿也無,阿圓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歡,他是個貪嘴的……

    娘子幫我好好看顧著阿圓,我粗心疏落的,看顧我們女兒此生順遂。

    你若能親見她一面多好!”

    何棲聽得心酸,拭掉腮邊的眼淚,換上笑顏,若無其事喚道:“阿爹又在與阿娘說話?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凍著了,仔細阿娘與你生氣。”她邊說邊將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總要告訴你阿娘一聲。”何秀才摸著手中新衣笑道。“怎這麼晚也不睡?晚間少看書,看壞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棲將竹椅搬到一邊,怕絆腳。“這晚間好重的露氣,濕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這就回,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將你阿娘留下的舊物翻揀翻揀,收著也是霉壞了。”

    何棲應了一聲。

    何娘子嫁進何家時,何家雖無初時風光,家中還算殷實,兩家門戶相當,帶進的嫁妝也有好幾十台,只是後來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當變賣,待到何娘子身故,攏共也只剩下了一個箱子。

    何秀才觸景傷情,平日只將這些歸置一隅,輕易不去動它。

    朱紅箱子嵌螺鈿葡萄紋,壓了一枚銅鎖,何棲見箱子漆面光亮,顯然保養妥當,估計何秀才雖然不開箱,卻時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銅鎖開了箱子,經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難掩陳舊之氣,將東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種種,有何娘子用過的妝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棲打開一個漆盒,裡面竟放著幾枚梅花金鈿,樣子細巧,花形各異,有開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計是一溜插在發間。

    “這是你阿娘的心愛之物,本應隨葬的,我留下作個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對鏡埋妝時,親手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氣一回,這樣就不留給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著……”何棲仔細放好,輕聲道。

    “物放著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搖頭,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釵,“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為你們攢的,只顏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個金匠重新鏨一遍。”

    箱中還有一條秋色輕紗披帛,用紅線細細繡著寶相花,這卻是何娘子親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棲摸著上面的繡花,贊嘆。她在這上面沒有天份,也沒有耐心。

    “你阿娘在閨中也是嬌養著長大,平日調香繡花最為雅致。”何秀才難掩傷感,“嫁與我後,再沒這些閑心,經日憂心柴米油鹽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與我們往來嗎?”何棲試探著問。

    何秀才嘆道:“都沒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議長輩,道,“內宅有些混亂,妻妾多,子嗣卻不豐。你原有個庶出的舅父,卻也是個胡鬧的,成日不學無術,待你外祖去世,家業敗落,更是日日買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離歸家。你阿娘沒少接濟你舅父,他起初還常常過來打秋風,後見妹妹也日漸拮據,無顏再上門。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進了河中。”

    內裡詳情,何秀才嫌齷齪不願與何棲細說。

    何娘子娘家姓齊,齊外祖這人極為貪花好色,他嫌棄發妻林氏資容平庸,又仗著家中頗有家底,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裡買妾侍姨娘,這些個美人天天爭風吃醋,恨不得打成烏眼雞。林氏修得跟個佛似的,只管教養著女兒,其余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齊外祖自為得意,把那個妾抬舉得跟當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烏煙瘴氣,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後,與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樁心事,多年透支著精氣所牽念的也不過女兒,這一放心,身體極速敗壞下來,沒一兩年便撒手西歸。她一去,齊外祖更加肆無忌憚,再豐厚的家財也經不起他這般折騰,更何況齊家早已是個空架子。

    齊大郎雖是庶出,卻是齊家僅有一男,自小溺愛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沒什麼見識,也是一味寵愛,好好的一個小郎君,養得比女子還要嬌貴。

    齊外祖一死,齊家樹倒猢猻散,那些個嬌娘美妾一個一個頭也不回自尋出路。

    齊大郎哪能撐起家業來,直把齊家敗個精光,自己還日日醉生夢死,做些白日發財夢。經人挑唆幾句,便上門尋出嫁的阿姊接濟,今日要食,明日要銀,沒皮沒臉一味糾纏。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於心不忍。其時,何家也不寬裕,將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雲慘霧。何娘子這邊親子亡故,這邊阿弟不爭氣,雖然夫君百般寬慰,心中還是有如油煎。

    這日齊大郎照常醉熏熏來何家借銀,聽何娘子與侍女商量著典賣金手鐲。

    只聽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癬一般,又沒個足,這樣下去何時到頭?老太太再體諒大度,時日多了,也會生出不滿來。”

    何娘子不作聲,半日方道:“我娘家親人只有這一個阿弟,以往雖不大親近,他幼時卻生得雪團一般,極為可愛,我也抱過他,喂過他吃食,他搖搖擺擺走路不穩,也追在我身後一聲聲喚我‘阿姊’。怎忍他凍死餓死?”

    齊大郎聽後,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臉,轉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過門。

    他失足淹死後,喪事還是何家操辦的,整理遺物,家中不過破桌跛凳,連個像樣的家俱也無,最後在床鋪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卻是齊家舊物。齊外祖在世時,腦子偶有清醒,給一對子女親手雕了兩塊玉佩,一雕花葉,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著那塊玉佩,百般滋味無法言說,最後也只是低嘆一聲,將那玉佩掛於齊大郎腰間葬於地下。

    何秀才先時深厭齊大郎,他一文弱書生,氣得狠了還動了老拳,直打得齊大郎口鼻鮮血直流。

    人死萬事皆休。

    齊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愛妻也與世長辭。如今再想起,倒只記得迎親那日,齊大郎一身棗色錦袍,肅著玉白的臉,衝著他道:姊夫要記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積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詞。何娘子那塊玉佩後來也做了隨葬,算全了他們這段略為苦澀荒唐的姊弟情。
    何棲理著箱中的舊物,猜踱著色彩剝落的舊事。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個家族的敗落,常常連帶著親家同枝。她原先總以為何家冷冷清清,不過她與何秀才父女二人,連個走動的親戚都沒有。其實真要翻起族譜,卻也是枝枝葉葉,蔓蔓連連,只不過著隨著變動,親近的故去,疏遠的愈遠,慢慢就失了聯系成了陌路。

    何家從高門大戶到現在的尋常人家,百年的歷歷光陰,曾經的富貴權勢俱已沒了隱蹤。何娘子與何秀才還講究著風雅,到她頭上,風雅也已流俗,講究也是矯情。倒是一冊冊書還能蹤根究底,稍憶往昔繁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24 PM

    第9章
   
    沈拓在肉鋪切了兩刀鮮肉,拎了一壺新豐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臨水街,夫家姓曹,家中開著棺材鋪。

    當年沈家老翁擇婿時說: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沒有不死的。除開荒年災月,實在死太多,別說棺材連破席子都沒有,這平常年間死了人,再窮也要買副薄棺。嫁給賣棺材的不怕沒飯吃。

    沈姑祖母鬧著不願嫁,哭得淚眼漣漣,說: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還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說:你怕個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時候再怕不遲。

    沈姑祖母還是哭:我膽小……

    沈家老翁咕噥樂了:唉喲,你還膽小?我把你嫁給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給打哭了。

    氣得沈姑祖母摔門走了,一個月沒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輕頗具悍名,她生得尖臉柳葉眼,細細吊梢眉,一張櫻桃嘴,說出的話跟刀子似的,專往人心窩子裡戳,性子又好強。曹九生得牛高馬大滿臉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卻是面團脾氣,在妻子面前任憑揉扁搓圓,半個不字都沒有。因此,沈姑祖嫁後比在閨中還要厲害幾分。

    沈母還在沈家時,極怕這個姑婆,偶有上門也是縮頭縮臉陪著笑臉說好話。沈父去後,沈母沒多時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與李貨郎有私,給自個侄兒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只沒有實證發作不得。

    等沈母盤點了自己的嫁妝,恨不得把家中值錢的器物都賤賣了換銀錢。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領著三個兒媳婦將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條長凳,橫坐在沈家門口,將沈母罵得狗血淋頭。

    她年輕時是個嬌小的小娘子,老後骨頭縮了,又微駝了背,風干的臉尖尖的下巴,坐那惡形惡狀跟什麼精怪似的。三個兒媳婦卻是膀大腰圓,拿著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亂棍打死。

    “別家娶婦,沈家也娶婦,結果娶回你這麼個賊偷來。賊不走空,也帶不走這笨重的家什,你比賊還厲害,連個針頭線腦也不給我兩小侄孫留下。莫非他們不是從你肚子裡爬出來的?我一把年紀哪怕再活一世也沒見哪個做娘有你這麼毒的心腸,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屍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漢子,妓子都比你莊重。賤婦你嫁便嫁,又作賤起沈家子來,可憐我那侄兒喲,做了烏龜忘八,你在天有靈怎麼也不找這賤婦說道說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個糊塗蟲,看看,看看,你給兒子討的什麼婆娘。扔下兩個小郎跑了也就算了,這等賤婦留著也髒沈家的地,偏她貪心不足,連地都要給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爛透了。唉喲,我的兩個侄孫孫可怎麼活哦,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沈母散著頭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姑婆,這實是我的嫁妝,我拿自己銀子置買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這麼多年,倒養了我侄兒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過去,“好大的臉,紅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兒好賴還是縣裡的師爺,在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這個賤婦養。”

    曹大媳婦拄著竹杠,撇嘴道:“阿娘你聽她胡咧咧,她爹一個腳力,給人扛貨送信賺個胡口錢,她有個屁的嫁妝。”

    曹二媳婦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調調妖精的模樣,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銀去。”

    曹三媳婦文雅些,問沈母道:“表叔做著師爺,縣令門客,除了俸祿少不得還有賞銀。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還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計,冷臉站在一角。

    “我也想問問你娘家給了你多少體己。”沈姑祖母道,“興許你爹不是腳力,竟是個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這哭得倒是可憐,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問,總歸你爹知道,我只問你爹去。”

    沈母泣道:“這與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門,如你們的意死在這裡可好。”她邊說邊尋死覓活,一會找繩投繯,一會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婦笑,彎腰對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兒媳看她爹也是個可憐的,養出這麼個女兒來,幾輩子的臉面都丟盡,也不知桃溪還有哪個頭暈眼花敢娶她們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婦一敲棒槌,粗聲道:“尋屁個剪子,好厚的門板,只管撞上來,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婦則道:“倒不如去問問李貨郎,莫不是他們早已經商量好了要謀算沈家的家財。”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讓大郎們去堵李貨郎,指不定我那侄兒都是他們治死的,少不得還要報官。”

    沈母一聽曹大郎他們居然去找李貨郎,這讓她以後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頓在地淚如雨下:“你們竟是如此狠心,半點活路都不與我留。我在沈家勞心勞力,服侍姑翁,又養了兩個小郎,竟沒得半點的好?”

    沈家這邊鬧成一團,李貨郎那邊被曹大他們一堵,嚇得腿都軟了。曹家三子俱隨了他們爹,凶神惡煞的。

    曹二更是不知道哪不對,赤發豹眼黑臉,活脫脫鬼差模樣,半夜立人窗前能把人嚇去半條命,眾人都說曹家棺材賣多之故。曹九也是一個奇葩,三子裡他最愛二子,還取了個小名叫‘魁醜’。

    沈姑祖母產子後從穩婆手裡接過二子,驚得差點把他給扔出去,心中還僥幸,幸許養養能好些,結果越大越醜,吃得還多,直愁得掉眼淚,拉了曹九的衣袖罵:“殺千刀的,成日魁醜魁醜,生生叫得比鬼還醜,以後哪討得到媳婦。”

    比鬼還醜的曹二一把將李貨郎拎得雙腳離地,抬手想打,又瞥了眼李貨郎的弱身板,擔心一不小心打死了李貨郎要吃官司,生生忍了下來,只瞪眼道:“賣雜貨的,你吃了豹子膽,敢拐了我表弟的媳婦,還合謀沈家家產。”

    “實……實無此……事。”李貨郎上下牙打顫,恨不得暈死過去,連連討饒。

    曹大道:“你倒撇得快,那婆娘在沈家刮地皮,說不得就是你的主意。”

    曹三眼見他二兄快把李貨郎捏斷氣了,趕緊接手押了背:“好不好與我們去沈家分說個清楚。”

    李貨郎哪敢不依,自個就躬身縮背領了頭。曹二攆在他身後:“說,你是不是早與那淫婦有私?”

    李貨郎死回不認,一口咬定是見沈母孤寡可憐,又說會幫著照料沈拓兄弟。

    曹三一腳飛了過去:“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表侄兒還要你個奸夫照料?”

    李貨郎又護臉又護臀,哭喪著臉:“是是是,是我說錯話,再不敢提。”

    曹二又不滿意了,怒道:“你要做人後翁,卻半個屁都不放,真他娘小氣堅吝。”

    李貨郎見他們存心生事,只閉牢嘴巴,一路趕緊趕慢,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沈家把事了了,送走這三個閻羅。

    一進沈家門,汗都不敢抹,白著臉對沈母道:“三娘算了吧,你只把衣裳帶了家去,其余的都給大郎二郎,我總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說罷兩人相對流淚,倒是一對鴛鴦的模樣。

    沈姑祖母惡心得夠嗆,要待搜沈母的包袱。沈母咬著嘴唇,痛心疾首,轉眼看到站在角落裡的兩個兒子,棄了李貨郎跑過來一把抱住沈拓泣道:“大郎,大郎,你就看你阿娘被人如此欺侮嗎?我生你養你,你可有半分回報於我?”又去強抱沈計,“二郎,阿娘的命好苦啊。”

    沈拓只把拳頭捏得作響,問道:“阿娘要待如何?”

    沈母哭道:“你是我子,我是賊,你難道是賊子嗎?”

    沈拓幼年習武弄棒,大後又愛與那些個浪蕩子、強人廝混,很有幾分匪氣。開口道:“子不擇母,無論阿娘如何模樣總是生養我之人。”言下之意:賊子就賊子,他也沒辦法。

    沈母被狠狠地倒噎一口氣,瞪著淚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計年幼,陡經大變,人都是懵的,愣愣地輕喚了一聲:“阿娘!”

    沈母一下子又哭起來,有如摧心摘肺,一面流淚一面將沈計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裡,愛憐道:“大郎不計自己名聲,可曾為二郎想過半分?你阿父生前念念不忘要他讀書認字,他大後,入書院念書、為官做宰可有臉面?”

    沈姑祖母見她拿沈拓兄弟說事,氣得跳腳:“你倒還要臉面,你拋子另嫁,有個屁的臉面?還為名聲計,名聲不過你腳底爛泥。”

    沈拓氣狠,一拳砸向院內擺著一只荷花缸,手上一片血肉模糊,那些血順著指尖淌在地氤成一小灘。道:“金銀之物隨你帶走,家中的其它事物卻不由你動,你莫不是讓我和小郎賣屋乞食?”

    沈母心下大喜,卻握著自己的心口道:“我到底是你們阿娘,怎會棄……”

    “還有。”沈拓打斷她,“你既嫁入李家,只過你的安生日子,不要帶出我沈家不好的話來。若我聽到一字半句……阿娘是知道我的,自小生得壯,力氣大,揮得刀耍得槍,在外也不少惹事生非,惹急了我,出手沒個輕重說不好就打死個把人。”

    沈計掙脫母親,抱著沈拓的大腿躲在他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沈母。沈拓摸了摸他腦袋,又看了眼抖抖索索站在院中的李貨郎:“我看李家郎君生得很俊,只弱了些。”

    沈母和李貨郎雙雙被嚇得一抖,二人這時才想起沈拓的凶名來,這是個禍胎。沈母訥訥地:“大郎莫要錯想了阿娘……”

    沈姑祖母見事已至此,令兒媳推搡著沈母:“拿了你的包袱快滾,離了沈家的地,省得沈家列祖列宗不得清靜。”

    沈母和李貨郎無法,灰溜溜地相偕離去。

    沈拓外祖父倒真是個老實人,只窩囊,女兒做出這等事,他又不得其法,氣得病了一場。舅、姨更覺丟人,成日裡躲著人,又怕曹家找他們麻煩,索性在縣裡生活艱難,干脆舉家搬回鄉下過活。連著兩個嫡親的外孫,也不知羞於得見還是什麼緣故,少有來往。

    沈姑祖母著實心疼沈拓兄弟,平日也是多加照料,時不時叫人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飯。沈拓是在市井混的,身邊之人三教九流俱全,也漸通人情事故,每到曹家必有禮到,平素得了一些新鮮的吃食玩物也要玩曹家送上一份。

    親戚間常來常往親疏自然不同。

    沈賴二家退親時,沈姑祖母氣得在家念了半天的佛,與曹大商議送副棺材給賴家肉鋪。倒是曹九捧著小酒盅勸道:“這事掩在袖裡就算了,鬧出去有什麼好聽的?”

    沈姑祖母捶著曹九:“我難道不知不好聽?只是氣不過。”

    曹九往後一靠,兩眼一眯,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時日長著呢!阿沈,這親退得好啊,退了才是沈家的福氣。”

    沈姑祖母一尋思,是這個道理,這才拋開不再生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27 PM

    第10章
   
    曹家棺材鋪生意很不錯,沈拓去的時候正有一個錦袍男子帶著僕役在買棺材。

    “這位郎君你看,這副壽棺面漆棗紅色,金粉五蝠拱壽文,木質堅硬,敲之‘砰郎’有聲,聞之有異香,蟲不咬不蛀,實乃長眠佳選。”曹大笑眯眯地在那推介曹家店最好的棺材。

    錦袍男子跟著上前敲了幾下棺木,然後道:“這便是最好的棺木?我聽聞好的棺木敲之有如擊金叩玉。”

    曹大一頓,掃了錦袍男子一眼,笑道:“這位郎君莫不是在消遣我?敲之有金玉之聲,非千年楠木或陰沉木不可得,那種棺木落水不浮,千年不朽,萬金尚且難求,也只王侯將相配享,尋常人家哪個敢用?”

    錦袍男子臉上訕訕,也不問價,晃悠一圈,帶著僕役走了。

    “晦氣。”曹大輕輕啐一口,對沈拓道,“大郎來了,今日不當差?”

    沈拓將肉酒遞給曹大,嘴角不由帶出一分笑意:“表伯,我近日與二橫街何秀才公家議親,事准了,來與姑祖母討些主意。”

    曹大吃驚,喜道:“竟有這等好事?”攜了沈拓的手將他去後宅,路過回廊喊,“二醜,你表侄要定親了,快些出來,我們中午好好吃上一杯。”

    曹二正帶著幾個學徒做棺材,一身刨花味,衣擺頭上還掛了木屑,出來疑惑道:“賴家不是賴親了?娶他家小娘子有什麼好喜的,你未來丈母娘一個缺口鑷子。”

    “你棺材做糊塗了?”曹大道,“不是他們家。”

    “二表伯,定的是何秀才公家的。”沈拓一想起何棲就想笑。

    曹二聽後搖頭:“讀書人家的?不好不好,酸裡酸氣的。”

    曹大抬手給弟弟一巴掌:“天下小娘子隨你挑不成?你怎麼不與表侄說個好的來?”

    曹二咧開嘴笑:“我自己的婆娘尚且是半哄騙來的,哪敢給侄兒保媒。”曹家三兄弟,曹二長得最醜最魁梧,卻是最能做細致活的。壽棺的繪彩均出自他手,比他爹曹九還畫得出色幾分,他又扎得一手好燈籠。

    曹二媳婦簡氏也是個潑辣的,生得白嫩豐腴,頗有幾分風情。她家中赤貧,又有許多兄弟,她爹圖曹家的銀錢把她嫁給了曹二。

    簡氏早聽聞曹家二子面醜如鬼,哪裡肯依,在家鬧得翻了天去。

    她娘淌淚說:醜又什麼打緊,又不耽誤你穿衣吃飯。

    簡氏反唇相譏:竟說好聽的話哄騙?要是真為我打算,我也是依的。你們不過為的曹家的銀錢賣了女兒,別說曹二長得醜,他便是傻子跛子是火坑你們也是要把我推進去。

    她滿心不願嫁,曹二倒趁她上街偷看過她幾眼,覺得她脂豐膚白水靈眼,很是滿意。時不時地扎了五彩燈籠,畫些花鳥送與她。簡氏萬料不到曹二竟是個風雅之人,那燈籠扎得極是精細討巧,端得心靈手巧,曹二面如惡鬼之說八成是好事之徒誇大其辭。

    於是收起厭惡之心,歡歡喜喜地嫁了。

    嫁後才知被這個醜鬼給騙了,醜是真的醜,巧也是真的巧。曹二又是個顧家疼老婆的,曹大曹三得閑還會喝花酒見個相好什麼,曹二除了做棺材帶小徒弟,得空也只陪著妻兒。三個妯娌裡,倒是簡氏過得最舒心。

    時日一長,簡氏再看曹二倒看不見醜,透著特別的魅力。

    曹家三子俱已娶妻生子,分居未分產,把左右的屋舍買了下,聚居在一塊。主宅是個二進的宅院,前一進前頭的鋪面賣棺材,後頭請了長工學徒加棺木。曹大是長子,與父母住了主宅的後一進。

    沈姑祖母曹沈氏跟前也買了個小侍女服侍,平日無事也只管吃吃齋念念佛,操心操心兒孫小事;曹九年輕時就是好脾氣,歲數大了更是心寬體胖,白花花一大蓬的胡子,將棺材鋪交與三子做了甩手掌櫃,養了只黑毛寮歌,背著老妻偷偷喝酒吃肉。

    人老就愛熱鬧,二老重孫子都有了,曹沈氏雖收斂了年輕時的脾氣,還是個厲害的角色,兒媳孫媳在她面前也不敢應付敷衍。

    曹沈氏先前還與曹九說起沈拓,憂心沈拓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又罵賴家不厚道,咒賴家豬肉爛鋪子裡頭。可巧沈拓上門,頓時眉開眼笑,喜得拉了沈拓的手,抱怨道:“大郎可有時日沒來姑祖母家中,你表哥前日挖了好些春筍,家中又有火腿,我叫你大伯母中午做燜筍給你吃。”

    沈拓扶了曹沈氏坐下:“也就姑祖母惦念我。”

    曹沈氏嘆:“你沒個好命,家裡長輩都死絕了,也只剩我一個半只腳進棺材的,再不惦著你就沒個疼的人了。”至於沈母這個長輩,曹沈氏一語就將她歸進死人裡。

    曹大討他娘歡心,笑:“阿娘,大郎有喜事說與你知呢。”

    沈拓將盧繼保媒與何家議親的事細細說給曹沈氏聽。曹沈氏聽得仔細,皺了眉問道:“何家小娘子竟生得這般好?”

    沈拓點頭:“桃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曹大曹二有些不信,雙雙說:“大郎,你怕心頭歡喜,誇大了吧?”

    沈拓心道:在我心眼中,別說桃溪,便是天下也再無第二個。口中卻道:“我也不知,不過何小娘子確實生得好。”

    曹大曹二打量著沈拓的模樣,大家都是男人,有些心照不宣,何家小娘子到底如何不清楚,卻是個美人沒跑。

    “老天還是疼憨人啊,表伯恭喜大郎了。”曹大為長不尊在那衝著沈拓擠眉弄眼,曹二跟著猥瑣地笑。

    “呸呸呸,什麼疼憨人。”曹沈氏將佛珠慣在一邊,“好什麼?有甚好恭喜的?大郎他娘也是個顏色好的,結果呢?大郎,娶婦當娶賢,這顏色好的靠不住。”

    “好。”曹九眯著眼,“大好,顏色好的話,更是大好。”

    “我打死你個老不差的。”曹沈氏抬手就給了曹九一下,立著眼,“你倒說出個三六九來。”

    曹九撫著胡子,聲音昏昏欲睡:“阿沈你想啊,何家是個什麼光景,若何小娘子是個貪圖富貴的,將那何老秀才撇在一邊,憑著顏色什麼人家去不得?便是作不得當家主母,作個妾侍總使得。這些年也沒見何家有好女的風言風語,可見她是自重。她好,何老秀才也是好的,多少人家養了好女兒,恨不得賣去換場富貴。這門親好啊,大郎是個有福氣的。”

    曹沈氏細想一番,確實如此,又問道:“那你與何家女結了親,就接了何老秀才家住?”

    “這是自然,說好要奉養何公,怎能出耳反爾。”沈拓點頭。

    “也罷,她家就她一個,還有個鋪子,一年總有出息。既然她帶著老父出嫁,鋪子自也要帶進沈家,倒也不算虧。”曹沈氏細細算了一筆賬,深覺這門親結的既不賺也不虧。

    沈拓哭笑不得,他又怎會貪圖何家的鋪面?只是這話卻不好在沈姑祖母面前說。“左右我還有二郎要養,少不得她操持勞心。”

    “哼,她既嫁與你,那便是她的本份。”曹沈氏不以為然,又想了想,“你既要結親,少不得諸多花費,我知道你臉皮薄,不會自己跟我張口,姑祖母卻不能不管你!”掀著眼皮掃了兩個兒子一眼,“阿大,阿二,你倆做表伯的可不許小器。”

    曹大曹二苦笑:“阿娘當我們兄弟是什麼人?侄兒要成親,我們三兄弟一毛不拔,豈不是成了笑話。”

    沈拓起身道:“姑祖母,姑祖公,大伯,二伯萬萬不可,若如此,我豈不是成了上門乞銀的,這銀子我是萬萬不會伸這手。”

    曹沈氏道:“大郎別發強驢脾氣,你年小不知成婚花費,零零總總,總是沒個夠。婚姻大事,總要辦得體面些,才顯得你對妻族的敬重。”

    “姑祖母,沈拓這身家,一清二白的,何必非強爭這個體面。”沈拓正色道,“我有十分便與她十分,我只五分卻做出十分的樣子,那也只是欺她,弄個表面光亮而已。何家也是知我的根底,若是因此心生不滿,又何必與我結親。”他自信何家小娘子絕不是這般計較之人。

    曹大笑:“大郎啊,你就是好強了些,不過男兒家有身硬骨頭是好事。”又道,“你結親要不要請表伯們喝喜酒的?你既請我們吃喜酒,難道我們不隨禮的?”

    “隨禮是隨禮,幫襯是幫襯,隨禮是姑祖母家與我家的情誼,幫襯是卻非本份。姑祖母一家已經對我照料良多,我再不能占這樣的便宜。”沈拓執拗起來,又微紅了臉,道,“只還有事要托賴姑祖母,家中沒有理事的人,成親諸禮,到時要煩勞姑祖母與伯母們操持。”

    “你放心,這事不消你說,這是姑祖母應當的。”曹沈氏一口應下了。她年輕時的柳葉眼成了小三角眼,現在微眯著,透著精光來。心裡道,她不操持難道由著沈母跑回來作威作福的?要是帶了李貨郎這個後父來做主位,她非得嘔出半斤血來。

    曹二道:“你就我們家一門親戚,我們不幫忙誰去幫忙?你那舅家只知在鄉下作窩,甩手一問三不知,不擔半點干系的,還能指望他們?”

    沈拓也不反駁,他舅舅,姨母都是好人,好人有時做的事,卻讓人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還有件事卻須大伯二伯幫忙。”

    “你只管說。”

    “阿爹先前在郊外買了幾畝山林,有好些樹木。”沈拓道,“樹齡不大,不抵什麼大用。我想著大伯幫我看看可有能賣的?與木材商牽個線,做棺板、梁柱、椽木的,不拘什麼價格都可。”

    曹大摸摸胡子,看著沈拓哈哈大笑,搖頭道:“大郎啊,你到底是年輕不懂啊。也罷,午間你三叔歸家,我讓他領你一趟,你是身在寶山不識寶啊。”

    沈拓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有心追問,曹大卻故作神秘只擺手不肯作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30 PM

    第11章
   

    曹家三兄弟曹大賣棺材,曹二做棺材,曹三卻是管著板材買賣,常在外頭走動,午間回來聽了沈拓之言,笑:“大兄還在那拿捏個半天不肯與你明說。大郎你是縣裡的都頭,街市上做買賣的哪個不識你?你要賣東西,尋常商戶哪個不開眼壓你的價?咱們既有勢,不欺人,卻也可以方便行事。”

    又搓了搓手,道:“你不知,自你做了都頭,我在外買賣都比先前順利。”

    沈拓呆了呆,他是半點沒往這上頭想,雖然在外行動,小商小販各種殷勤,也只當他們賣個好,遇上賊偷地痞得些關顧。道:“我左右也只是一個衙役都頭。”

    兩家近親,曹三索性開了天窗說亮話:“雖說衙役沒個品階,到底也是公差,都道‘官不惡役惡’,小鬼比起閻王還要難纏些。尋常人家,沒有官司不平哪個見得縣丞縣令的,日日得見的還不是衙役公差,你們手裡拿著王法,真有心作威作福,欺了他們,又去哪裡分說。無事何苦得罪你們?買貨賣貨,與誰不是買?豈會不給你們方便?前些年差役張狂得狠,竟比得賊匪,也只季明府到任,才收了爪子。

    大郎你行事端正,又有俠心,從不干仗勢欺人的事。只是權不在大小,你又管著縣裡街市,商戶自給你臉面。”

    沈拓皺眉欲待說什麼。

    曹三又道:“大郎,我們做事既然無愧於心,借個方便又如何?便是你家季明府,也有買著屋宅或令家生開著鋪面營生,不過借勢而為。”

    沈拓到底不是迂腐的性子,琢磨片刻,道:“到底賴三表叔教我。”

    “也罷,我領著你走一趟。”

    曹三領著沈拓找了桃溪一個叫許直的木材商,買賣雖經營得不大,卻是實誠人,與曹三也有幾分交情。

    “曹老三?你這大下午怎麼跑這來?快快來我這喝一杯。”許直遠遠見到曹三就在那招手,等見到沈拓,心裡打個突,“這不是沈都頭嗎?難得稀客,快請快請!不知上門是?”這官差上門總沒個好事。

    曹三見他變了臉色,心裡好笑,道:“許七,你慌什麼腳?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能做得什麼虧心事,不似你,背著老婆喝花酒被打成爛豬頭的。”許直揭曹三的底,又叫妻子茶點上來,“都頭喝杯茶解渴。”

    “我婆娘又不是夜叉,又不會打殺我。”曹三也不生氣,夫妻豈有不打鬧的。“不與你說笑,有事找你呢。”

    沈拓收起心中一分羞意,在那坐得筆挺,倒還似平常挎刀尋街的都頭模樣:“許叔,沈某想與你做筆買賣,家中有幾畝山林,有些杉柏,想賣與許叔做梁柱屋櫞。”

    許直再沒料到沈拓上門竟是為了賣樹,暗暗松了一口氣,又思量沈拓冷不丁得賣樹八成銀錢不趁手,是不是高價收了賣個好。

    沈拓機敏,端著茶杯道:“不瞞許叔,我家那樹還未長成,只眼下有用錢之處才提前賣了。許叔與旁人如何做買賣,就與沈某如何做買賣,萬沒叫許叔平白吃虧的道理。”

    許直打量沈拓不像說假的,徹底把心放下,一口應承下來,又道:“不知都頭家山林離得遠不遠?不如領許某親去看看也好估價。”

    曹三道:“對,總要看個分明。近得很,傍晚便可回轉。”

    沈家的山林在郊外甜水溝,離得並不遠。

    靠地吃飯殊為不易,前朝時農戶除了田地收成要交稅,便連種棵樹也有雜稅,徭役又多,百姓連口飽飯都吃不上,生生被逼出反心來。本朝的太祖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早年據說連大字都認不得一籮筐,唯一的老娘還在災年被餓死了。既活不下去,干脆加入了義軍,從一個小卒一路殺將上去統領義兵,最後得了天下。太祖做了皇帝後,第一件事便勾了雜稅,又減了賦稅,天下百姓一片歌功頌德,恨不得給給太祖供上長生牌位。

    種樹不再上稅,但若是買賣卻有商稅。

    “再一個,以免涸澤而漁,你家砍了多少樹,就得補種上去多少。”曹三和許直在山林裡轉悠幾圈,果然都不甚粗壯,拍拍其中一棵,“都道十年樹谷,你阿爹作了遠計,只是這山林置買的遲了點。”

    沈父的確是做了遠計,他原料想著,長子年歲漸長,將來成家置業的,自己總能支應;只是次子念書,若有所成,必少不了另有一筆花費。因此將積攢的家底買了山林,盤算著這些樹木再將養個十幾年,盡可成材,到時足以支應家中開銷,再者山林是恆產,將來分交與兩子也算有個交待。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沈父愣是沒算到自己早死,發妻又卷了家中余錢別嫁。長子撫養著次子,別說置產,娶妻都困難。

    沈拓道:“眼下支應不開,也只能因小失大了。三表叔,我想著將山林一分為二,一半留給二郎,二郎那一半一根樹也不動。我這一半,揀了那些有模樣的賣掉。”

    曹三看了半天,心中還是覺得可惜,便連許直也道可惜。沈家山林大半是杉木,看大小也有七八年的樹齡,再過十來年,著實不是一筆小數目。他既做了表叔,兩家又親厚,少不得要為沈拓打算,拉了他到一邊問道:“大郎你不用抹不開臉,你只說你手上有多少銀錢?聘禮又打算用多少?”

    沈拓嘿嘿一笑,道:“也不過四五十兩,我統籠著算一下,想湊個百兩銀子。納征下聘所用布匹、首飾、鮮豬、干果等再加上現銀,用上五六十兩。余下修繕屋宅、置辦酒水宴席雜事。”

    曹三聽他這糊塗賬,顯些想吐血,罵道:“你他娘要辦多少酒水?你小子有多少親朋要請?一兩銀子也能辦得上等的席面,你他娘要費幾十兩銀?聘禮不說,這是你給你娘子的體面心意,多少也沒個准。你家屋宅也只是被糟蹋得雜亂些,不過補些瓦片,補漆梁柱,這些表叔家就能與你做好,你到時只費個一二銀子請那些學徒長工吃個酒宴便罷。儀仗花車不用你小子考慮,我們又不是死人,讓你自個張羅這些憑個心酸。”

    沈拓被罵得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這……總要往寬裕裡打算,免得臨到頭後手不繼的。”

    “這倒是個理。”曹三氣哼哼,“不如這般:你這山林先不必大動,先揀出有年份的賣個十來兩,將納征用銀留出來。到時再看請期請的是什麼吉日?寬緩些年底或明歲,你總又有銀錢進益,要是婚期緊,再作打算。”

    沈拓摸摸鼻子,道:“我與何家結親,本就是我高攀,想著總盡自己全力方不委屈何家小娘子。”

    “我看是因為何小娘子生得美貌。”曹三斜著兩只眼,“我聽二兄說何小娘子生得天上有人間無,如同青娥素女下凡。”

    沈拓被打趣得如同滾水燙過的蝦子,道:“她脾性也是極好的。”

    曹三笑:“你才見她一面,統共也說不了幾句話,就能知道脾性?你二伯娘還以二兄是個風流才子呢。”

    沈拓認定何棲是個好相處的脾氣,他也不反駁,只面上透著笑意。看得曹三直搖頭,他這表侄是沒救了,大雁都沒送過去,就已經迷暈了頭,那何小娘子不是天仙,倒像狐狸精。

    許直這才知道沈拓原是為了婚事花費賣樹,忙道喜道:“竟不知道都頭好事將近,恭喜恭喜,預賀都頭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承你吉言。”沈拓謝過。又將剛與曹三商議之事說與許直,“原說要盡賣的,沈某卻又出爾反耳,許叔切莫見怪。”

    “誒,都頭實是多禮,自古買賣哪一口而定的,自是商而後定。”許直道,“許某也沾沾都頭的喜氣。除開此趟的買賣,都頭不管何時來找許某,許某自都接下。”

    這自然好,沈拓抱拳道:“有勞許叔,沈某婚時,許叔來吃一杯喜酒。”

    “都頭相邀,哪敢不去啊。”許直樂了。能結交沈拓,他自然樂意。

    這次買賣做的,三人皆是心情大好。曹三與許植拿草繩綁了看中的樹木,另使人砍了運回去炮制。

    晚間,許直親自送了十四兩銀子來,沈拓接了,笑:“許叔別吃虧就好。”

    許直道:“托大說一句話給都頭,在商言商,商人又怎會做賠本的買賣。都頭若是看得起許某,將來山林的木材成長,還賣與我。”

    這話沈拓一笑置之,並不應他,道:“沒個七八年不成材,到時誰知什麼光景,許叔也打算得忒遠了些。”

    許直雖有心想搭上沈拓,今天一番交道下來,知道他不是什麼好糊弄的,再者中間又有曹三指點,倒顯出幾分滑溜來。他也不心急,又絮叨幾句揖禮告辭。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廝熱情得很。”一個人騎了匹白馬,慢悠悠地從一旁角落踱了出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34 PM

    第12章
   
    這人生得極為好看,目如晨星,唇若海裳,膚白更是欺霜賽雪,端得是色如春花,艷色奪人,正是縣裡的馬快都頭施翎。

    施翎原是芨州人,他面如好女,身段風流,常被人當作優伶面首之類的尤物。偏偏性子糟糕,一言不合便要出手打人。他在原籍被一個富家子調戲,摸了他的手說要拿銀買了他養在外頭,施翎哪肯受這辱,暴起來操起酒壺就砸了過去。

    他下手本沒什麼分寸,又喝得半醉,邊打還揪著富家子罵:“想養爺爺,爺爺的拳頭須教你識得爺爺是哪個?調戲我?爺爺是你的活祖宗。”

    富家子早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個膽大的下僕上去一探鼻息,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小郎君被打死了……”

    施翎酒醒了一半,上前將兩指壓在富家子頸側,果然沒了動靜。輕哼一聲,摸出身上所有的銀錢在酒肆買了壺梨花釀,道:“自古殺人償命,我既打死了他,自會去投官。都道梨花釀色白清冽,回味有甘,當得千金買醉。名不虛傳,果然好酒。”

    一壺梨花釀喝完,施翎果然自己去府衙投案。

    芨州州府與皇室沾親帶故,是個愛美之人,美衣美食美人皆是心頭所好。見了施翎簡直神魂顛倒,將袖子掩了臉,跑回去跟他娘子道:此等美人,怎忍讓他碾落泥中,與腐泥蛆蟲同污。

    他娘子一翻白眼,知道他犯了老毛病,又觀此案,富家子調戲在先,施翎受辱殺人在後。州府娘子也是個烈性人,這些商賈賤業,仗著家財街上看了長得好的就要上去調戲恨不得搶了家去的,打死了活該。遂給自家夫君吹了吹枕頭風,道:施小郎雖然殺了人,但哪個有點血性的男兒肯當街受這等欺辱的,若換了我,子孫根都給他打爛。

    芨州州府胯間一涼,堆起笑臉討好家中河東獅,他本就舍不得殺施翎,順水推舟判了個流放,還假惺惺道:你殺人罪大,不可輕赦,此生歸不得故裡。

    歸不得故裡算個屁啊。

    施翎父母早亡,名義上是跟著兄嫂過活,卻是他自個西家蹭飯東家借喝,稍大點,兄嫂連面子情都不要,將他趕了出去。施翎無法在一個破廟落腳,跟著廟裡的老和尚一同吃住,還學了一身的武藝。

    老和尚早已亡故,對故裡施翎實無半點的牽念。

    芨州州府還不放心,特特寫了封給季蔚琇,言道此子不俗,煩勞看顧一二。施翎將信揣在懷裡,帶著州府夫妻贈的衣銀,臨行前跪倒在地,大禮拜別。

    芨州州府忍痛揮淚:如斯美人、如斯坎坷。

    一路押解至桃溪,芨州兩個衙役與季蔚琇交割了文書。兩個衙役想著施翎是個大方的,州府又喜愛他,不如賣個好。於是堆著笑臉道:“季明府,這廝脾性粗魯,卻有一身好武藝,我家太守愛才,心中頗為看重。

    季蔚琇半信半疑,他識得芨州州府,又看施翎一路風塵卻不掩麗色,八成是看人生得好才法外開恩。但兩個衙役的模樣又不像說謊,叫了沈拓過來與施翎比試。

    施翎一路戴著腳銬手銬,不得半點自由,整個人骨頭都快僵了。活動了幾番手腳,見沈拓將衣擺別入腰間,執刀擺了一個架式。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知道來人必是個中好手,頓時見獵心起。

    一場比試下來,二人頓生惺惺相惜之心,季蔚琇更是看得見才心喜,辟來做了馬快都頭。

    沈拓本就好交游,又見他沒個落腳之地,便讓他在家中安頓。二人相見恨晚,日益親近,施翎又見他養著幼弟,勾起心事,只把沈拓當兄長看待。沈拓也只當多了個弟弟,平日更是管著施翎不叫他衝動做事,生了氣也是劈頭蓋臉一頓打,全沒半點見外。施翎也是個賤皮子,別個戳他一根手指頭,他還要還回來,挨了沈拓的打心裡還有點高興。

    “何時歸來的?”沈拓拉了他的馬,拍拍馬頭,笑問道,“二郎念了你許久。”

    施翎問道:“賣了什麼與那商販?”

    沈拓答道:“我快定親了,將家中的樹木賣一批與他。”

    施翎吃了一驚,隨即喜上眉梢:“我離家才多久,哥哥竟定了小娘子?是定的哪家的?”又皺眉,“哥哥定親我定要送一封厚厚的紅封,今日起要節省幾分,再不與他們吃酒去了。”

    二人邊走邊說,施翎直替沈拓高興,將帶來的粽子糖給出來迎接的沈計,一彈他腦門道:“二郎邊去吃糖,我與你大兄說些大人的話。”

    沈計接了糖,無奈道:“施大哥成日將我當孩子哄。”氣呼呼地塞了顆糖在嘴巴裡跑去書房看書了。

    “哥哥快與我說說這些時日的事。”施翎急不可待地道,“怎得我一回來竟像翻了好幾年。”

    沈拓無法,把賴家退親,盧繼保媒,千桃寺相看都說。

    “獵雁算個什麼?明日蘆葦蕩多獵幾只,別家送一只雁,咱家便送兩只給嫂嫂。”施翎磨著拳頭,恨不得立時拉了沈拓去大顯身手。

    “你那案子查得怎麼樣?別誤了明府的事。”沈拓哭笑不得。

    “查清楚了,倒不是謀害。那蘇富戶是被兒子給氣死的,他年老體虛,子孫又為家財天天打得跟爛羊頭似的,一時血不歸經,氣上不來,一命嗚呼。”施翎搖搖頭,又想起什麼,拿眼看著沈拓。

    沈拓一挑眉:“你有話便說,做什麼怪形狀。”

    施翎撓撓頭,為難道:“那案倒與哥哥還有幾絲瓜葛。”

    “與我?”沈拓奇道,半日也想不出自己與蘇家有什麼牽連。

    “蘇富戶是個為老不尊的,大把年紀了還養著美貌的小妾。”施翎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道,“哥哥的阿娘不是再嫁貨郎李家嗎?那個小妾就是李貨郎的姊妹。眼下蘇富戶死了,他那幾個兒子怎會養她,少不得要歸轉家去。”

    “李家之事,與我又有什麼相干。”沈拓厭惡道。

    “我看那個妾不是省油的燈。”施領提醒道,“哥哥好事將近,須提心一二,要是大喜之日鬧出事,於哥哥和未來嫂嫂面上都不好看。”

    “我倒想看看他們有沒有這膽。”沈拓冷笑,“真把我當泥不成?”話雖如此,到底還是留了意。

    門外洗了果子送來與阿兄的沈計拿手捏著托盤,心中燃著一點星火,蘊著一絲的惡意,只待風起,便是燎原之勢。

    這些人,太惹人厭了,不過看他沈家可欺,一個一個不讓阿兄與他過安穩的日子。

    翌日施翎將案件交托清楚,拉了沈拓,加一個愛湊熱鬧的何鬥金。三人捉了五六只雁,又興起在水裡摸了整兩罐的螺螄小蝦。

    “還好是這個時節,再過些時月,這些雁可要飛走了。”施翎將大雁綁了翅膀,掛在馬背上,還自語道,“你們也是沒個好運,遇上我離了隊歸不了家,只是為了我哥哥的婚事,你們就生受了吧。”

    何鬥金笑罵:“他娘的,是哪個捉得歡快的?”

    沈拓懶得理會二人,拿了野菜葉喂大雁:“只別讓我養死了,二郎心細,回頭讓他照料。”

    何鬥金看小蝦鮮美,道:“回頭去我家食肆,讓食手料理了,再燙壺好酒,把小郎也接了來。

    施翎兩眼一亮,連連點頭。
    “你們將那蝦留出些給我。”沈拓出聲道。

    “哥哥要蝦做什麼?”施翎道,“喂雁好生可惜,就酒鮮美得狠。”

    何鬥金卻是歡場浪子,嘻嘻一笑:“大郎他日怕是個拄杖落手的。”

    沈拓辯解道:“何老秀才也是好酒之人,我只是送與他佐酒。”說罷搶過陶罐一拍馬,一陣風似地去了。

    何鬥金急了,在後頭喊:“大郎,留些許給我們吃酒。”

    沈拓哪聽得見,自己一氣快馬先回了桃溪,將繩子在罐口套了個拎手。待到了二橫街,卻躊躇起來,騎著馬在外頭徘徊了半天。眼看日將西沉,黃昏微紅的陽光將何家探出院牆的一支金腰兒染成暈暈的桔色,這才鼓起勇氣下馬去敲門。

    何秀才也有點納悶,這時候會有誰上門?

    “何公。”沈拓忙揖禮。

    “都頭。”何秀才微微有點訝異,也不請進,只在門口笑問,“大郎這時來可是有事?”

    “我今日得了好些活蝦。”沈拓把陶罐遞與何秀才,“何公讓小娘子整治了做下酒菜。”又偷偷摸摸得往院內看了一眼,哪有什麼人,只有一院浸在夕陽中的懶懶似睡的花草。

    “大郎有心了。”何秀才手上一沉,險些摔了陶罐。

    沈拓心知輕易也見不到何小娘子,只是心中難免失落,道:“何公若無吩咐,晚輩先告辭了。”

    “大郎且住。”何秀才眼皮子一搭,有點不情願似地喊,“阿圓,把書房裡的那塊墨拿出來讓大郎給小郎帶去。”

    沈拓整個眼睛都亮了起來,挺直了背等在那。“多謝何公。”

    “是與你家小郎的,與你卻不大相干。”何秀才嘴硬補上一句。

    “是是,晚輩只是代二郎謝何公厚愛。”沈拓笑著答。

    抬眼間,只見何棲窄袖紅裙,梳著垂練髻,插了一枝海棠花,手中托了一個托盤,眉間笑意淺淺,弱柳拂風般到了他的面前。

    “都頭。”何棲微施一禮,見他呆愣愣的模樣,本想取笑一二,只是何秀才立在一邊不好放肆,只得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

    “何小娘子。”沈拓想,自己見她,似乎說得最多就是這四個字。

    “阿圓,將墨給大郎。”何秀才用鼻子噴著氣,“他家小郎定在等大郎歸家。”

    何棲將托盤中小包袱給沈拓,沈拓很不舍,又沒辦法,只好垂頭喪氣地接了。何秀才才不管他們兒女小心思,巴不得他早早離去,揮手趕蒼蠅似地將人趕走。

    何棲趁何秀才不背,偷偷回首衝沈拓一笑,伸指在自己腮邊點點。雖無一言,沈拓偏知道她在笑自己呆傻。

    呆便呆罷,他也覺得自己呆得狠。騎在馬上將綠皮包袱打開,裡面除了一方墨,竟還有三個小荷囊,並一張小花箋,言明荷囊是做給他與沈計、施翎的,又道手藝粗陋,望郎君莫要嫌棄。

    沈拓將小花箋疊好並三個荷囊細心放入懷中,等見了沈計與施翎,卻對此半字不提,只將半路買的一包芝麻薄皮和一壺酒給二人。

    惹得沈計和施翎二人對視一眼,很是不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39 PM

    第13章
   

    何秀才將手中沉甸甸的陶罐放到廚房,嫌棄道:“倒是巴巴送些河鮮來。”心裡其實很是熨貼。

    何棲也不去戳穿他,拿了木盆將螺螄河蝦倒出來,又用了竹編漏勺將蝦子撈了,螺螄仍用清水養著:“趁還活著,我與阿爹清煮了。”

    “太多了些。”何秀才吃驚地看著裝了小半竹籃的活蝦,“也不知適量而為。”

    “只見嫌少的,哪有嫌多的。”何棲拔了一把小蔥,又從窗台一個淺口瓦罐裡刨出一塊生姜。“余的我多放鹽,烤干了放在那,鹹鮮可口,就粥就酒都使得,能經得四五日不壞。”

    何秀才摸摸胡子,知道女兒手藝好,她既說好必然好。

    “阿爹快出去,煙火繚繞的。”何棲道,“一會便好。”熟練得生了火,將剛才未燒盡的木柴重又放進灶眼裡,扇旺了火。活蝦鮮甜,用不上什麼佐料,點了些酒,少許鹽,拍小半塊生姜,熟後再放一把蔥段。

    余下的蝦卻放油煎炒一番,放了生姜重鹽,在鍋裡鋪開,灶裡只用火文烘烤著,待到蝦皮酥脆,蝦肉干香這才盛出來裝碟。

    何秀才吃得高興,又是未來女婿送來的,別有一番滋味。飯後還叮囑說:“既還有這麼多,裝一小罐子給你盧……”一個叔字硬生生地停在了何秀才嘴邊,真是令人氣悶,這叫什麼事。叫叔吧,盧繼這廝和沈拓忘年兄弟;叫大哥吧,何秀才還真不想要這樣的後輩。要真正兒八經的從沈拓那邊論,何棲得喚盧繼伯伯。何秀才一臉的慘不忍睹,最後決定含糊了事,“算了,一個稱呼罷了,叫盧叔吧。”

    何棲笑著應了,她也更習慣叫盧繼盧叔,稱呼而已。把一個竹篩子蓋在木盆上,以防晚間那些螺螄爬得到處都是,看了眼擱置在一邊的陶罐,拿粗布擦了擦,重裝了半罐清水,在院中剪了幾枝黃素馨插在其中。

    何秀才看到,笑:“倒有幾分雅致。不誚萬芳遲,迎春蓬戶門。”

    何棲眨了眨眼,以為何秀才話裡有話,微微紅了臉。何秀才見她眉梢的一絲羞意,這才驚覺自己話裡有暗合女兒與沈拓親事之意,何棲少年老成,難得這副小女兒姿態。當下一樂,到底青春年少,知慕少艾。

    四月六是沈家正式納采之日。

    何家請了盧娘子幫襯,一大早便門院四開,灑水打掃。盧娘子見院中狹窄,暗嘆何家今時不同往日,何秀才住得委屈了,手上只把十來盆花草移到院外。空出空地來擺了供桌,用高盤裝了六樣干鮮果點。

    何棲欲待伸手幫忙,被盧娘子攔了,笑道:“今日小娘子不需動手,只穿得喜氣在房中玩耍便是。”

    何棲聽她將自己當孩子看待,道:“左右我也無事。”

    “那小娘子自去閨中繡帕子去。”盧娘子硬是不肯,又說,“小娘子本應是嬌養的女兒,現在已經隨意了,再不好親自動手的。”

    何棲沒有辦法,只好回自己房中,她算是明白了,六禮除了迎親,其它五禮其實都沒她什麼事,男方來人只須與她父親見禮即可。

    盧娘子也不讓何秀才動手,道:“郎君只須將香爐內的香丸子焚了便可,今日郎君是大人,只端坐高堂等著沈家大媒。”

    何秀才行了一禮:“阿圓納采,倒讓盧娘子這般勞累。”

    盧娘子趕緊避開,又屈膝道:“郎君這是要折煞奴婢。”

    “盧娘子,你早已不是何家婢了,再不可說這話。”何秀才柔聲道。將香爐的蓋子輕輕蓋回去,縷縷清煙從纏枝紋蓋眼透出,氤蘊著消散開來。

    沈家那邊到底知會了舅家和沈母,主事的卻還是曹家,曹沈氏年紀大了,只叫了大子二子夫婦幫忙。

    盧繼是大媒,先至沈家吃了待客的甜湯。沈家連著大雁一共配了六樣禮物,桂圓、干棗、風栗、酥糖,鮮肉,俱用紅綢包了,連那雁都剪了翅膀綁了嘴。

    沈拓問道:“可要我親去?”

    曹大媳婦許氏笑:“你卻去不得,誰家這麼不講究讓小郎君去的?二郎倒是可以去。”

    曹二媳婦簡氏道:“你要是去了,旁人要笑大郎猴急了。”

    “要說猴急,再沒比你家二郎猴急的。”許氏取笑,“真是恨不得搶家去。”

    “呸,不喜不悲的那是廟裡的和尚。”簡氏輕啐一口,她是要作為男方長輩陪同媒人去何家的,“我可要親見一眼何家小娘子,好生瞧瞧是什麼模樣。”

    二人說得沈拓恨不得求饒,還是盧繼不忍心看他坐立難安,道:“兩位娘子,這日頭也升高了,咱們先過禮再回來說笑也不遲。”

    許氏點頭:“我與阿簡實是為大郎感到高興,說笑一二。盧相師說得是,正事要緊,再沒得讓何家覺得沈家輕慢的。”

    在供桌前又倒一遍酒,道:“沈家表兄,你家大郎今日與何家行納采之禮,你在天有靈須庇佑大郎得一佳婦,昏禮諸事順當。”

    喚了沈拓上前行了跪禮,簡氏、曹大、盧繼三才這才拿了六禮出門。

    盧繼捧了雁,到了二橫街胡同,見院門大開,探出院牆的花草都似比往日開得燦爛。盧娘子出來迎三人到了正堂,又奉上香茶。

    兩家雖早已屬意,但還是要裝模作樣有番,盧繼道:“沈家有兒郎、品行端方,適婚之齡,聞何家有佳婦,端莊貞淑。今擇吉日備六禮,求娶何家佳婦,望公納雁應允。”

    何秀才接了雁,算是正式答允了沈家的求親:“何家有女,今吉日允沈家之求。雁飛南北,貴有其所,人有陰陽,應相合相得;雁有序,人有禮,應謙而互讓;雁有其情,脫網不去,人有其意,應白首相顧。”

    “既得佳婦,必珍而重之,舉案齊眉。”

    曹大和簡氏聽得兩眼懵圈,兩人均坐得端端正正的,心說:這何秀才真不是與我們一路的人啊。大郎是個巡大街,咱家是賣棺材的,他舅舅現在是個泥腿子,這半懂不懂啊。也不知何小娘子怎個模樣,若也同何秀才公一般,日日這樣與大郎說話,再來個吟詩作對的,大郎非得減壽十年。

    管他娘的,反正何家收了大雁,這事也就定了,到時再嫌沈家粗俗也反悔不得。

    曹大和簡氏對視一眼,雙雙又堆起笑臉兒。

    盧娘子過來將大雁關在籠子裡,拿米飯拌了菜葉喂它。余下的五禮則收入房中,一一解開看了一眼,再重又用紅綢包好,又拿核桃、柿餅換了酥糖、干棗,只等沈家歸轉時帶回去。

    又去廚房做了蛋酒湯水,一碗兩顆,用兩個托盤托了,匆匆去何棲房中叫她一塊送去待客,也是讓何棲在沈家長者前亮個相。

    何棲正無聊呢,打疊著精神繡喜帕,婚服她還未動手,等問名後再裁剪,布匹倒已經扯了,上好的綢緞,還是青色的,男方的婚服倒是紅色的,所謂的紅男綠女。按禮,女家還要為男方做身衣服鞋襪,男方納征下聘那日,女方收了聘禮再以男方鞋襪衣服回禮。

    盧娘子進來看她扎著針,一朵合歡花繡得好不辛苦。

    “嬸娘莫笑,我於針線上實不怎麼通,繡個簡單的花草已是勉強,鴛鴦蓮瓣實在不行。”何棲看著棚子上的花,自己先笑了,拿遠了倒是這麼一回事,只禁不住細看,。

    盧娘子實在喜歡何棲的大方,她又孝順,嘆何娘子沒福。若不是早去,即便沒有養下兒女,收養了何棲,也可盡享天倫。

    “一根手指還有長短呢,哪有樣樣皆通的。”盧娘子拉她起身,見她今日穿得鮮艷,反挽著雙髻,身上尚可,頭上卻只在發間綁了兩根紅色綴珠絲絛,實在是素淡了點。折了瓶中的一支紅色茶花與她插在側間,又重點了口脂。“你阿娘早年間是個喜歡打扮的,若她在,憑著小娘子的模樣,不知會被娘子打扮得如何好看。”

    “上回阿爹開了阿娘留下的箱子,有條披帛,繡得好生精致。”何棲順著道,“顏色又好看,我打算拿來配了昏服。”

    盧娘子雖不知什麼樣的披帛,她心中何娘子一切事物都是好的,笑誇道:“唉喲,若是長短合適,自然是好。”披帛有長有短,既要搭禮服,自要長及迤地。又拍手,“瞧我這忘性,小娘子隨我來。”

    到廚房,讓何棲托了其中一個托盤。

    何秀才正與盧繼說起兩家問名的事,問名自然也要挑個雙數吉日,又相商到時去哪個寺廟問吉。曹大本來是個會說的,只是他棺材賣多了,嘴皮子過溜,生怕露出市儈的嘴臉來,沒得在讀書人面前丟人。

    倒是簡氏膽大,在旁道:“本來盧相師也會蔔卦,我們小戶人家也沒多的講究,只是他又要當大媒又要問蔔,實是勞煩了他。桃溪寺廟,香火旺,又靈驗的也只是千桃寺,又算不得遠,既親家公與廟裡的和尚相熟,自到千桃寺蔔個吉。”

    “正是如此。”何秀才笑,“早間早去,午間也能得回。”

    幾人議議事,隨嘴又誇誇自己家的兒郎,上門求娶,也不興自謙自貶的,總不能把自家的小郎君說個一錢不值反要對方將女兒下嫁。

    簡氏眼尖,見外面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隔窗一個窈窕的身影,付度其中一個必是何家小娘子,忙打起精神來。

    這一看,簡氏在心裡樂開了,他們家侄兒果然是個好福氣的。真是,誰能知何家竟藏了這樣一個美人兒?

    曹大雖不好太細看,卻也看個八九不離十,心裡呵呵一笑:怪道大郎只差將嘴給笑歪了。

    二人又見她無半扭捏小氣樣,更是滿意,再誇起何秀才養了好女兒時,更加情真意切。蛋酒做得十分美味,放了上好的紹酒,足料的糖,吃得人隱隱上頭,更添幾分喜意。

    三人送了雁,又將五禮帶回,兩家人算是完成定婚第一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6:4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11 06:48 PM 編輯

    第14章
   
    何棲對著籠子裡的雁犯愁,這還是一只野雁,性子凶,張著嘴只管嘎嘎大叫,吵得人腦仁都疼。何秀才尋思著籠子小,困得它不舒服,橫豎剪了翅膀也飛不走,就將籠子門開了,放它出來。

    這一放出來何家就遭了殃,滿院弄得都是雁糞,何棲氣得棄了掃把,費了九牛二虎的勁都沒把它給攆回籠子裡去,那雁被趕得急了,還會伸長脖子叼人。偏偏何秀才見了覺得有趣,坐那只管撫掌笑。

    “這可能宰了來吃?”何棲也不知裡面有沒有什麼忌諱。

    “好好的吃它作甚?”何秀才道,“也廢不了多少谷物的,養著倒也有趣。”

    “又髒又凶。”何棲越看越覺得這雁趾高氣揚。

    何秀才還道:“它好好的被人捉了來,豈能高興?”

    何棲沒法,只好任憑這只雁在院中耀武揚威,順便禍害花草。

    等得問名那日,沈家又讓盧繼捧了一只雁來。

    盧繼也笑了道:“若依古禮,六禮中五禮都須用燕。現在哪有這麼講究,除開開頭的納采,最後的親迎討個首尾相應的吉利,其余不過拿鵝與木雁代替。只是沈都頭和他兄弟施翎獵了好些雁,五禮便打算全用了雁。”

    這回連何秀才都犯了嘀咕,想想自家小院塞了五只雁的場景……

    二家交換了寫有兒女雙方名諱、生辰八字的紅帖,又說定了十六去千桃寺問吉蔔卦。

    “何公放心,阿圓與大郎必是天作之合。”盧繼笑。

    何秀才蹙了眉,猶豫半會才道:“不瞞子為,阿圓的生辰八字並不實。你亦知道我收養她時阿圓不過三四歲的光景,這麼小,哪清楚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連年月日都記得模糊。我只把收養她的時辰記成她的生辰。”

    盧繼沒想到這裡面還有這一段,生辰八字很是要緊,有些個看重的人家只憑八字結親。輕聲道:“何公收養阿圓,恩同再造,說是再生也不為過,再生之辰也算得生辰。”

    在一旁奉茶的何棲雙眸一閃,對於她來說,何秀才收養她的時辰才是真正的生辰,開口道:“盧叔所言極是,世間只有何家女,遽州那逃難的小女兒早已與父母阿爺兄姊在地下相會,舉家團圓。”

    何秀才知曉女兒的心意,仍舊道:“既要作親,以誠待之,為計只管將阿圓的生辰之事與沈家講明。我先時將這事忘了,現在兩家之事還在議定,若是反悔也有轉寰的余地。我何家不做欺心之事。”

    “何公品性,盧繼只有傾慕的。”盧繼輕嘆,又道,“不過,某也擔個保,大郎再不是這麼個計較之人。”

    “但願如此。”

    盧繼帶回了何棲的庚帖,私下與沈拓說明了此事。沈拓渾不在意,言語間還頗為心疼,道:“阿圓真是不易,若不得遇見何公,都不知是什麼境地。”一個丁點大的女娃,一家人都遭了災,又遠離故土,能活下都是老天垂憐。

    盧繼盯著他,聽他叫阿圓叫得很是順口,饒是兩人相交甚深,但他也算看著何棲長大的,難免也生出自家鮮花被人摘走的不忿之心:“大郎倒是給我個准信,我也好去回何公,以免生出嫌隙來。”

    “盧大哥又不是不知我。”沈拓道,“我豈會在意這些?”

    “那便好。”盧繼心底著實松了口氣。道,“阿圓身世坎坷,卻能逢凶化吉,誰說不是好的命格。”

    “災年荒月,死的人千千萬萬,是天不公。”沈拓道,“阿圓能遇見何公,實是僥幸了。”

    何秀才得了回信,拈須微笑,對沈拓又添了一分好感,對何棲道:“若他介意此事,阿爹是不願將你定與他家的。”

    “便是阿爹願意,阿圓也是不願的。”何棲添了清水給兩只雁,許是有了伴,這兩只扁毛畜生倒安份了一些。生辰八字對於看重之人,著實不是小事,若是放在高門大戶、侯門顯貴更是要命。

    何秀才現在倒慶幸起沈家沈大郎自己就能當家作主,若是上面有父母爺奶,少不得又多生是非。這種心態很有小人之嫌,何秀才頗為自己感到不恥。

    十六乃是問吉之日,一大早簡氏將自己收拾妥當,備了鮮果清香,盧繼懷裡揣了何棲沈拓的生辰八字的描金紅帖,又捧了一只雁。這次卻是沈拓施翎一同去的,施翎差不多算在廟裡長大,簡氏供奉鮮果時,還正重地叩了頭,惹得簡氏一陣笑。

    找了廟裡蔔卦僧,呈上男女八字:“沈家男,何家女,婚嫁之齡,蔔問八字可合,姻緣可定?”

    卜卦僧接了紅帖供奉,合了二人八字:“極佳。”執筆將吉語寫在線箋上“雙雙雁侶宿枝頭,憑賴根莖枝葉牢,凄風寒雨相為顧,臨老相扶不辭勞”。

    盧繼見果然上佳,簡氏更是高興。

    “曹娘子只管在廟中隨意,我卻須去何公那報喜。”

    “盧家大哥,我來送你。”施翎忙道,他是特地騎了馬來的。

    盧繼知道沈拓作了安排,自是點頭應允,結果一路差點沒把肺給顛出來,下馬時腿都差點軟了。

    “阿翎也無須趕得如此急,唉喲我的腰。”盧繼抱怨,“你莫不是被燙了屁股?”

    施翎扶住他,歉然道:“對不住,我實不知大哥身體弱,禁不得急奔。”

    盧繼看了看施翎這張如花似玉的臉,憋悶得狠,將手推開他的臉:“你只少說話,唉喲……”

    帶了施翎進了何家,將雁與蔔得吉語交與何秀才,笑道:“何公,小娘子與大郎天作之合,當結兩姓之好。”

    何秀才也是滿意,鄭重收好,兩家婚事就此敲定。

    盧繼道:“十八吉日,沈家來行納征之禮,何公看可使得?”

    “使得。”問吉後自要納征,何秀才自是應允。見施翎陌生面孔,又生得極好,問道:“這位後生郎君不曾得見。”

    “小子姓施,單名一個翎字,見過何公。”施翎過來揖禮,“我與大郎知交,因在原籍犯……”

    盧繼偷偷就踹了他一腳,心裡直罵:你生得這樣,怎一根腸子通到地?誰個問你打死了人?雖你情有可原,但平頭百姓幾個見過這等事的?你倒好,自個還在那巴巴地說。

    施翎挨了一下,驚覺過來,硬生生轉了話頭:“在縣裡做個馬快班頭。”

    何秀才眼尖得很,將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裡,他也不與施翎計較,只似笑非笑拿眼盧繼,看得盧繼汗都差點下來。吃了茶,推說要回轉沈家回信,拉了施翎鬼攆似得走了。

    等二人去後,何秀才對何棲疑惑道:“天生萬物,不一而足,此子這等相貌說是禍水也不為過,也不知中間有什麼原故。”

    何棲早聽沈拓說家中寄住的好友曾在原籍犯了事,判了流放,所犯之事肯定不小。沉吟道:“沈都頭與他交厚,盧叔又與他親密,品性應可信得過。”

    “我看他目光清澈,言行耿直,不是什麼宵小惡人。”何秀才點頭,“比你那個鬼頭鬼腦的盧叔還要好上幾分,以前不知,竟是兩面光的。”

    何棲聽何秀才譏諷盧繼,噗得笑出聲,盧繼算命測卦,自是有些油滑狡獪。

    “十八納征禮畢,你便算是沈家之婦了。”何秀才傷感一會,心裡倒有些急起來。何棲的嫁妝只備一小部分,其它的都還好,只是家具為難。箱籠定了樟木,有香防蟲,放衣物書籍都很好,桌案幾凳的木頭卻不好求,賤價者何秀才不願用,高價者用不起。

    “你阿娘原先陪嫁過來的一套家什,倒是用得好木頭,只樣式古樸了些。”何秀才道,“阿爹打算請人重新拋了光,新上漆與你陪嫁過去。”

    “阿爹?”何棲皺眉,不贊同道,“哪有將底子都給掏空的?這不好。”

    “你莫非嫌棄是以舊做新?”何秀才這麼多年多少摸清了女兒的脾氣,內疚道,“也是阿爹無能,嫁女連上好的家具都嫁不起。”

    “阿爹明知我並非此意。”何棲無奈。

    “你聽我說。“何秀才道,“這裡原本就窄小,那些家具好些個都沒用上,只堆在西屋中積灰。再者說句厚顏的,你要帶著阿爹去沈家,又不再住這,這般放著也是可惜。你阿娘的這套家具還是請巧手打的,紋理大方優美。”

    何棲心中不是滋味,道:“阿爹這是要將整個家當都給女兒陪嫁過去嗎?”低首一會,索性說道,“我也不瞞阿爹,阿爹是個實誠人,女兒卻是小人心思。嫁與沈家,現在說得團花錦簇的,以後又知是如何?若有不好,我們總要留條後路。家中有屋,雖小也是遮風擋雨之處,手中有財,再少也可得個溫飽不乞憐他人。”

    “阿圓。”何秀才微愣。

    “阿爹,我不欺人,卻也不想任人所欺,總要未雨綢繆方得安穩。”何棲輕聲道。

    何秀才問道:“你信不過沈家?”

    “人之善惡好壞又豈是一朝一夕能知的?”何棲搖頭,“今日好,他日幸許還會生變。女兒不願以最大惡意度人,卻也不願剖心拋肝。”

    “阿圓,難得糊塗啊。”何秀才搖了搖頭,道,“也罷,只是與家俱倒不相干,家中用的其余粗笨的家什誰個會帶過去?”

    何棲想了下,伸手道:“既如此,阿爹便將原本打家具的銀錢另留出來,女兒用匣子裝了上鎖,阿爹自留著當自家的體己。”真遇上事,反正家具笨重還要典賣,還不如銀錢便利。

    何秀才瞪了她一眼,拍開她的手:“你倒比前頭雜貨鋪的陳娘子算得還精。”

    “她豈能算過我的?”何棲笑起來。

    何秀才怒道:“你去裁新衣,不要來啰嗦,阿爹心中自有成算。”

    何棲笑嘻嘻的,反正她是存了這打算,為後路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8:15 PM

    第15章
   
    自李貨郎的那個當妾的阿姊歸家後,沈母齊氏的日子便難過起來。齊氏生得極好,又溫柔體貼,李貨郎對她百依百順,無有不應。自古婆媳都為仇,李母嫌棄這個續娶的媳婦橫草不拿,豎草不拈,別說煮飯,連個洗腳水都不燒,成日只知塗脂抹粉打扮得跟個西施模樣得與兒子調笑。李母哪忍得了,東摔西打指桑罵槐。

    齊氏也不爭辯,等李貨郎歸家,就坐在窗前抹眼淚,眼見他進門,忙拿袖子掩了淚痕,裝出強顏歡笑的模樣來。

    美人含淚,唉喲,李貨郎那叫一個心疼,細細地詢問是不是兩個前頭留下的兒子給她委屈。

    齊氏只拉著李貨郎的說,急道:“不不不,李郎誤會,阿大阿二很是懂事,沒有半分不好的。”

    “那你怎麼背人抹淚?”李貨郎不信,“三娘有什麼委屈只管跟我說,我自為你作主。”

    齊氏搖頭,淚水濕了睫毛,笑道:“有李郎這句話,叫我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李郎也別問,得與李郎共度此生,我受再多的苦又算得什麼。”

    齊氏死不死不知道,李貨郎倒能立時去死,一家人這麼點事又哪裡瞞得住,得知自己親娘找了妻子的麻煩,李貨郎跑去和李母道:“阿娘又好好的生什麼事?三娘嫁給我已經是委屈了。”

    李母一拍大腿,哭罵:“她委屈個屁啊!她一個賤婦,心又毒,前頭的夫君死了都沒涼透,她就勾搭上了你。你倒好,還將這個災貨娶進了門,你瞅瞅,哪家做媳婦得像她這般,睡得日上三竿,只等了飯熟上桌,連個碗筷都不擺。你倒好,還護起她罵起老娘來。”

    李貨郎動動嘴唇,道:“左右阿娘你也做慣了,三娘會做什麼飯食?她養那手指都拿脂膏養著的,又留了好長的指甲。”纖纖素手,輕輕往那床帳邊一擱,萬種的風情無以言說,李貨郎微眯了眼。

    李母被氣得一個倒仰,坐在地上就欲嚎哭,李父躲那吃了一個煎梨,出來怒道:“你哭個甚。兒子前頭那個媳婦就因你和離,你又要作沒這個?再離一個,還從哪再討一個來?她不做事就不做事,伺候得大郎高興,比什麼都強,就你個婆子要生事。”

    李母怕極了李父,不敢再吱聲,只包著眼淚去做飯,邊做飯邊咒著齊氏。

    齊氏此戰大獲全勝,她也繃得住,不露絲毫的得意,晚間躺在帳中還柔聲道:“不怪阿娘的,阿娘也是辛苦,為了全家人操勞。”

    李貨郎更覺齊氏良善,道:“三娘你好心,不與阿娘計較。時日久了,阿娘自會看到你的好。”

    齊氏溫溫一笑。

    李貨郎的前妻方氏生得粗壯,手腳倒勤快,一個人頂得兩個郎君來。李貨郎嫌她生得粗,心中不滿意,李母嫌她笨,也不喜歡,再者方氏娘家精窮,家中兄弟姊妹又小,吃了上頓沒了下頓,衣裙補丁打補丁,還短上一大截。

    方氏心疼娘家,偷偷摸摸從李家拿了東西回去,她也的確不機敏,這事做得不隱蔽。李母頭兩次見了,忍了,方氏還以為李家沒發現呢,膽子越發大了,搬了米面油鹽回家。

    李母氣得爆跳如雷,直說家中養了好大碩鼠,怪道米缸空了又空。她上前欲撕打方氏,方氏呆了呆,拿手擋了一下,她那一身牛勁,李氏一個不防,往後就倒在了地上,就勢往地上一躺只嚷著說是被方氏推的。

    李貨郎也當母親被打,抽了挑貨擔的扁擔,劈頭蓋腦就朝方氏一通打。

    方氏也是個傻,她既以為自己推了婆母,又不敢反抗丈夫,只被打得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倒在地上跟個血葫蘆似的。一對兒子撲在母親身上哭得差點沒斷了氣,大的那個已經知事,又機靈,偷偷出門直奔舅家。

    他見母親一身血,只當自己阿娘被阿父打死了,衝到舅家抱著大舅的腿直哭阿娘死了。

    方大舅如遭雷擊,好好的人怎幾日不見就沒了?又聽外甥說是被李貨郎打死的,糾結了兄弟鄰舍,拿了竹條扁擔殺將了過去。

    方氏還渾身是血躺在那,李貨郎和李母也以為打死了人,二人一時全沒了主意,李貨郎嚇得將染血的扁擔扔了出去。

    方大舅趕到李家,驚見此等慘狀,眼淚忍不住直往下掉,那些鄰舍也是吃驚,沒想到李貨郎長得白俊,看著斯文,下手竟如此狠毒。

    方大舅掄圓了胳膊一巴掌就把李貨郎打倒在地,說要要打死姓李的給自己妹妹償命,打死一個也是死,打死兩個也是死,干脆將李家通通打死,大家都不用活。

    一時李家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還是一個鄰舍仔細些,看了看方氏,雖然眼看著不中用了,到底有一口氣在。

    方氏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李貨郎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李母哼哼嘰嘰躺了半年多。方家撿回一條命,在李家卻呆不下去了,李家還要寫休書,被方大舅一瞪眼,只得改了和離。

    李貨郎因有這一出,續娶時,知些底細的,哪個肯與他家做親的?直至遇上了齊氏,夫死寂寞,又見李貨郎生得俊俏,能疼人,兩個眉來眼去生出情意來,不消多時打得火熱,直把廉恥德行丟個精光。

    齊氏嫁進李家,她帶著好些金銀,手頭闊綽,李家自是收著些,不太敢支使她,李母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對方氏非打即罵,對著齊氏不滿歸不滿,到底不敢動手,只敢碎著嘴罵。饒是如此,還被齊氏給討了回去。

    李母吃了幾次虧,再不敢找齊氏的麻煩,只心中越加不滿,倒念起前頭方氏的好來。

    等得小李氏死了丈夫歸家,李母便私下拉了女兒的手哭訴了半晌,數了齊氏一堆的不是。

    小李氏生得好,在蘇老家又過了富貴日子,行動氣派,一推頭上的蝴蝶銀釵,道:“阿娘真是的,碰到了軟釘子就把往日的威風給丟了。她是做媳婦的,你是她婆母,天生她便比你矮三分,你怕她什麼?”

    李母湊近女兒,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這婦人心毒,從死了的夫君家裡帶了好些銀錢出來,白的黃的都有。一時高興了就拿銀出來買些肥雞肥鵝、布匹吃食,一時惱了一個子都不從指縫裡漏出來,只管拉長著臉兒,要你阿兄哄逗她。”

    小李氏最知銀錢的好處,問:“她手頭竟有這麼多的銀?”

    “怎不真?”李母道,“我為何說她心毒?沈家能有多富貴,少不得被她掏個精光。她先前還有兩個兒子呢,竟是兩手一攤,半分沒放心上。”

    “阿兄真是糊塗了,守著這麼條毒蛇,他倒能睡得安生。”小李氏也有些吃驚。

    “唉喲,那賤婦手段好生了得,你阿兄只聽她的使喚,叫往東不敢往西,叫打狗不敢罵雞,比孫子都聽話。”李母恨道,又哭道,“往常你阿兄也是孝順的,自打娶了這個毒婦,眼裡哪還有我這個阿娘啊。”

    小李氏安慰道:“阿娘不急,我倒要會會她去,看她有多少的能耐。”

    小李氏叫李母裝病,推說染了風寒,身子重,頭沉得抬不起來,只在床上躺著將養,小李氏守在李母床前煎藥喂水的,又對齊氏道:“嫂嫂事多,我歸家依賴著兄弟娘家,別的幫不上手,只把阿娘伺候好,讓你與阿兄能空出手來。”

    齊氏心知裡面有鬼,不過,她也懶怠服侍李母陪她作戲,尋思李氏母女是要她操持家事。於是做了三日的夾生飯,吃得李家上下不消化。

    李貨郎幾次三番來看母親,又要請醫師來診治,小李氏道:“阿兄,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郎中看了,只教吃藥將養。阿娘實起不來身,只托賴嫂嫂操心了。”

    “這倒是三娘的本份。”李貨郎快愁死了,“只她實做不來,飯半生,肉也不熟,別都吃壞了。”

    小李氏輕道:“阿娘病重,又離不得人,少不得全家都將就些。荒年,飯食都沒,半生便半生,管飽就行。”

    齊氏沒想李母這老貨寧肯吃生飯都要裝病,心裡暗恨,猜想是小李氏的主意,她豈是認輸的人,只心疼自己的一對兒女,偷偷使人街上買了肉餅偷著吃。小李氏暗笑,又唆使方氏生下的兩個侄子盯著她。

    齊氏被逮個正著,索性不做飯,只在街上現買了吃。小李氏又教兩個侄兒,齊氏買得多,他們就少吃些,剩得好些飯食;等齊氏買少些,他們就多吃點,嚷著阿娘不夠吃。直把齊氏氣得紅了臉,又發作不得,只在李貨郎面前哭道:“李郎娶錯了我,我只是個沒用的,些些小事都做不好,小郎、囡囡有我這娘,哪得好的照料。”

    李貨郎十分喜愛女兒,李小娘子不過八九個月,生得白白嫩嫩,大眼小嘴,成天含著手指兒笑。抱起女兒顛了顛道:“三娘將囡囡養得這麼般好,哪裡不會做娘。你只是不會那些雜事,算不得什麼。大兒也懂事,你做他繼母,只管支喚他。”

    “大兒這年歲,讓他與我親近實為難了他。”齊氏給李貨郎捏著肩,“不如,李郎幫我吩咐一聲?”

    “這有何使不得?”李貨郎應了,又搖頭,“你只面薄。”

    第二日,李貨郎自拿了銀錢給大兒,讓他午間去買些吃食,晚間他歸家,自會帶回來。

    小李氏轉臉去李母房裡道:“阿娘說的是,這婦人心毒,半點不知心疼人,連枕邊人也是算計的。”心裡更加防備起齊氏來。

    他們姑嫂二人有來有回,各有吃虧,小李氏只躲在李母後頭出主意。

    沈拓議親,使人告知了齊氏。齊氏被嚇破了膽,又有點羞慚,納采、問名、問吉只躲著不出面。

    等沈拓納征,在肉鋪定了生豬鮮羊,小李氏恰好撞著,見他大方不摳索,說不得沈家還有些家底瞞了齊氏。又想,沈拓是做都頭的,交識之人繁多,又在縣令手下做事,認得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家去後,把臉一肅,也不說齊氏,只管罵李貨郎:“阿兄是不是糊塗了,做出這麼沒臉的事,他人見李家這等行事,哪個再上門的?”

    李貨郎不解:“阿妹說的什麼?沒頭沒腦的。”

    “我家侄兒議親,你們做父母的倒好,把門一關,竟是不聞不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9:29 PM

    第16章
   
    李貨郎呆了半日,方回過神來自家阿妹所說的“侄兒”指的是沈拓,張了張口道:“阿妹,你到底想說什麼?”

    齊氏心中有鬼,又疑小李氏另有算盤,一側身趴在小桌上哭了起來:“都是我的錯,我造的孽,我對不起大郎,哪還有去見他的臉面?我只求大郎當我這娘是死的,也不勞他牽掛,他只與二郎過他安生的日子去。他現在又將娶妻,只盼新婦是個疼人的,兩人和睦美滿,我再無別的所求。”

    李貨郎現在想起曹家三子腿都還哆嗦,這些個做棺材的,成日與這些壽器打交道,渾身都透著陰氣,那曹二不定就是鬼差托生的。

    小李氏暗暗將嘴角一撇,心道:你說得倒好聽,也不知誰一死丈夫就扔了兩個兒子改嫁的。臉上卻堆起感慨之嘆:“我是沒生養的,自不知嫂嫂的慈母之心。只是想著,到底骨肉至情,血脈相連。母子之間哪有隔夜的仇,即便侄兒與嫂嫂心生誤會,更應趁此良機重歸於好。自來紅白喜事不上門的,只有那老死不相往來的。”小李氏輕飄飄的看了眼齊氏,在她耳邊道,“嫂嫂難道真想與侄兒斷了關系?”

    齊氏埋著臉不動,沈拓越來越有出息,以前只看他交些狐朋狗友、無賴閑漢,又沒個正經事。不想那些人裡竟也有何鬥金這樣桃溪都有名的富戶,又做了都頭,街市上的商家都要敬他幾分。

    “今早還見侄兒在肉鋪定生豬呢。”小李氏嘆氣,“他一個小郎君,知道些什麼,這些昏嫁諸事本就繁瑣,哪能辦得仔細。嫂嫂過來人,也不說幫侄兒搭把手掌掌眼。”

    齊氏哭道:“大郎姑祖母好生厲害,有他們相幫,我倒沒半點擔心的。”說到底還是怕曹家。

    小李氏笑了:“這親戚說到底也只是親戚,和親娘怎麼相比的?”又問李貨郎,“還有阿兄也太小氣,大郎成昏,你這個後父莫非一毛不拔?我可沒這麼小氣的阿兄。”

    李貨郎搓手道:“誰個一毛不拔,我與三娘自備有禮錢。”

    “既然如此,禮到人更要到。”小李氏笑呤呤,“那日大郎納征,又要祭天地先祖,又要待客,又要備禮……阿兄嫂嫂不去幫忙實說不過去,再等得迎親,嫂嫂不見你新婦嗎?”

    “我不懂這些,去了反倒礙手礙腳。”齊氏低頭小聲道,“出了差子還惹大郎生氣。”

    “做兒子哪有跟娘生氣的。”小李氏說,“十月懷胎,鬼門關裡來回一趟生下來。”

    齊氏也覺得自己勞苦功高,生沈拓時她是頭胎,年又小,痛了一天一夜,險些沒把命給丟了,沈拓再凶也不會沒良心不認她這個娘的。只是她也不應小李氏,這個小李氏嬌花一樣的年紀跟了一只腳進了棺材的老翁,發白齒搖,躺在床上不過一截子枯木,日日伴著這樣的老翁入眠,換她早瘋了。小李氏卻沒事人一樣,日日穿得跟新嫁婦似的,可見是個厲害的。

    齊氏找了個借口瞞了小李氏,隨便包了包糕點回娘家找主意。

    小李氏也不在意,只要齊氏肯上門就好,到時親迎,她也去混杯喜酒吃吃,不定還有段姻緣在等著她。

    齊老爹氣了一場,身體壞下來,拖拖拉拉的好不起來,現在齊家當家作主是齊大舅。齊大舅聽了妹妹哭訴,也不想妹妹與兒子跟個仇人似的,道:“你早日明白些,十八那日我去時叫了你同去。”

    按理,沈拓家中沒了長輩,實該舅家相幫的,一來齊大舅愧對沈拓,二來又見請了曹家,干脆就躲了懶。納征卻是要辦小宴,相親的親戚俱要上門吃酒,這再不上門,也不用做親戚了。

    齊大嫂一摔門,罵道:“敢情妹妹同你是一根腸子裡爬出來的,你心疼,外甥姓沈就是外人不成?三姑子做了這麼沒臉的事,前頭也不見她上門,現在巴巴上去,指不定肚裡孵了什麼壞水,到時鬧出事,你外甥還要不要做人的。”

    齊氏嗚嗚又哭了,齊大舅訥訥道:“雖然三娘另嫁,到底是母子。”

    “呸,誰個說她另嫁?”齊大嫂怒道,“她嫁就嫁,偏卷了沈家的細軟,讓兩個親子喝西北風。還說是嫁妝,別家不知,你自家都不知嗎?沈家能陪個屁的嫁妝?不過混個溫飽,有幾身新衣裳已經是難得大方。三娘做了下作事,連累得大娘二娘在婆家頭都抬不起來,輪到她倆做飯,婆母把米缸裡的米量了一遍才放心,切塊肉都要盯著。咱家小娘子一日比一日大,有她這個三姑姑,誰家願娶她的?”

    一席話罵得齊大舅沒了言語,他原本見齊氏哭得可憐,心疼妹妹,被妻子一頓吼,又覺得對不起外甥。

    齊氏噗通就跪了一下來,道:“阿兄,我實沒有壞心思,大郎是我親子,我做娘的能害他?前頭是我對不起他,只是李家不是什麼好地,婆母吝嗇,小姑又厲害,李郎前頭又有兩子,我身邊沒有半文錢,可怎麼活得下去……”

    齊大嫂聽她這麼無恥的話,隔夜飯險些吐出來,怒道:“我知道你是耳朵軟的,我只把話扔這,你認妹妹,我卻是認外甥的。”說完一扭頭,將門摔得山響。

    “阿兄,你看看嫂嫂。”齊氏搖著齊大舅的手直哭。

    齊大舅也不說妻子不好,只說:“三娘,你先前實在是太過了。”

    “阿兄,我知錯了,我真知錯了。”

    齊大舅無法,到底不忍心不管她:“你家去,到時我打你家門前過,一同去,你臉上也好看些。”

    齊氏得了准信,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陳據前幾天就得了沈拓的囑咐,時不時地在李家附近打轉,見齊氏果然拎了個油紙包出了門,尾隨一小段路,是她娘家的方向,心裡有了底。

    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拓:“應是去你舅家,只是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沈拓道:“許是明日想與舅舅家一同來。”

    “這……”陳據揣著手,“這倒也沒辦法,她是哥哥的親娘,你娶親納征她要上門也在情理之中。”沈拓有這麼個娘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楣,相比之下,他那又啰嗦又凶悍又摳門的老娘簡直是良母。

    沈拓揉揉眉心,找了曹沈氏。曹沈氏道:“她是你親娘,血脈天性,避也避不過去。”吩咐三兒媳小簡氏道,“三媳明日只跟著她,也不必與她大小怕,只看著她不叫她生事。”

    “只管放心,便是她上茅廁我也跟著去。”小簡氏大包大攬。

    曹大媳婦許氏笑道:“怕不是你自個喜歡聞夜香味?”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小簡氏啐道:“還是大房長媳呢?半點不穩重。”

    “也沒文法律條規定大房就得穩重的。”許氏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

    十八一早,沈家近戚好友齊聚,肉鋪一早送來宰殺好的生豬、生羊,洗得干淨了架在空地上,陳據等人拿粗的木棍,將豬綁好,又叫了縣裡兩個生得力壯的衙役試著抬了下。

    “可還使得?”

    “使得倒使得,只綁緊些,半路松了可是丟人。”兩個青壯將腰一系,抬得很是輕松。陳據又將麻繩在豬腿上綁了好幾圈。

    許氏在那將頭晚染的喜蛋一個一個在花籃子裡壘好,另一頭的花籃晨壘了糕點,這人卻不好挑,一頭輕,一頭重,把挑花籃的愁得直皺眉。許氏笑罵:“你是個傻的,你把輕的那頭離遠些。”

    大簡氏又清點了備的禮:“看看是不是夠九種,別臨出門發現少了。”

    沈拓先時還列了單子,被大簡氏一問,反倒疑惑起來:“豬、羊、魚、雞蛋、糕點、干果、布匹、扇子、首飾。”

    大簡氏細細對了一遍,見沒錯這才松了口氣,又讓沈拓去待客,自己腳不著地去廚房煮糖水。

    眾人忙成一團時,齊大舅夫妻和齊氏拎了包紙包進門,沈拓正與季縣令的長隨說話,齊氏看到兒子,淚盈於眶,上前拉住沈拓的手,哽咽道:“大郎……”

    那長隨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這婦人怎麼回事,一來就拉了沈拓的手哭。看年紀十分年輕,粉香腮紅,又穿了鮮艷的春裝,一時疑心是不是沈拓惹下的情債。

    沈拓尷尬得奪回自己的手:“阿娘與阿舅、舅母來了!”

    季長隨將兩眼瞪得溜圓,再沒想到這竟是沈拓的母親。小簡氏一陣風似得刮出來,不等齊氏再開口,扯了她的手就往裡拉,還道:“唉喲,三娘來了,大郎大喜,你這個將要做婆母的可備好將來要給新婦的見禮?我阿娘當初可足足給了我三兩重的鐲子,三娘是個大方人,只有比我阿娘客氣的,唉喲,真是讓我羨慕。三娘有時日沒來看大郎二郎了吧?我這記性不好,記不大清,是一年還是兩年來著?二郎現在生得好俊,跟個小仙童似的,只是穿得簡陋,三娘來給二郎打扮打扮。”

    季長隨瞪著小簡氏和齊氏的背影,將話聽了個十成十,拍拍沈拓的肩:“沈都頭,不容易啊。”

    “讓長隨見笑了。”沈拓只得拱手苦笑。

    “做人子女又哪能擇得了生身父母。”季長隨很是理解,都說父慈子孝,自也為父不慈,為子不孝的。

    齊大舅是個靦腆的人,沒想到外甥家中竟這般熱鬧,越發縮手縮腳,只管撿了個角落躲著,倒是齊舅母找了許氏,幫著安排茶飯點心。

    小簡氏只管拉著齊氏在內間坐著,倒杯冷茶往齊氏手裡一塞,道:“三娘只管在這歇腳,前頭亂糟糟,你年輕,免得衝撞了。”

    齊氏被拘得一肚子火,欲待掉眼淚,小簡氏順手從桌子邊撈起一塊醬色的破布往齊氏臉上招呼:“唉喲,三娘是水做的,只是今日可不能掉眼淚,添晦氣。”

    “不知二郎在哪?”齊氏無法脫身,只得坐著問。

    “他小人家家的,今日人多喜氣,他不知鑽哪湊熱鬧去了,晚間吃飯就見到了。”小簡氏笑呵呵的,拿出一茶盤的長生果,撿了一顆捏破殼剝仁,“三娘也搭把手,咱們手笨的也只能做些下手。”硬是塞了一大把長生果給齊氏。

    齊氏恨不得把手裡的長生果扔到小簡氏臉上去,又不敢,委委屈屈地幫著剝果仁,還把精心養的指甲給剝劈了。

    她被小簡氏絆住,沈拓在前頭著實舒了口氣,直等請親朋將九禮或抬或挑出了門,臉上這才帶了笑意出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9:48 PM

    第17章
   

    何家院裡的花草又被一一搬到了牆外,院中擺了供桌、席子。盧娘子雖嫌三個兒子鬧騰,還是將他們帶來何家添些熱鬧,先前何棲跟著學裁衣的許大娘也過來相幫,何家又請了食手幫廚。

    前頭雜貨鋪陳家得知何家女竟然定了親,陳家娘子還滿心疑惑:也不知哪家憨的,娶親連老丈人一塊娶回家的。又遺憾自己家三兒沒能求娶得何棲,不然,這商鋪還不是姓了陳,哪用得年年花費租銀。

    陳大抬了下眼皮:“憨不憨我不知,凶悍倒是真,秀才家的小娘子定的是巡街沈都頭,提起拳頭比醋缽還大,你少嚼口舌,免得惹惱了他,連累家裡都沒好果子吃。”

    陳三郎縮著肩,吸溜下鼻子:“何秀才挑了半天的女婿,就挑了這麼個殺星?吵將起來,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何小娘子。”他搖搖頭,嘖嘖嘆氣,“何小娘子這日子不好過。”

    陳大脫了鞋子把陳三郎打得嗷嗷叫:“讓你住嘴住嘴,你是沒耳朵不成?我們租他家房子,還要和他家結仇不成?遠親近鄰,我們少不得上門道喜。”

    陳家娘子撇撇嘴,唉,租人房子就是不如意,早知當日求娶時說得真切些,心疼得包了包炒豆子與陳大去何家賀喜。

    何秀才就沒見這等厚臉皮的人物,家有喜事,又不好與他們生氣吵嘴,只得勉強將人迎進門。

    何棲在房中帶著盧小三寫字,盧小二只在院中攆著那幾只腿上綁了紅繩的雁,跑得一頭的汗,盧大郎已經十一歲了,他生得不像爹娘,又粗又黑,性子卻遠不像外表那麼憨,倒像他爹的鬼頭鬼腦。

    他在外頭幫盧娘子做些雜事,搬搬家什,看到陳大一家上門,見何秀才滿臉的不悅,就留了心,又見陳家娘子跟只巡地盤的母雞似的在何家左顧右看,見門就推,暗暗道:這家人倒是討人厭。又偷偷解陳家拿來的紙包,居然是一把炒豆子,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再沒有人拿這等零嘴當禮的。

    覷個空,溜到何棲窗前,道:“何阿姊,這兩個是你家什麼親戚?”

    何棲皺眉,道:“不是親戚,他家租了前院開雜貨鋪,只是鄰舍。”心裡也是不解,陳家怎麼也上門了,何秀才十分不喜歡陳家人,應該不會叫他們吃酒。

    “怕是他們自個厚著臉皮來蹭飯食的。”盧大郎笑起來,“這些人見了便宜,沒有不占的,還有些個家裡半年不見葷腥,專挑紅白喜事去蹭吃喝。阿姊不知道,他們上門居然拿了包豆子,小三子都不願吃這玩意,嫌磕牙。”

    何棲哭笑不得,只這等人,實在懶得計較:“若非不好空手上門,他們連豆子都舍不得。”

    盧大郎歪著嘴笑:“阿姊和何公都大度的人,我可見不得這事,要找回一道來。”他自已半大之齡,不好行事,就將盧小三叫出來,咬了一陣耳朵。

    盧小三貓狗都嫌的年紀,又是無賴小兒,他也不嫌髒,只拿樹葉包了雁糞揣在懷裡,跟在陳娘子身後,眼見她要坐下,連忙將雁糞塞過去,陳家娘子坐了一屁股的雁糞還不自知。盧小三拿手捂著嘴,咕咕地直樂,還跑何棲那討功去了。

    何棲捏著他那兩只髒手:“頑皮,光知道捉弄人,也不嫌髒。”

    “有樂子,不怕髒。”盧小三渾不在意。

    何棲瞪他一眼,舀了水幫他洗了手,細細擦干:“不許胡鬧,阿姊叫你寫名字。”盧小三在椅子上動動屁股,覺得這個何家阿姊香香的,軟軟的,長得又好看,寫字雖煩了點,倒也不是不好接受。

    對他一點不放心的盧娘子生怕他給何棲搗亂,抽空過來一看,笑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還是小娘子有法子,平日在家中哪坐得住片刻。”

    盧小三不但鬧騰,還是話嘮,問:“何阿姊,姊夫生得好看不?”

    “你懂什麼好看不看?”何棲笑。

    “我怎麼不懂?阿姊好看,我阿爹老鼠似的,不好看。”盧小三道。

    何棲差點噴:“不可這麼說你阿爹。”

    “那姊夫好不好看?”盧小三追問。

    “他生得周正,又很高。”何棲想著不能糊弄小孩子,道,“在我看來,還是好看的。”

    “高?有多高?”

    “有你好幾個高呢。”何棲誑他。

    盧小三想了想,懷疑地歪頭:“阿姊說謊,那不是要頂到梁了?那麼高的,都不是人。”

    一不小心讓沈拓連人都做不了的何棲也歪歪頭:“阿姊怎麼會騙你,他又高,力氣又大,一只手就能扔你上去。”

    “不信。”盧小三搖頭,“我阿爹一只手拎我都嚷手酸。”

    “那你日後見,試試不就知道真假。”何棲將一根桃條塞進他嘴裡,“阿姊再不說謊的。”

    盧小三摸摸自己的兩只小辮,還是不太相信,只是他注意力轉得極快:“阿姊,姊夫今天送什麼聘禮來?”

    “這個阿姊可不知。”何棲笑答。

    正說著,外間忽然熱鬧起來,顯是沈家送的聘禮到了,何秀才招呼沈家來賓,盧娘子高著噪門在院中笑喊:“幾外小郎君可是辛苦了,快快,吃杯熱茶。”

    又聽許大娘誇道:“沈都頭定的好肥豬。”又喊。“盧小二,快去廚房拿個盆來裝這兩尾紅尾巴鯉魚”

    盧小三哪還坐得住,從椅子上往下一滑,道:“我幫阿姊看看,姊夫送了什麼來。”說著蹬蹬跑遠了。

    何棲無奈嘆氣,還是沒她什麼事,加上今日外間外男多,何秀才更不讓她出門,只好靜下心做嫁衣,也是犯愁,既是嫁衣總不好一色繡花也無,挑了好些花樣子,再簡單的仍是苦手。

    盧小三兩刻鐘後又跑回來,扳著手指跟何棲道:“阿姊,姊夫送了好些東西。”

    “哦,都有些什麼?”何棲見他一頭汗,拿手帕幫他擦了擦。

    “好大的豬,這——麼大一個豬頭,席子都裝不下豬尾巴。”盧小三連比帶畫,“還有這——麼長兩條魚,尾巴還是紅色的,鱗片有這麼大,很是嚇人。還有好些都抬進堂屋去了,還有一個紅色的匣子,雕著花呢……”

    何棲聽他說得有趣,故作驚訝:“是嗎?竟有這麼多的東西?”

    “可不,姑爺是個大方的,可見看重小娘子。”許大娘立在門口笑吟吟地說道,“除去整只的生豬鮮羊,還有整整三十六兩的白銀,不與那些富貴人家相比,尋常人家裡已是少有的體面。”

    “大娘,快坐。”何棲忙搬椅子,“為我的事倒累大娘一場。”

    “小娘子怎說起客氣話來?”許大娘在椅子上坐,又看何棲的活計,笑起來,“這可是嫁衣?樣子倒有了,小娘子打算繡什麼花?”

    “大娘還不知道我。”何棲又倒茶,“我這幾日在翻花樣子呢,尋思著找些簡單又熱鬧的花樣。”

    許大娘笑起來:“哪裡有又簡單又熱鬧的花樣。”拉了何棲的手,“我也教了小娘子一些時日,夜間也常想:也不知它日誰家娶了小娘子,將來的夫郎是個什麼模樣。女子嫁人,一生一輩子的事,一個不慎,不知有多少苦淚的。今日見沈家的聘禮,我倒放下心來,這聘禮送得實誠,足見沈家中意小娘子。沈都頭時常在街市行動,我也得見幾回,生得俊朗,足以匹配得小娘子。”

    何棲見許大娘神色有異,料想她有事與自己說,打發了盧小三讓他去院中看食手切豬肉,這才柔聲問道:“大娘可是有事,不防直說,幸許我能相幫一二。”

    許大娘聽她直問,燥得紅了臉,把眼中的淚忍了回去,低聲道:“我真是張不了這口,不瞞小娘子,大娘想著小娘子嫁衣,不如托給我來做,我雖然歲數大了,眼睛不好,手也躁了,比不得年輕的時候,太細致的花樣也已經做不得。但還是要說托大的,倒還是比得小娘子的手藝。”說這話,許大娘自己也覺得羞慚,但既說了,還是續道,“我老了,三子三女,娶的娶,嫁的嫁,倒是都團圓了。小孫孫,小孫女一個個蹦出來,雖熱鬧,人一多嘴也多,要衣要食,少得了哪樣?我平日也只繡些簡單的帕子、扇面換些銀錢,到底還是緊巴巴的。小娘子這番出嫁,夫家這般看重,嫁衣簡單了小娘子臉上也不好看,所以……我想著……”

    何棲想了想,說道:“大娘既說掏心窩的話,我也不與大娘外道,大娘亦知道我家中底細,雖不至於少衣少食,卻也不是富貴人家,平日也需計算一二。阿爹心疼我,先前也托盧嬸嬸去打聽了繡坊的嫁衣,最次的也得四五兩,上等的更是天價,百兩都有,實非何家能夠消受。雖說嫁衣為重,也不過穿個一天,我實不願費這些銀錢。”

    “不需這麼多。”許大娘連忙搖手,道,“繡坊再次的活計,我也吃不消做了。小娘子若是……願意……只給一……二兩的……”許大娘知道自己也是強人所難,這話怎麼也接不下去。

    何棲也不忍見她一把年紀無地自容的模樣,道:“大娘無須如此,誰家沒有個不趁手的時日。那便勞煩大娘為我繡花樣,只一樣,嫁衣的披帛卻是備好的,大娘只看著挑些相襯的花色。”

    “使得使得。”許大娘喜得連連應下。“小娘子素來心善,老天保佑小娘子將來夫妻和美,子孫滿堂。”

    她一拭眼角的淚,笑道:“前頭盧娘子怕是忙得腳後跟不著地,我去幫她去。小娘子在房中,做自己的裡衣,這卻要娘子自己動手,也不需多精細,只在衣角領口繡些花草就好,再不得,連枝紋也是使得。”

    何棲看她歡天喜地得走了,想著許大娘先時也不曾開這個口,八成是親見沈家送來的聘禮,心裡有了底,這才求到她頭上。她們勉強也算得師徒一場,許大娘往常也是好強的人,想是家中著實艱難,這才忍羞厚顏地來要活計。將嫁衣並好條披帛包了一個包袱,又把裝了三兩左右的碎銀的荷囊塞進裡面。

    何棲不知道,許大娘回家後見她竟給了三兩銀錢,狠狠地哭了一場。

    外間何秀才讓食手拿剁肉刀剁了一條豬後腿,羊也只切了一半,以作宴中的大菜,其余卻讓帶回沈家。

    施翎不肯,只說回禮太豐,與沈拓不好交待。

    何秀才道:“他要怪你,你只讓他來見我,家中人少,多了白放著壞了。”又將臉一板,“長者為大,你一個小郎君只管聽我的。”

    盧繼知道何秀才不說虛話的,幫腔道:“阿翎便依何公的。”

    施翎衝著盧繼扔眼刀:“盧哥哥做了好人,回頭挨罵的還是我。”

    何秀才笑了:“大郎罵你,你也來與我說,我幫你罵他。”

    盧繼哈哈笑:“阿翎可是找了靠山了。”又對何秀才道,“何公,這小子是個直愣的,你這樣說他可是要當真的。”

    何秀才今日高興,笑著撫須:“我也是說真。”

    施翎衝著何秀才一揖到底,笑道:“阿翎今後可全賴何公照拂。”

    何家備的宴四葷八素六干盤,又配著泉酒。食手也是做慣家宴的老手,見主家大方,用起料來也不含糊,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宴中個人俱吃得心滿意足。獨陳家連吃帶拿還不足意,又到廚間看有什麼可家拿去的肉菜。

    盧娘子看得又好氣又好笑,陳家娘子一靠近又是一身臭味,不知幾日沒洗澡。心下厭煩,索性何家也不在意這個,便將剩魚給了她打發了事。卻不知陳家娘子身上的臭味是自己兒子干的好事。

    盧繼施翎等人吃好宴,又喝了酒,這才帶著何家回禮回轉沈家。

    這豬只切一條後腿,乍一看還似全乎,大簡氏傻了眼,心裡直嘀咕:怎得一只豬送去又一只豬抬回來?何家怎麼沒收?等進了門才知只切一條腿,逮了施翎就是一通責罵。

    施翎抱頭跳腳:“是何公不肯收,我有什麼辦法。何公還說了,大郎生氣只管去找何公。”

    沈拓算是了解了幾分何秀才的行事,倒是半句話都沒說,只是笑:“何公想來很是喜歡阿翎。”

    大簡氏嘴上抱怨何家客氣,眉梢眼角卻很是高興,因小見大,可見何家也是個大方,那些個計算的,說不定只回一條豬腿回來。道:“還叫何公,都納征下聘了,該叫岳父大人了。”

    施翎也點頭,私下又對沈拓道:“哥哥這門親結的應是錯不了,我看何公行事大方,人又慈和,哥哥送出的聘禮少不得到時要原樣帶回,還添上許多。”

    沈拓笑:“既要做一家人,算計這些做什麼。岳父和嫂嫂都是很好的人,你日後與他們處久了自然知道。”

    施翎拿眼看沈拓,心內道:說得你與何公何小娘子處過多日似的。

    晚間沈家擺宴,眾人又是了一陣熱鬧,喝酒打賭,都是青壯郎君,興起還在院中纏鬥起來,直看得施翎站在桌子上叫好,又灌了沈拓許多酒。

    齊氏滿心想與兒子說話,偏偏沈計擠在男桌那,只避著齊氏走。

    眾人直鬧得圓月半懸這才興盡而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09:53 PM

    第18章
   
    何棲將嫁衣交托給許大娘後,自己著實輕松不少,動手給沈拓做了一身衣服,只在領口袖邊繡了竹葉,雖然簡單,好歹還有幾分雅致。

    沈家請期定的日子是十一月初九,盧繼給了三個吉日,最近的是九月十六,沈拓當場就拍了板,喜道:這日子好。許氏瞪他,道:哪有你獨自說了算的,只將幾個吉日都與何家送去。沈拓道:岳父大人必定選十一月初九。果然,何秀才看了一眼,就挑了最後一個。

    盧繼悶笑,何秀才真是多把女兒留一天都是好的。

    兩人的親事只差臨門一腳,沈拓開始膽大包天起來,原先上何家門,還要在小胡同裡徘徊半天,現在卻開始明目張膽上門。何秀才開始還黑著臉,一次三次四次,沈拓那臉皮是越來越厚,只得睜只眼閉只眼,私下怒衝衝地對何棲說:“再沒想到是個無賴子。”

    何棲笑起來,相幫說:“對,好生無賴。”

    “也罷,橫豎你們是未婚夫妻,也不算無禮。”何秀才聽她這麼說,反又說起公平話。

    等改日,沈拓再上門拎了籃青黃的梅子來,何秀才開門衝他微點了下頭,背了手回書房看書去了。沈拓見了何棲,低聲道:“岳父今日見我,臉上竟有笑模樣,好生奇怪。”

    何棲笑:“大郎也是個怪人,阿爹對你和顏悅色,反而還不自在。”

    “倒不是我不識趣。”沈拓將梅子遞給何棲,“岳父往日看我恨不得拿我當登徒子打。”

    何棲真想衝他翻一個白眼,真是賤皮子,接了小竹籃:“好新鮮的梅子。”

    “不好吃。”沈拓道,“能酸得掉牙。”

    何棲一時沒了言語,既不好吃,你買來做什麼。

    “路上看一個老嫗在賣,瞧著挺好看的。”沈拓有些不好意思,“阿圓連籃子一同擺在桌上,當花籃擺,還有些果香味。”

    何棲拿起籃子端詳一番,竹編小籃,裝了青青黃黃的梅子,還連著枝葉,是挺討人喜歡的:“只這樣擺著倒有點可惜,不如我擺放個幾日,等不再這麼鮮靈,浸了梅子酒,到時也送大郎嘗嘗。”

    沈拓目光落在何棲的臉上,覺得她也像籃子裡的青梅,水靈靈的,讓人心生憐意:“我等著喝阿圓的梅子酒。”

    兩人無處可去,只站在院子裡說話,何棲覺得兩個人這樣站著直愣愣的未免有點犯傻,於是搬了竹椅子過來。平日何秀才坐著不顯,沈拓手長腿長,倒顯得憋得慌,連帶整個小院都顯得窄小。

    何棲看著好笑,道:“大郎將就一二,家中不寬敞。”

    沈拓雖坐著不舒服,哪會在意這個,道:“家裡院子看著倒寬敞,只是雜亂得很,沒人打理,更別提什麼正經種的草木。我不擅這些,二郎又小,阿翎更是荒地破廟都能睡的,所以……”

    何棲想:怪不得何秀才要罵沈拓是個無賴子。聽聽,聽聽,就已經是家裡,很想頂他一句‘誰個家裡的’,想想作罷,只當沒聽見,她更好奇施翎:“我聽阿爹誇施郎君生得極好,世間少有。”

    沈拓沉吟片刻,也是不想瞞著何棲,道:“阿翎生得是好,生得好不見得是好事,他性子又不好,說話容易得罪人。”

    “施郎君是犯了什麼事才遠離故土的?”何棲問得直接。

    沈拓看她一眼,笑:“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何棲也笑,打量一下他的神色,見他眼中竟有幾分緊張,於是慢聲道:“莫非是打殺了人?”

    沈拓沒想到她竟然一語道中,道:“他在原籍被人當面首調戲,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人。雖然做得過了,卻也怪不得阿翎,是個男人都忍不下這口氣。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因生得好,被人戲弄才犯了事,又因生得好,免了死罪,判了一個流放。”

    “終身回不得故土也是重罰,如非遇到大赦之年,此生都見不到親人一面。”何棲輕聲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故土總是難離的,生於斯,長於斯,鄉土好不好總像能滲進血液裡去,不然也不會有水土不伏一說。再者那些故友親朋,幾乎就此斷了聯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經的所有,一一被切割得干淨,誰個知你姓甚名誰,張張都是生面孔。

    沈拓只覺得何棲與眾不同,別家小娘子聽到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少不得要驚得花容失色,何棲反倒替施翎嘆息。

    “阿翎也是苦命的人,爹娘早逝,兄嫂不願養他,將他趕將了出去。他是在破廟被一個老和尚養大,武藝也是老和尚教的,早先阿翎還想干脆剃了頭出家繼承老和尚的衣缽,等他師父死後,他就替他守著荒廟。誰知老和尚說他沒有佛緣,還說芨州既非他生地,也非他死地,長於此處卻與此無緣,如今倒是一一應驗了。”

    “說不得那和尚就是個高人隱士,大凡避世之人,脾性古怪。”何棲忽然笑,“怪不得阿爹看施郎君合眼緣,兩人倒都被和尚拒絕過。”

    “岳父他?”沈拓吃驚,側臉用余光看了下何秀才書房半開的窗戶。

    “我也是聽盧叔叔說的,早年阿爹父母妻兒皆離他而去,他便想遁入空門,了此殘生,結果被千桃寺的主持給拒,也道阿爹非佛門中人。”想想也覺人生無趣,逝者已逝,生者卻茫然無所相依。

    沈拓只聽盧繼提過何家一二往事,這段事卻不知道,換作是他,妻兒老小都離了世,天地間只剩自己孤單單一個,他就算不遁入空門也怕是頹然度日:“岳父大人是讀書人,棋琴書畫這些我可是一概不會,倒是能陪岳父大人小酌幾杯。日後在院中架一個草亭,只要能遮光擋雨,我們得閑就坐那陪岳父大人吃茶喝酒。”

    何棲想了一下,期待起來:“種些花草可好?不拘什麼,開不開花都不打緊,揀些易活的,日日看著綠色,心情都好上幾分。”

    “好。”沈拓點頭答應,“再種些樹,阿圓喜歡什麼樹?”

    “我是最俗的一個人,果樹再好不過,秋日還有果子吃。枇杷、棗樹、柿子、櫻桃……枇杷是佳果;棗子曬干還能煮甜湯;柿子雖容易壞,卻可以做柿餅;櫻桃用糖漬了,做櫻桃畢羅……”何棲細細地數著。

    沈拓聽得認真,恨不能明日就是十一月,立時把眼前這個小娘子娶回家,可惜,也只是想想。年底的婚期,娶親後沒多久就將過年了,說:“往歲過年,家中很是冷清,年節又不好去打擾姑祖母家,二郎以往最不喜歡過節。”別家熱鬧就超襯得沈家冷清。

    “我家中雖只阿爹與我二人,過節還是要祭先祖天地,也做吃食。”何棲道。每逢佳節倍思親,祭了一眾親人,父女兩相對吃飯也是沒勁。

    “今年二郎會高興過年。”沈拓看著何棲,“我也很是高興。”

    何棲只是笑,也是,過年過節,人多才有氣氛。

    何秀才在書房看了半日書,一字也沒看進去。見這二人坐一起咕嘰個沒完,沈拓坐了這麼久還不家去,實不成體統。

    “大郎該家去了,小郎一人在家中未免孤單。”何秀才端著黑臉丈人的架子來趕客。

    沈拓真想再坐片刻,無奈站起身,搶先道:“聽岳父大人的吩咐,我改日再來,阿圓送送我。”

    何秀才想說:這裡離門口才幾步,有甚好送的。哼了哼,回了書房。

    何棲送沈拓到門口,兩人立在院牆下又說了幾句:“大郎再來記得把二郎的鞋碼量了告訴我,還有施郎君的。”沈拓的尺碼是下聘時就有送來的,鞋樣都畫好了。

    沈拓雖然高興何棲關心沈許和施翎,只有點醋,道:“他們的鞋襪阿圓隨便做做就好,不用太費力氣。二郎長得快,阿翎是個費腳的,做精細了也沒用。”

    “我的手藝也做不了精細的活。”何棲笑,問,“上次的荷囊二郎和施郎君可是嫌棄了?”

    沈拓壓根就沒給,三個荷囊全留著自用,吱吱唔唔沒個囫圇話。

    何棲吃驚:“莫非真的嫌棄?”她不過是開玩笑一問。

    “阿圓不用給他們做東西,我街市買給他們就成,只做給我就成。”沈拓那點愧疚一乎兒煙消雲散,理直氣壯地道。
    何棲這才醒悟過來他壓根沒拿給沈計和施翎,道:“二郎和施郎君怕是要以為我是個小氣的人。”

    “他們哪會有這些想頭,傻得很。”

    何棲暗暗瞪他一眼,又道:“還有一件,你阿娘那邊……我總要備著禮。”

    沈拓對齊氏真是半點耐心都沒,道:“不用理會。”想了想又道,“隨便備個手帕什麼的應交差。”免得說何棲有失禮數落人口舌。

    何棲無奈,也只能這麼辦,不論親迎那日齊氏那邊是個什麼章程,她只把該預備的都預備著,不失禮就好。

    沈拓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又回轉身:“阿圓,我想與你說一件事。”

    “要說什麼?”何棲見他臉色凝重,問道。

    “是阿翎的事。阿翎在這沒有去處,衙門倒是可以住,卻是大通鋪,他與我交好,因此我留他住了家裡。這幾日也不知誰與阿翎說些不著四六的話,道是我娶親後,他一個外人再住家裡不像模樣,他聽後存在心裡,就露出想去外間賃房子住的念頭。”沈拓微抿著薄唇,認真道,“我不知阿圓什麼想法,我雖將阿翎當阿弟相待,但他也確是外姓,要是阿圓覺得有所不便,我自當另尋辦法找個兩全的主意。”

    何棲看著他緊抿的唇,知他臉上若無其事,心中卻十分緊張,輕聲問道:“若我不願,你會不會覺得我不通情理?”

    “也不會。”沈拓老實答道,“我心中一時半會幸許也會不喜,但終歸還是我這邊的私事,我與阿翎有情誼,你卻壓根不識得阿翎。住一起,總要心中願意才好,心中不願總非長久之計,倒不如一開始就另做打算,反倒大家安好。”

    何棲笑了,這個人真好,初見的那點好感,現在疑成了一顆珠子,溫潤在心間。於是她說道:“我呀,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我願意的。”

    沈拓也笑了,握住何棲的手尖,道:“阿圓,我說不來太好聽的話,我只想說:我會對你好。不管你信不信,你日後自會知道。”

    何棲覺得自己這顆兩世的老心忽然跳了跳,如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般紅了臉面,奪回自己的手,羞惱道:“你快家去,盡說好聽的話。”說罷,推了沈拓出門,合擾了院門,將所有的怦然心動關了藏起來。

    沈拓對著院門,手裡仍留著她指尖的余溫,合攏了手,那點余溫似乎就留在了他的手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10:2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11 10:31 PM 編輯

    第19章
   

    自從在何家吃一頓納征宴,前頭雜店鋪的陳家娘子開始時不時來何家躥門,何秀才找了借口將她堵在門外,陳家娘子也不生氣,今日借蔥明日借蒜,後日又開始借起家什來。

    何秀才煩不勝煩,對何棲道:“明年不租與他家房子了,實在惹人煩。”

    “阿爹這話也不知說了幾次了。”何棲道,“既不續租,早點托了牙人,總不能臨到頭就叫人搬的。我們早些相看租客,陳家也早些另尋租鋪。”

    何秀才點頭道:“當是如此。”抽身去找了先前相熟的牙人王三。

    王三正在門口曬著太陽,揪了鄰舍一個小童逗弄耍趣,見何秀才上門,忙丟了小童迎上來彎腰拱手揖禮,支著牙道:“久不見何公,何公家有喜事,小的在這給何公道喜了,小娘子將來必定喜樂康健。”

    “承你吉言。”何秀才也笑了,“今日找你有事相托。”

    “既是找我,定是為的那商鋪租賃的事。”王三讓何秀才進家就坐,又拎拎茶壺,輕飄飄,晃了晃,半點水也無,只好衝著何秀才尷尬笑笑,“家裡老娘不在,這個……”

    “王牙人不必客氣,我不吃茶。”何秀才搖了搖手,“家中商鋪原本租給陳大家,十月就到了期,打算另找其它的租戶,不再續給陳家了。”

    有生意上門當然是好事,王三只笑得眯了眼,問道:“何公要收取多少租賃?心中可有計算?”

    “先前租給陳家二十六兩銀,照舊便是。”何秀才道。

    “嘿!”王三拍腿,“我不與何公半點虛話,你家小娘子又定得沈都頭,我也頗識得他幾分,可不敢有什麼期瞞,何公家的商鋪一年盡可得個三十兩,若是碰上大方的,說不得還能到三十五兩。”

    “這……”何秀才遲疑,“會不會價太高?”

    “何公若是信得過我,只將此事交與我。”王三拍拍胸脯,伸了三個指頭,“多了不敢說,只不少於這數。”

    何秀才知道他們做牙人的,最知道市價行情,反正他是半點不通:“既如此,便全賴王牙人奔波。”

    “何公盡管放一百個心。”

    “還要勞煩王牙人找個可靠的租戶。”何秀才道,如陳家這般的,攪得一個頭如兩個大。

    王三當初與陳大一家打一照面就知這家人是個算計的,只是這年頭平頭百姓,又不寬裕,哪家不計算著一文錢就兩文用,但惹得何秀才這般脾性的人都有了微詞,怕是做事實在不體面,問道:“他家可是做了什麼過分的事?”

    何秀才不願背後道人長短,只說:“只是不對我的脾氣,我圖輕省,銀錢差個一二兩的倒不打緊。”

    “小的明白了。”王三應道,“我多留意些。”

    “勞王牙人多費心思。”何秀才謝道,“改日請牙人喝酒。”

    “何公太過客氣。”王三道,“我又不是白跑腿兒的,有佣金拿,份內的事。”

    何秀才將事托給王三,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庶物,樂得丟開手,將此置之腦後。何棲卻總有這事不會太順利的預感,果然沒過幾日陳家就鬧上了門。

    王三識得人多,動作又快,沒過幾日就找了個要尋商鋪賣鞋子的,雙方談了條件各自都覺得滿意。租賃商鋪又不是小事,口說無憑,王三帶了人親來看位置大小。

    陳大家的正一邊守著鋪子一邊蹺了腿,嘴裡咬著炒豆子,連殼帶肉咬碎了咽進肚,吃到石豆磕了牙,呸得一聲吐出門外去。

    王三顯些被吐個正著,拍拍衣擺,道:“陳娘子倒得閑。”

    陳大家的將豆子掩了,招呼:“王牙人,多日不見,越發富態了。”

    “陳娘子牙口好,這眼神卻差了些。”王三拍拍自己的肚子,“這幾日多跑了道,消瘦了。”

    他們說著話,那個賣鞋的自顧自在店裡轉悠,看著雖亂,鋪子卻是好的,大小租金都合適,先前王三又說是秀才公家的,的確是個可租的地。

    陳大家的上前一把扯了他袖子:“你這個後生無禮得狠,也不見要買,只在那賊眉鼠眼得亂看,你莫不是個賊吧。”

    王三忙上前攔了:“什麼賊?陳娘子莫要混說。本想著昨日要來與你們家說這事的,因今日有新租戶要來看鋪子,索性只跑一趟省些事。你家租了秀才公的商鋪,十月就到期了,我自早些帶人來看看商鋪……”

    “啊呸。”陳大家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個王三別瞎攪亂,十月到期我不知嗎?啊?我家何時說過不續租了?現在才幾月份?你倒巴巴得找了人來看商鋪,你安的什麼心?”

    王三輕蔑得看她一眼,笑:“你願意續,也得鋪主也願意。”

    “鋪主願不願意你這賊廝倒知道?我家與秀才公家好著呢,他家小娘納征還喊我吃酒。”陳大家的急道。

    “好不好我是不知道,陳娘子心中自知。”王三冷笑,“秀才公是個厚道人,遇上不講理的,臨到頭了才知會你一聲,你哭都沒地去。”

    陳大家的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地,仰著頭哭嚎:“我這可要怎麼活哦?這是生生要逼死了我,全家就指著這一口飯吃,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張嘴等食的,這是要絕我家的活路啊。天殺的啊,半點良心也無,自家吃香喝辣的,連碗稀得的也不與他人,老天啊,你也不打雷劈死他們。都是喪良心的……我可是活不下去了,沒活路了……天殺的不讓人活啊。”

    王三厭惡地退了幾步,怪不得何秀才不願再續租,這陳大家的竟是個渾人,不要半分臉皮的,道:“陳娘子你也別作態,說這些不好的話來,只不再租鋪子給你,怎麼就不給你活路?是斷了你家營生,還是搶了你家口糧?此處不租與你,你大可去別處另租,左右你也說現在才幾月份?三四個月的時間還不夠?”

    陳大家的把嚎哭聲咽回去,被針扎了似得跳起身,將那賣鞋的一推:“滾,滾,不許你來看我家鋪子,當我一個婦道人家好欺?等我家三個兒郎歸家,打斷你的兩條狗腿。”

    王三將賣鞋的拉到自己身後,將臉一拉:“倒威脅起人來,我王三是最不吃威脅的。陳娘子不妨去桃溪街市打聽一二,我王三可有名姓,識得什麼人?”

    陳大家的不敢再嗆聲,拿了掃把掃得塵土四揚。

    王三估摸著這單買賣要黃,果然賣鞋子的歉然道:“王牙人,鋪子是好鋪子,銀錢也合適,只是……我們做些小本買賣,混個溫飽,圖個一個團和氣……秀才公那邊先不見吧。”

    王三也不強求,道:“是我思量不周,倒累你白走這一趟。”

    賣鞋的拱拱手:“勞牙人再幫著看看合適的。”

    王三送走了賣鞋,本想到何家走一趟,跨出一只腳又縮了回頭,輕打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個道:莫非你是個沒腦子的。

    他也不去何家,直接找了沈拓,將事說了,道:“都頭,以那陳家的行事,少不得要走何公歪纏的。”

    沈拓抱拳:“多謝牙人特意過來知會我。”

    “哪敢應承都頭的謝意,不過小事,還是我一時疏忽,竟沒先告知陳家,才惹得他家氣急說了一通不中聽的話。”王三忙回禮。

    沈拓冷笑:“他們既這般行事,告不告知也無甚差別。”

    陳大家的凶歸凶卻是個沒主意,等陳大和三個兒子歸家,忙忙把事說了,抹淚道:“殺千刀的何家不願再租鋪子給我們,這可怎生好?”

    陳三郎跳起來擼袖子,瞪眼:“那個病歪歪的老翁敢不租?我一個手指點死他。”

    “點個屁。”陳大怒,“你他娘少跟我生事?何秀才是好說話的,我們上前說說好話,他指不定就改了主意。”又罵陳娘子壞事,平日得罪了何秀才,生生把鋪子弄沒了。

    陳大家的豈是怕他的,上來一推陳大:“哪個壞的事?你倒賴到老娘頭上?啊?嫁與你這個孬漢半點福沒想享到,竟陪你吃苦受罪。

    陳大吃她一推,忙討饒道:“我只是急了,說岔了嘴。”

    他們夫妻倆裝了狼狽樣,雙雙去敲何家的院門,陳大家的哭喊道:“秀才公,開開門,聽我說道說道,咱們做了半年多的鄰居,半點情分也無?”又泣道,“我往日有得罪的,我給你磕頭賠罪,你只容我分辨幾句……”

    欲待再喊,院門一開,一道身影立在當中,褐衣短靴,腰挎橫刀,兩道黑眉直插入鬢,隱著幾分煞氣。

    陳大家的咽口唾沫,頓時收了聲。

    “要與我岳父說什麼?”沈拓一手拿著刀柄,一手背在身後,問道。

    陳大夫妻二人盯著他腰間少說也有三四尺的長刀,立起來比半個人還高。陳大家的怕將起來,低了聲音:“都頭……我們來與秀才公相談前頭鋪子的事。”

    “鋪子有什麼事?只管與我說。”沈拓擋著他們,院子都不讓進。

    陳大家的抹抹眼淚,道:“我家想著明年還租秀才公家的商鋪……”

    “既然岳父不願租與你們,你們還歪纏什麼?”沈拓微抬了一下下巴,“莫非你們還要強租我岳父家的商鋪不成?”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陳大家的一捅裝鵪鶉的陳大。

    陳大出聲道:“都頭誤會,我們只是相商,哪敢強租。”

    “沒什麼好相商的。”沈拓道,“你們另尋其它商鋪去,不要再來找我岳父啰嗦,不然,我認得你們,它卻不認得你們。”他握著刀柄的手一緊,手背上爆著青筋。

    陳大夫妻嚇得雙雙一抖,連聲應是,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就走了。

    何棲等他二人走後,探身衝著沈拓眨眨眼:“大郎凶得狠,可以鎮宅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1 10:57 PM

    第20章
   
    沈拓一掃剛才的滿面寒霜,笑:“凶?你不知道我早前才是人憎鬼厭。”仗著一身拳腳功夫在街市上橫行霸道,膽小的人都不敢往他前頭靠,生怕無端惹了他換來一頓打。

    “原來還是個惡人。”何棲打趣,“惡人還須惡人磨,陳娘子這麼悍的人,今日灰溜溜得走了。”天氣日漸熱起來,陽光強烈,曬得人睜不開眼,何棲與沈拓說話要微抬著頭,於是拿手中的扇子擋了臉。

    “他們倒還算不得惡人。”沈拓怕曬著何棲,讓她站在陰處說話,“打人行凶這些事量他們也沒這個膽子,但是撒潑、打滾、撕扯、抓臉他們卻做得熟。”

    一席話說得何秀才額頭冒汗,實難想像自己與陳娘子撕打的模樣,幾輩子也做不來這種斯文掃地的模樣。

    “岳父日後遇到這種事只管使人告訴我。”沈拓不放心地叮囑何秀才,“岳父只把人往好處想,卻不知有些人為著蠅頭小利什麼下作的事都能干得出來。”

    何秀才一陣後怕,汗顏道:“我原想著不過小事,你身有差使,總不好什麼都拿去麻煩你。”

    沈拓正色道:“岳父這是拿我當外人看待,我卻是視岳父為阿爹,無論是大事小事,阿爹只管吩咐。”

    何秀才輕嘆一口氣:“倒不是將你當外人看,身為長輩無力照拂晚輩也就罷了,總不好太累著你們。”

    “阿爹總是這樣。”何棲抱怨,“也不為自己多想幾分,倒是讓我們做不孝子女。”

    沈拓聽她說“我們”二字,顯然這個“我們”裡有他,不由高興起來,他喜歡“我們”這個說法,不分彼此的親密。

    何秀才瞪一眼何棲:“倒又惹得你一通話,不知學了誰這麼利的口舌,也不怕大郎笑話你。”

    “岳父放心,我覺得阿圓所言極是,沒有半點的錯處。”沈拓連忙分辯。

    何秀才笑起來,仔細得看了他半天,等把沈拓看得不自在起來,才用哄小輩似得語氣道:“既然大郎也說阿圓說得對,那就是對的,你們才是一國的。”

    何棲和沈拓看了眼對方,雙雙紅了臉。

    何秀才看得有趣,晴空萬裡,半絲風也無,除了知了聲聲,其余萬物都像悄悄藏起來,畫般安靜,只有院中這對小兒女不過因著一句話,紅了臉頰,眼中漾著水樣的情意。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只願他朝亦如今日。

    “去吧,你們自個說話去。”何秀才大方讓二人獨處,“天熱,別中暑了。”

    何家小院中的金腰花早就謝了,那些枝枝條條卻綠得發黑,千枝萬條得垂下來,似乎要把這低矮的院牆給壓得垮掉。

    沈拓想這些金腰長得真好,春時開了一串串的黃花,現在花沒了,長出的葉翠綠翠綠得竟也十分好看,等到他們成婚時,怕是只剩下瑟瑟的枝條,倒是沒法添上喜意。

    何棲盤算著將到的夏至,問道:“大郎,往年夏至你家中可要過節?”

    沈拓吃驚:“夏至也要過節?”他們兄弟別說夏至,中秋都是將就著過,“夏至要怎麼過?姑祖母家中不講究這些,也沒見過這個節。”

    “因為不是正經的節日,倒是少有人家正經去過。也不過拿鮮果祭祭先人祖宗,吃荷葉餅、包麥粽。”何棲道,“不如到時大郎帶了小郎和施郎君來家裡,大家好生熱鬧一回?”

    沈拓微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可使得?”

    “阿爹說使得那就是使得。”這還是何秀才提起的,何棲興致勃勃得說要做荷葉餅過夏至節,何秀才道家中冷清,沈拓兄弟也不會想到過節,不如叫了家來。

    “那可要備什麼時令蔬果?”沈拓喜道,“不能讓你一個勞累,你只管備出單子來,我備齊了送來。”

    “大郎倒不像是會挑買鮮蔬的。”何棲狐疑得看他。

    沈拓笑:“你放心,保管比你買的還要新鮮。”

    何棲暗道自己真是一時犯傻,這人先前是街市一霸,現在還領著差,他去買東西賣主自會把好的賣與他。“那我可真列單子給你?”

    “我還與你說假的不成?”沈拓露齒笑,他這一笑倒顯出幾分稚氣,何棲這才想起:這個人也不過十九歲,只是模樣不像,行事也不像。

    入夏後炎熱,何家屋宇不高,又小,房中更是火爐一般,尋常人家更沒有什麼藏冰的冰窖,好在桃溪鎮依水而建,最不缺的就是水,拿水灑了地能消些暑意。

    何棲又將薄木條桌搬到廊下,雖然也熱,在外頭好歹還能透氣些,拿了紙筆,將要買的時令鮮蔬一一寫下,想了想,又添了肉上去。沈拓立在她一側,微彎了腰看她寫字,他是不懂書法,只覺得何棲的字寫得秀氣好看,比他不知強了多少倍。

    他父親沈師爺倒寫得一手好字,他幼時被壓著練字,不知被打了多少手心,打急了他將手一奪就跑,沈師爺在後面拿著戒尺追得氣喘吁吁,邊追還邊喊:大郎,你住一下腳,阿爹不打你。

    然後沈拓跑得更快了,直把沈師爺氣得跳腳,擼起袖子怒道:兔崽子,還敢跑?我打死你。等把他追回家,沈師爺也沒力氣打了,灌一肚子的涼茶,指著沈拓道:先……記著,明……明……明日再打。

    “我幼時皮厚,阿爹打我我也不覺得疼。”沈拓說。

    “既如此,你跑什麼?”何棲問。

    沈拓一臉奇怪,道:“我也不知,見阿爹手中拿著竹條、戒尺,兩條腿有知覺似得就跑了。”

    何棲笑得差點撲到桌子上去,手一抖,墨把半張紙都給弄污了,忙心疼地拿起來:“倒是廢了好生生的一張紙。”筆墨紙張價高,何棲也舍不得這麼扔了,拿竹刀將干淨的那一塊裁了下來。

    沈拓幫著收拾:“早知我背下就好。”

    “與你何干?”何棲道,“這是我一個不好的習慣,凡事就愛拿筆記下,不必的事也要在紙上列出來,怎麼也改不了。”兩輩子的習慣真不是輕而易舉能改的,有時覺得太過浪費,想改一改,臨到頭又拿起了筆。

    何秀才不理柴米油鹽,得知後十分奇怪,問:為何要改?愛寫字難道不是好事?

    “這哪算得不好的習慣。”沈拓也不贊同。

    “也算也不算。”何棲拿筆在髒紙的背面補上正面弄污的字,寫好舉起來問沈拓,“可看得出來?”

    “看得出。”沈拓接過,吹了吹,見墨仍是不干,只好先晾在那,道,“阿圓,岳父可有什麼忌諱的?小郎還好些,阿翎卻是粗的,又不懂看人眼色。”

    “與人交唯心也。”何棲道,“施郎君該如何就如何,他本性如此,就算說錯了話,阿爹也不會說什麼。再者,哪有請人上門做客,還要巴巴得教人如何行事的?我家又不是高門顯貴。”

    沈拓苦笑:“阿翎這人,喜歡他的恨不得和他生死相交,不喜歡的恨不得做生死仇敵。他自己也是,與人交好,就半分不留將心掏出去,看人不順眼,照面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初來乍到被季明府提拔了做馬快都頭,少不得遭人眼紅,那些人當面不敢得罪他,只暗暗拿話撩撥。前些日本來蔫蔫的,得知你要做鞋子給他,又高興起來,認定了你與岳父是好人。到時來家中少不得言語熱情,我怕岳父被他嚇到。”

    何棲聽他說得有趣,一揮手道:“施郎君赤誠之人,我阿爹再喜歡不過,你盡管放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12:11 AM

    第21章
   

    沈計和施翎是兩個二楞子,知道要去何家過夏至,將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又換了簇新的衣服,又興奮又忐忑得等在家裡。

    “我和阿兄都不怎麼過節。”沈計用兩手托著腮,蔫蔫地說,“阿兄冬至祭祖,都只煮一刀肉,放點鹽,切進去都是半生的。”

    施翎幽幽道:“小郎還有半生的肉吃,我從來沒過過節。”破廟荒涼得很,一年到頭都不見什麼香火,佛像無錢整修,漆都掉光了,有時飯都沒有,只好隨著師父端了缽出去化緣,遇上好心信徒,能得餐素齋。

    “我能吃得很,也不知嫂嫂會不會嫌我廢糧。”沈計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他正長身體的時候,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肚子跟個無底洞似的,怎麼也吃不飽,晚間看書了晚腹中飢餓,只好倒杯涼水充飢。

    “嫂嫂不知是什麼樣的人,何家公卻是好人,好說話得很。”施翎道。

    “何公還送過我一方好墨。”沈計高興道,“我字寫得差,舍不得用它。”

    “迂,東西不用豈不浪費?”施翎斜眼。

    “那是好墨。”沈計強調,“施大哥你不懂。”

    “哼。”施翎冷哼,“再好不用它也是白搭。”

    “施大哥難道不知大材小用的可惜?”

    “大材也是木頭,木頭不用時日久了還不照樣腐朽,像現在梅雨天,爛得更快。”施翎反駁。

    “明珠豈能彈雀。”沈計爭辯。

    “等把雀彈死了,再把明珠撿回來,雀也得了,珠也還在。”

    沈計聽施翎胡攪蠻纏,氣紅了臉:“施大哥只混纏,不與你說了。”

    施翎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小人家小氣得很,說不過我還生氣。”他說著伸手就揪了下沈計的鼻子。

    沈計氣得立起身也要揪施翎的鼻子,施翎哪會讓他得手,鷂子般翻上了屋頂。沈拓一進家門就見施翎與沈計一個上一個下在那互作鬼臉,怒道:“阿翎下來,剛翻過的瓦片,又要讓你踩掉。”

    施翎一笑,跳下來道:“哥哥怎麼兩手空空的?不是說要幫嫂嫂備好菜蔬的嗎?”

    “今日事忙不得空,先頭讓阿甲幫忙送了過去,我是特回家中接你們同去的。”沈拓又見二人一身的新,如臨大敵般,道,“不過是去親戚家過節……”

    施翎抱胸嘲道:“也不知是誰,定了親連丈人家的院門都不敢敲。”不等沈拓說話,興奮地搓搓手,“我是從來沒去過親戚家的,很是新鮮。”

    沈拓被揭了底,無奈得任憑施翎聒噪,帶了二人出門。

    沈拓的手下阿甲送了兩籃子的菜蔬到何家,何秀才給了幾文錢,道:“有勞這位差人,天氣熱,買碗梨漿解渴。”

    阿甲哪肯接,笑道:“秀才公,都頭再不會讓我白跑腿的。”

    何秀才見籃中有鮮桃,拿了一個塞在他手裡,阿甲倒沒再推辭,謝過後接了果子揣在懷裡告辭走了。

    何棲出來將籃子裡的菜蔬一樣一樣拿出來,除了她列出的那幾樣,還多了桃、李、杏這些時令果子,肉更是買了好多。

    “蔬果倒好,肉吃不完放不住。”何棲有點發愁。

    何秀才到底是男人知道小郎君的胃口:“只管都煮了。”何棲手藝又好,這些肉不定還不夠吃。

    何棲想著左右都是壞,還不如都煮了,拿了陶罐,將肉洗淨斬塊,放了酒、醬、蔥、姜在爐子上用小火煨著;新鮮菜蔬芹菜、豆角、茭白、嫩姜、刺瓜一一洗淨切了細絲,熱水斷生一碟碟碼好;拿菜汁雞子攪了面糊,蓋了荷葉醒在那,又將上午煎的涼茶調了桂花、蜜水盛在一個酒壺裡;桃、李、杏洗了湃在涼水中;鮮魚取了淨肉切成透明薄片放在紫蘇葉上。

    沈拓三人上門時,一院子都是肉香味,院內擺了木桌,黃白綠三色鮮蔬鮮靈靈得擺那,旁邊爐子咕嘟嘟冒著熱氣,濃郁的味道刺激著口舌,施翎狠狠得咽了一下唾沫。

    “見過何公。”沈計和施翎與何秀才揖禮。

    “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何秀才讓兩人入座,“大郎也坐下,可是餓了?阿圓醒著面,只等你們來了現攤著餅。”

    “我去幫幫阿圓。”沈拓哪坐得住,拔腿就往小廚房走。

    何棲挽了袖子,包了頭發,束緊的纖腰不及盈盈一握,聽見動靜回身道:“來得正好,幫我搬了這凳出去。”

    沈拓一手矮凳一手連帶她手中的蓋了荷葉的木盆一並接了過去,看她鼻尖冒著細汗:“這裡熱,可有累著?”

    “哪裡有這麼嬌弱,風吹就倒的。”何棲拿手背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洗淨手,“先前也沒見過施郎君,不好這麼蓬頭垢面跟個乞丐婆子似得出去見他。”

    沈拓看她雖然發髻微亂,一縷頭發從腮邊垂落,面頰潮紅,雖不像平時那般雅致,卻更顯親近,道:“天下哪有你這樣的乞丐婆子。”

    “你先出去。”何棲趕他,“我知道你們要吃酒的,爐子上煨的肉,已經熟爛了,你用布包了端上桌,當心燙著手,爐子卻不要熄了。小郎歲小不吃酒,系了紅線的那壺是涼茶。”

    沈拓兩只手上都有事物,只好有點不甘願得先行出去。何棲拿水浸濕了手帕,對著水盆輕輕擦了臉,解了頭上的包布,攏攏頭簡單挽了一個圓髻,又拿那根桃花簪插好。

    天氣熱,何棲臉上半點脂粉也無,不過,青春年少,更顯秀致通透。

    院子裡,何秀才招呼沈計、施翎動筷。

    沈計略不自在,他想等何棲來了一起吃,他要是喚何小娘子嫂嫂會不會無禮?雖親事已定,到底還沒成婚呢;若是叫阿姊,阿兄怕是不高興。沈計為難得小眉毛都糾結成一團了,權衡一下,想著還是不令何秀才不快,開口道:“何公,不如等何阿姊一起?”

    “小郎有心。”何秀才笑,親手替他斟了一盞涼茶,“不用管你家阿姊,我們先吃我們的,等你阿姊來了,讓她做荷葉餅給你吃。”

    沈計起身接過涼茶,又要行禮,被何秀才一把攔:“小郎不須如此多禮,我們一家人,不講這些虛禮,自在吃飯。”

    “對對。”施翎連連點頭,“一家人客氣來客氣去,反顯生份。”

    “施小郎說得極是。”何秀才點頭贊道。

    沈拓陪坐何秀才身邊聽著自家弟弟叫何棲‘阿姊’不由一陣氣悶,明明是……唉,沒有完婚,真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施翎看他黑了臉,心中笑成一團,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裡,細細嚼了,只覺得滿口的濃香,好吃得恨不能把舌頭一並吞下肚。他因年少時缺少吃食,養成了狼吞虎咽的習慣,現在卻嫌棄自己吃得太快,還沒好好回味肉已經在肚子裡了。心想:哥哥這娘子是討著了,就憑這手吃食也是不虧,真是好運道啊。

    “何公,嫂嫂手藝真好。”施翎邊說邊衝沈拓打眉眼官司:看,我這不是為你討回來了?

    何秀才被這聲嫂嫂叫得心中那叫一個酸甜苦辣,端酒杯的手都抖了一抖,女兒都沒嫁過去,這小子倒叫起嫂嫂來,又見施翎朝沈拓擠眉弄眼,沒好氣得掃了沈拓一眼:都是你之過。

    沈拓無奈,明明是施翎叫的,岳父卻怪到他頭上,又不是他吩咐的,郁悶得喝了一口酒。

    何棲出來時,何秀才與沈計、施翎倒吃得熱鬧,獨獨沈拓一人籠著黑氣喝酒,見到何棲出來,眼睛都亮了,整個如同雲開霧散,臉都明朗起來。

    “見過施郎君。”何棲對著施翎輕福了下身。

    “見過嫂嫂。”施翎倒是不含糊,放下酒杯,對著何棲就是一個揖禮。

    饒是何棲也被他嚇了一跳,你真是不客氣,這就叫上嫂嫂了?她都沒嫁過去。沈計就規矩多了,立起身一本正經地施禮喊她:何阿姊。

    何棲總算知道沈拓為何郁悶了,施翎一叫她嫂嫂,何秀才就衝沈拓飛眼刀,對著施翎反倒是一副慈愛面孔。

    “阿圓快來坐。”沈拓說著就要幫忙搬椅子。

    “我不坐,我做餅與你們吃。”何棲搖頭,回頭在廚房拿一口小鍋架在爐子上,揭了荷葉,露出裡面碧瑩瑩的面糊。拿油刷了鍋,待到隔空燙手,拿手捏了面團往鍋中輕攤抹開,片刻就得一張薄薄的碧色荷葉餅,她動作極快,攤一張揭一張,不消多時就攤了一撂的薄餅。

    施翎和沈計看得眼都直了,只沈拓心疼,道:“這麼多,盡夠吃了,阿圓快歇歇。”

    何棲估摸了一下,應該也差不多了:“那便先罷手,若是不夠,將剩下的面糊做了疙瘩湯吃。”

    淨了手,拿了一張薄餅,碼上各色鮮蔬細絲,卷好用蔥系了,放在盤子裡奉於何秀才:“阿爹,嘗嘗今年的荷葉餅,我沒放姜絲。”

    何秀才接過女兒的心意,心中有如溫水滌過,一片溫燙,笑道:“阿圓的手藝再不錯的,比往年的還要好。”

    沈拓羨慕,他也想吃何棲親手卷的荷葉餅,眼巴巴地望著她見她又卷了一張,滿心以為她會給自己,結果何棲卻給了沈計。

    沈計謝過何棲,硬著頭皮頂著他哥森森的目光咬了一口餅,好吃是好吃的,要是他哥不看他就更好吃了。

    待何棲又包了一卷,遞給施翎,施翎嘿嘿笑,接過去卻不吃:“多謝嫂嫂,只是我怕吃了,桌上的菜都要浸了酸,白白浪費嫂嫂的心意。我還是自己卷了吃。”轉手將盤遞給了沈拓。

    沈拓倒不客氣接過,還瞪他一眼,你不吃是對的,只說這些廢話。

    何棲笑:“不過舉手之勞。”替沈拓卷一包,道,“喏,可有落下你?”

    這下沈拓心滿意足了,嘴上說:“阿圓別忙了,不用管我們。”自己卻坐那邊吃邊笑,也不吃菜,只一口一口無比認真的吃餅,好似吃著什麼無上的珍饈美味。

    何棲裝著不經意似得看一眼他認真的模樣,唇角不由也帶上了笑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1:53 PM

   第22章
   
    家中難得如此熱鬧,何秀才一高興,多喝了點酒,他本是好酒又不擅飲的人,酒勁上頭,倒有幾分暈暈然。

    沈拓道:“街市來了個耍猴戲的,看著有趣,不如一起去湊個熱鬧?”

    何棲從來沒看過猴戲,也有幾分好奇,沈計少年天性,施翎則是天生就愛熱鬧的,幾人均期待得看向何秀才,盼他能點頭答允。

    何秀才靠在椅背上,早年他看湖中養鸕鶿的漁人,那些鳥兒也是一溜站在船舷,齊齊偏著腦袋看著漁人手中的鮮魚。

    “去罷,只早點回來。”何秀才心情好,大方衝三只“鸕鶿”擺擺手。

    “阿爹一同去。”何棲倒了一盞涼茶給何秀才,讓他略解幾分酒力。

    “你們去罷。”何秀才道,“阿爹醉了,躺著歇歇。”

    何棲讓沈拓幫忙搬了一張藤椅出來,又拿了涼枕、薄毯:“屋中悶得很,酒勁散不出去,更難受。阿爹在院中先躺躺,只是別著涼。”

    沈拓扶何秀才躺下,何棲有點不放心:“我還是不去了……”

    “不用你,倒吵得我不得好睡。”何秀才口齒含糊。“我又不是老如朽木。”

    何棲幫他蓋好薄被,另放一壺涼茶在他椅邊,自己回房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裳,臉上仍舊不施脂粉,只在腕間掛了一個小小的香包,裡面放了甘草薄荷木犀花。出來時何秀才微闔著雙目,也不知睡了沒,四人怕擾他,輕手輕腳出了門,施翎拿著巧勁關了院門,半點響動也沒發出。

    何棲莫明有點雀躍,仿佛很久以前,穿著薄衫,幾個青春伙伴相約出去游玩,兜裡揣著一點點錢,買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物件,笑笑鬧鬧,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天。

    太久了,她已經忘了去的地方,忘了同去的小伙伴,只記得那一天那種小小的快樂,像摻了蜜的涼水,淡卻甘甜。

    現在她又感到了這種小小的快樂,天尚未黑透著,仍被遲遲不落的夕陽暈染著淡淡的紅,青石的街道,兩邊灰矮的院牆,一戶人家的柿子樹探出枝椏,上面結了一溜青青圓圓的果子,一個剛剃了頭的小童使了一鼻子勁抱著一只四眼黑狗搖搖擺擺在門前玩耍,不一會一個總角幼童出來,似模似樣得教訓:阿弟不聽話,仔細被拐子拐。

    沈拓離她不遠不近,以一種保護的姿態,他的背向來繃得緊,今日卻放松下來,如同無憂的少年郎;施翎將手墊在腦後,走得大搖大擺,恨不得把吃撐的肚子腆出來;沈計攥了他的衣擺在手裡,也不看路,只信賴得跟著施翎走,自顧自得看著兩側風景。

    何棲深吸口氣,夏日裡的潮悶夾帶著果肉熟爛的清甜。

    她屬於這裡。

    入夜的桃溪仿佛換一個樣貌,清冷的地段門戶緊閉,熱鬧的地方燈火通明,比白晝都要喧囂,賭場、酒肆人聲鼎沸,又有好些賣吃食、茶水的挑擔。

    石馬橋上聚了許多人,不乏輕浮浪子,原來有富家郎君包了一個妓子坐了小船游夜湖,他也不要艄公,自己拿了竹篙似模似樣撐船,那妓子薄薄的衣衫,塗得白白的粉臉,一點櫻桃小口,螺髻邊插了一大簇紅艷艷的紫薇花,橫抱了琵琶在那唱:知了聲聲風細細,睡意昏昏思廖廖。君至方理妝,鏡中金翠翹。蓮袖遮笑靨,珠簾卷又絞。羅帶緩緩解,釵褪聲聲嬌。

    何棲細細地聽了,才發現這詞似乎有點黃,沈拓面紅耳赤,一急之下拉了何棲的手就走,等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只是,怎麼也舍不得把手中的溫軟放開,干脆心一橫,握在了掌中。

    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想執她之手,此生都不放開。

    何棲試著掙了掙,這人反握得更緊了,沈拓的手很大,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滲著汗,黏膩濕滑,她的手就這麼被攥緊在濕黏的掌中央。她覺得有點不適,想抽回,然而她的手還是停在他的手中。

    沈拓牽著她,越走越理所當然,放松手上的力道,以免抓疼了她。

    施翎眼尖,想取笑,被沈計快一步一腳踩在腳尖上,痛得直跳。

    耍猴戲的就在何記腳店一旁的空地上,許是少有娛樂,被裡三圈外三圈得圍了個水泄不通,老嫗青壯,少年夫妻,頑皮幼童被自家阿父扛坐在肩頭……

    沈拓拉了何棲仗著人高馬大擠了進去,又有不少識得他的,主動退讓開,倒顯得四人周圍略空些。

    何棲驚奇地看著人圈之中的一人一猴,皆是青衣小帽,耍猴人手持一面小鑼,猴子在那彎腰揖禮,一舉一動,學了十成十人的模樣。

    那耍猴人一敲鑼,用鑼槌一指身邊的猴子,捏了嗓子道:“這是我二弟,姓侯。”又一指自己,“我是他阿兄,也姓侯。”

    人群裡一個刁鑽的,見耍猴人臉長,躲那高聲嚷道:“我看你不像姓侯,倒像姓馬。”眾人一看耍猴人的馬臉,哄笑出聲。指點著耍猴人道:“像馬。”“好長的馬臉”“還凸拉著馬唇。”

    耍猴人也不生氣,等著眾人笑過,拿槌一指出聲的人,笑道:“這必是我家大舅。”又續道,“說到我家大舅,我上有老母,我那老母在家中;我還有嬌兒,我那嬌兒在我娘子腹中……我那好娘子,卻也在她阿娘的腹中。”他邊說,那只猴邊配合做著動作,說到老母,猴子便模仿起老婦,說到嬌兒模仿起稚童,說到娘子又模仿起大腹便便的孕中婦人捧著肚子走道。

    眾人哈哈大笑,何棲跟著笑彎了眼,拿袖子掩了臉。

    “我阿弟年十八,十八該成家,成家需說親。”耍猴人一敲鑼,手虛著手帕,學了婦人的聲音,“唉喲喲,你家這個莫不是只猴?”

    “阿弟,你是猴嗎?”耍猴人問道。

    那猴子連忙搖頭,又理理衣擺,正正小帽,作搖頭擺尾狀。

    “阿弟,你吃食用手用箸?”耍猴人又問。

    猴子連忙虛捧了一個碗,另一只爪子虛抓了筷子,學人吃起面條來,又是撈,又是卷,又要拿嘴去接,末了往地上一躺,肚子一起一伏作累倒之態。

    何棲驚得瞪大眼:“好生聰明,也只比人多身毛。”

    沈拓笑:“好在有身毛,沒毛的猴子可不好看。猴子聰明得很,桃溪曾出過一個盜竊案,賊偷就是訓了一只猴,神不知鬼不覺翻窗入戶偷了銀錢。”

    “竟還有這等奇事。”何棲道,“我還以為只有話本中才有的事。賊可是抓著了?”

    “抓了,還是施翎抓的,因事奇,明府給他好些賞銀,他拒了,倒把那只猴要了來。”沈拓道。

    “施郎君莫非還養著猴?”何棲側臉問道。

    施翎道:“我放它回了深山,許又成了野猴。”

    “施郎君是個善心人。”何棲誇道。

    施翎被誇得紅了臉,不自在道:“我……是俗家子弟,佛有好生之德……人犯事,不與畜牲相干。”

    那邊耍猴人歇了歇,讓猴端了一盤長生果來討賞錢,討到何棲面前,唱到:“娘子生得俊,得個好夫婿。”

    何棲笑,取出一枚銅錢給耍猴人,那猴子見有銅錢到手,拿毛爪子捏了一枚長生果遞給何棲。何棲接了,竟還是炒熟的長生果,聞著一股焦香味。

    等到沈拓面前,耍猴人又唱:“郎君身量高,寶帶系錦袍。”

    沈拓也給了一枚銅錢,得到的長生果轉手給了何棲。

    那耍猴人見他們一對俊俏男女,笑起來,不走,又衝二人唱:“紅線牽一牽,做對鴛鴦不羨仙。一枚長生果,長長又久久。”猴子忙用毛手捏起一枚往沈拓手裡塞,沈拓圖他話裡的吉利,遂接了又給了一枚銅錢。

    施翎是個逗趣的,捏了幾枚錢,笑道:“你再說好的來,再買你的長生果。”

    耍猴人便又唱:“接了長生果,結發又執手。”

    施翎給了錢,道:“再來。”

    “又有長生果,頭白還相守。”

    “再來。”

    “再有長生果,兒孫滿地走。”

    “可還有?”

    “還有長生果,家裡起新樓。”

    耍猴人說一句,施翎就買一枚,何棲手裡沒多時就有六七枚長生果,圍觀的群眾見著有趣,更是拍手叫好起哄,愛生事的,還拋了銅錢來讓耍猴人接著唱吉語。

    “再有長生果,康健不用愁。”

    “再來。”

    “再說一句。”

    “說句別樣的來。”

    “人家小情人,你說個屁康健,說個房中……”一語未出被人掩了嘴。

    耍猴人自個也笑,歡歡喜喜歸擾了銅錢,扔進腰間竹筒裡,又見時候不早,捧了一捧的長生果與何棲,唱到:“送你長生果,杏花插滿頭;剝個長生果,喜事年年有;吃我長生果,煩惱不上頭。不求此生長,只願人成雙。”

    何棲兩手兜著滿滿的長生果,見沈拓的眼裡是兜不住的喜意,大煞風景道:“給你作下酒,只炒得焦了些。”

    沈拓聽了,一時倒愣在那,半晌方道:“怎好吃了,是阿翎的心意。”

    施翎驚道:“你我兄弟,我只送你一捧長生果作心意,也忒小瞧人了。”

    沈計背著手搖了搖頭。

    沈拓真想給施翎一巴掌,你剛才倒是聰明,現在倒又一竅不通。

    何棲看著沈拓瞪著施翎氣咻咻的模樣,拿手帕包了長生果,打了個花結拎在手中,笑道:“不過與你玩笑,誰個給你吃?既是我的,自留了家去當零嘴。”

    沈拓立馬笑了,又道:“丁阿婆店做得好蜜餞,我明日買了你看書時吃。”

    “好啊。”何棲眉眼彎彎的,“她家吃食做得干淨。”

    人群漸漸散去,沈拓自然而然地牽了她的手,隨著人流慢慢歸家。

    何棲想:這回他的手心倒沒汗。干燥,溫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2:42 PM

    第23章
   

    時下民風開放,閨閣女子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偶爾出游並不是特別出格的事。只是,世上總有一些尖刻之人,瞧個一眼半眼的,就以為自己拿捏到他人的短處,滿心的鄙薄。

    那晚看猴戲的還有賴屠戶家的,她推掉了女兒與沈拓的親事,本有些心虛,遭了丈夫一頓打後,反倒覺得自家更加委屈,不多時又得知沈拓與何秀才家的小娘子議了親,在家中對賴屠戶道:“你看看,你為你那沈侄兒鳴不平,他可有半分把自家放在心上?這才多少時日,他倒議上了親。”

    賴屠戶被氣得笑了,道:“你不願把女兒嫁他,他另定了別家小娘子也是有錯?”

    賴娘子搭拉著嘴角:“誰個不讓他娶,也太急了些,囡囡都還沒定呢。”

    賴屠戶讓小丫頭給他捏胳膊,冷笑:“你女兒倒是金貴,還不許人越到她前頭,她是什麼人物?這般厲害。”

    “去。”賴娘子一把扯開小丫頭,心道:當初買來時細仃仃的,一兩年的好飯食倒養得水嫩起來。不由疑心她與賴屠戶有首尾,將人打發去廚房燒水,自己接了小丫頭的活,嘴上埋怨,“你當爹的,一點也不操心女兒的婚事,倒說了一筐的風涼話。”

    “你不是說在與何富戶家在議親?”賴屠戶動動脖子,賴娘子那老姜似的手,差點沒刮了他的皮。

    “男女議親,哪有女家巴巴催著的。”賴娘子道,“沒得讓人看輕了囡囡。”

    賴屠戶手又開始癢,想想也不好天天打自個的婆娘,悻悻作罷。女兒的婚事都還兩知,她倒好,還拿捏起架子來。懶怠理這個蠢婆娘,自個躺榻上睡了,氣得賴娘子逮著小丫頭就是一通罵。

    偏偏何富戶那邊一時沒什麼消息,賴娘子雖自負女兒生得好,家中又富足,不愁嫁女,到底有點不安起來。

    安慰女兒道:“囡囡莫急,好飯不怕晚,那何秀長才家的小娘子定了沈拓這家中死絕了,不知生得什麼模樣,說不得就是見不得人的醜婦。”

    賴小娘子拿手繞著衣帶,咬著唇道:“阿娘管沈家定的什麼人,夜叉天仙,和咱們家也沒什麼相干。”心中卻也覺得何家女怕有什麼不足之處。

    這兩母女俱是見不得人好。

    等賴娘子看猴戲時見了沈拓身邊的小娘子,狠狠吃了一驚,雖然穿得像個貧家女,頭上連根像樣的釵都沒有,生得倒真是好看。當下心裡不是滋味,猴戲也不看了,歸家對賴屠戶道:“今日看猴戲,倒撞著了你那沈家侄兒,他定的那個小娘子不是個莊重的,黑燈瞎火跟著小郎君在外逛,行動妖裡妖氣,輕浮得很。”

    賴屠戶揣了錢袋會外室,沒好氣道:“你管他娶什麼娘子,連杯喜酒都混不上,多事。”

    賴娘子咬著牙,目送賴屠戶揚長而去,恨不得生啖那外室的皮肉。心底生出一股氣,誓要把女兒嫁入高門富戶。

    隔日賴娘子厚著臉皮蹬了何家門,何家娘子倒是十分熱情,請了她在花廳坐下,笑道:“怪道蛛絲打了頭,原是有客到。”又高聲喚丫頭倒水拿茶點。

    賴娘子掃了眼何家桌椅擺設,又見服侍的丫頭都穿得體面簇新,心中意動,更堅定兩家婚事的想頭:“何娘子不怪我大咧咧上門就好。”

    “這說得可就生份了。”何娘子笑,輕扶了頭上一枝祥雲如意釵,“我是個閑人,手頭無事,又不繡花做衣的,成日裡就盼著你們這些姐妹上門與我消磨個半天一日的。”

    賴娘子勉強笑:“唉喲,桃溪有幾家如何家這般富足有閑的,我這成日家中管著那些伙計飯食茶水,廚娘又是個耍滑貪小的,一不看著,一斤肉她能撈了三兩去。那些個丫頭也是可恨,衣裳也不好好洗,地也不好好掃,覷個空就躲起來磕睡偷懶。這左一件右一件,哪離得了人。”

    何娘子讓吃茶,嘆氣:“你是個操心的,我是兩手一攤好賴不理的,自有那管事婆子看著。”

    賴家哪有什麼管事婆子,丫頭都沒幾個,賴娘子又小氣,恨不得買個丫頭做了全家的事務。心裡羨慕,臉上卻不顯,道:“我也不是沒幫手,囡囡聰明,她又仔細,凡事經她手一理,沒有不順的,賬也算得好,她爹那賬本子還要請教她呢。”

    何娘子聽她誇起女兒,心中一動:“小娘子看著就是心思靈巧的,生得又可人,唉,我是沒女兒的,只生了一個皮猴,現下大了,讀了書識了禮,到底不如女孩兒貼心。”

    “那可不是。”賴娘子得了意道,“我家那大兒只管跟著他爹在外跑,家裡竟是有鬼似的,哪呆得住片刻。囡囡繡個帕子,做雙鞋,先孝敬了我這個當娘的,你說可不可人疼。”

    “哦……小娘子竟還會做鞋繡花?”何娘子抿了下唇,笑道,“手巧孝順,真是難得。”

    賴娘子只管將自個女兒吹上天去,貌如西施,識得字,繡是花,裁衣做鞋算賬,下廚無所不精,斯文懂事靦腆,道:“我只嫌她好性了些,將來出了門,碰上不知根底的,要吃欺負。”

    何娘子微低了頭,心思轉了幾轉。她是何家的繼室,何家長子何鬥金卻不是她生的,二子何載文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

    何二生得秀氣,又聰明,書也念得好,何富戶想著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有錢沒權也是白搭,既然二子有天賦,不如試試科舉一途。因此,將二子過繼給自己四五歲時就夭折了的兄弟,一心讓他讀書。

    何二讀了書,何大以後繼承家業打理家產。何娘子雖知何富戶做得安排現好沒有,只是人心總不知足,心中對著家中腳店食肆生出可惜之意。

    若是何鬥金娶的媳婦……何娘子笑起來,道:“你家小娘子現年也有十六了吧?說起來,我家大郎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只他是個倔的,又沒將心思放在這上頭,到現在還沒個著落。”

    賴娘子兩眼一亮,來了精神頭,可算說到了正經事上:“不是我誇,你家大郎在桃溪可是這個,生得好,性子豪爽,囡囡他爹也沒少誇呢,他有時送了豬肉去你家食肆,見了你家大郎恨不得拉了一起吃酒去。”

    何娘子端坐在那笑:“他是個野的,哪經得起你這麼誇。”雖有心做親,卻不把話就此敲定,“不瞞賴娘子,大郎孝順,又喚我阿娘,到底不是我親生的,我不好自說自就把事砸瓷實了,少不得要問問大郎自個的意思。”

    賴娘子心裡鄙夷,嫁進何家這麼多年,又不是不會下蛋,連繼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真是沒用的,道:“再沒人比何娘子更慈母心腸的,那些個心黑的,哪會給前頭留下的兒子操心。”

    二人又坐著互相吹捧了半日,賴娘子這才起身告辭。

    何娘子等她等後,將笑臉一收,喚了丫頭道:“將那茶、椅好生洗洗,她家賣豬肉,油膩膩的,說不得那茶杯能衝出油花來。”

    說得小丫頭噗嗤笑了。

    何娘子貼身侍女見她語氣輕慢,道:“娘子真人要為大郎定賴小娘子?”

    “那是自然,買豬看圈,看她那樣料想賴小娘子也沒什麼大本事。”何娘子道。這樣的娶進家,也好拿捏些,定個厲害的,吃虧的就是她家二郎。

    晚間何鬥金歸家吃好飯,何娘子堆起滿面的笑,道:“大郎且住住腳。”

    “阿娘有什麼吩咐?”何鬥金聽話住了腳,恭敬問道。

    “大郎年歲也不小了,該把終身大事操持起來了。”何娘子對何老爹、何富戶道,“這挑挑揀揀,等到議定成婚,說不得要個一兩年呢。公爹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何老爹只在喉嚨裡咕噥了一聲,也不知應的是什麼,何富戶摸摸精心打理的胡子,道:“大郎是該議親了,莫非娘子有看中的?”

    何鬥金琢磨著,沈大年底就成親了,自己可不能輸得太久,也問道:“不知阿娘為兒子相中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何娘子笑起來:“說起來你必定知道,也不是別家,就是與咱們家有生意往來的賴大戶。他家小娘子好生模樣,能寫會書,又打得好算盤,賴大戶也是個豪爽闊氣的,賴娘子也是爽利的,與咱們家也算門當戶對。”

    “什麼?賴家?”何鬥金立馬翻了臉,對著何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要說這種刁婦與我,可見阿娘平日對我都是假的。這算屁個好親,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等嫌貧愛富,只往錢眼裡鑽的小娘子,算計得恨不得把每道磚縫都掃一遍,誰家會要?先頭定的沈家,沒過門就要把叔叔趕出家喝西北風,不應就退了親,毒婦一個。”

    何鬥金說完怒衝衝得甩袖就走,直把何娘子驚得癱在椅子上。何鬥金不高興,何老爹更不高興,何富戶嫌她不打聽個清楚就張口,連何載文都抱怨。

    “阿娘也真是的,給阿兄說這門親。”何載文道,“我名義上是大伯家的,又念了書,繼承不了家業,哪怕將來得個一官半職,打點仕途討好上司,哪樣不要銀子鋪路。阿兄娶了這樣手緊的嫂嫂,還想漏出一星半點來?”

    何娘子被全家擠兌得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腫得核桃似的,她倒忘了自己另有盤算,只氣賴娘子騙了她。

    拿雞子滾了眼睛,又擦粉盤頭,喝了碗定心湯這才稍稍順了氣,半靠在床上對管事婆子道:“賴家的再上門,只管趕將出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2:57 PM

    第24章
   
    賴娘子隔個幾日,迫不及待去何家聽回信,結果只到了大門前就被一個婆子攔了。

    那婆子兩人粗的腰,吃得白白胖胖的,堵在那道:“賴娘子好厚的臉皮,你家斬殺的豬皮子莫非都拿來貼在了自個的臉上?”

    賴娘子豈是吃素的,插了腰:“你罵誰?你倒有一身好肉,去皮剔骨,肥得多瘦得少,剝得上好板油。你一個下人,一個賤役,倒站在那裡充大?幾貫銅錢賣了你去。”

    婆子笑:“我是下人卻不是賴家的下人,我家郎主可不殺豬賣肉。我是賤役,你家就高貴?是上九流?王八綠豆,誰也別說誰。賴娘子要耍威風,僅管家去了耍,你家的丫頭下人打也打得,賣也賣得,我這個下人卻不是聽你使喚的。”

    賴娘子氣得衝上去就要打那個婆子,婆子反手倒把她推得差點摔個狗吃屎,還把嘴角往邊上一撇:“賴娘子休要再混鬧,再沒見要強上別家做客的,家主不歡迎,你不識趣也就罷,倒還動起手來?”

    賴娘子愣了愣,道:“我家要與何家議親的……”

    “賴娘子這可是說笑了。”婆子見爭鬧聲引了一群人圍觀,放開喉嚨大聲道,“我家大郎能與你家小娘子議什麼親?這桃溪是沒好的小娘子了不成?要與你家退親的女兒議親?你家欺人父去母嫁,家中不富裕,愣是要七八歲的小叔叔分家別過,這是何等的心腸才能說出這等狗都嫌的話來。是人都有氣性,這不,你家女兒被退了親,也不知你哪來的想頭倒要把女兒說與我家大郎,也不相量相量,看看般不般配。”

    “我呸,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們誰家願把女兒嫁去吃苦受窮,缺衣少食,連朵花都戴不起的?啊?”賴娘子指著那些看熱鬧的道,“怎個是退親?是納過采?問過名還是怎滴?你家女兒憑個口頭說笑就定死的?你家女兒這等不值錢不體面?”

    一番話說得旁人倒紛紛點了頭,婚事又沒作定,媒人都沒上門,實在不算是退親。

    那婆子也不急,只笑:“是不是也不打緊,你家小娘子自是好的,說不定還能做個官夫人呢。只是別賴上我們家,你這樣跑來糾纏,倒累得我們大郎名聲不好聽。”

    “誰個賴上你們家?誰個要賴?你家娘子紅口白牙要議親,現在倒把臉一翻,擺個閻王樣。你家一個賣酒賣吃食的算個什麼東西,比天王老子譜還大?哼,我算是瞧清了,你家娘子就不是個東西,我就說做人繼母有個甚好心?又不是自個腸子裡爬出來的。還為何大郎操心?呸,不治死歸攏了家產給親子都可以念佛了。賴了皮的老母狗,穿了好衣裳拿起架式來,我眼裡就瞧不起這樣的婦人。”

    賴娘子那破鑼喉嚨,街頭吼一噪子,街尾都能聽到。何娘子在裡間聽了,氣得手直抖,再也忍不住了,推開侍女直奔門前,揪了賴娘子的發髻,拿指甲往臉上招呼,邊撕打還邊罵:“我撕爛你的嘴,讓你滿嘴裹糞?你豬腸子洗多了,一身的屎味。與我家做親?你也不找把鏡子照照自己的德行?老皮老臉老樹皮,跟個猴子擦粉似的,怪不得賴屠戶找了外室,與你同帳子睡著,夜間醒來還以為身邊是只大馬猴。你能生出什麼好的小娘子來?啊?還識字識禮,你家有個屁禮?”

    賴娘子哪肯束手,又拿腳踹又拿嘴咬,罵:“母狗爪子倒利。”

    何娘子罵回來:“老母豬。”

    這個又罵:“老賤貨。”

    那個又說你家漢子養相好,這個便罵他家田舍翁連相好都養不起。這兩個糾纏在一起,撕扯得袖子都破了一截,頭發散亂有如瘋婦,又在地上滾了一身的泥。

    何家的婆子丫環驚得愣在那,怎麼一忽兒主母就親自下場了?好強悍得戰鬥力,平時罵人使脾氣看來是不曾正經發威。

    “你們是死的不成?”何娘子被扯得嗷嗷叫痛,指著呆愣的下人怒罵。

    圍觀的眾人看得拍手,有不正經的還在那叫好,其中一個與賴屠戶認識,溜出人群飛也似得跑去告信,一路差點沒把鞋給跑掉。

    賴屠戶正帶著伙計將一只豬吊起來開膛,下面拿盆接了下水,就見自己相熟的老伙計上氣不接下氣得跑來:“賴屠,快……快……你家娘子與那何富戶家的娘子打將起來,兩人在地上滾著圈撕打。”

    “他娘的。”賴屠戶一把將尖刀插在案板上,這婆娘又生事。拿了短衫胡亂擦了身上的汗,急急趕去何家。

    他那些伙計徒弟紛紛抄了尖刀要同去,賴屠戶一瞪眼:“他們婦人打架,你們抄了家伙去相幫?是嫌事不夠大?”

    那邊何家下人搬扯著賴娘子的手要救自家主母,偏偏賴娘子年輕時也幫著賴家殺豬搬肉,一身的力氣,一時竟怎麼也拉扯不開。

    何家管家急得跺腳,何富戶外出談事去了,少不得幾天歸不了家,何老爹倒是在家,這事卻不好煩他老人家,叫何鬥金,繼子管繼母總是有點尷尬,扯了一個腿腳快的:“去,你把二郎叫回來,說娘子與人打起來了。”

    何載文正在學堂念書呢,偏那下人是個沒眼色的,跑來後扯著噪子喊:“二郎不好了,娘子與殺豬娘子打起來了。”

    一時學堂內師生通通側目,何載文一張臉漲得血紅血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老師咳嗽一聲道:“載文,既你家中有事,先回去料理妥當。”

    何載文揖禮應是,抱了書埋頭就走。真是……生在這種沒規沒矩的家中,雖有黃白之物,老娘粗鄙得親自與人撕打,買的下人又蠢又不知事,何載文簡直想哭。

    一個想哭的何載文和另一個想罵人的賴屠戶打一照面,都無比同情起對方來。有這樣的老娘也是前世不修,有這樣的婆娘前輩子莫不是殺人放火?

    賴屠戶劈手抓了賴娘子的胳膊,鼻中噴著粗氣,牛眼瞪得溜圓,直把賴娘子看得縮成一團。

    何載文紅著眼睛,扶了何娘子:“阿娘與我留些顏面。”一句話讓何娘子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偃旗息鼓,各自狼狽歸家。

    何鬥金已有好幾日不曾歸家,他也自在,在自家食肆占了臨窗的座,讓食手備了下酒,自斟自飲。他家一個下人偷偷跑來將打架的事說了與他知道。

    何鬥金一口酒嗆在喉嚨裡,咳得喘不過氣來,想笑,又嘆氣:“她是我繼母,她沒臉面,我臉上也好看不到哪去。”

    下人摸摸自己的脖了,一陣心悸:“家裡娘子平常也是富家太太模樣,打起來竟這般凶。”

    “多嘴。”何鬥金斥道。賴家殺豬發家,他家最早也不過挑了擔兒賣湯面的,往上倒幾代,誰家都沒出過什麼體面人。他繼母下人捧著丫頭服侍的,養尊處優,乍看有模有樣,只是惹得急了,就露出潑辣相來。

    眼尖見沈拓打樓下經過,拿豆子砸他的頭,笑:“沈都頭,上來喝杯薄酒。”

    沈拓剛巡了街,一時無事,囑咐了手下的衙役回去交差換班,自己上來在何鬥金對面坐了:“你倒是自在。”

    何鬥金翻了個白眼:“大郎,你需陪我飲酒。”

    “哦,這是為何?”沈拓不解。

    何鬥金沒好氣道:“說出來簡直好笑,你有所不知,我家中繼母說要給我說親,你猜說的是誰?”

    沈拓一怔,吃驚:“不會是賴家吧?”

    何鬥金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亂跳,氣道:“真是撿了孬的爛的就往我身邊塞。”

    “她可能做你的主?”沈拓皺眉。再沒想到賴家還能與何鬥金說上親事。

    “她倒想。”何鬥金嫌棄道,“被我搶白一頓,又見阿翁、阿爹也變了顏色,倒是立馬認錯道辦錯了事,誰知今日竟與賴家娘子打了起來。”

    沈拓端著酒杯哭笑不得,只得搖頭:“賴世叔是條漢子,只他家……”

    “真是好漢無好妻啊。”何鬥金感嘆,“也不知我將來能得個什麼樣的小娘子,跟我繼母、賴娘子這般的……”何鬥金被自個嚇得渾身一抖。

    “自會有好。”沈拓想起何棲,眉目剎時就溫柔了,道,“如賴家娘子這般的反是少見。”

    “大郎,你好運道,因禍得福。”何鬥金笑道。

    “此言極是。”沈拓點頭。若是當初賴家沒有退婚,不說賴小娘子的稟性,就一個賴娘子就能鬧得雞飛狗跳,家無寧日。

    何鬥金見不得他的傻樣,拿袖子掩了臉:“飽漢不知餓漢飢,以後再不叫你吃酒了。”

    “不吃便不吃。”沈拓道,“等你以後娶了小娘子,我又完婚,兩家作通家之好,大家坐一處喝酒取樂。”

    何鬥金氣道:“你八字只差一撇,我八字還沒提筆呢。”他道,“說不得說不得,這事沒勁,正經人家的小娘子哪比得秦樓神女、章台麗色。”

    “你囊中有錢才有神女、麗色。”沈拓端坐道,“不要拿這些聲妓子與家中娘子相比。”

    何鬥金道:“那是你定了好的娘子。若我得個不好的,還不許我養知己紅顏,她們只認錢,家中娘子便不認錢?”

    沈拓由他胡扯,晃眼樓下賣草編的,蜻蜓、蚱蜢編得栩栩如生,也不知何棲喜不喜歡。何鬥金見他只管看樓下的一個老翁,先是疑惑,後恍然,真是……沈大郎也是錚錚鐵骨好男兒,自打定了何家的小娘子,倒成了繞指柔。

    可見情之一物,堪比穿腸毒物,危險得緊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3:10 PM

    第25章
   
    賴娘子與何娘子一戰成名,連何秀才都有耳聞,外出沽酒回來時,表情一言難盡。

    何棲在家理著盧娘子幫忙置買的鍍銀祭器:“阿爹素來不理會這些事的。”

    何秀才含糊道:“波及大郎,便聽了一耳朵。”

    何棲笑,何秀才也是因關心之故,他這麼清雅之人,卻同一般婦人似得聽起家長裡短來。

    何秀才道:“大郎小郎兄弟二人,身邊也沒個人照料,添衣加飯沒個囑托。”說得頗為心疼。

    何棲跟著輕嘆,只是這個時節存不住什麼吃食,不然倒可以做了備在那,腹中飢餓時可以應對一二。

    一時父女二人無話,一個看書,一個縫衣,天將擦晚,有人扣響了院門。何秀才上前開門,卻是沈拓,一身短打,汗濕了半身,頭上戴了頂鬥笠,神情嚴肅。

    “大郎這是?”何秀才見他不是平常模樣,有點吃驚。

    沈拓略坐了下,接過何棲倒的一碗水,一氣飲,將碗交給何棲道:“阿圓,再倒一碗來。”

    何棲依言又給他倒了一碗,問道:“可是有什麼事?一身的汗。”

    “我是特地抽空過來與你們說一聲的。”沈拓又喝了一碗水,才覺得燥渴之意被壓下去幾分,“桃溪摸進了一伙賊人,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岳父、阿圓這幾日注意些,早些關好院門,門栓也仔細些,別落下沒栓。”

    “怎麼會有賊人?”何棲和何秀才都大吃一驚。

    何棲更是遲疑不定,她雖然穿過來時就逢大災,顯些沒被餓死,可這畢竟是天災。這麼多年,生活十分太平,眼界有限,她不知道這個年代是不是盛世,只知並非亂世之像。沒想到居然會有賊人作亂,聽沈拓語氣,還不是什麼賊偷,而是賊匪。

    沈拓道:“還是伙有來歷的賊,從外邊逃竄了來,他們走投無路,缺衣少食,難保狗急跳牆傷人性命。”

    大興這些年來吏治清明,風調雨順,邊境安穩,隱隱盛世景像。不過,再怎麼平和也總有些小亂子。

    前幾年,羨州出了一個教,叫大彌樂神教,教主是個佛理道義通通不通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混人。偏偏這人生了一張圓圓白白的笑臉,耳垂肥大,口唇鮮紅,更妙得是眉間一顆朱砂痣,乍一看,倒真個彌樂佛投胎轉世似的。

    這位神教教主早先是個騙子,因生有佛相,經常冒充和尚騙吃騙喝,後來不知怎麼和一群慣騙混在一起,更不知哪個主意,竟弄了一個大彌樂教出來,謊稱教中信徒百罪皆消,必登極樂。

    此人生就一條燦若蓮花的舌頭,又得騙子傳授心得,再兼冒充和尚的經驗,半年時間忽悠了信徒無數。騙來的供奉蓋起廟宇,又引了教徒,穿了一色的衣服,日常就令這些人使騙子的手段拉攏人信教。

    這些教徒常常架起一口“油鍋”,下面點了火,脫了衣服坐在裡面,號稱有不死之身。眾人紛紛引以為奇,哪怕不信教,也慷慨掏銀資助神使飯食兼傳播教義。

    因他們沒有生出事端來,又賄賂了當地官員,官府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讓他們壯大起來。

    天之欲其亡,必先欲其狂,這伙賊人在羨州攬了無數銀錢,膽子愈發大,居然騙到了大興都城禹京。

    也是他們倒楣,沒有成為大神教的氣運。因為他們在都城試水行騙沒幾天就碰到了大興皇帝姬景元。

    姬景元這人有個怪毛病,他愛在都城溜達,要不是百官看得緊,他不知能溜達到哪去。這日,姬景元處理完朝政,也懶得理會後宮嬪妃,換了常服,帶了太監侍衛又溜出了宮。這一溜就溜到了玄武街,打眼一看前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生熱鬧,人圍了裡三圈外三圈的。

    姬景元愛熱鬧,跑去看個究竟。中間有個沒穿上衣的光頭在那“油炸活人”,油鍋外跪了幾個穿白衣麻鞋脖子上套大顆佛珠的“和尚”,劈哩叭啦磕幾個頭後,雙手朝天,口裡念念有詞,什麼“大彌樂神消我罪孽,賜我極樂。”不知底細的百姓,見了活神仙,油鍋都炸不死,迷迷糊糊也跟著往旁邊一跪,又有不少人往跟前扔銅錢碎銀子。

    姬景元當下就樂了,媽的,一伙騙子騙到他老窩了,喚了侍衛,低聲吩咐幾句。

    姬家自己也是土匪出身,開國太\祖當了皇帝都不改悍匪作派,氣急了能在朝堂上和朝臣互噴口水,還成功把大臣給氣暈過去。

    姬景元骨子裡也不是什麼好的,他使人故意打翻了大彌樂神教的“油鍋”,然後支了一口真正的油鍋來,點火燒滾,把這群“不死”的光頭全扔油鍋裡炸了。

    姬景元油炸了神教神使,也不溜達了,回去就令人徹查此事。一查,就查到了羨州神教老巢。

    羨州毗鄰京都,才多少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麼個神教,信徒還不少。一時羨州官員來個大換血,姬景元還要御駕親征端了大彌樂教老窩,太傅臉都白了,往殿前一跪,大有皇帝要去剿匪便從他屍體上踏過去的架式。

    其時大興少有戰事,一群武官骨頭都是癢的,哪輪得到皇帝親征,不過剿滅一個小小的彌樂教,武官爭搶得頭破血流。

    大彌樂教就此消散煙雨中,教主和幾個主事紛紛人頭落地,只剩一些外出的教徒四散流竄。

    這伙人當初被信徒供奉著吹捧著,個個養得四體不勤,哪肯隱了名姓耕種操勞,索性當流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在羨州時被嚇跑了膽,又被攆得跟狗似得,只在各地竄逃犯事。

    流竄到桃溪的這伙教徒四五之數,原先在教中也不過干些雜役,這幾年流竄動了刀見了血,倒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

    縣令季蔚琇得了信後倒有點頭疼,這群匪瘋狗一樣,又沒個畫影圖形,也不知究意什麼模樣。賊匪腦子也活,見城門把守得嚴密,守門的民壯衙役個個精神抖擻不似那些偷懶應付的滑頭懶貨,不敢挾在人群裡混進來,又見桃溪多水路,半夜含了空心竹管子泅水進了城中。

    還是沈拓機敏,巡察時發現道邊草叢脫著幾件濕衣服,懷疑賊人潛進了城。季蔚琇和縣尉親自過來察看一番,認同沈拓的看法,明面不動聲色,暗地卻讓沈拓日夜兩班巡查全城,看到可疑之人就記下行蹤影跡。

    沈拓這兩日都沒歸家,吃宿都在多外頭,沈計也被施翎拎到了縣衙,只何棲和何秀才一個弱女子一個半老書生,真若遇上後果不堪想像。

    季蔚琇怕打草驚蛇,沒下明令,因此沈拓放心不下,特地趁著用飯之時急行而來告知何棲何秀才一聲。

    “也不必太過慌張,只關好門戶,不在外頭行動就好。”沈拓安慰道,“這幾日桃溪明松實緊,明裡暗裡都有人盯著異動,碼頭、食肆、賭坊人多之地,朱縣尉也帶了人,隱在暗處。”

    何棲多少松了一口氣,這倒還好,府衙出了這麼多人手應對此事,至少讓人安心些:“他們可會傷人性命?”

    “……”沈拓深深地看了何棲一眼,“亡命之徒。”

    何棲咬了咬唇:“他們流竄各地,為的是保命求財,你們追得緊,他們難免心驚膽戰,說不定食不到腹。若真不幸撞見,破財可能保命?”

    “保不保命另說,只由得他們如何,不要與他們硬對硬。”沈拓皺緊了眉,“他們要吃就給吃,要銀就給銀,保全自身最為重要。”

    何棲念頭轉了幾下,心道:也不至於這麼晦氣就撞上這伙賊人。輕聲道:“我知道了,大郎擔著重要差事,不要耽擱了。謝字……我也不說了。”

    沈拓雖擔心,聽她這麼一說,露出一絲笑意:“你要說謝,我倒真要生氣。”

    何棲何秀才送沈拓出門,叮囑道:“大郎自己也小心,你雖有功夫,只是刀槍無眼,萬萬小心一二。”

    沈拓正了正鬥笠,重系了下頸中繩結:“……我與你還未……我自會小心。阿圓與岳父在家用了飯,早些關門閉窗。”

    何棲扶了門,看著沈拓寬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想著他今日不知走了多少道,他是都頭,調度安排都少不了他,估計也不得歇息,待到用飯之時又匆匆跑來何家遞消息。一身衣裳倒濕了半件,貼在身上幾能滴出水來。

    何秀才畢竟半輩子的閱歷,倒還沉穩:“阿圓,把院門栓了,再拿木棍頂著,屋裡門也是。”

    “嗯。”何棲應了一聲。眼珠一轉,又把那幾只雁給放了出來。

    這幾只雁養了好些個月,漸漸熟了起來,雖然不會老實去籠子裡睡覺,但是攆趕幾番還是會擠在一起呆在籠中。

    何棲一放它們出來,一只一只探頭伸脖子的,嘎嘎叫幾聲,大搖大擺踱了出來,驚見何棲腳步一動,以為她又要來攆自己,呼啦一下在院子中四竄。

    “今晚需你們幫忙看家。”何棲笑道,“以往只聽過鵝比狗還要凶,就不知道你們又如何。”就算不指它們拿嘴叼人,聽到響動,叫喚幾聲也是好的。

    何棲拍了拍手,回身關好房好,插好門栓,又拿掃把木棍支著,搖了搖,見紋絲不動,這才放心一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3:24 PM

    第26章
   
    何棲心裡存了事,怎麼也睡不著,門窗一關,屋中更是悶熱,放下帳子,整個透不過氣來,拿帳鉤勾了床帳,蚊蟲又開始肆虐,“嗡嗡”叫著專挑了皮肉嫩的地方咬。

    何棲摸黑拍死了好幾個,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來。挑亮燈,絞了濕布將涼席、竹枕都擦了一遍,重躺回去,雖好過一點,仍是輾轉不得成眠。

    干脆坐起身,移近燈,翻出針線笸籮,盤腿坐在床上縫中衣,腦子裡卻模模糊糊東想西想,沒個准念。縫了一會,揉了下眼睛,側耳仔細聽了聽。

    風過葉梢,哇叫蟲鳴,夜靜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麼時辰,何棲剛將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針,只聽街市上一陣喧鬧,一驚之下,針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紙透著火光的微紅,接著就是凌亂的腳步聲,兵器對接之聲,吆喝推搡之聲,又有棍棒擊打之聲……

    何棲拿舌頭衹著上顎,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領,莫明緊張:這是抓到賊了?也不知沈拓有沒有受傷?既然只有五六個賊人,官府人多勢眾,手上又有刀槍,應該不會出事。也不知那伙賊躲在什麼地方?既聽得這麼清楚,應該離得不遠?

    抓捕之聲待到下半夜才漸漸歇止,然後,何棲聽到一個粗嘎的聲音操著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罵著什麼。

    再有一道男聲隱隱傳來,似聽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條下酒。”

    何棲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聲音,聽不太真切,也許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無端覺得是。

    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夜裡,蟲鳴聲一斷一續,又連成一片,夜又重歸靜謐。休棲推開窗,探身看了看天,滿滿一夜空的星,銀河壓得低低的,似能從天上傾倒到在發間。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的涼,似乎還夾著一絲略有略無的血腥味。

    重又關好窗,困意侵襲,胡亂收拾了針線,拿扇子趕了趕帳內的蚊子,吹了燈,倒頭便睡。

    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醒來時卻半點也記不起,睡得遲,夢又多,這一夜精神沒歇過來,偏偏何棲又習慣了早起,天微亮,東邊的天透了紅白出來,便自發睜開了眼。

    天熱,在床上躺不住,吹欠連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隨意挽了個發,便去廚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綠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達,不少人家後門就連著臨水的石階,淘米、洗衣、涮夜壺馬桶,雖是活水,但何棲總覺得這水髒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卻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礬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干淨,心理上卻覺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從哪學來的講究,還道:“你又不好茶,非要無根水?沒有雨水時,又不見你講究了。”

    何棲無奈道:“天不落甘霖,無法強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將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裡好些蟲子,成群結隊歡快得很。”

    何棲一點也沒被嚇到,還道:“這我可不怕,阿爹以為溪裡沒有蟲子?水裡又有魚,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污濁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爛在水裡,四處漂流……”

    何秀才被說得惡心:“快快打住,晚間倒不必用飯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闊口彭肚,就放在廚房後門,拿木板拼了圓蓋蓋了,以免落了髒東西。何棲愛干淨,想著裡面存著入口之水,外頭也不好髒兮兮的,有事沒事就拿草團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棲拿了葫蘆瓢去後門舀水,正欲掀蓋時,驚覺不妥,缸壁外沿一團污泥。幾乎是電光火時之間,何棲扔了瓢想跑,那個賊人卻從缸中一躍而起,撲將上來,拿匕首抵了何棲的脖子。

    “臭……婆娘,殺……殺了你。”

    何棲只覺一只屍冷的手扣著自己的肩,執刀的另一只手慘白泛青滴著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陰河爬上來一般。一瞬間,何棲的腦子裡似轉了千萬個念頭,她飛快得眨動著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萬個念頭過後,腦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後,何棲無意識般,輕聲念道:“大彌樂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順遂,護我極樂……大彌樂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順遂……”

    賊人愣了愣:“你是信眾?”這裡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為這樣我便能饒她一命?又轉念:她又不知我的來歷,沒道理念起禱告來,莫不是真的是信眾?

    何棲剎時腦子清明起來,也不理他,自顧自禱告:“大彌樂,佑我此生,必登極樂……彌樂大神,仙壽恆昌,千秋萬載,與日同長……”

    賊人一時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壽恆昌?千秋萬載?與日同長?有這教義?他怎麼不知道?

    “閉嘴,不許再念,教主都死了,登極樂了,你既這麼信他,不如我送你見他去。”賊人低喝道,“驚了人,老子的刀是不認人的。”

    “彌樂……大神不死不消,又怎會仙去?肉體沒了,神魂永生,自會轉生他人身上。”何棲顫抖胡謅。

    “轉生?”賊人握刀的手又緊了緊。

    他腳力不及幾個同伙,那幾人驚覺追捕,自顧自得逃了,反把他撇在身後。慌亂之下,翻了一戶院牆進來,夜色中見有一口大缸,裡面半缸的水,便在裡面蹲足足了一夜。這一夜又怕又累又冷,人都泡白了,整個人有如驚弓之鳥,晨間一聽動靜,就拿刀挾持了人。想著,露了痕跡必是死路一條,不如殺人滅口,左右都是通緝的逃犯。

    沒想到,這個小娘子居然是個信徒。一時又疑心何棲是冒充的,一時又覺她是真,若真是信徒,倒可騙些銀錢,混條活路。

    “這位好漢……你若放了我,放下屠刀,信我彌樂天神,過往一切一筆勾銷,死後不入地獄,不受輪回苦楚……你……你……”何棲小聲小氣地勸道。

    賊人冷笑:“你倒傳起教來。”念頭轉了幾轉,他腹中飢餓有如鼓擂,“家中可有飯食?”

    “家……家……中。”何棲裝出慌到咬舌頭的模樣,“天熱,存不在熟食,只……人有……生米。”

    “帶我去。”賊人喝道。

    何棲無法,只得將人領進廚房,指了指剛才淘好的米和綠豆。賊人看著生米兩眼放光,將匕首插在案條上,一邊盯著何棲防她逃跑,一邊撈過陶罐,拿手撈了米往嘴裡塞,塞得急,噎得伸長了脖子。

    何棲只在一邊縮成一團,賊人生吞幾口米,略解了飢餓,不再狼吞虎咽,牢牢看著何棲。見她縮著肩膀,閉著眼睛,口中還不斷念著禱告詞,心內倒信了一大半,這個小娘子八成真是彌樂教信徒。又見她生得秀美,一時倒舍不得動手,心頭起了一絲淫念。

    “你家中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阿爹,三個阿兄……”何棲道。

    賊人當下緊張起來:“你家中竟有這麼多人?怎麼半點動靜也無?”

    “天……天還早,我阿娘沒……沒了,我與他們做……做早……飯……”何棲裝出怕急的模樣,抽噎道。“阿爹……他們……還未起,二……二兄殺豬……累得緊……不不吵他……”

    賊人的手一抖,這個家中竟有這麼多人?又有殺豬的,若是被驚起,倒是逃脫不開。估摸了一下道:“不瞞小娘子,我是大彌樂神教神使,遭了迫害落到這個地步。你既是信徒,你若是助我脫困,彌樂大神必護你康健,金多銀多,子多孫多,信我彌樂神,登我極樂門。”

    何棲一身冷汗,暗道:好險,原來這個什麼彌樂神教傳教時說的是這些,自己信口胡謅的,狗屁不通的,居然蒙混過去了。

    “你……你不要混說……你怎會是神使?”

    “我怎麼不是神使?”賊人急道,從脖子那掏出一串大佛珠,“你是信徒,必認得我教法器。”心裡暗道:好險,神教解散,還留了這阿物在身邊,今日倒有了用處。

    何棲探頭看了一眼,又嚇得縮回去,用蚊子一樣的聲音道:“看……看著像……真的,我只……”

    賊人冷哼:“什麼叫看著像,這便是彌樂法珠,附有教主神法。你若助我,我便將法器賜於你。有了這法器,你此生無憂,非但你能入極樂之境,還能福及家人,攜同家人一同到那富貴長生之地。”

    “真的嗎?”何棲驚喜,忙虔誠念道,“彌樂大神,護我康健,金多銀多,子多孫多,必登極樂。”

    賊人心頭暗喜,問道:“小娘子可有銀錢?其它吃食?”

    “銀錢阿爹管著呢。”何棲皺著眉,為難道,“也無甚吃食,只有生米生面,對了,倒還有幾只活鵝,可宰殺了吃肉。”

    賊人聽到葷腥,差點流下口水:“殺了吃,可會驚著你阿爹?”

    何棲搖搖頭:“家中飯食都是我做的。”

    賊人催促著何棲去殺鵝,只是,到底不放心,拿了匕首別在腰間,躲那盯著何棲謹防生變。

    那幾只雁一晚上都在院子中溜達,一地糞便。何棲逮著一只特別凶的追,何家院牆矮,這些雁雖剪了翅膀,但被追得狠了,或激起性,拍了翅膀就能越逃出去。何棲故意要它們飛,追時還踩了它們的腳,一時院中亂成一團,兩只最大的雁飛上院牆跑去了大街上。

    何棲心裡念道:跑吧跑吧……

    這伙賊人走脫了一個,他們又不是義士好漢,少不得要供出同伙人,官府必定還要搜查。盼這兩只雁能引些注意力,好助何家脫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3:48 PM

    第27章
   
    那兩只雁得了自由,連跑帶撲楞出了小胡同,大搖大擺出現在街市上。天還早,街上冷清,只有賣早點的鋪子開始支起了桌子,煽滾了水,架起了蒸屜。

    官府連夜審了賊,重刑之下沒多時就供出了還有在逃的同伙,季蔚琇等人臉色都頗為難看,桃溪難得出大案,本來一舉擒獲了賊人實屬大功一件,各各資歷本上都添重重一筆,若是脫逃一個,又傷人命的話,功勞可就大打折扣。

    朱縣尉擔著治安揖盜之事,旁人有三分責,他須擔著五分,若是碰到不肯擔事的上峰,只將事往他身上一推,自個倒摘個干淨。

    季蔚琇倒不是這般人,也不搶功吃獨食,只是治下頗嚴,也不過多打點人際往來。唉,背靠大樹好乘涼,誰會沒事觸他的楣頭,與他硬碰硬的。

    比之季蔚琇,李縣丞倒愛擺架子,虛張聲勢。走了一個賊人,季蔚琇尚未張口,李縣丞倒開始在那陰陽怪氣,責備他們辦事不力。

    朱縣尉也不與他多言語,又點了人馬搜尋追捕。

    “日間人流繁雜,更不便了行動。”朱縣尉皺眉與沈拓說道,“挨家挨戶搜查,怕要鬧得整個桃溪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沈拓心底隱隱不安,道:“逃脫的賊人怕是膽小,晚間我們人多,又點了好多的火把,他受驚之下,怕是找了隱蔽之處躲了起來。聽口供,他們在二橫街鐵匠鋪那散了開,說不定還在那處藏著。”

    “言之有理。”朱縣尉撫掌點頭。“他一個大活人,再小心,總有痕跡留下。都頭粗中有細,尋蹤覓跡之事就交與你去,不到萬不得已,實不必把整個桃溪翻個底朝天。”

    沈拓揖禮應是。

    也是巧,朱縣尉守下一個小兵聽著沈拓調度道:“倒沒瞧見什麼異樣。”他是嘴碎啰嗦的,又說,“若說有異,也不知誰家養的灰鵝,長得好生肥大,生得還俊。”

    “誰讓你說這……”沈拓本欲訴斥,忽然一個念閃過,心跳加劇,只感五髒六腑如遭重擊。二橫街,長得俊的鵝,莫不是雁?此間養雁的人家只有……何家。

    那邊何棲在院子裡一通追攆,何秀才歲數大了,本就覺淺,這麼一鬧早就驚醒了,揚聲問道:“阿圓,一大早你攆它們作甚?”

    何棲僵了手足,那賊人躲在那,拎著的匕首閃著寒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道:“阿……爹,我抓鵝殺了……與二兄燉湯吃……早間我們吃粥,阿爹等會去前頭鋪子叫大兄大嫂他們……”

    何秀才愣在那:二兄?大兄大嫂?想問:你哪來的大兄、二兄的?緊要關頭硬是把話壓在了舌尖。何棲不是愛逗趣的性子,她這麼說必有緣故,再思及昨晚似有官府之人抓賊……

    家裡進了賊。

    何秀才驚得整只手都抖了,一時半個字都說不上來。

    “天還早,阿爹再睡一會。”何棲偷瞄了一眼賊,見他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許,大著膽子道,“我還未淘米,還有好些時候吃飯,”

    何秀才穩住身形,強自鎮定:“我去告訴你大兄一聲。”

    賊人聽了,目露凶光,只拿匕首對著脖子一比,又衝何棲搖搖頭,示意她拒絕。

    何棲道:“大兄脾氣壞得很,飯好再叫他,阿爹自去睡。”

    何秀才無法,急得在房中團團轉,又想著翻窗出去遞消息,又想衝出來與賊人拼個你死我活,聽她話語,顯是把賊人糊弄住了,又怕自己亂拿主意,倒陷何棲於不利之地。左右思量,心裡跟被油煎似的。

    何棲見何秀才沒再出聲,心底著實松了口氣,回來對賊人道:“神使,不好再抓鵝,我與你烙些餅?”

    賊人面上點頭,心裡卻過了好幾個主意,盤算著殺人滅口,他殺機一起,難免帶出一二。

    何棲嚇得心髒都快要停了,道:“神使,我記起家中還有一方火腿,只不知還是不是好的。”

    “去煮了。”賊人聽她語氣熱忱,也笑道,“小娘子年輕,不知肉芽的美妙之處,你僅管煮了。”

    何棲知道肉芽是什麼,聽得險些吐了。翻找出火腿,肉質深紅,表層似有黏液,果然有些異味,好在還沒生蟲。何棲拿水洗了下,正待拿刀片切時,賊人伸手攔了。

    “我替小娘子切了。”賊人謹敏,拿匕首胡亂切了肉,叫何棲拿水煮熟。

    何棲坐在灶前小凳上,引火燒灶,不一會火膛內劈吧作響,琢磨著要不要拿火扔了賊人,再逃出去。也不知那兩只雁有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用眼角余光注意著賊,這人顯然是個小心的 ,刀握得很緊,耳朵支楞著,留意著院中動靜,怕是有一點異響,他就會暴起掙個魚死網破。

    沈拓一路飛奔過來,施翎得了消息,緊隨其後。二人一到何家門外,見院門仍舊緊閉,走了兩只雁,半點動靜也無,實是有點反常。

    二人互視一眼,雙雙翻進了院牆,沈拓衝施翎打個手勢,示意他去何秀才房中查看究竟。施翎會意,貓著身順著院牆溜去何秀才那。

    沈拓微一沉呤,閃身去了廚房方向,目測了一下屋舍位置布局,從最西邊院牆與屋舍的空隙間繞過去,摸到了廚房後門。見一口大缸旁邊一圈的地都被水弄濕了,木蓋被扔到了一邊,廚房的門卻是開著的。

    抽刀在手,隱在門側,忽聽裡面何棲的聲音。

    “神使……肉熟了。”

    果然有賊。

    沈拓微微探了下頭,那賊想是故意留著門,以防突變之時能有逃脫之道,哪怕屋中呆著,選的也是利於逃離的位置。便是吃肉,也是站在灶前,不用碗不用筷,就著鍋,拿刀插了肉塊也不嫌燙,只往嘴裡塞。

    沈拓將他看個清楚。

    生得不算強壯,胡子拉渣,臉色青白,聽他腳步聲也是虛浮無力,想是這些天東躲西藏,少吃少睡,使他不敢隨意橫行。手中那把匕首倒是上好的利器,也不知是哪得來的,刀刃生寒。

    沈拓沒見著何棲,應該是在灶前燒火,剛剛煮熟了肉,叫這個賊人來吃。倒是人很好的機會,隔了一個灶台,哪怕他不及制服,賊人想挾了何棲也要繞過去行動。

    電光火石之間,沈拓整個人猛虎般撲了過去,一個肘擊將賊人打倒在地。賊人哪料有此激變,倒地之後,一個翻滾就要去揀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沈拓哪容他動作,一腳踢走匕首,另一腳踩了他的手,拿橫刀架了他的脖子,道:“你再動一下,腦袋可就此搬了家。我倒想看看,你的腦袋像不像韭菜,割了一顆還能長出第二顆來。”

    “天差饒命,天差饒命,我只是腹中飢餓,討些吃食,我委實沒有傷人。”賊人倒是能屈能伸,見沈拓身手高強,趴在地上,嗵嗵就在那嗑頭求饒。

    何棲呆呆地注視著沈拓,他頭發散亂,臉上有污漬,渾身髒兮兮的,袖口還有暗紅血跡,指甲縫有著泥垢,一身濃重的汗味。

    但是,在生死之間,他如一個英雄,就這麼乍然出現,制服了凶徒,救她危險之中。

    何棲不知怎麼鼻間一酸,所有的害怕和委屈剎時間通通湧上心頭,只想狠狠地大哭一場,宣泄所有的情緒。

    沈拓也呆了呆,他看到何棲從灶台後探出頭,抬了下眼,長長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頃刻之間就紅了眼睛。

    “你可有受傷,可有受欺負?”沈拓急了,也不知何棲受了什麼委屈。一時惡向膽邊生,手腕一翻,橫刀刀口直對著賊人的脖頸。

    “天差,天差,我沒動這小娘子半根手指。”賊人只覺脖間刺痛,似有血液湧出,顫抖著聲音道,“我……我……你不信只管問小娘子。小小娘了,你是我極樂門……”

    一語未了,被沈拓一腳踹了肚子,痛得在地上團在一團。

    “阿圓?”

    何棲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自個拿手抹了,越抹越多,直把沈拓急得恨不得一刀結果了賊人上來安慰她。

    抽了抽鼻子,道:“我無事,這賊人還不曾傷我,他晚間在水缸裡躲了一夜。”

    賊人聽他們語氣親密,想是拼頭之流,直悔不該躲進這戶人家。

    “真沒傷到?”沈拓仍不放心追問。

    何棲搖搖頭,又問:“你可要繩索?”不等沈拓回答,撿了捆柴火的粗麻繩出來。

    賊人抬頭怒道:“你這個臭婆娘先頭可是在戲耍爺……”

    沈拓不等他口出穢語,干脆踹翻他,拿麻繩剪了他的手,捆了結實,破麻袋似得扔在一邊。

    “可是嚇到了?”沈拓見何棲兩頰被淚水打得濕漉漉的,就想拿手去為她擦拭,伸手才發覺自己的手髒得很,又是泥又是血的。

    何棲見他手背指關節破了皮,想是握拳打架所致,不等他縮回,反拿住他的手。他很高,手也大,手掌寬厚,指間有繭,手背又有傷痕,觸之極為粗糙。何棲看得很仔細,翻來覆去。

    沈拓被她這麼握著,由著她翻看自己的手,略不自在道:“髒得很,阿圓?”

    “我可是讓大郎不自在了?”何棲拿手絹替他綁了傷口,問道。

    沈拓想:她以前也這麼問過我,我只記得她問,卻忘了自己是如何答的。手絹纏繞在他手間,輕裹著那些微不足道的傷口,卻像直綁在心尖似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7:07 PM

    第28章
   

    沈拓何棲二人情意綿綿,何秀才在自己房裡急得火燒眉毛,施翎進來時,他正預備翻窗出去呼救。

    施翎驚得差點兩腿打結,何秀才一把年紀,這摔了可怎生好,忙抱了何秀才的腳,道:“何公莫急,當心腳下,嫂嫂那邊有哥哥呢。”

    何秀才聽見施翎的聲音,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但他們父女情深,哪裡放心得下,催了施翎要來找何棲。

    施翎心道:一個毛賊,能在哥哥手下走幾回!哥哥難得見嫂嫂一面,多個一時片刻互訴衷腸豈不是好事?

    他拖拖拉拉不肯走,何秀才情急之下,生出一股力氣,只管扯了施翎沒頭蒼蠅似得抬腳。

    “何公放心,以哥哥的身手,嫂嫂肯定得救。”施翎無奈。

    何秀才整個如浸冰水,道:“我僅這麼一女,若她出事……我……”

    施翎原本最煩這樣嘰嘰歪歪的人,都說了無事無事,偏還在那哭喪著臉,仿佛不出事便不甘心似的。然而何秀才不同,他似陷在了無限的傷悲之中,施翎毫不懷疑,如果何棲出事,眼前這個老者怕也活不下去。

    他們不過養父養女,半點血緣也無,卻是老牛舐犢,而他,雖也有親緣手足,若他身死,兄長想必只是不管不顧、掩鼻而過。

    施翎一想到此,頓覺無趣,道:“何公,我帶你去。”

    “好好好。”何秀才一疊聲道,自個前頭也不顧有沒有危險,只管往廚房趕去。

    何棲也正擔心何秀才著急,眼見門口人影一閃,棄了沈拓跑出來:“阿爹。”

    “阿圓,可有受傷?”何秀才上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何棲,見她雖形容有些狼狽,臉有淚痕,倒不像受傷的模樣,一顆心總算飄飄蕩蕩落回了原處,“無事就好,無事就好……”又內疚道,“都是阿爹無用,竟不能護你一二。”

    沈拓立那悵然若失:阿圓心中,總是自己的阿爹最為重要。

    施翎看他喪氣的模樣,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他們父女情深,哥哥才識得嫂嫂多久,幾個月前,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沈拓自然知道這個道理,知道歸知道,心中卻難免空落落的,道:“他們父女當如此。”

    那個賊躺在地上裝死,聽施翎叫何棲嫂嫂,暗罵:竟是一家人。自己真是天不假年,時運不濟,一頭撞進地獄門。試著用手松松繩結,竟是越動越緊。

    “爺爺教你一個乖,這叫雙環結,又叫死豬結,鄉下殺豬,拿繩捆了腳,那豬只管嗷嗷,卻是越掙越緊。”施翎笑,蹲那用手拍拍賊人的臉,很是得意,“只你這豬,太瘦,沒幾斤肥油,賣不了價。”

    “爺爺饒命,爺爺不如放你孫子一趟。”賊人打蛇纏上棍,在地上扭動,“爺爺要是放了孫子,孫子助爺爺發一筆橫財,潑天的富貴。”

    沈拓拿他身上的衣裳擦了擦刀:“你們有潑天的富貴,還用干打家劫舍的勾當?”

    “想活命,還拿話誑騙爺爺。”施翎怒道,張開巴掌就把賊人扇成了豬頭,“你長對招子有個甚用,跑來嫂嫂家中躲著,驚憂了她,還敢求饒?”

    賊人心中把施翎罵得狗血噴頭,這小白臉竟是混人,銅碗豆一顆,油鹽不進。轉而又向沈拓道:“天差,聽你孫子說……”

    “你也配做我孫子。”沈拓橫眼,很是嫌棄。有這種孫子,豈不是祖墳不修。他與阿圓是做了幾輩子虧心事,才攤上這種孫子?

    “是是是,小的不配,小的不配。”賊人改口,“天差,小的不說假話。小的聽教中長老說過,教主私下吞了好些金,背人藏了起來,至今下落不明。”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沈拓掩下心中的驚疑:“你們那個教主吞了教中的銀錢?”這倒並非沒有可能,彌樂教本就是騙子團伙,一伙騙子內裡勾心鬥角,內訌盤算也是情理之中。

    “教中長老暗中……尋找過,只……只沒找到蹤跡,沒有實柄。”賊人又神秘兮兮道,“我聽了那麼一耳朵,雖不知道那筆銀錢藏在何處,卻知道個大概方位。天差和這位……爺爺都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去找,必定手到擒來。天差,爺爺,你們說這是不是一場潑天的橫財?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天差和爺爺如此好漢,當過呼奴喚婢,左擁右抱的富貴日子。”

    “我是好漢,卻不是你能哄的。”沈拓將話記在心裡,“你們這些人逃竄之中,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血,我饒你?你問問那些亡魂答不答應?”

    “天差,潑天的富貴啊,潑天的富貴……”賊人見他竟然不為所動,只把鼻涕眼淚都急了出來。

    沈拓懶怠理他,拎了人,見何棲在何秀才面前神情依賴,不忍打擾,只不好再耽擱下去,道:“岳父,阿圓,我先把賊人押解回衙內。晚間再來看你們。”

    何秀才回過神,想著自己驚慌失措之態盡落小輩眼裡,慚道:“此次多虧大郎來得及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岳父又說客氣的話。”

    “大郎晚間帶了小郎與施郎君家來吃飯。”何棲道,“無端端遭此一劫,熱鬧一番去去穢氣。”

    不待沈待回答,施翎已經先搶先道:“那敢情好。嫂嫂會不會做蝦餅?炸得香脆,就酒最好。”

    沈拓聽他大咧咧地點起菜,道:“就你事多!”

    “嫂嫂與何公又不是外人。”施翎嘟囔。

    何棲掩袖笑:“施郎君這話在理,的確不是外人,實在無須見外。不如,我再捏了肉丸子炸了,小郎與大郎應是愛吃肉的。”

    沈拓喜歡吃這個,有次來何蹭飯,一盤炸丸子大半盤進了他的肚子,何秀才看得直側目。這肉丸子說是炸與他和小郎,實是為他炸的。

    沈拓抬手抹去嘴角的笑意,與趕來何家的差役會和,一路將賊拖回縣衙。

    桃溪百姓好奇的,跟到衙門口,回去添油加醋一通胡說,什麼山頭的賊匪作亂,那個反駁說:哪是山賊下山,明明是水匪,陳四家船都被鑿了。還有猥瑣的說是采花大盜,白日盯了有女兒的人家,晚間就潛進去行不軌之事……又有街市居民仿若親見,在那言之鑿鑿:啊呀,晚間官差捉人,點的火把照得跟白日似的,動了好些兵器。那血流得跟殺了雞似的。

    一時眾說紛紜,何鬥金家的食肆生意都翻了幾番。

    沈拓將人關進牢中,又將事細細與季蔚琇稟明:“屬下聽這賊人顛三倒四,不知是真是假。”

    “他們是彌樂教眾,這是經了御前的大案,抓捕的逃犯須押解進京,交與京畿審訊。季蔚琇道,“真也好,假也好,不與我們相干。”

    “明府所言甚是。”沈拓笑,“只是我卻須將事與明府交待清楚。”

    “聽說這個賊逃進你未婚妻家中?”季蔚琇對賊人口中的那筆金銀態度漠然,對此事卻頗為好奇。

    沈拓點頭:“僥天之幸,一切安好。只不敢細想,屬下後背一身冷汗。”

    “難為她一個小娘子竟與亡命之徒周旋這麼久。”季蔚琇誇道,“閨秀女子之中實屬難得。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好運道啊。”

    “明府謬贊,她也只是聰明些,其它普通得很。”沈拓摸著自己的脖子傻笑。

    季蔚琇見他這番作態,心裡好笑:“這次抓到彌樂教眾,大功一件,你與施翎都有賞。你家那小娘子,我也記得她一功。”

    “沈拓代何家小娘子謝明府賞。”沈拓樂了,一揖長禮,又道,“眼下還不是我家小娘子,要待十一月才完昏。”

    “既如此,你讓何小娘子親自來領。”季蔚琇起了逗弄之心,私下也確實對何棲有些好奇。

    沈拓一時傻了眼,有些不願何棲見季蔚琇。一面卻自我唾棄:枉我自附好漢,卻是把明府與阿圓都看輕。這麼一想,肅整了面容,揖禮應是。

    “季明府要見我?”何棲著實吃了一驚,“為何?”

    “明府說抓著犯人,記你一功,要你親去謝賞。”沈拓解釋道,“不必緊張,明府磊落君子,為人親切。”

    “還有賞?”何棲精神一震,“會賞什麼?”

    “明府賞人愛用真金白銀。”沈拓道。季蔚琇不缺錢,出手闊綽,曾道:虛名抑或心頭所好,都不如黃白之物簡單直接。此等作風倒不像出身高門,很是市儈。

    何棲一聽居然還有銀錢可拿,立馬就樂了。她又不是清高之人,再不嫌錢多咬手的,又思附季縣令風評極佳,倒不用太過緊張。

    換了衣裳,略整了妝面,由何秀才沈拓陪同著去縣衙。

    有君子如玉,如切如琢,何棲兩輩子沒見過如此精彩的人物。他容貌不過普通,卻是身姿如玉,行動灑脫,再隨性的動作做起來都顯得那麼從容、自然。只要他站那就是一道過目難忘的風景,妝點歲月中形形色色淺淡的過往。

    “何家女見過季明府。”何棲垂眸行了一個叉手禮。

    “你便是何家小娘子。”季蔚琇的目光裡滿是贊賞,“竟生得這般好相貌!”又斜睨沈拓一眼,不太正經低語打趣道,“大郎好福氣啊。”

    “明府過贊。”何棲耳尖,聽得分明,兩腮染上了粉色。

    沈拓在那作一本正經狀,只是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得往上翹。

    季蔚琇問了何棲事情的經過,他也不細問,只當聽個趣,也沒有多留何棲,問了話,又誇幾句,賞了五兩銀子,就讓沈拓送她歸家。

    何棲匆匆來,暈陶陶見了桃溪縣令,然後捧了五兩白銀出來,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這打賞倒是簡單粗暴得狠。

    “倒是因禍得福,晚上與你們加餐。”何棲意外發了一筆橫財,心中難免激動,十分闊氣,“大郎且去沽幾兩好酒。”

    說得沈拓和何秀才都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7:42 PM

    第29章
   
    晚間何棲果然做了一大桌的菜,又叫了盧繼一家過來,沈拓又去集市斬了條羊腿,在院中架了火,抹了鹽,挽袖烤炙。

    酒是上好白楓酒,產自汾州,色白酒烈,入喉溫燙。沈拓拿酒灑了羊腿,一時火花猛躥,香味四溢。

    “可惜啊。”盧繼心疼得直跺腳,“好好的白楓酒,卻拿來襯了羊腿,可惜啊可惜。”

    沈拓露出手臂粗壯的肌肉,道:“咱們這邊沒有好羊肉,天又熱,到了晚邊不大新鮮。咱們又不得上好香料,不拿酒去膻,不好吃。”

    “羊肉嫩膻才好吃。”施翎搬了一小凳子,坐那盯著剛剛變色的羊腿流口水。

    沈計乖巧幫著何棲搬盤盞,插嘴說:“施大哥心裡世上再沒什麼不好吃的。”

    施翎回想了一下,點頭:“餓得慌時,發霉的炊餅都是美味,沙、干中帶酸。”

    何秀才聽了,看施翎,見他膚白眉翠,唇紅齒白,眸中帶星,一笑如同無憂少年,乍看真不似吃過些苦頭。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施小郎將來必鷹翱九天、虎嘯山谷。”

    施翎就喜歡鷹啊虎的,連忙點頭。

    何秀才看著他,眼神都放柔了。

    都是大男人,何棲多做了肉食,炸了肉丸、蝦餅,又切了白肉,煨了肥肚,煎了香魚。嫌膩又做了莧菜豆腐羹,再拿香油拌了綠油油的雞兒腸。

    沈計跟著她忙前忙後,何棲腳步微微停了一下,道:“小郎不用幫忙,你去與盧小三他們玩。”

    “不,我來幫阿姊。”沈計看了眼盧家三兄弟,見他們頑得騎上了院牆,有絲羨慕,有絲衝動,最終卻是搖搖頭,“我還是幫阿姊。”

    何棲笑了,半彎腰稍靠近他,誇道:“小郎真乖。”

    沈計臉刷得紅如蝦子,鼻端嗅到何棲身上一絲絲清甜的甘草味,袖風帶著一絲煙火氣,不算特別好聞,但是,像……阿娘?微抿了一下唇,心道:不知道阿姊是不是真的覺得我好,不視我為拖累。

    “阿姊改日為你做一個書袋可好?”何棲笑眯眯道,“只是阿姊手藝粗陋,馬虎能繡幾竿青竹。”

    “阿姊與阿兄婚期近了,有事要忙。”沈計搖頭,“不要為我費了心神。”走了幾步,又低聲道,“等阿姊做了我嫂嫂再做一個給我好不好?”

    何棲真想伸手摸摸他的頭,礙於於禮不合作罷,越發柔聲道:“小郎體貼,那阿姊也練手熟了,做個好的書袋與小郎!”

    “多謝阿姊。”沈計揖禮。

    沈拓拿刀把肉割開,好入味,拿蒜泥細細抹了。抬頭見沈計跟在何棲身後進進出出,兩兩頰微紅有汗,倒比平時活潑,又見何棲眉眼微彎,可見心中高興,心想:熱鬧倒熱鬧,大家也高興,到底讓阿圓忙碌。

    待羊腿外邊一層烤得金黃流油,透著焦香。沈拓拿刀片下熟肉,拿碟子裝了奉於何秀才:“岳父嘗嘗我的手藝。”

    何秀才不喜葷食,今日樂呵呵接了,吃了幾口道:“火侯剛好,須就酒。”

    施翎忙端上酒杯,何秀才接過一口飲了,道:“你們吃,不用理會我。”等何棲帶著沈計過來坐下,又說,“阿圓吃一杯,今日劫合余生,必有後福。”

    何棲也覺得今天應該喝杯酒,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塞翁失馬,有沒有福尚不知,倒發了一筆橫財。”

    盧娘子笑:“偏財也是財,可見小娘子是有財運的。”又斟酒與何秀才道,“何公莫嫌我說得俗,日子要過得舒坦,哪離得銅子?”

    “若得滿室阿堵物,我也是笑而納之的。”何秀才笑起來,“錢匣空空,還笑阿堵物,不過暗恨不得。”

    何棲笑:“阿爹貪心了,竟要滿室,我睜眼得一錢匣就夠了。”

    沈拓盧繼等人俱笑起來。

    施翎自個拿刀切了塊肉下來,忽道:“哥哥,你說那個賊人說的話,是真是假?”

    沈拓轉烤著肉,道:“真假都與我們無關,再者,他們滿嘴的胡話,哪有可信的?”

    “我不過一說。”施翎道,“若是我得了那筆金,就交與哥哥買屋宅,三進四進的大宅,我們都一塊住了。請了管事護院,嫂嫂跟著買他十個八個婢女伺侯。再請說書人、雜耍的隔天與何公解悶。”

    沈拓哭笑不得:“你安排得倒周全。”

    施翎道:“有了多余的,就接濟了窮人衣食。”

    何秀才在旁道:“少年俠氣啊。”又道,“阿翎心中有道義。”

    盧繼道:“你發了財,好卻是都是身旁人的?你怎麼不與自己?”

    “我又沒妻兒老小相好的,要來何用?”施翎邊喝酒邊道,“有酒有馬有刀,盡可踏遍天下路,看盡山川雲海。”

    施翎越想越美,恨不得跨了馬游江湖去。

    沈拓道:“你想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卻不想見橫屍荒野,連屍身都喂了野狗惡鴉。”

    施翎笑:“不過瞎說說,那個賊人也不過胡扯,真有金,哪輪得到我?”

    盧繼這時道:“倒也並非不可,香火旺盛的寺廟,再不缺銀子的,佛相都粉著金漆。我曾聽聞彌樂教信眾極為狂熱,為登極樂仙境,不知供奉多少真金白銀與那伙騙子。財帛動人心,何況其數之巨?彌樂教所謂的教主長老不過污合之眾,暗地裡不知多少爭鬥。彌樂教主為留後路,暗地裡挪了金銀偷偷藏起來,倒也在情在理。”

    “彌樂教真有巨富?”施翎驚奇,他只當說笑。他與他師父呆的破廟窮得三餐不繼,只以寺廟道觀都是苦修之地。

    盧繼笑了,摸著胡子,壓低聲音:“當年前朝吏治混亂,苛捐雜稅一堆,又有天災人禍,逼得人活不下去。”他伸手指了指天,“這位當時起義時,軍隊壯大,眼看著湊不起軍資。本就是為活命才干這賣命的活,沒飯吃,誰肯跟著你。太宗當年不知道推了多少廟宇,雖說後來粉飾道:姬家為黃帝後人,滅佛寺惡僧是為弘揚道法。當年實是為了掏廟裡的銀以充軍餉。

    現在佛教雖也興旺起來,官府度碟把得卻嚴。前朝之時,大廟占一個山頭,圈了地,收取租銀,另一面又忽悠著信徒的供奉,個個和尚不事生產,吃得膀大腰圓。那些餓得上頓不濟下頓的,得了個餅還要供與佛前求個來世太平。”

    盧繼邊說邊搖頭,何秀才止了他的話頭:“隔牆有耳,不可多言,當心禍從口出。”

    盧繼輕拍自己的臉:“該打,我這喝酒胡言的毛病實是該死。”

    施翎聽得出神,道:“可見非常之時可行非常之事。”

    沈拓冷哼:“你一縣鎮快馬都頭,抓抓賊破破案,逾時還要罰銀,有甚非常之事?”訓得施翎歇聲喝酒。

    何秀才和盧繼見他這般聽話,俱指著他笑。

    何棲愛聽他們東拉西扯,沈拓悄悄盛了一碗羹湯給她,低聲道:“你剛吃了肉,解解膩。”

    何棲笑著接了。

    “阿姊,你說發橫財好不好?”沈計一直出神聽著,也不知怎麼忽然脫口問道。

    何棲不願敷衍了事,細想一會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要是僥幸得的橫財,與他人無尤,我這俗人自是笑納。只是,大都數橫財皆為不義之財,不義之財接在手裡,怕要咬疼了手。好比一杯滾水,杯子只這麼大,八分滿正正好,貪多倒得多,不及送到嘴邊,就灑出來燙了手、髒了衣裳,反倒得不償失。”

    沈計聽了,若有所思,又問:“若是這杯水卻不是自個喝,是奉與親近之人解渴呢?”

    何棲道:“視你為親之人,怎忍你燙手端茶?”

    “可他不知我燙手。”沈計追問。

    “他日得知,那他豈不內疚傷心?”何棲反問。

    “只不教他知道?”

    “萬事總有水落石出的那日。”何棲深深看著他,片刻後笑道,“爭來爭去沒意思,小郎多吃些肉菜,他日長得與你兄長一般高。”

    沈計拿碗接了何棲挾過的菜,老老實實吃起飯來。何棲看他,他們兩兄弟,相貌脾性全都兩樣,比之沈拓的闊達,沈計顯然復雜得多。

    沈拓心中了也有事,彌樂教這幾個賊,須押解到州府交接,季蔚琇的公文已經令鋪兵送去宜州,待到州府回信,他少不得要押解賊人去宜州府衙。

    這一趟少說也要十天半月,雖說在桃溪也未必能日日得見何棲。只是忽然一去,兩人一下子隔了千裡之遠,渾身不對勁起來。

    趁何棲去廚房切瓜果,跟了過去。何棲把香瓜從水盆裡撈起來,擦干了水,一轉身差點撞了沈拓的鼻子,驚呼一聲,道:“你怎沒在院中陪阿爹?”

    “怎麼切?”沈拓接過她手中的瓜,對半剖開去了籽,問道。

    “薄片一點。”

    沈拓手起刀落,每片瓜薄厚均勻,齊整得碼在一起,道:“阿圓,過幾日我要因差去宜州一趟,我與施翎說一聲,叫他三不五時過來看看。你和何公有事,僅管吩咐他。他這脾性,你與他客氣,他反倒不高興。”

    何棲側臉看了看他的臉色,笑了:“不過多少時日?十天半月總夠,又不是去禹京。聽說宜州背靠瀾江,繁榮富貴,熱鬧非常。”

    “我倒去過兩次。”沈拓道,“瀾江船多人多,忙碌時,碼頭上船工腳力多得能擠得掉進江裡。瀾江還產白魚、真珠,白魚拿蔥絲蒸了,十分鮮美。真珠是貢品,貴重華美,我是不得見,聽人說顆顆足有拇指指尖大小,圓潤生暈。”

    “既是貢品,必定貴重,怕是以貫論顆的,商家哪肯輕易示人。”何棲道。古時的真珠都是野生的,珠女冒著生命危險采來,又經千挑萬選,上貢之後流於民間的能剩多少,自是貴重無比。

    沈拓的目光落在何棲的一截粉勁上,阿圓要是戴真珠肯定好看。

    “除了白魚、真珠,宜州還有什麼土儀特產?”何棲興致勃勃問道。

    “倒不曾留意。”沈拓笑道。這次去不如稟了明府,多寬宥幾日,打聽了帶些回來。有了別的念頭,即將到為的離愁都淡了幾分。

    加上何棲又不是皺眉垂淚的性子,沈拓十分的別愁都只剩了五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7:52 PM

    第30章
   

    宜州一回信,季蔚琇果然令沈拓總領了差事。雖說窮家富路,沈拓卻是因差出行,緊趕慢趕,又要押解著人犯,哪裡能隨心所欲,怕是吃睡都要將就。

    好在天熱,倒不怕錯過腳程時宿在荒地裡吹風受凍。何棲將原本就為沈拓做的鞋子,和自己平常喝的銀丹草茶包了一紙包,打了個包袱交給了沈拓。

    沈拓立在院門前接了包袱,心頭如同熱油鍋裡滴進了一滴水,望著何棲的臉,只想將這個人記進自己的骨髓深處:“阿圓!”

    “我沒出過遠門,也不知道要備些什麼。”何棲道,“想著千裡趕路,山山水水,只靠著雙腳,沒有好鞋怕是行道更艱難些,就給你多備了兩雙,一路上也可以替換。還有一包銀丹草,賤價之物,泡了水,卻能圖些清涼,解解暑渴。”

    沈拓捏緊了包袱,囑咐道:“阿圓在家也別凍著,午間酷熱,晨間露重,黃昏又涼,你記得加減衣裳。有事就叫阿翎,一時他沒到家中,你使個人喚他一聲。”

    何棲拿扇子擋住臉,笑:“施郎君身有差使,說得他日日得閑似的。”

    “桃溪太平,能有多少案件?”沈拓道,“丟了雞鵝,鄰間爭鬥,再大點就是偷殺耕牛,大案命案少之又少。他性子野,得空便要醉酒生事,忙得飯食不到口,反倒安生。”

    何棲微一沉吟:“你不在家中,他們二人少了管束,怕是三餐胡亂對付,到時我叫了他們家來吃飯如何?你也可以放心一些。”

    “好是好,只是又要累到你。”沈拓皺眉。施翎和沈計都是不會照顧自己的,施翎醒才起,餓才吃,渴才飲,只要能有東西到肚,壓根不管吃進嘴的是什麼;沈計看書忘我,少個一餐半餐,他也無所覺。

    “能累到什麼,不過多添些米,加個菜。”何棲嘴角微翹,“阿爹和我都喜歡人多,人多了好生熱鬧,不像往常,院中冷冷清清的。”

    “將來會很熱鬧。”沈拓脫口而出。

    何棲一愣,待反應過來,干脆拿扇子遮得只剩一對秋水般的雙眸,秋水中一彎溶溶笑意。沈拓還沒走,已經開始不舍。在桃溪就算見不到面,遠遠望見何家院牆,院牆探出的金腰花枝,就覺得安心,因他知道她在院牆之後。

    宜州與桃溪,迢迢千裡,瀾江水闊,他又從哪能看到何家院牆的翠綠低垂的葉枝。

    沈拓接了季蔚琇的公文貼身放好,拿了橫刀、水囊,領著幾個差役將六個犯人一串兒鎖了。

    州府接應的公差繞著賊犯一圈,見其中一個腳傷潰爛,擔憂道:“都頭,這幾個賊犯可是要交到禹京的,可不好路上出事。”

    腳傷的賊犯面露痛苦之色,拖著腳,一副將死的模樣。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我曾聽一個走江湖的道:腳傷潰爛有個法子極好,拿刀把爛肉剜下來,再用草木灰敷了,不消多久就好。”

    腳傷的賊犯聽得渾身哆嗦,腳也不拖地,腰都直了幾分,討饒道:“都頭,不是我裝樣,委實腳痛。”

    “那不如拿了滑竿抬你走?”沈拓拿刀掀開他褲腿,傷口紅腫流膿,腳脖子都腫了,離死卻遠著,“你一個手上有命案的重犯,倒裝可憐模樣。給我老實些,別說走,爬也需爬到宜州。”

    他手下叫阿甲的差役,斜著小眼:“好大膽蹬鼻子上臉?非要討一頓打?”

    這群逃犯,自己口袋清潔溜溜,又是四親不著,他們這些當差的連個打點都撈不上。阿甲等人本就一肚子火,哪還有好臉色。

    宜州公差見阿甲對賊犯非打即罵,沈拓只當不見,私下道:“都頭,我知道他們平日就指打點的銀錢發發小財,接了這批人,半個銅子也沒撈著,心中自是不快。只是,彌樂教教犯不是尋常,若是出了差子,我們太守與你們明府都要呆著干系。”

    沈拓將一杯酒推到他面前道:“李兄放心,他們下手有分寸。這六個賊犯,個個手上不止一條人命,不削他們氣焰,令他們害怕,怕是我們趕路不方便。”

    宜州公差心不在焉喝酒,心道:你們倒是打得爽快,押解也順利,萬一留下暗傷,在州府牢裡出事,錯全落他們宜州州府頭上。季明府又不是一般縣令,若是田舍漢出身,既沒靠山又沒仰仗,盡可把錯全推他頭上。偏偏又是個硬點頭,惹不得。

    又拿眼打量沈拓,身長體健,神情堅毅,眼尾微帶煞氣。顯然也不是個好忍,聽人嚇喝的。

    因此,打定主意,寧可走得慢些,也不貪圖力功。

    他想走慢點,沈拓卻想走快點,恨不得一日間在宜州和桃溪打個來回。

    宜州公差累得氣喘吁吁,伸手追在沈拓身後,喊:“沈都頭慢些趕路,慢些趕路。他們一串兒銬著,腳上又有腳鏈,哪走得快。”

    六個逃犯也是累得臉色發青,得個片刻的休息立馬坐倒在地癱成一團,這麼一路跟羊似得栓著,前頭一個跌一跤,後頭能帶倒一串,個個摔得鼻青臉腫。出了桃溪就是泥道,大太陽火辣辣烤著,樹葉都曬蔫了,地上也是燙的,他們又赤著腳,嘴唇干得都起了皮。

    其中一個賊犯哀求道:“都頭給口水喝,實在……喉嚨火烤……走不動……”

    沈拓見阿甲等人也是累得一身,扯了一串賊犯找了樹蔭歇腳。宜州公差見停了下來,忙拿了水囊喂賊犯喝水,一水囊的水哪經得起六個人喝,一乎就見底精光。

    阿甲看了,不滿低語道:“都頭看他,對賊犯倒上心。”

    “你多嘴什麼。”沈拓道,“他有他的干系,與我們無關。”

    另一個叫陸仁的道:“這附近沒池塘,他自己水囊空了,少不得要跟我們要。”

    沈拓盤腿在樹蔭坐著,將刀橫放膝間,笑:“你倒是小器,一口水都要聒噪。”

    陸仁急道:“我卻不是可惜水,我只……只……”只了半天才道,“他一來就拿狗眼看人,都是當差的,雖說他是州府的,我們是縣衙的,就比他矮三分了?又疑心我們辦差不利,故意與他作對。”

    “他明面不滿,總比明裡笑著敬著,暗裡戳刀子強。”沈拓倒喜歡這種喜怒擺在臉上的。

    阿甲蹲那,瞪著眼:“都頭這一說,還真是這個道理。”

    陸仁也點頭:“都頭識字,就是比我們這些筆都不會捏的強。”

    沈拓搖頭:“閉嘴,這天耗精氣,少些閑話。”

    一會兒,宜州公差過來,道:“都頭可還有水,我這水囊卻是空了。”

    阿甲聽他理所當然的語氣,暗暗撇了下嘴。

    沈拓拿自己水囊扔給他,道:“再趕些路,就有一家茶寮,用點吃食,他們晚間不營生,我們借來歇一宿,明日再走。”

    “好好。”宜州公差連忙點頭,道,“不是我說,這天熱,實不好急趕。早年我見人,熱天缺水,一頭栽倒送了命。”

    陸仁插嘴道:“李公差,這天白天是不好趕路,晚間卻涼爽,要依了我們,趁了夜色走道更好些。”

    “誒,我們又不是地裡的黃牛,倒是十二個時辰在土裡犁著?又不是銅筋鐵骨。”宜州公差微睞著眼,搖搖頭,“這些再是殺頭的罪犯,我們卻不是送他上路的人,這一氣沒上來,死了。算你的?你也擔待不起啊。”

    陸仁微惱,要發火,沈拓一伸手,擋了:“夠了,我們一同辦差,倒做口舌爭鬥?這六個賊怕不是在肚裡笑話我們。”

    宜州公差笑:“到底是都頭,見識強些。”將喝了一大半的水囊還給沈拓,舔舔嘴唇,後知後覺,“都頭的水竟不一樣,清涼解渴些。”

    “放了些銀丹草。”沈拓哪會細說。

    阿甲和陸仁等人知道內情,在那擠眉弄眼,笑容猥瑣。

    泥道曲折,兩側又是樹林,桃溪不過一縣,城牆低矮,這會早瞧不見了。

    只是回首卻知:那裡有一城,城中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佳人,那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沈拓的目光帶著繾綣的留念,他也奇怪,才離桃溪沒多久,倒念起桃溪的好來。

    歇了會腳,大伙兒有了精神頭,宜州公差也不叫喚了,又趕了近一個時辰的道,才見前面一家茶寮。

    茅檐低小,兩三張破桌,一邊壘了個土灶燒著滾水,賣茶水,也賣面片湯,一對中年夫妻在那擦桌抹凳。見著他們一行人,表情都有點惴惴。

    “店家沏六碗茶,再下十二碗的面片湯,其中六碗不要放鹽。”沈拓將賊犯一窩兒綁在茶寮外的拴馬柱上,在就近的桌邊坐下吩咐道。

    “好勒,差爺稍等。”店主一甩汗巾,一手拿了一撂茶碗,一手提了大茶壺,倒茶時溜了六個賊犯一眼,見他們形容凄慘,連忙移開,低聲問道,“差爺,這些人犯了什麼事?”

    不待沈拓回答,宜州公差道:“有你什麼事?”

    嚇得店主一縮脖子不再多舌,沈拓又將水囊交給他,道:“勞煩店家再為我們裝些滾水。”店主見他不像另一個這般惡聲惡氣,又看架式,倒像領頭,彎腰稱是。一並將他們的水囊都收了去灶台那裝水,待裝到宜州公差的那只水囊,左右見沒人注意,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在裡面。

    店家娘子在那做面片湯,睃眼見丈夫在那吐唾沫,嚇得往他身邊站站,幫著擋視線。

    沈拓讓店家將六碗沒加鹽的面片湯給賊犯送上去,問了價後正待付錢,店家娘子連連搖手,道:“天差辦差辛苦,只當孝敬天差的,也不值個幾個錢。”

    “你們小本營生,我們也不是劫道,豈能白吃你們。”沈拓哪肯,溫聲道,“晚上還要借你們茶寮歇一宿,你們歸家時將門鎖了,我們只借你們桌子略躺躺。”

    店家接了一串銅錢,見富余很多,堆起一臉的笑意:“差爺你們隨意,你們隨意。小的念佛保佑差爺差事順當。”他家娘子見他接了錢,略橫他一眼,到底沒說什麼。

    “謝你吉言。”

    阿甲等人知道沈拓是不愛占這些便宜的,只宜州公差不以為然,在那歪鼻舔唇。

    沈拓哪會將他放在心上,拿回自己的水囊,又放了些銀丹草進去,塞好木塞,掛回腰間。本想問宜州公差宜州的特產土儀,看他這模樣,也只作罷,待到了宜州在另行打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8:36 PM

    第31章
   

    沈拓一行人入夜將茶寮的桌子拼了,分了上下班睡覺,宜州公差非要與沈拓一班。

    沈拓無奈,道:“李兄,我值下半夜,你可撐得住?”

    “無妨無妨。”宜州官差笑眯眯的,“我別的不強,卻是個能熬夜的,一宿不睡也算不得什麼。”

    他既這麼說,沈拓也不二話,只將他與自己安排一塊。幾人趕路趕得累,將行李墊了頭,躺在桌子上,不稍片刻就鼾聲如雷,阿甲更是不知夢到什麼好吃的,呱唧著嘴巴傻樂,六個賊犯折騰了這一天,一個一個歪在那,垂頭便睡。

    待到下半夜,不等陸仁來叫,沈拓先自醒了,跳下桌拿水洗了把臉,陸仁又一巴掌拍醒了阿甲,等叫宜州官差時,倒惹來一陣黑臉,氣得陸仁鼓著肚子躺倒。

    長夜漫漫,月明星稀,風過林梢,偶有驚起的倦鳥撲楞了一下翅膀。

    沈拓抱了刀坐那監視著賊犯,宜州官差哈欠連天的過來,瞟著眼,道:“這幾個賊犯睡得如同死豬,別說逃跑,扛起來扔河裡也不醒。”

    沈拓眼皮都沒抬,沉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宜州官差笑:“我也說說,哪敢掉以輕心的。”他話雖如此,挨了沈拓坐了,初時還睜著眼,不一會頭一歪,張著嘴就靠著沈拓的肩膀睡著了。

    沈拓一剎的表情難以言喻,握刀的手一緊,差點就想抽刀劈過去。阿甲難得看沈拓吃憋,縮著脖子差點笑出聲來。

    沈拓忍著性子,也不喚他,只將他往長凳上輕輕一推,由他趴那。宜州官差也是天賦異稟,饒是如此愣是沒醒,拿手挖挖鼻孔,仍舊睡得死沉。

    沈拓抬手拍拭下自己的肩膀,若是阿圓靠他肩上,他必定半點也舍不得將人推開,不過,靠著睡也不舒服,躺在膝蓋上睡或許好受些。這樣胡思亂想著,倒找到打發時間的辦法,長夜都變得不再難熬。

    一片月光鼾聲中,阿甲低聲問:“都頭可是在想嫂嫂?”

    “嗯。”

    “都頭年底就要與嫂嫂完婚了!”阿甲有點羨慕。

    “你也可以成家了。”沈拓道。

    阿甲苦笑:“誰個會把小娘子嫁我,家中一個瞎眼老娘,癱了的老爹,連多的一間屋都沒有。我一個差役,沒個正經的奉祿,只靠賞銀過活,這還是明府大方、都頭厚道,有些個獨的,自個填塞尚且不夠,哪肯分出口食。”

    “我只道老天欺我良多,比之你,卻還有幾分運道。”沈拓道。

    他父亡之後,沈母急著改嫁,好事者指指點點,嘴唇一碰什麼屁話都能亂嚼,連沈計乃是沈母背夫偷生之言都有。沈計年小,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因沈母之故,連鄰裡幼童都不與他玩耍,沒多久就病了一場,差點送了小命。

    沈計病時正值寒冬,天下大雪,他拿睡得露了棉絮的被子裹了弟弟,赤腳跑去街市敲開了郎中家的大門。郎中披衣開門,只用手一探沈計的額頭,便讓他回去,死活不肯醫治。道:“沒救了。”

    他愣是抱了沈計在雪地裡跪了半宿。

    郎中娘子掐自己的丈夫,罵道:“你是郎中,卻不肯救死扶傷,學的本事通通喂了狗肚不成?”

    郎中嘆道:“救生不救死,我連三成把握都無,你讓我怎救?”又指著沈拓道,“他眉高目深,隱有戾氣。我不出手,他只當我心硬;我若出手,他阿弟仍舊身死,他需恨上我。”

    沈拓一嗑頭,道:“郎中只管治,別說三成,一成也好。沈拓立誓,即便小郎不能活命,但凡我心中有半絲怨懟,誓如此指。”

    他欲拿刀斷指明誓,郎中娘子撲將上來道:“可不好如此,你少年郎君,莫學這些江湖習氣。”

    郎中嘆一口氣,終於施針救治,也是沈計福大命大,好好歹歹治了半月,靈台漸漸清明過來。

    郎中娘子道:“阿彌陀佛,小郎君命大,必是個有福之人。”她是善心人,與他一杯滾水道,“大郎聽我一言,你年少,將來有大好的日子,切莫走了偏道。我家開著醫館,也見大好的少年,與人鬥毆,斷腿斷胳膊,家中有銀還能過日,家中清貧的,只在街頭角落一坐,討些銅子饅頭活命。佛說人臉苦字,哪有事事如意的,有了坎邁過去便是。”

    他聽後半日無言,只長揖一禮久久不曾起身,目中之淚,盡數摔在地上隱入泥中。

    郎中夫婦沒多時搬離了桃溪,他得了消息趕去時,鄰舍道:他們投奔了禹京的親戚,桃溪鼻屎點大的地方,哪留得住此等大醫。唉,可惜了!那些個郎中鈴醫哦,燒捆艾草燙背就當能治百病。

    面前的大門已經除了牌匾,落了重鎖,舊歲的桃符仍掛在上面,卻已色陳斑駁。沈拓怔忡半晌,轉身黯然離去,怕是此生無緣再道未曾出口的“謝”字。

    自那時起,他強自收起了戾氣,磨去了尖銳。家中小郎又聽話,沈母剛嫁了貨郎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又生養了子女,倒是兩相無事,互不相干。

    後來,又遇到了盧繼。

    盧繼這看相的功夫,是時准是不准,准的時候恨不得奉他為天師,不准時,恨不得打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憤。

    對方請他與一個守活寡的婦人相面,那婦人打扮得新簇簇的,描眉畫唇,由著叔叔陪同而來。盧繼見他們神態親昵,舉止自然,只當他們是一對夫婦。便說夫妻和美,老時子孫繞膝,天倫共享。卻不知婦人的正經夫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喝盞都要人喂。

    那婦人聽了,當下將臉一掛。

    她姘頭在家裡明目張膽睡嫂嫂,在外卻恨失了顏面,招來無賴就要打盧繼。盧繼見勢不妙,一扔卦旗,轉身就逃。他是個體弱的,哪逃得過青壯,直被追到橋頭逼得差點跳水。

    沈拓見不得欺弱之事,出手搭救,救了之後好生後悔,這廝一身土色道袍,賊眉鼠眼,尖嘴猴腮,又留兩縷鼠須,怎看都是奸猾之相。

    盧繼卻不肯放他走,只拉了他的袖子要請他吃酒,挑了食肆角落,要了下酒,在那說得口沫飛濺,直把沈拓聽得兩耳生繭。

    又要與沈拓相命,說他父母宮日月角偏斜,父母之緣必薄;兄弟宮明朗,若有兄妹姊弟,必得守望相助;又看他妻妾宮,然後大搖其頭,說:“觀你財帛宮飽滿,是個有財運的,中晚年生活富足寬裕,妻妾宮色澤,雖夫妻和諧,卻沒美妾紅顏相伴的命,可惜、可惜。”

    沈拓那時精光窮,盧繼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心道:我救他一命,他卻還要糊弄我,此人不可交。

    偏盧繼像是賴上了他,遠遠見了,便要招呼。往日不識得他,倒不覺得,現識得他了,只覺盧繼神出鬼沒,走在桃溪哪個街頭巷尾都能撞見他。一撞見,便要拉他吃酒,一吃醉便東拉西扯。

    他又是厚顏的,沈拓自何鬥金那得了包雪片糕,白如雪,軟如雲,甜如蜜,不是本州之物。沈拓打算帶了家去給沈計甜嘴,半道撞見盧繼。盧繼見了稀罕物,兩眼發光,他也不外道,非要分走一半。

    沈拓本不想分他,又想不過一些糕點,倒顯自家小氣。

    盧繼得了糕點,摸著老鼠須很是高興,二人同道走了一段,就見一個走道還搖擺的瘦瘦小小的幼童,鴨子一般跌跌撞撞過來,一把抱了盧繼的腿這,喚道:“阿爹。”

    “啊呀,我家的小三郎竟走了這些道。”盧繼只手抱起他,眉開眼笑,“阿爹得好生稀罕的吃食,小三見都沒見過,歸家後與你吃。”

    “給阿……兄!”幼童將手指頭塞進嘴裡,含糊道。

    沈拓倒不曾想竟是盧繼的孩子,見他瘦小,道:“弱小些。”

    盧繼抱著幼子,解釋道:“大郎不知,他生來體弱,胃脾虛弱,口中無味,不愛吃東西。我家娘子為她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幾次生怕他活不下來,得些精糧細米,也是熬了米油喂他。他的兩個兄長也懂事,好東西自己不到嘴,都儉省給了幼弟。將將養到這麼大,才稍稍好些。就是頭發還是稀黃,走道也不穩。”

    盧繼一幅慈父心腸,細聲細氣哄逗著幼子,愛若珍寶,倒把奸相都襯得好看了些。

    “這是阿叔。”盧繼教小三郎喚人。

    小三郎很是聽話,乖乖喚了聲阿叔,抱了盧繼的脖子將臉靠在他肩上,好奇地打量著沈拓。許是見他身量高,滿目驚嘆。

    沈拓把對盧繼的七分厭惡去了六分,摸摸小三郎的頭,道:“今日不趁巧,改日阿叔補上見面禮。”

    “這使不得。”盧繼搖頭,“大郎也不寬裕,不講這些虛禮。”又狡黠一笑,“只往日碰見大郎拉你吃酒,別躲著就行。”

    沈拓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往日避開之態盧繼皆看在眼裡,當下拱手告饒。

    一笑兩相得,相交莫逆中。

    盧繼得知沈家種種,長嘆一聲:“我長你幾歲,卻是個搖鈴兒的,不比大郎有本事。只一樣,人情世故比你通些,大郎若是不嫌我多管閑事,有不解的事,只管告訴我。二人相商,總比你一人拿主意強些。”

    沈拓脾氣算不得好,卻是能聽進話的,又有盧繼相勸,身上的匪氣又收斂了幾分。待得季明府的賞識,做了都頭,日子漸漸有了模樣。

    二人相交多年,盧繼雖自認平輩長兄,操的卻是長輩的心,一力促成他與阿圓的親事。

    這麼算來,他也算得了老天眷顧。

    阿甲蹲那,似又忘了先頭的傷感,掏了一個青皮李子出來,拿衣角擦了,放進了嘴裡,酸得皺緊了眉眼,又舍不得吐出來,歪著嘴吞了下去。

    沈拓搖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松了松筋骨。六人中的一個賊犯,微微掀開一點眼皮,驚見沈拓就立他跟前,嚇得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沈拓拿刀鞘架了他脖子:“老實些,真睡假睡,我還是能分辨出來。你一個死囚,左右逃不過死罪。差別只在:你安份些,好生上路;你耍花招,斷腿斷胳膊掉頭。我有家人等我歸家,可不想這趟差事出了差錯,你要是惹我不高興,大可見見我的手段。”

    賊犯仍只閉著裝睡,臉色卻整個灰敗下來,那點生命都像剎時被抽個精光。

    沈拓見他識趣,又重坐回原處。

    月漸西移,樹影浮動,阿圓想必還在好睡,不知月色如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9:09 PM

    第32章
   
    沈拓一行人停停走走,直耗費了七八日才到了宜州,一路上宜州官差要麼喊累,要麼喊渴,找了好些借口拖拉著。

    沈拓窩了一肚子的火,幾次發作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遙見宜州城門時,一行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氣。

    沈拓等人心道:總算是到了,再沒這麼磨嘰的差使。

    宜州官差微笑:總算到了,雖多費時日,好賴沒出差錯。

    六個賊犯頹然:總算到了,腿都要斷了。

    宜州乃是富饒之地,瀾江水路樞紐,商船往來頻繁,宜州的商業自是繁榮無比,城門雄偉,街道寬闊,商鋪林立,過往行人川流不息,十丈軟紅、喧囂紅塵。

    沈拓出示了公文、路引,待到進了城,阿甲等人眼見如此景像,驚得睜大了眼。宜州官差心中冷笑:少見多怪,真是一幫田舍漢。

    他有心賣弄,收起了一路上的黑臉,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宜州繁華之處來,哪處是銷金窟,哪處又有美嬌娘……

    “李公差。”沈拓打斷他,“我們先去州府,見了太守將一干賊犯歸案。”

    “哦……哈哈,看我,歸了家一時興奮,倒把正事扔到了腦後。”宜州官差一拍自己的腦門,“等交接了差事,我再做個東,請都頭吃酒。”

    阿甲瞪著一旁立了旗樓的方十腳店,牆後可見壘如山高的酒壇了,直咋舌:“以往見何家腳店,桃溪哪個敢與他家比?在宜州卻連人一個偏樓都不如。”

    宜州官差得意:“這哪到哪,方十腳店在宜州哪排得上名號。”

    陸仁也只管一路亂看,只覺許多事物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行健奴前頭開道,後頭墊腳,擁著一輛裝飾奢豪的牛車跨步走過。陸仁被氣勢所驚,趕緊退了退。

    宜州官差笑了:“不過貴人經過,倒讓你炸了一身的毛。”

    沈拓笑:“不知李官差家住何處?”

    “我……家中……哈哈哈,來來,都頭,正事要緊、正事要緊。”宜州官差打個哈哈,尷尬得轉了話頭。

    阿甲也回過味來,宜州是富貴之地不假,這位姓李的官差又比他們好哪去?左右都是衙役,干的一樣的差事。

    宜州公差被沈拓堵了一句,生怕他再提什麼不好接應的話來,若他們這些混人要去他家吃酒做客……忙在前頭領了道,急步往州府衙門趕。

    沈拓只冷笑一聲,在後頭押了賊犯。

    他們一進城,州府就得了消息,沈拓等人只一露面,尚不及行禮詢問,門役就還禮道:“都頭,我們太守正等著你們呢。”

    “勞煩差哥前頭領路。”沈拓拱手道。

    李官差這時倒卑謙起來,門役不比別個,大都是上官親信,他們把著大門,見得貴人,腰杆又軟又硬。

    宜州州府白臉黑須,很有威嚴,接了公文,查對了賊犯信息,見沒有差錯,令人將賊犯提去牢中關押,接著又問途中可有異樣。

    沈拓回道:“他們五個一路老實,沒見異動。只那個長臉、左腮有痣的有別樣心思。”

    “哦?”州府將公文規整放好,道,“可像有接應的跡相?”

    “這倒沒有。”沈拓否決道。

    州府見他說得篤定,頭都沒抬,只問:“都頭這般確定?”

    沈拓道:“別的不敢說,自桃溪至宜州一途,沒有接應的賊人。”

    州府聽了,打量他一眼,方笑道:“都頭可有興趣在宜州當差?若是有意,我修書與季明府,他自會放人。”

    沈拓微怔,揖禮道:“回稟太守,非是沈拓不識抬舉,只小人家在桃溪,又有牽掛,不願離了故土。”

    “不必多禮。”州府背了手道,“你舍前程就家人,倒是重情義之人。”寫了回執、取了賞銀一並交給沈拓。

    賞封頗厚,李公差看得眼熱,若是換了別個,他幸許上去訛了一份去,在沈拓面前卻是不敢,悻悻地一拱手,說些虛應的話走了。

    沈拓出了州府,取出賞封一看,足有五兩之多,與阿甲陸仁幾人分了,道:“我和季明府討了個人情,在宜州多留一兩日,你們也在城中逛逛,看看有無要買的土儀。”

    陸仁用牙咬了一下碎銀,搖頭道:“貴的無錢,賤的也不過這些事物,不買不買,我只看看便好。”

    阿甲道:“難得來一趟,又得空,怎麼也尋摸個什麼帶回去,不至白來。”

    “晚間就在州府通鋪對付一晚,也不必再費銀在客店投宿。”沈拓又道。

    能省些銀錢自是好的,陸仁和阿甲哪有不應的,紛紛道:“在桃溪不也睡的通鋪?離了臭腳、鼾聲,倒睡不好。”

    沈拓笑罵了一句,棄了二人獨行。

    陸仁想跟上去,被阿甲扯了袖子:“平時見你腦門兒尖尖,今日卻沒眼色。都頭分明不願與我們同行,你卻要攆上去。”

    “人生地……”

    “都頭年底就要成昏,少不了要買一樣信物給嫂嫂,你添什麼亂?”阿甲翻著白眼。陸仁也不生氣,笑自己做了蠢事,連連求饒。

    沈拓在城中轉了一圈,一時了也沒找到可買之物,珠釵首飾俱是精美,只囊中羞澀。在街角找了一個小鋪面的裹飯家,叫了吃食,扒了一碗飯下去,耳聽隔壁桌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在那跟同伴道:“說起來咱們大興一朝,青年才俊、文采風流者不計其數,又哪裡不比前人?”

    “那你倒說說什麼青年才俊,名滿天下的?”他那同伴明顯不滿他的胡吹法螺。

    文士道:“我只說三個,你若敢說不是,日後這酒錢,只由我來出,如何?”

    “你說,你說。”

    “這第一位嘛,當然是當今的太子,豐神俊秀,品性仁德,金錫圭壁。當不當得天下少有的君子才青?”

    “那自是當得。”

    “再一位便是出身忠承侯府的世子季蔚明,曾在禹京遙遙一見,朱唇星目,面若傅粉,真乃神仙中人,見之難忘。”

    “聽聞他博聞廣記,一筆狂草鐵劃銀鉤,氣勢非常。”

    “這第三位,便是我們宜州的陳舫,身長玉立,文采匪然,一手美人圖更是畫得飄然超逸、栩栩如生,令人如痴如……”

    這二人在那說得陶醉,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些酒醉的狂生,一嘴的胡言。沈拓也只當聽個趣,只那季蔚明,似乎就是季明府的嫡兄?

    不過,到底不與自己相干,過耳就算,聽過就罷。

    飯鋪門口聚了一攤人在那賭錢,見沈拓出來,當中那個道:“這位郎君好俊的模樣,來來來,不如玩一把消消食?我觀你面色紅潤,必有好運道。”

    沈拓笑,這幾人有騙有托,當中那個大漢明顯是個囊家,在那設了局,引人上去賭錢,先讓你贏個一兩局,也不叫你走脫,直把銀錢掏空為止,更甚者,逼得人去對面的寄附鋪將衣裳都寄賣掉。

    “你們做了局,騙我這個異鄉人?”沈拓將攔路的壯漢往旁邊一撥,“今日我懶怠與你們計較,讓開。”

    當中的囊家見這架式,知道這是個硬點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同伴不要與沈拓為難。

    人群中一個顯些上當的郎君見不妙,又見沈拓強勢,忙擠出來,粘在他身邊跟著出了人堆。

    設局的眼見又一只羊跑了,氣得鼓了眼。

    沈拓走到一家胭脂鋪前,止了步,對身邊的青年郎君道:“你倒是見機的。”

    青年郎君一擦額間的汗,揖禮道:“多謝這位郎君援手。”

    沈拓沒放心上,笑:“不必謝我,我卻是什麼也不曾做。”

    青年郎君道:“若是郎君無心,只說一句話,我便走不脫,少不得要把全身家當放在那。”

    他又要問沈拓名姓,又要拉他去吃酒。沈拓只說事小,不必掛齒,只見他是本地人士,便問宜州土產。

    青年郎君見他臉皮微紅,心思一轉,笑道:“郎君不如左轉,在虞記挑一盒香粉與家中的娘子。宜州的真珠和香粉,素有佳名。”

    沈拓正犯愁,隨口一問倒把事解決了,忙誠心謝過。

    青年郎君只將頭一揚:“郎君搭我一手,我還郎君一情,郎君不必多禮。”他許是覺得兩下扯平,心中沒有虧念,興興頭頭地走了。

    沈拓看得好笑,搖了搖頭,自去虞記挑了半天,店中伙計也是好耐心的,陪著他磨了半日,半絲不耐煩也無。

    成了一單生意後還笑:“倒是少見像郎君這般的好漢,拉得下臉為家中娘子選香粉的。”

    沈拓惹了個大紅臉,揣了香粉逃也似得出了店。

    一買好東西,沈拓就開始歸心似箭,宜州的繁華成一個剪影,虛虛在那,不在心中留存。只想早日歸家,將懷中的香粉送與何棲。

    抬頭望了望天,遠空隱似有雁過來。再過一季,便到他與阿圓的婚期了。

    何棲沒看到什麼歸雁,只是清早起來澆花時,發現有株紫色的小花結了米粒大小的果實,原來,夏已經只剩下了個尾巴。

    她與沈拓相識,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春夏,細算只是短短的時日,卻又似過了很久。這麼多天過去,也不知沈拓一路是否順利,行路難啊!

    人在遠途,難免惹人牽掛。

    到了日間,許娘子送了做好的嫁衣過來,又多做了一雙鞋子。

    何棲接了,雲頭鞋繡了祥雲靈芝紋,做得十分細致,謝道:“大娘眼睛不好,為我縫嫁衣就費了許多心思,又騰手做這麼精巧的鞋子,倒讓我心中過意不去。”

    許大娘笑:“不瞞小娘子,這鞋是讓我家大兒媳做的,她手粗,繡不了花,做鞋卻是好手,底壓得緊實,耐穿又結實,我不過繡了個鞋面。”又道,“我身無長物,也就手上活技稍微能唬人,做雙鞋子與小娘子送嫁。小娘子收了,別嫌禮輕。”

    “阿圓謝過大娘心意。”何棲笑,“大娘又為我解了一道難題。”

    許大娘見她收了鞋子,把臉都笑開了,又解開包袱給何棲看嫁衣,嘆道:“老了就不中用了,滿心想繡得細一些,到底是不能夠。”

    她自個萬分不滿意,頗覺對不住何棲,何棲卻是驚嘆連連,衣擺袖口細細密密的纏枝並蒂蓮,衣身間錯卷草紋,搭了那條秋色披帛,華美雅致。

    “倒舍不得穿它。”何棲感嘆。

    “還是取了巧。”許大娘道,“若是繡的鸞鳳和鳴,那才叫華美。唉,我是劈不了那麼細的線了。”

    “民間嫁衣可以繡鳳紋?”何棲好奇問道。

    “怎麼不好繡?”許大娘也奇怪,“不能繡的是翟鳥。”

    何棲略略心虛,她還真不知道。許大娘又轉了話頭:“小娘子成昏時天氣冷,禮服厚重倒還能遮點寒意,不過,大喜的日子,心裡高興,那點子冷也覺不出來。”

    “倒不擔心這個,只怕下雨。”嫁衣披帛都長而拖地,在泥水裡一帶,裹了半截子泥漿,再華美也顯狼狽。

    許大娘拍腿:“唉喲,這可不好說。小娘子成昏的那日可是好日子,但凡大的吉日,天就有異相,這可是好事啊。”

    “倒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何棲想著這種吉兆不要也罷,辦宴行禮,濕淋淋的總是不便。

    “不過討個口彩,圖個吉利。”許大娘笑起來。

    何棲又請她看了自己的花釵、配飾,許大娘贊嘆:“再體面熱鬧不過了,小娘子那日再在額間點上花鈿,配上小娘子的芙蓉臉,桃溪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好看的來。”

    何棲道:“大娘與我親近,才覺得樣樣都好,誇了又誇。”

    “這可是大實話。”許大娘搖頭,“活得久,見得人多,好看的小娘子也見過不少,像小娘子這般的,實屬少見。外頭不敢說,桃溪縣裡實在是屬一屬二的。”何棲跟她學針線,她是知道她的美貌,當時暗地裡感嘆:何家怕不是要飛出一只金鳳凰,憑著這好模樣,足可過上呼奴喚婢的好日子。

    沒想到,她卻定了一個都頭。上無長,下有小,雖不愁溫飽,凡事卻要靠著纖纖十指,一家人穿衣吃飯,看似簡單,卻有操不完的心。

    真是人各有志,有拼了臉不要,也要往金窩裡鑽的;也有藏了花容,甘心做平頭娘子的。

    這些話許大娘也只在心裡放著,略坐了坐,起身告告辭回家。

    “大娘那日早些來。”何棲送她到門口,道,“家中無人,少不了又要累大娘一場。”

    “不消小娘子說。”許大娘笑,“必定早來。”

    “大娘將孫孫囡囡一並帶來。”何棲又道。

    許大娘有點心動,家中人多,一年也難得吃頓好的,想想搖頭:“他們都是淘的,又沒個好管教,一窩兒的討人嫌。小娘子大喜的日子,不好出差子。”

    “他們才多大,能有什麼差子?盧小三也是個皮的,眼錯不見,他就能爬上院牆去,丁點大的人,一刻不歇都不見得他累的。到時只叫他們一塊頑著,又熱鬧,又喜慶,大娘放心,到時叫盧小二看顧著,不讓他們吵嘴跌跤。”何棲言笑意晏晏,不帶半點作態虛言。

    許大娘暗一皺眉,終道:“那我厚著臉皮將他們帶來,他們人小嘴多,聒噪得很。”

    何棲又將一包干棗硬塞給她,許大娘連忙推辭:“小娘子快快拿回去,再不能貪了東西。”

    何棲道:“大娘不要推辭,家中還有好些,天熱放著要生蟲子。”

    因著這幾日施翎和沈計時不時過來吃飯,也不知哪個愣頭青提醒了施翎,道這樣每日上門吃白食不好,有失禮數。

    施翎覺得是這個道理,他哪會置買禮物,街上看到一個農婦挑了擔子在路邊賣干棗,他身上恰有余錢。農婦是個慣常賣東西的,打眼就知道這是個手指縫寬的,連哄帶騙,哄得施翎一氣買了好幾包的棗子。

    施翎走到半道才想:平日見人送禮,也沒一樣東西包個三四包的。嫂嫂拆一包是棗子,再拆一包又是棗子……

    不過買都買了,也不好拿回去,硬著頭皮拎到了何家。何秀才見他特特備禮,有些動氣,老實不客氣地訓斥他幾句。

    何棲將棗子送了一包給盧繼,一包拿屜蒸了晾干做了醉棗,還剩了好些放在壇子裡。

    許大娘拗不過,道:“每來小娘子家中,都像打秋風的。”

    何棲笑:“大娘說的什麼話,只是親厚往來。”

    “娘子家中的箱籠可都打好了?”許大娘想起什麼問道,“漆味難聞,只把蓋開了,通了風散散味道,可不好裝東西。”

    “前幾日巧匠送了來,全放了西邊屋子。”何棲笑得露出一個小梨渦,“我嫌味難聞,摘了阿爹的佛手柑,切了片放屋中除味。阿爹直心疼,道柑子沒長成,碧碧青的就讓我糟踐了。”

    許大娘也跟著笑了:“何公是雅人,平日就愛養個花草,自是心疼。不過,娘子盤檢一下嫁妝,看看可有落下的,都這個時候了,也該置辦周全了,免得到時落了幾樣,慌張去補。”

    “找了盧娘子細細點過了,一時倒不知道是不是有疏落。”何棲心大,“事物多,落了一二也是有的。”

    “聽聞都頭因公去了宜州,也有好些時日了吧?”

    “是呢。”何棲道,“快十天了,應該快要回轉了。”

    原來十天了啊,原來她竟知道得這麼清楚,明明沒有刻意去記,卻知道來去歸期。

    微抬首,天高雲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2 09:27 PM

    第33章
   
    (一)

    沈拓回來的那日,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細細填補了一遍顏色,灰牆綠枝,幾只灰雀躲在院門那縮著脖子躲雨,驚見人聲,撲簌簌飛進了細雨中。

    沈拓輕扣院門,懷中的香粉貼肉藏了,隱隱有些發燙,不由緊張地抿緊了雙唇。

    何棲打了傘過來開門,秀發低挽,青色衣裙,在雨中如同一枝將將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傘而立,抬眸中便是無邊的繾綣。

    她就這麼站那, 輕笑:“大郎,幾時歸家的?”

    沈拓再也沒想到竟是何棲過來開門,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歸家。自己滿面塵土, 一身風塵……

    “我……”沈拓將香粉在手中攥緊,“剛剛回的桃溪,我來看看你。”

    何棲將傘遮在他頭上,沈拓太高,她不得不吃力得高舉了手臂:“你一路辛勞,怎不在家歇歇?”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纏綿,沈拓心頭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裡的傘,借了動作將那盒香粉放進她手裡:“我須先去縣衙,與明府交差。”又強自鎮定道,“宜州出產好香粉……你試著用用,看看可還喜歡。”

    何棲看著手裡鴨卵大小、陰刻了牡丹花紋的粉盒,尚未打開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難為他一個須眉郎君親去選買這等細巧的小女兒妝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歡。”何棲粉腮含情,垂眸低語。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卻是難得!

    沈拓松了一口氣,笑了。一路的忐忑衝動,盡得回報。握了她的手,道:“阿圓,等天涼了……”何棲還在想他會說什麼動情的話來,結果,耳聽他道,“家裡先前修繕了屋瓦,這場雨過,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棲本想笑,不知怎麼又順著他的話說起來:“窗紙也要貼得厚些,冬日風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時涼下來,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熱水泡了腳,好好睡一覺。”何棲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滿眼的血絲,細聲叮囑。“這個天淋了雨,當心著涼,下次再不要這樣不顧身體,再不差一時半會。”

    “想著早些見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棲輕推一下傘:“大郎打了傘,快些去吧。”

    沈拓還要說什麼,何棲已經拿手護了頭,轉身跑進了小院,腰間絛帶在細雨微風中翻飛。

    失落轉身,何棲卻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擺回過身,她的額發被雨打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也像雨中收攏的翅膀,衝沈拓一笑,紅唇啟合。

    沈拓細細分辨。

    她說:沈郎,我等著冬日嫁你為婦!

    沈拓幾乎開始掰著手指數婚期,屋宅新粉了白牆,漆了紅柱,移來的花木經了這麼多時日,一株一株都已經成活。

    又拉著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鋪了茅草,蓋了個小茅亭,雖簡陋卻也有幾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銀子可有了?”施翎偷偷問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賞銀,回來明府又給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錢。”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攢了好些,左右都要給哥哥賀婚的,先給了也是一樣。”

    沈拓想了想,還是接了銀,以備不時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幾個銅板,反倒渾身一松:“還能沽一角酒。有錢時我生怕花盡了,沒錢沒倒不怕。”說罷,很是高興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許氏道:“阿許,你去集市幫我打一副手鐲來,挑新巧的樣式。家中的銀鐲,樣式老,看著粗笨,不好給年青娘子戴。”

    許氏笑:“早年的式樣雖老,卻實誠,這兩年時興的細紋巧樣,反倒份量輕。”道,“阿娘到時坐了高位,大郎領了新婦與阿娘見禮,阿娘一出手,一對輕飄飄的鐲子,外人還道咱家小氣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婦還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備個厚禮來。”

    許氏拍手:“我是沒阿娘的巧樣心思,實在人就做實在事,這禮啊物的,都不比銀子好使。我喝新婦一杯酒,就掏銀子。”

    大小簡氏也道備禮用銀子。

    大簡氏道:“咱家就是一個做棺材的,能有什麼講究。”

    曹沈氏不滿:“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識書認字,斯文人一個。你們倒好,只圖省事,便是用銀錁子,好歹也打個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還描紋呢。”

    許氏直笑,為曹沈氏扶了下抹額:“逗阿娘樂子呢!昨晚還阿簡說要去打如意錁子!也給阿娘出個主意,阿娘拿了寬扁的舊鐲子,再從曹大他們三兄弟身上撈一筆出來,左右他們手頭寬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銀瓔珞,保證阿娘大方體面。”

    曹沈氏聽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風干的臉笑成一朵花:“阿許是個會打算的,連自家枕邊人的銀錢也要算計。”

    許氏被自家姑婆當面說穿,臉都不紅,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當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個破瓦罐,天天扔個三枚五枚的銅錢進去。我也不說破,只時不時去數數,昨天劃拉一下,竟有三四貫之數。”

    曹沈氏和大小簡氏聽了,都笑得發抖。

    “不掏了來,他拿去吃酒,不過溺桶一泡尿。”許氏笑道。又看著小大小簡氏,“只你們怎麼個主意?”

    “嫂嫂的主意極好。”大簡氏是個爽快的,二房的銀錢都由她作主,一口就應下了。

    小簡氏更沒有不應的,曹三在外走動,與其讓他花在外頭花娘子身上,還不如拿來給曹沈氏作臉。自己一點損失都無,還討了姑婆歡心,一舉兩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興,三個兒媳這些小算盤她不計較的,她雖厲害,該聾時聾,該瞎時瞎。

    許氏又捏著曹沈氏的肩,低聲道:“阿娘一個姑祖母,新婦見禮還拿金銀瓔珞,到時看那個沒臉的拿什麼出來。”

    小簡氏愛看熱鬧,當下來了興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樣精算的,能備什麼重的禮?輕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個心疼。”

    大簡氏抬了下眉毛,道:“你們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臉面,又哪會做這些醜事來。”

    許氏笑道:“她不要臉歸不要臉,下次她去歪纏大郎,卻有錯處讓我們發作說嘴。”

    曹沈氏哪裡能放過擠況沈母的機會,當下拍板決定,還說:“到時我少不得要與她一桌吃酒,真是敗人心情。”

    曹九在外間啜著小酒,老妻和兒媳的笑語怕好似催眠沈母齊氏也正為這事發愁,眼見沈拓婚事逾近,越發沒了主意。等李貨郎出門,鎖了門,點了箱中的錢物,左挑右揀,都覺心痛不舍。

    她是貪好的,李貨郎對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個貨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鮮花的。李婆子又小氣,菜蔬儉省,十天半月才割塊肉。齊氏饞了,要不磨了李貨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這麼多人,總不能躲起來自個吃。兩個繼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見了肉跟狼見骨頭似的,再多也能塞填進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聲嫂嫂,今日借釵,明日見衣。好的她自留著不還,差的她就送回來。

    齊氏拉著李貨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說自家兄嫂不願她這個歸家婦在家住著,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賴著,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當年為了家中度日,花樣的年紀做了老翁的妾室,現在倒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兒抹淚,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實是用人的賣身錢活下來的。”

    李貨郎夾在中間,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說阿姊,又不願齊氏生氣,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幾斤。晚間齊氏還要撩撥他,作魚水之歡。

    李貨郎那張清俊的臉,青青白白的,挑著貨擔腳都打飄。他身體掏得虛了,入秋後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這頭挑了貨擔出了汗,被風一吹,寒氣浸進骨頭裡,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貨郎一病倒,齊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齊氏更是侍奉著湯藥,愁腸百結,想著夫妻二人床笫之間,水、乳、交、融,何等歡情蜜意?一時恨不得李貨郎一夜好轉,自家拿了私房出來,好醫好藥,好菜好飯養著李貨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買水粉、蔻丹,還要貼補李家,箱中的銀錢肉眼可見少了下去,齊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絲慌亂。

    沈拓成婚的新婦見禮,怎麼也舍不得拿出好的來。這根釵是心頭所愛,這支簪是貴價之物,如意鎖銀又用得足……

    總不好拿方舊帕、衣裙當見禮,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後取了一個鑲玉金指環,樣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紋。聽聞新婦娘家也是清貧的,能見什麼好物?

    齊氏這麼一想,拿手帕將指環包了,放在一側,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見面禮。

    齊氏在自個房中小氣糾結。

    小李氏那邊興頭頭做起新衣,把舊的首飾拿去改了樣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樣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選了冬日,不能穿輕薄的衣衫,顯不出自己的身段來。想著能在宴中得個夫婿,下、半身也好有個托靠。

    小李氏摸著自己仍舊光潔的面頰,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飽滿豐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請帖,他又沒架子,本想親去與他做臉。

    季長隨道:“郎君喜愛都頭,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卻讓都頭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說患什麼……寡什麼的……前頭縣丞孫兒辦百日宴,郎君連個面都不露,反倒去一個都頭家裡喝喜酒……”

    季蔚琇展顏一笑,伸個懶腰,道:“也罷,你備了厚禮替我去一趟,回來與我說宴上有無趣事?”又道,“有好酒帶一小壇子裡回來。”

    季長隨不吭氣,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多飲。說你醉了盡做糊塗事,半夜不睡,乘舟賞雪,凍得臉都青了才回來。”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緋色,“阿兄真是多嘴,這也到處亂說。”

    季長隨笑:“郎君還說呢,撇了小的自個不見了人影,回來險些凍病了。夫人氣得罵了我一場,還罰了我的銀,只差沒將小的攆了,姨太太還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這麼多舌,當日就不與你求情了。”

    季長隨揖禮求饒。

    (二)

    十一月難得都是好天氣,冬陽暖暖。

    日子一日一日逼近,沈拓越發坐立難安。曹沈氏提前兩天就讓許氏等人過來幫忙,食手要請,食材要定,酒水要辦,親朋要請……

    沈拓親戚不多,朋友卻多,大家呼啦一大幫子人,這個幫著定魚,那個幫著定肉,這個搭了廬帳,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婦,再忙碌慌腳也顯熱鬧喜慶。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對,往事歷歷,難免幾分傷感。

    盧繼娘子初七便帶了包袱來了何家住下,又將何棲的嫁妝理了一遍,一抬一抬歸整好,挑擔皆用紅紙包了。

    晚間盧娘子睡在了何棲的屋中。

    何棲情緒不高,散了頭發坐在妝台前,盯著跳躍的燭火發愣,後天就要嫁了,心裡慌慌得沒有主意,又有些擔心何秀才。

    盧娘子站她身後,取了篦子為她篦頭發:“小娘子養的一把好頭發,黑油油的。”

    何棲輕道:“大了頭發倒多了起來,依稀記得歲小時,稀黃干枯,連個發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腳為我梳了,這邊的梳好了,那邊的倒散了。”

    盧娘子不禁笑:“郎君哪會這個!他是讀書人,寫字看書……”輕嘆一聲,“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時,他們何等情深愛重,別家過日子總有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他們卻連紅臉都少。

    只是老天爺不開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個一男半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再沒什麼不足的。偏偏生養了多胎,沒一個能養下來的。

    雖然夫君家婆都沒多話,娘子自個卻是過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壞了。懷最後一胎時,也有了些年歲,身體不好,懷相又差,請了郎中都直搖頭。郎君連虎狼之藥都買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過,實是命中注定無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卻不想無後,不想身過後連捧清香也無。又道與其不要腹中這塊肉,干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無法,只得依了。

    唉……

    若當年,不去強爭這胎……”盧娘子苦笑,又長嘆一聲,“都是命啊,半點不由己身!”

    何棲聽得淚流滿面,伏在盧娘子懷裡哭了出來。

    盧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與娘子相似,將來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卻說了這些不高興的古話,倒讓小娘子哭了一場。”又拿手帕為何棲擦了臉,拿她當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帳、鋪發被枕,除了鞋襪,只讓她床上靠著,移了燈過來,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有點難以啟齒道,“這本應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勞。”

    何棲借著燭火看了一下,卻是一本筆法粗糙,畫了男女之事的冊子。乍一見紅了臉,再一看頗覺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變形,毫無美感。

    盧娘子還當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道:“男女敦倫,周公之禮,陰陽相合傳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細細看了,後日就是洞房花燭。”

    何棲輕咳一聲,既羞又想笑,拿了冊子翻了一遍,心中驚嘆:畫得好生大膽,還不止一種姿勢。

    盧娘子還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臉嫩,將來……就好了。”

    何棲覺得她中間那停頓真是意味深長,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竟有些發燙。盧娘子將冊子說起來,又仔細叮囑了其它小事。

    “爐子不要熄了,備著些熱水,也好擦洗。”想想實無什麼補充的,又感嘆,“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貼身的侍女去做……”

    “盧姨是自小跟著阿娘的嗎?”何棲問道。

    盧娘子在何棲身邊睡下,道:“我是半路買的。你外祖家不著調,太太嫌丫頭們都學得妖妖調調,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另使銀錢在外頭買了一大一小貼身服侍。我卻是那個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賣了換糧吃。

    當時怕極,只當大戶人家非打即罵,做錯半點都要招來毒打。

    再沒想到娘子是這樣好的的人,後頭干脆放了契,讓我嫁了個良人。”

    “另一個大的侍女?”

    盧娘子輕哼:“她生了別的心思,讓郎君賣了。”又將何棲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親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塊,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絲都生厭。阿圓,好好壞壞的,只切莫虧了自己。”

    何棲知道這話若非真心對己,絕對不會說出口,心中感激,道:“盧姨,我心中有數。”

    盧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隨口幾句,沈家大郎是個好的。你家盧叔雖是嘴上跑馬,看人卻有幾分准。”

    何棲輕笑,道:“人之稟性,日久自知。”目光卻落在了妝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變故,她也不缺斬情斷絕的氣概。

    盧娘子摸摸何棲的臉:“不再說這些,小娘子早點睡,這兩日養足了精神,氣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帶了十幾個青壯過來,何秀才看他們幾人穿得單薄,拿了喜錢分給他們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壇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動作一身的汗,哪裡會冷。不過,今日喜酒卻是要喝的。”他自個喝了幾口,傳遞下去,嚷道,“你們既喝了酒,可要仔細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別怪我翻臉兒。”

    裡頭一個方臉的道:“施小郎你這張嘴,都頭與何娘子喜事,你倒跟個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訓。”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過。”

    他們幾人年青力壯,動作又麻利。一氣將書架、桌、椅、凳、幾……或抬或背給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與身旁的低聲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頭這娘子娶的值啊。”語氣艷羨。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蛤蟆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許氏領著眾人連忙將婚房布置起來,床帳被子卻要等著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與小郎睡。”

    大簡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著呢,給他條凳,坐了過夜就好。”

    沈拓也確實睡不著,他興奮著呢。

    初九一大早,何棲便讓盧娘子拉了起來,盧繼是大媒,將自家三個兒子送來,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許大娘上門,領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個還沒留頭,被大的抱了懷裡。何棲掃了一眼,加上盧家的三個,得有十個稚童。雖頑鬧,何家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請的三個幫廚還以為這次活計簡單,不曾想竟有這一群混事魔星搗亂。一時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時又有人看殺魚揀了魚泡要踩,一時小的又吵了起來,大的將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覺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棲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讓盧小三拿了粽子糖散與大家吃。

    等請的梳頭娘子一來,盧娘子拉了何棲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餛飩:“吃得飽一些,等下卻不得吃食到肚,午間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髒了口脂。”

    梳頭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這般好模樣,都頭怕是要迎一個天仙回家。”

    許大娘和盧娘子雙雙點頭:“小娘子確實好相貌。”她二人比著賽似恨不得將何棲誇出花來。

    梳頭娘子搓了線,對何棲道:“小娘子莫怕,並不怎麼疼。”她將何棲的頭發攏到腦,拿線一端拿牙咬著,另細細絞了臉上細微的汗毛。

    何棲只感一陣微微的刺痛,臉上有些發熱。梳頭娘子拿帕子為她淨了臉取了何棲的梳妝盒,抹了膏脂香粉。

    盧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釵過來讓梳頭娘子過目,梳頭娘子看了眼,心裡有了數,拿刨花洇濕掌心,細細將何棲的頭發捊了一遍,堆雲似得高高向上堆疊,拿了一個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發髻便定型不再散開。等上好妝,剛好可以對插花釵。

    “這個粉好,又薄又貼臉又顯色,味也好聞。”梳頭娘子細瞄了一眼,見盒子都做工精致,誇了又誇。

    何棲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現在的模樣。鏡子照不出膚色,想著這一層粉一層粉上上去,怕是一張大白臉,微黃的銅鏡一襯,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紅,梳頭娘子端詳一番,只將眉尾拉長,掩下小女兒的青稚,胭脂染了飛霞妝,映著秋水雙眸,花瓣唇一點,整個妝就顯濃烈起來。

    何棲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怪異誇張,卻又覺得莊重富貴。

    “小娘子,老身別的不自謙,面鈿卻畫是畫得一般。”梳頭娘子笑道,“小娘子殊麗,我動手怕污了小娘子顏色。”

    許大娘識得好,知道她的斤兩,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動手。”

    何棲畫個花鈿,調了顏色,拿了筆,對著許大娘手裡的鏡子抬手為自己暈畫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動了手,再點了面靨。”梳妝娘子笑道。

    “會不會太濃?”何棲有點猶豫。

    “放心,極襯小娘子的。”梳妝娘子開口,盧娘子許大娘也跟著附和。

    何棲一笑,誇張便誇張,一生之中難得時刻,不用太過拘泥,於是,又在兩腮點了兩點紅色面靨。她自己覺得變扭,梳妝娘子和盧娘子等卻是大贊好。沒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發飾,兩點面靨如同點睛一般,整張臉更顯生動,眉梢眼角都透著醉人的風情。

    房間立鋪了席子,放了一個憑幾,盧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將遮臉的扇子給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擺:“小娘子忍著些,新郎來接,記得拿扇擋了臉,到夫家才能拿下。講究的人家要念卻扇詩,我們就不興這個了。”

    “倒覺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棲輕吐口氣,發飾壓人,又不好垂首,只覺得脖子都疼。

    “時辰走得快著呢,不先妝扮好,誤了吉時卻不好。”盧娘子安慰,“只能讓小娘子累著。”

    “阿爹在做什麼?”何棲耳聽窗外囂鬧,問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盧娘子見他記掛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當是在正堂等新郎儐相。”

    何棲又道:“三日後才能歸家,阿爹……”

    盧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全身妝扮,沒有差錯,這才道:“阿圓,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棲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個怕寂寞的人。”

    盧娘子手上動作一頓,想說什麼,卻道:“那兩人雲紋紅漆提籃裡,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長輩的見禮。到時我與挑提籃的小子說一聲,叫他放於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記得。”

    何棲點頭應了,又微蹙了雙眉道:“沈郎家中情況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個什麼章程。”

    “本應隔天敬茶時奉於家婆的。”盧娘子也皺眉,“沈家亂得很,小娘子自己見機。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家姑祖母是個厲害的,有她坐陣,出不了亂子。”

    “這倒不怕。”何棲轉著手中的扇柄,這把絹扇還是沈家的聘禮,上面繡了蝶穿牡丹。

    “別的一時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盧娘子道,“我去外間看看,沈家迎親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亂。”

    “累盧姨忙煩。”何棲道。何娘子種善因得了善果,盧娘子對何家真是一片痴心。

    盧娘子笑了,到了門口回頭,看著席間端坐的麗人,恍然間卻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樣,只是,她那時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著跪坐在席子上,陪伴著何娘子。

    “阿圓?”

    何棲抬頭。

    “出了門,上了花車,切忌莫回頭。”盧娘子道。

    何棲怔了怔,莫明覺得這話辛酸。一出此門,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戀也非她棲身之處。傷感一會,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來。何家女,沈家婦,我難道便不是我了嗎?阿爹也照舊還與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計、施翎,反倒熱鬧。

    她在這裡胡思亂想,何秀才過來在門口站住腳,看著屋中盛妝的女兒,心中酸喜交雜。辛酸掌上明珠,終要送君,又喜她終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獨自一個。

    午間宴席過後,盧小三領著許大娘的兩三個只有四五歲的孫子孫女,跑來看新嫁婦。幾人擠成一團,十幾只眼睛對著何棲看。

    盧小三將手指往嘴裡一塞,又想起做這動作要挨打,忙拿出來,睜圓著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薩還好看。”

    另兩三個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點著腦袋,也跟著盧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聽了,反駁:“你阿娘又黑又壯,誰都比她好看。”

    這三人正要吵,盧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許說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棲巴不得盧小三在房間裡呆著,一人枯坐實在無聊,童顏稚語雖然惹人發笑,卻熱鬧得很。正哄逗著這幾個蘿蔔頭親近了些,只聽外間笙蕭鼓樂作響,接著盧大領了一干童子軍把門給堵了。

    盧小三一眨眼,對何棲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帶了三個小蘿蔔,一溜煙似得跑了。何棲傻了眼,真想嘆口氣,慢慢動了動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紅衣,披了紅花,騎了馬。施翎是儐相抱了雁綴在後面一點,何鬥金卻領著沈拓衙門中都頭差役,兼幾個知交兄弟,湊了滿滿一隊人,後頭障車依仗,伎人鼓了腮幫,恨不得把喜樂吹得山響。討喜錢,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後頭在那拍著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為何家沒什麼人,親迎也沒什麼枝節,沒想到眼見進了何家院門,一個黑小子帶了一群毛孩子過來,“嗵”得一聲把門關了。

    何鬥金領著一眾力壯男兒拍門:“快快開門,來迎新婦了,大喜好日,怎好誤了吉時。”

    盧小二踩了兄長的肩,將半截身子越過院牆,橫著兩眼道:“你道迎新婦便迎新婦?詩也無,喜錢也無,喜糖糕點也無。何公養女十八載,秀……麗……”盧小二嗑吧了兩句,掉轉頭向兄長求救,盧大哪會這個,只做了個數銅錢的動作。“阿姊新嫁娘,隨便不出門,你拿喜錢來。”

    沈拓心道:這小子平日叫了我還親熱叫叔叔,現在倒翻了臉跟不認識似的。

    “小二郎,將門開開,你不開門,沈叔叔怎麼將喜錢給你?”

    盧小二扶了牆道:“沈都頭,迎新婦便迎新婦,套什麼近乎。”

    他們在這邊說話,何鬥金還在那拍門,鄰舍看熱鬧的,有的喊:“新婦快出來。”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錢來。”“新郎君散喜果。”

    盧小二很是難纏:“新郎不與喜錢,這門只不開。”

    沈拓拿了紅線編串的銅錢扔了上去。盧小二接了,往下一丟,下在的幾個小蘿蔔頭立馬撲過去搶走了。

    盧小二又攀了牆頭:“新郎好生小氣,只拿串錢兒,我們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何鬥金在那笑,要是門後是青壯,他們反倒敢下死勁推門,偏偏頂門的都是幾歲大的孩童,倒讓他們沒了主意。

    沈拓便又拋了一個上去,盧小二接了照舊丟給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氣。

    沈拓笑:“非是我小氣,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門開了,你們自個過來取,人人有份。”

    盧小二還沒回答,胡同裡堵了看熱鬧的已經嚷開了:“新郎君散喜錢來,天上人間好姻緣。”

    何鬥金拿一個小竹筐,抓了幾把喜錢往人群裡一灑,有幾枚砸了有人的腦門,只聽“唉喲”好幾聲,也不顧疼,鑽人群裡哄搶喜錢去了。

    院外鬧成一團,院內的幾個孩子就挨不住,想開門年個究竟,又聽笙鼓聲熱鬧,全拿眼年著盧大。

    盧大將盧小二放下,在牆高喊:“新郎接新婦,自拿誠意來,三枚七枚不成雙,一兩二兩才登對。”

    他這是訛上了。

    盧繼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臉,何鬥金還擠眼,盧大哥教的好兒郎。

    施翎喊道:“一兩二兩自來有,你門可要開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盧大樂道。

    沈拓見他應了,掏了銀拋了進來,盧大跳起來接了,一揮手,一群孩子呼拉開了門,將沈拓圍了個結實,跳了腳要喜錢。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擠得額間隱有汗意。進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壽紋圓臉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體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時,來迎佳婦。”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並無過多囑托,望你重之愛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門熟路去何棲閨房接新婦,沒幾步就見盧大又領著童子軍將路擋了。

    盧大笑:“新郎君,新婦還在梳妝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這樣滑頭。”一揮手,帶來的健兒上去將幾個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挾的挾的,片刻就清了道,幾個孩子在那樂得尖叫。

    何棲聽到響動,忙拿扇子擋了臉,心裡好笑,明明見過無數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識的模樣。

    卻不知道沈拓整個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麗人,寶髻花釵,一身華服如開到最盛的花,額間梅妝鮮紅,只見遠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張臉被絹扇擋個嚴實。

    她美得幾近不真實,哪怕未見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還不快接新婦。”

    沈拓這才回過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彎腰一把抱起了何棲。何棲嚇了一跳,盧娘子可沒她跟說過是被新郎這樣抱出去的,偷偷將扇子往下移了一點,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緊張,居然沒有察覺。

    何秀才也有點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兒不是應該和她夫君緩步行來,與我跪別?

    沈拓神來一筆,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點愁緒傷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兒被抱出來門,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沒規矩。”

    何棲坐在障車上才驚覺竟已出了家門,耳邊鼓樂聲聲,被鬧得有點發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婦,只管歡天喜地往家趕。一路上行人過客見了障車,又見有新婦執扇端坐上面,更是圍了障車念祝詞討喜錢,行乞的觀摩一陣,見不是什麼霸道人家,也擠了進。

    何鬥金只管將竹筐裡的喜錢灑出去,年得盧繼直抽抽,心道怎麼將灑喜錢的事托了這個大手腳的,半點不知儉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麼還沒接了新婦?”曹沈氏拉了許氏問道。

    許氏道:“阿娘,接新婦總要被為難一二,桃溪道窄,障車說不定被堵了!”想起什麼,叫了大兒曹英,“阿英取個兩三貫錢,散了裝小竹筐裡送去,說不定被攔障車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應了一聲,抱了竹筐跑出去一會,又跑回來:“來了來了,新婦接回來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門口接。”大簡氏抱了兩卷草席拉了小簡氏就走,曹英媳婦也跟了過去。

    曹沈氏側耳聽,果然聽到了樂聲,扶了許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齊氏哂哂得,跟在後頭也一並在那坐,只神色有點不安。

    “大郎娶新婦,你倒擺個喪臉來。”曹沈氏瞪眼。

    齊氏道:“我心中高興呢。”臉上忙露了笑模樣出來。

    何棲一路只顧將扇子擋了臉,偶爾手酸就放下一點,看著障車旁湊熱鬧的閑人咋舌,有眼尖的年到她的臉,在那喊:“新婦好模樣,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錢來。”他一喊,別人也跟著喊。

    嚇得何棲再也不敢顧盼,只在那裝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門,障車一停下,沈拓將她扶下車。三個身材頗健的婦人輪著半席子傳到她腳下,不讓碰地,這麼一路傳席到院中搭的青廬帳中。

    何棲暗吸一口氣,知道下面還有一道儀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4 08:38 PM

    第34章
   
    嫁妝比何棲更早進了沈家,一抬一抬擺在那,沈家一眾親朋原以為何家一個落魄窮酸秀才之家,能陪嫁什麼好得來。沒想到,一曬嫁妝,狠狠吃了一驚,昨日送來的家具就是上好的木料,且齊全配套,今日各個箱籠的嫁妝,從床帳被褥到鍍銀祭器,各色不差,最讓人瞠目的卻是一箱箱的書籍。

    再不是讀書人家也知書籍的珍貴,何秀才又是愛書之人,秋高氣爽之時將藏書一冊冊曬好,有破損的書封都親手一一修補,現在擺在那,還散著墨香味。

    “不愧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嫁妝也是體面別致。”

    “唉約,都頭這樁親,真是打了燈籠都難找。”

    “曹家老太太,你家侄孫兒可是娶著了,不說新婦品貌,只這書便是難得……”

    曹沈氏笑得嘴都歪了,坐在對帳中,恨不能把駝的背都伸直一點。許氏等人也覺得臉上有光,請了一個全福老嫗將床帳抬進新房中鋪好。

    一個才總角的小郎得了盧娘子囑托,挑著紅漆提籃一跟筋兒跟著許氏,許氏在那掛帳子,笑:“喲,你倒機靈會討賞的,新婦家得了喜錢,新郎家再得一遍。只我這裡忙亂得很,你將東西放下,去找新郎倌兒要去。”

    總角小郎聽還有賞銀,笑彎了眼,嘴上卻說:“我才不是為的討喜錢,新婦家好大方,給了我一把呢,都編成梅花樣。新婦家囑咐了,說漆盒裡是要緊物,要放床上。”

    “什麼要緊物?”許氏也是一時忙昏了頭。

    那個全福老嫗露著豁牙笑起來:“許娘子這是發昏了,那必是新婦親手為姑翁叔伯做的針線見禮,是要放床上,不然,一忙亂,上哪翻找去。”

    “倒把這一樁給忘了。”許氏拍拍自己的腦門。一時又叮囑,“小阿郎去與簡阿娘帶句話,今日人多手雜,讓她找了人看顧著新婦嫁妝,防著有人裹了亂偷摸進來摸東西。”

    外頭越發熱鬧了,笑聲鼓樂哄鬧聲。

    只聽有個粗嘎的聲音鴨子樣在那喊:“到夫家了,新婦好露臉了,快將扇子放下來。”

    然後不知被他娘子還是什麼人一聲喝斥:“就你多舌,就你多嘴,搶那新郎的話頭。”

    總角小郎急著去看熱鬧,得了話,將提籃交給許氏,少兒腳頭輕,轉身連走帶跑出了門。

    許氏這邊在忙,何棲那邊更是亂成一鍋粥。

    她一在帳中坐下,沈家的親朋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手上沒緊要事的,全都擁擠過來看新婦,差點沒將青廬給擠塌了。

    大簡氏急得跳腳:“莫擠,莫擠,新婦就在帳中坐著呢,沒長腿跑了。”

    小簡氏也急了,推她:“二嫂嫂說什麼胡話,什麼新婦沒長腿的。”

    眾人哄笑,大簡氏還沒回過神來自己說差了嘴,還自顧自叫:“儐相快護著,你們起什麼哄,大郎這個新郎倌都要被你們擠出去了。”

    何棲緊緊捏著手裡的扇子,又是想笑又是緊張,沈拓再人高馬大都沒用,披紅都被擠得歪到了一邊。

    何鬥金、陳據這兩只會在那拍手笑,也不幫忙,還是施翎能派上用場,將沈拓扯出來,往廬帳中推。

    曹沈氏看得樂出聲來,連沈母齊氏都在那笑。

    大簡氏鼻尖都出了汗,嗓子都啞了,曹二心疼,張開手在那一攔,大聲道:“再擠要誤吉時了,還讓不讓新人拜天地的?啊?再擠,等下吃宴,一個一個把你們喝趴下。”

    曹二貌醜人凶,這聲暴喝起了作用。眾人你讓我、我讓你、散得開了些。

    沈拓著實松一口氣,揖禮道:“還是二伯父可依靠。”

    “哈哈。”曹二重重拍著沈拓的肩,“不是白幫忙的,晚間你要陪二伯喝上幾壇。”

    沈拓只得應了,進了廬帳站在何棲身邊,見她隔著扇子看著自己,眉眼舒展,顯是在笑。她一笑,沈拓也跟著笑,心裡像被什麼塞滿了似的。

    曹二的二子曹力跟他爹一個德行,粗喉嚨破嗓子:“表兄莫不是傻了,只顧傻看,嫂嫂生得再好看,還有一大晚上的。你快念詩讓嫂嫂把扇子放下來。”

    “我哪會做詩?”沈拓恨不能拿餅堵了他嘴,“我……”他又看何棲,只盼她能給自己遞個眼色。

    何棲起了促狹之意,反將扇子往上移了移,整個將臉擋了,只留桃花耳墜在扇邊輕晃。

    “不如我說句好聽的,娘子便將扇子放下?”沈拓被她噎了一噎,試探問。

    何棲卻不理會,反將身體微微偏了一下。

    陳據看得為沈拓著急,跌腳:“有好話你自個說出來,還問新婦願不願意,你讓新婦怎麼答?”

    眾人笑起來。

    “都頭這是高興得傻了。”

    “新娘子看身段就是美人,我要是都頭也要傻。”

    “往常不知,大郎竟是個呆的。”

    沈計人小,又是做叔叔的,被人打趣了一天,又要防人捉弄自己,又要避著母親齊氏,防她拉著自己哭訴。端著小臉,裝成大人的模樣,在外頭招呼著親眷。這時,費力擠進來,想要幫忙。

    有人眼尖:“二郎念書,快幫你哥哥念卻扇詩,不然沒得叔叔做。”

    沈計才多大,哪會寫這詩,臉都紅了。

    “竟胡泌,二郎才多大。”

    沈拓輕咳一聲,彎腰向端坐的何棲行個拱手禮:“娘子,沈拓粗人,念不來詩,說不來動聽美言。只一句話與娘子說:此後年月,盡與娘子,死生相知。”

    何棲聽著這頗有江湖習氣之言,一絲怔然,執手相托此生,勿論風雨霜刀?這樣的承諾太重。

    何棲不知道,她之一瞬,於沈拓卻如一秋。

    直至牡丹扇輕移,何棲那張芙蓉一般的臉帶著矜持端莊的笑意露在了他的面前,沈拓剎時就笑了。

    二人相視,對方一身盛裝,全不似舊模樣,真是舊貌新顏,相識轉陌生,忽然之間,雙雙都覺得羞澀。

    何棲的扇子一拿下,人群一瞬鴉雀無聲,沈家大郎……真是走了狗屎運,何家竟藏著這樣一個標致人物。

    曹二和曹三對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誰個再說自家侄兒運道不濟?看看沈家新婦,神仙下凡不過如此。

    沈拓那幫衙門同差,更是又妒又羨,在心中暗自咬牙:今晚必要放倒沈大,娶了這等美嬌娘,哪能讓他好好洞房花燭的。

    大簡氏得意,心中想:竟是些沒見識的,大郎新婦好相貌,我卻是早知的。大聲道:“莫再鬧莫再鬧,等行了禮,你們只管鬧他們新人,我不但不管,我還要鬧呢。現在只先叫他們拜天地。”

    讓小簡氏拿了軟墊過來,放在何棲和沈拓面前,施翎和何鬥金是儐相,立了後面,又讓盧繼這個媒人兼任司儀。

    盧繼讓他們站定,清了清嗓子,喊道:“一拜天地……再拜尊長……夫婦對拜。”

    何棲和沈拓依言行禮,曹沈氏占了主位,旁邊空置了一個席位為沈父之位,齊氏無法,委委屈屈坐了偏位,她對面坐了樂陶陶的曹九。

    按理,李貨郎今日也該到場的,只是前幾日他在集市撞見了曹二,曹二衝著他咧開大嘴哈哈一笑,又伸手一摸兩腮的紅須,嚇得李貨郎兩股戰戰,飛也似得跑了。晚上做了一夜的惡夢,待到沈拓吉日,吱吱唔唔不肯來,只推說身體不適,窩在床上裝病。

    他不肯去,小李氏卻是不請自來,從頭到腳一身新,親親熱熱挽了齊氏的手,道:“我陪嫂嫂去給侄兒賀新。”

    齊氏欲待拒絕,小李氏藤一樣纏在他身上。來接齊氏的齊大舅夫婦趕了驢板車,怔愣半晌也沒想明白這是什麼景況。

    齊舅母上下將小李氏一掃,見她的這模樣打扮,小娘子不像小娘子,婦人不像婦人,嘴唇抹得艷紅,細腰妖嬈,滿眼的春情。狠掐了齊大舅一把,笑道:“小姑與這位娘子簇簇新的好衣裳,又打扮得莊重。我家之拉菜裝肥的板車,怕是不太相襯。”

    齊氏尚未開口,小李氏見那板車也確實寒酸,笑:“親家客氣,倒不是嫌棄,我們也是難得穿次好衣,怕被板條毛刺刮了線。”

    “正是這個理。”齊舅母笑,不等齊氏說話,奪了喬大舅手中的鞭子,抽了毛驢,“去去去”幾聲趕了板車走了。

    齊氏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嫂揚長而去,眼都濕了。小李氏抱了她手臂,道:“嫂嫂真想坐那車去?沒是丟人。我雖無錢,但今日是侄兒好日子,我出錢雇了車子坐著去。”

    齊氏忍了一路,拿尖指甲刮著手帕,恨不能撓小李氏臉上去。

    “小姑對沈家不熟,到了之後便與我在一道,不要亂走。”齊氏細聲說道,“今日人多,好些粗夫莽漢,怕衝撞了小姑。”

    小李氏滿口應了,道:“我臉嫩,膽小,哪敢亂走。”

    結果到了沈家,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小李氏便胡亂搪塞一個借口棄了齊氏,在那蝴蝶似得滿場游走。她生得俏美,又大膽,撩撥得好些青年男子面紅耳赤。也有見她有趣的,只不要臉往她跟前湊,小李氏不但不羞,還在那媚眼亂飛。
    有些人實看不過去,卻不說小李氏,找了齊氏道:“娘子現在姓著李,先前也姓過沈,大郎總是你親生的,他人生大事,你這個當娘的,不說幫忙,倒帶了這麼一個人來給他沒臉。”

    直把齊氏說得面燥臉熱,呆坐了半日。

    等曹沈氏一個客人,仗著年長占了主位,齊氏心中更不得勁,厭厭得強自微笑。見何棲生得春花一般,嬌嫩得能滴下水來,心中妒羨,想著:新婦生得也太好了些,也不知大郎降不降住她?怕不是個安生的……

    她不喜歡何棲,曹沈氏卻是一眼就愛上了何棲,等他們行了拜禮,一使眼色給小簡氏。

    小簡氏會意,拉了何棲的手,笑道:“新婦怕是不識得我,我姓簡,夫家姓曹,大郎喚我一聲表嬸嬸。”

    何棲在心中度了一遍沈拓的親族,知道這個應該就是他姑祖母家的三媳婦,既是長輩又是頭見面,須行大禮,隨了沈拓的稱呼,叫道:“嬸嬸。”

    小簡氏爽快應了,又拿一個紅漆長方盤往何棲手裡一塞,何棲當下就傻了,這是要她敬茶?可也沒茶,只有一個空盤子。看沈拓,沈拓也是摸不著腦袋,比她還傻幾分。

    正一肚子疑惑,小簡氏就將一個銀如意放到了茶盤裡:“嬸娘豈是白做的。”對著眾親朋道,“你們說是不是這理?新婦喚一聲嬸嬸,我要是一個子也不出,那成什麼了?”她體貼得很,能盤子都為休棲備好了。

    眾親朋點頭,成小簡氏是做長輩模樣。

    何棲端著個盤子,見這架式,怎麼想也覺得有點不對戲,怕是裡面有緣故,面上不露分毫,屈膝謝了小簡氏的理。

    小簡氏還擔心她慌亂,見她竟然一點不亂,心裡就樂了:“來,來見見你姑祖母。”

    曹沈氏早等在那,早早就將備著的銀瓔珞連同盒子擺在茶幾上,齊氏過了一眼,眼皮直跳。

    何棲又大禮拜曹沈氏:“姑祖母。”

    曹禮氏拉過她,拿干枯的手摸摸何棲的臉,嘴上說:“侄孫媳婦別怕,姑祖母生得雖怪,心卻是好的。”將描花木盒打開,取出來裡面老大一條瓔珞來,還說,“姑祖母不比你婆母,沒啥好東西給你,你可別嫌姑祖母禮輕。”

    何棲只感手上的盤子一沉,真是好生“輕”的禮:“侄孫媳謝姑祖母厚愛。”

    小簡氏又將她領到了坐立難安的齊氏跟前:“這是大郎的阿娘,你叫……唉,我可是糊塗了,這不叫婆母叫什麼?”

    何棲沒想到齊氏生得這麼年輕,細細的眉,霧朦朦的眼,依稀還帶女兒家的嬌俏。一面行禮一面想:按禮,拜姑婆應是在明日,敬了茶,奉了針錢。今日就這樣正式見拜的,明日莫非就不見了?自己做的襪子可還在提籃裡。

    她正為難呢,許氏已經提了紅漆籃過來了,笑道:“你們真是胡鬧,這不是讓新婦為難?”

    何棲簡直無語了,這是什麼都准備好了?偷覷一眼沈拓,只顧傻樂著陪在她身邊,她行了跪禮就扶她起來,她站著他就立著,他走著他就跟著。

    比何棲更為難的齊氏真想棄座離席,忍了淚意,強顏歡笑著受了何棲的禮。何棲一禮畢,手上又被許氏塞了一盞紅棗龍眼茶,沈拓也被塞了一杯,雙雙給齊氏敬茶。齊氏接茶的手都是抖的,環顧四周,只覺各各面目可憎,都在看她的笑話。

    喝了新婦茶,齊氏揪著手帕道:“你們夫妻要和睦,大郎性急,你多體貼著他些。家中的事也要好好操持,平日無事,只管關門閉戶,在家……”

    許氏笑:“你做了婆母高興,倒嘮叨上了。我這還等著新婦行禮呢,我這大伯母反倒在排在了嬸嬸的後面。”

    齊氏僵那半天,實在拖不下去,只是那個金指環又實拿不出手,憋屈得拔了頭上銀葉金蕊花釵,忍著滴血的心痛,道:“兒媳生得俏麗,這枝花釵倒能配你幾分……”

    “到底是做人婆母的,出手就是非同凡響。”許氏打斷齊氏的話,故意惱道,“我這伯母也沒啥好物,也只拿對銀瓜果。”

    等大簡氏過來,又給了一對銀桃。

    大簡氏和許氏冷著齊氏,任她坐那魂兒出竅一般,拉了沈拓和何棲,對眾人道:“你們現在鬧了就鬧了,晚間洞房可不許再鬧了。”

    眾人哪裡肯,只在那哄鬧著不依。

    沈拓將何棲的手握在手中,另一手拎了酒,笑道:“既然要鬧,只管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4 09:24 PM

    第35章
   
    新郎下了戰書,賀親的人頓時炸開了鍋。何鬥金和陳據一人抱了一壇子酒過來,拍開了泥封,放在桌了,又讓拿來海碗,倒得滿了要沈拓喝。

    沈拓看著二人:“你們與我兄弟,倒跟著起哄作弄我?”

    何鬥金笑:“今日這兄弟暫且不做,你也要吃完這一碗。”又看了一旁的何棲一眼,“哥哥不喝,那就嫂嫂喝。”

    陳據拍手:“對對,哥哥不喝嫂嫂喝。”

    沈拓笑:“那我也暫且記下這一筆。”端了碗,一氣喝了倒轉碗底示人。

    “哥哥再喝一碗。”何鬥金一揮手,陳據忙狗腿滿上,道,“祝哥哥娶得佳婦,早生貴子。”

    為了早生貴子,沈拓又喝了一碗。

    何鬥金拍手叫好,笑嘻嘻得又倒了一碗:“這碗也是緊要,賀哥哥洞房花燭夜,魚、水雲雨春色……”

    “打住,打住……”有人忙掩臉發出噓聲。

    沈拓和何棲兩個都紅了臉,沈拓端著酒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何鬥金佯裝怒道:“怎滴,你們都是正經人,偏我輕浮不成?你們洞房花燭只對坐相看,甚都不做的?哥哥不喝這碗酒,那……”他嘴上擠兌著沈拓,眼睛卻看著何棲。

    何棲無法,幸好手中還有把扇子,跟握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許氏在那笑得前仰後合,直起腰道:“大郎這碗便喝了,你這盼了星星,盼了月亮,好不容易成昏,新郎衣也穿了,披紅也掛了,晚上還不叫你做新郎,那可怎生是好?”又瞪眼對何鬥金道,“還是兄弟呢?喝了可不許再鬧了,新婦臉薄,哪經得你們這些人葷腥無忌得混說。”

    鋪兵都頭、方臉漢子張威不服道:“大郎當何大郎君是兄弟,喝了酒,我們這些許不是兄弟?”他一吆喝,一伙當差役的七手八腳將十來人碗一字排開,抱了壇子輪溜著倒上了酒。

    沈拓心道:這麼多酒喝下去,那晚上真不用洞房了。何棲一手執扇擋臉,另一只手拿指尖捏了一下沈拓的手掌,捏得沈拓整個心旌動搖。

    施翎鑽出來,擼了袖子,揪住何鬥金,一只腳蹬了條凳道:“你們倒有理?你們做兄弟的便要存心放倒了哥哥,不讓他洞房?何大,我們兩個儐相,舍命陪君子,來與你們喝酒,不醉不歸。”

    何鬥金嘆氣:“大郎成昏還有我的事?”

    沈拓一愣,笑:“實沒你的事。”何棲聽後,笑得差點拿扇子都捏不住。

    何鬥金反應過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老實端酒對張威等人道:“喝酒,喝酒。且留些精力與大郎,免得嫂嫂心生不滿……”

    他們這邊熱鬧,小李氏那邊也頗得趣,搭了一個黑臉的壯漢,卻是施翎的手下,名喚方山,諢名方大憨。

    做差役有哪個家道好的?方大憨也是家裡精窮,家中老娘老爹擠在雞窩點大的地方,更不要說什麼娶媳婦了?他又生得黑,人又粗,口袋裡又無錢,精力無處宣泄,憋悶得成日跟冒火得公牛似的。

    他一看小李氏不像正經人,舉止輕浮,眼尾帶鉤。尋思著要撩撥一下,萬一得了手,橫豎不是自己吃虧。若是這婦人叫起來,觀他行事,也無人信她。

    這二人碰到一塊,真是久旱逢甘霖,天雷勾地火。二人也不通名姓,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借了帷帳的遮蔽,幕天席地行起男女之事。

    沈家因為辦喜宴,自要請幫廚食手,一個負責清洗的婦人蹲那洗魚,只見那帷帳不停在動,以為有野貓、黃鼠狼等物來偷吃,想著若是被偷了嘴,要怪到她頭上,隨手撿了一根木棍,要將野貓打走。

    恰好齊氏見新婦時丟了臉,又失了一支銀花釵,座中曹沈氏又咧著癟嘴眯著小三角眼,拿不陰不陽的話躁她的臉。她又改了嫁,不是沈家的主母,待客的事也落不到頭上。索性離了座,四處閑看,見屋舍煥然一新,院中又另栽了花木,雖是深冬,草木凋零,卻不見半分凄清。

    想起自己的境地,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在那悲春傷秋,感懷過往,抬眼就見一個粗壯的婦人拿著兒臂一樣粗的木棍一臉殺氣。嚇得氣兒都快喘不上來,這不是……李郎前頭和離了的那個方氏嗎?她怎麼在這?拿了木棍莫不是要打殺我?

    齊氏退後一步,直驚得花容失色,不等方氏過來,握了手帕驚叫出聲。

    沈拓和何棲正被眾人逗著要二人互喂餃子,只聽一道尖利的女聲,他反應極快,將何棲往自己身後一掩,見沒什麼動靜,使了個眼色給施翎,令他護著何棲、沈計等人,自己領了人往動靜處趕過去。

    曹沈氏也是個膽大的,催了曹二也要去看個究竟:家裡辦喜宴,哪個不開眼的上來鬧事?亂棍打殘了一條狗腿去。

    曹二無法,只得和大簡氏攙了曹沈氏跟過來。

    齊氏吃了驚嚇,方氏卻整個嚇傻了,她本就不如旁人機敏,膽兒又小,被齊氏這麼一叫,呆愣在原地,半點反應都沒有。

    主事的王食手卻是何鬥金介紹的,他與方大舅相熟,方氏和離歸家後,一時無事,家中又養不起閑人,托到食手頭上找了個洗洗涮涮的活,道隨意給個錢,得個溫飽便可。

    王食手原先不過礙於情面,用了方氏之後倒覺得自己賺了,方氏力大勤快,又能吃苦,又無一聲怨言,受了他人欺負也不訴苦,只悶了頭一聲不吭干活。

    一日下來,方氏干的活最多,得的錢最少,她非但不覺得不平,還高興自己有活計不再費家中的口糧,歡歡喜喜道了謝就走。

    時日一久,王食手憐她老實,每每雇她做活,都要多給她幾枚銅錢。

    王食手聽得方氏驚了主家,正在那切鵝脯裝盤,急得跳腳,他擔了兩頭的干系,既擔心自己在何鬥金面前失了顏面,又擔心負了方大舅所托。

    沈拓不認識方氏,只知她是食手帶來的幫廚,卻不明白怎麼與齊氏了起了衝突。齊氏拉了沈拓的衣袖,指著方氏道:“大郎,這……這……惡婦要打殺阿娘。”

    沈拓看方氏生得高壯,眼神卻透著怯意,分明是個膽小之人,神色間又滿是茫然。放緩臉色,問道:“這位大嫂,不知你與我阿……娘生了什麼誤會?”

    方氏害怕,明知主家誤會了自己,心裡只發急,一急就更說不出話,驚覺自己手裡還拿著木棍,忙丟開,直擺手道:“我……我……卻是……我並無……”

    原來,齊氏知道她,她卻壓根不知道方氏,只聽自己的兩子說前夫續娶了一個十分年輕美貌的娘子。

    齊氏躲在沈拓身後,反駁道:“你胡說,你分明拿了棍棒要我來打殺我,現在倒賴得干淨。”

    沈拓問道:“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好好的,這位大嫂為何要打你?”他是半點也不信齊氏。

    齊氏立刻閉了嘴,拿了手帕捂著臉嗚嗚哭,沈拓被哭得額間青筋亂跳。

    何棲不放心,隨了曹沈氏一同過來了這邊,曹沈氏也不認識方氏,只是她厭惡齊氏,緣由還不清楚呢,就認定是齊氏作怪。偏偏何棲又在她身邊,深感在新婦面前丟人,篤篤篤杵著拐杖,氣道:“你莫不是沈家的劫不成?左右是躲不開你?”又拉了何棲的手,“好孩子,她是個不曉的事,實不與大郎二郎相干……大郎可是個好的。”

    何棲見她發急,忙道:“姑祖母,我知道呢,這不與大郎相干。”

    王食手更急,問方氏道:“到底是為了何事,你倒說個明白,都頭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也不信方氏惹事,言語間便帶了維護之意。

    方氏哆嗦道:“我是……怕貓吃了魚……”

    齊氏哭道:“這麼多人,哪只貓兒這麼大膽,避走還來不及呢。”

    他們都不知道就裡,只有大簡氏清楚,這二人怎麼撞到一塊?沈家辦喜宴,改嫁的婆母撞上了現在夫家的前妻,真是一筆尷尬的糊塗賬。一時沒了主意,在那躊躇起來。

    小簡氏不知原委,推她:“二嫂嫂是個爽快人,有話便說。”

    大簡氏無法,只得低聲道:“她是李貨郎前頭的婆娘。”

    沈拓深吸一口氣,濁氣悶在心口裡出不去,沈計也沒了笑模樣,一張臉陰得能滴出水來。

    何棲愣了片刻,但她見機快,上前撿起方氏扔到一邊的木棍,走到方氏面前笑道:“這位大嫂不知,我家婆母是個膽小的,偏偏大嫂也是個膽小的,倒是互相嚇唬了一場。這可是廚下之物?大嫂收好,丟棄了少不得要賠錢。”

    “對對對。”曹沈氏點頭,笑道,“大郎她娘膽兒生得偏,些些的小事兒她就發抖,”偷漢子改嫁卻是大膽,又嘆氣,“倒把你這個老實人嚇得話都說不清,真是可憐。”

    小簡氏吃了一驚之後,回過神,贊許地看了何棲一眼。一個箭步拉了齊氏,掏出手帕將齊氏的臉一抹:“表嫂就是膽兒生得不好,一頭大一頭小,可把臉都嚇白了,胭脂都糊了。大郎大喜的日子呢,倒把你嚇得跟鳩槃茶似的,快隨我去洗洗臉,重新畫了眉。”

    小簡氏把人拉走了,知情的這幾個都舒了口氣。

    大簡氏堆起笑臉:“竟是這麼個糊塗事,倒把我們吃一驚。施郎、阿陳,大郎,你們快與客人喝酒去。”

    眾人心知還有內情,但這當口誰會不識趣,俱紛紛點頭,那個說要新郎陪酒,這個道平日不得酒到肚,今日要喂飽酒蟲。

    方氏還真信了何棲的話,見她新婦模樣,生得好看,又親切,倒說了一句囫圇話:“新娘子不知,我在那洗魚,見帳子動個不停,以為有貓來偷食呢。”

    何棲安慰道:“大嫂好心,不與大嫂相干。”

    方氏放下心,告了聲禮,自去洗魚了。她還不知道呢,她要打的“貓”,雙雙抱在一起魂都快飛。

    王食手沒想到方氏和沈家竟還有這種七拐八彎的糾葛,想著到底是自己沒打聽清楚,上前道:“都頭,我不知方氏與……她沒生計,手腳又勤快,早知如此,我就不找她來”

    沈拓道:“王食手不必放在心上。”又道,“也不與那位方大嫂相干,家中還有喜事,還請食手來。”

    王食手心道:平日就聽聞沈拓此人雖是差役都頭,名聲卻好,果然是個大肚豪氣的。

    一場事雖了,沈拓到底不是滋味,他與何棲的大喜之日,卻有了這些滑稽。他母親又是這等……

    “阿圓,剛才全賴你化解一場難堪。”沈拓輕聲道。

    何棲見他眉頭微鎖,道:“說得好生分?可是要和我分彼此?”

    沈拓有點急,道:“我怎會與你分彼此……”轉頭就見何棲笑著衝他眨了眨一只眼,又嬌又俏,喉嚨一緊,啞聲道:“是不是彼此,晚上就知道了。”

    何棲紅臉,借著寬大的袖子偷偷掐了他一把,她這點力道對沈拓跟撓癢癢似的。

    曹沈氏老雖老,眼卻尖,卻只當沒看見,扶著大簡氏的手,在兒女的簇擁下回了座。曹九獨自一人,視萬事如浮雲,已經趁亂喝了好幾杯酒了,笑得如同一個頑童。

    看到沈拓和何棲,招招手,從懷裡摸出一只小小的金柿餅來:“此後,事事皆如意,接好接好。”

    沈拓和何棲雙雙行禮接了小金餅:“多謝姑祖父。”

    “好好好。”曹九許是喝醉了,一邊摸著白胡子,一邊搖頭晃腦。

    一時宴席傳送上來,四干果、四冷碟、四葷八素,糕點果酒。宴至一半,酒至半酣,也不知誰起了頭,挽了手踏起歌。

    “君若天上月,奴是月邊星。

    日間雙隱,夜間長伴。

    君是屋中梁,奴是梁上燕。

    相棲相伴,長長相隨。

    陌上楊柳青青,燈下玉人雙雙。

    噫,今日與君相執手,此後依守共白頭。”

    何棲吃了一杯酒,聽著歡歌聲,側臉看了沈拓一眼,見他也有了幾分醉意,呼吸間微有酒意,只是在那傻笑。何棲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笑,自己也笑起來。

    許氏也喝了幾盞酒,帶著醉意道:“唉喲,時辰可是不早了,我們送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回來再接著喝。”

    何棲只覺自己和沈拓暈暈然得被拉起了身,被眾人裹挾著一般送往了新房,人群帶著歡笑又流似般得退去,接著咯吱一聲,連門都被人體貼得關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9:21 AM

    第36章
   
    外間喧鬧漸止,賀客道別的道別,歸家的歸家,只有幾個好酒之徒,興未盡,酒未醺,依舊聚在篝火前吃肉賭酒。

    月朗星稀,寒意漸深,牆外道上,一個胖和尚牽了一個小和尚,戴著鬥笠,托著缽。

    “師叔,這麼晚,這戶人家還好生熱鬧。”小和尚好奇道。

    胖和尚只管拉了他的手:“應是戶主辦喜宴。”

    “早知就來這戶人家化緣。”小和尚頗為遺憾,飯褡癟搭搭的,沒要來多少飯糧。

    胖和尚輕斥道:“下山化緣乃是苦修,再者,出家人無欲無求,切莫為五鈍使所趨。”

    小和尚側目:“師叔又哄人,我就曾見你偷喝酒。”

    “那是素酒。”胖和尚辯解,想想又道,“人無癖不可交。”

    小和尚依依不舍隨了胖和尚離去,尤自回頭看著依然笑語歡聲不止的院落,雙眸中隱隱羨慕。

    盧繼抬眼看月微斜,要了一壺酒,與曹大施翎告辭。

    曹大攜了他的手不放道:“天色尚早,大郎這門親事全仗盧相師一手促成,你又是愛酒這人,如何現在就走?”

    施翎也道:“盧家哥哥再喝幾杯,橫豎家中還有盧嫂嫂。”

    盧繼搖頭,笑道:“我也不是歸家,今日沈家是熱鬧,別家卻冷清,我去相陪一二。”

    曹大施翎知他說的何老秀才,放開了手,雙雙將他送到院外,。曹大道:“依我說,遲早要做一塊,明兒將親家接了來便是,你們非要等過了三朝回門。”

    盧繼笑:“何公心中自有打算,他是重規矩之人。”亦是重情之人,要留家中,陪亡妻等出嫁女三朝歸家。

    衝著曹大施翎二人擺擺手:“有這酒便好。曹家大伯與阿翎不必相送,還有客在,客去又要打掃歸整,今晚怕是不得早睡。”

    施翎有心想跟上去,到底這邊還有事需他幫忙,只得與曹大回轉。

    沈拓怕被捉弄,進了房後,又拿了燭台四處檢查了一下門窗,確認了沒藏著什麼花招這才放下心來。

    回轉身,何棲俏生生地坐在妝台前,燭影搖曳中,臉若春桃,唇似紅櫻,眸中微光點點,幽幽淺香醉人心脾。

    沈拓坐臥不對,言語失聲,何棲似有點羞,似有點婉轉,背轉身對著海棠鏡,道:“釵環壓得脖子疼,我先取下來。”

    “我來幫你。”沈拓忙道。

    何棲仰了臉看他,有點不信:“你可會?”

    沈拓還真不會,強自嘴硬道:“我只輕一些?”

    何棲將貝齒咬著唇,依言坐定,由他為自己除去滿頭的首飾。沈拓對著她頭上的花釵、金鈿,看了半日無從下手,思來想後,將對插一對鏤空銀葉簪輕輕從發間拔了出來,放在了妝台上,何棲輕笑,沈拓有點沾沾自喜,一樂取八瓣蓮小金鈿的時候扯了何棲的發絲。

    何棲“唉喲”一聲,下意識將頭偏了一下,偏沈拓還拿著她纏了幾根發絲的小金鈿在手裡,這一拉扯,凍得何棲眼淚都下來了。

    沈拓連忙丟開手,慌到:“可是弄疼了你?”

    何棲忙道:“只是一個不防。”

    “怪我粗手笨腳。”

    “不不不,只是一時不慎。”何棲急道。

    兩人客氣半天,大眼瞪小眼,何棲架不住先笑了,將往日的熟捻又重撿了起來,道:“我自己來,大郎與我倒些水來,臉上撲了一層厚粉,悶得很。”

    沈拓笑:“這個倒會。”起身去隔間倒了水,又細心摻了爐子上溫著的熱水。

    何棲已經將一頭的釵環都卸了下來,散了頭發。一手拿了自己的發尾,輕輕將頭發抖散,這才用梳子細細梳理了一遍。拿手帕沾了水,將額間花鈿,唇間口脂輕輕拭去,讓沈拓將水盆放在妝台上,找了一盒澡豆粉洗淨了臉。

    沈拓輕舒一口氣,盛妝的何棲美則美矣,只不太真,眼前笑顏如花,清水芙蓉的何棲才是他熟知的阿圓。

    “阿圓。”沈拓拉了她的手,一用力,何棲整個就跌進了他的懷裡。

    “大郎?”何棲臉上的水都還沒擦干,水珠順著臉頰打濕了衣領,水漬映著燭火的昏黃一直蜿延到脖頸中間,隨著她呼吸的起伏,帶出無限春情。

    沈拓嘴唇發干,也不顧濕,將自己的額頭貼著何棲的額頭,二人只感對方的睫毛如蝶翅在自己的臉上扇動,他啞聲道:“阿圓,我要喚你娘子。”

    何棲感到他的鼻端的氣息灑在自己的蜃邊,一點點癢,細聲笑道:“我要喚你夫君?郎君?大郎?阿郎?都頭?沈郎?”

    沈拓深深地看著她,看她花般的唇一開一合得吐著戲謔的話,驀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轉身放到了床上,笑道:“你說要叫我什麼?夫君還是沈郎?”

    何棲忙抱了他的脖子,笑著倒在了一片溫軟裡,床帳鋪陳得整齊,撒了紅棗、桂圓等物。燭移帳影,影影綽綽,何棲反手摸了一顆棗子出來,塞進了沈拓嘴裡,還問:“可甜?”

    沈拓抱著何棲翻轉身,讓她趴在自己身上,掌中的纖腰不堪一握,生怕自己一個大力就折了它,心頭只余情動,將一枚棗子吃了之後,忽然吻住了她的朱唇,舌齒相弄。何棲微微嬌喘,舌尖嘗到一絲甜味,混合著男子氣息。

    明明無酒,二人卻是生醉,神思都變得恍然,天地之間只有紅帳夜暖。

    紅裳綠服,脫在了一邊,糾纏成了一團,回頸雁帳鉤放了床帳,左右相對,似是恨不能振翅飛到了一塊。

    何棲覺得身體不是了自己的一般,所思所行全不似自己所控,她的指尖滑過他結實有力的臂膀,蜜色的肌膚,精壯的肌肉紋理,它們隨著她的指尖輕顫微伏。

    “阿圓!”沈拓壓抑輕喚一聲。

    襦裙半解,腰帶輕分,回眸間整個被摟在懷中,何棲秀眉輕蹙,覺得痛,試著將他推了推,沈拓卻將她抱得更緊了,汗水濕了鬢角,軟枕被推到了一邊。她的聲音裡都透著顫抖,顫抖裡又夾著一絲的歡愉,那絲歡愉漸漸從一生二,二又生四,千絲萬縷,細細密密,繭一般將二人包裹在其中。

    婉轉承、歡,春蠶纏綿,發絲糾纏,何棲眉目微斂,將臉無力地靠在沈拓的肩上,淺深浮沉、淺抽爭律之間,腰酸無力,幾乎哭出來,只能昏昏然由著他帶著自己直到銷魂癲狂。

    “阿圓……”沈拓貼在她的耳畔喚道。

    “嗯?”何棲偎在他的懷裡,輕應一聲,回過心神,想著先前的放浪不堪,拉過被子遮住臉,鑽進去又覺得不妥,又露出頭,扯過一邊的衣服蓋在臉上。

    沈拓笑了起來,見她害羞,不知怎麼自己忽然也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擔心:“阿……圓,你可有不適的地方?”

    “我想沐浴。”何棲聲若蚊蠅,又覺得累,改了口,“擦洗一下。”

    “我幫你。”沈拓道。

    何棲漲紅臉,氣道:“不要你,你只幫我打水。”

    “好,以後天天都為你打水。”沈拓哄道。

    何棲耳根一熱,摸出一顆桂圓就砸了過去。

    沈拓笑著躲了。

    盧繼出了沈家,趁著月色,踏著寒霜,到了二橫街,四下寂寂無聲,寒冬連個草蟲飛蚊的聲音都無,只偶爾不知從哪個院落傳來雞鳴狗吠之聲。

    抬手輕扣了院門,站得片刻,何秀才一臉驚疑過來開門,見到他,瞪了眼:“盧兄,這般晚過來何事?可是阿圓昏事不順?”

    盧繼笑,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壇酒:“何公多慮了,昏事順當得很,天寒,我來找何公喝杯沈家席上的酒。”

    何秀才立了半刻,笑起來:“難為你想著。”

    盧繼跺腳呵手:“這霜鬼浸浸得冷。”

    何秀才將盧繼讓進院中,何棲一嫁,嫁妝一抬,加上花草枯萎,何家整個便空了,倒顯得逼仄的院落都空蕩起來。

    何秀才果然尚無就寢的打算,在書房圍了爐自己獨飲,一邊放了一碟阿圓早些時候浸的醉棗,一碟五方豆鼓,一碟干絲。

    “何公倒自在。”盧繼在爐邊坐下,伸手烤了烤火。

    何秀才另取了杯子給他,問:“阿圓的昏事可熱鬧?”

    “熱鬧、喜慶。”盧繼道,“大郎親眷不多,人卻不少,只曹家便十幾口人,他又結識得九流人物。”

    “這便好。”何秀才笑,喝一口酒,微嘆,“這就好啊。”

    盧繼笑,為他滿斟:“養兒無趣啊。”

    “哈哈。”何秀才搖頭。

    “所謂一二常在手,三四滿地走,五六繞竹馬,七八騎牆頭。雙鬟耳側垂,綠裙新畫眉。娉娉笑顏展,新嫁淚低垂。歲老猶掛心,榻前相問好?  ”盧繼邊敲了筷子邊唱邊喝著酒。

    何秀才只在一旁聽著,窗外寒霜滿天。他領養何棲時,何棲已經三四歲了,鮮少要他抱,又懂事,操心的事實是很少。倒是自己沒養下的幾個子女,常抱懷裡,逗弄膝上,病中更是長抱手中,長夜不放。

    盧繼養了三個小郎君,盧小三也曾將養不活,費了不知多少心血才有今日模樣。他日三子長大成人,娶親生子,又不知是個什麼樣景像。

    這麼一想,倒把自己唱得惆悵起來。

    何秀才拿起酒杯與他碰了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仰頭大笑。

    “夜深霜重,盧兄喝酒。”

    “何公喝酒,寒冬天冷!”

    雖無秋意道天涼,卻有深冬一院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10:58 AM

    第37章
   

    施翎天剛微亮就偷偷起了身,側耳聽了聽,沈家靜悄悄的。推門出去,霜花結於樹梢,滿地銀白。

    他是個不怕冷的, 輕手輕腳出了院門。寒冬天又早,街上行人了了無幾,不過一兩個賣柴禾、冬碳的柴夫、碳翁挑著擔,一手的凍瘡。

    穿過臨水街,過了石馬橋,拐去了東街,進了小巷,到了一個矮屋前,敲了敲門。

    “哪個狗奴,一大早擾人清夢。”裡面一個聲音暴喝一聲,門一口,衝著一個黑塔似的漢子,正是方山方大憨。

    他原本提著拳頭要打人,見是施翎,做賊心虛,訕訕摸了摸後腦勺,嘿嘿一笑:“施都頭,這大寒冬天一大早的……”

    施翎伸手將他匆匆披著的短褐往旁邊一掀,露出胸口一道長長的刮傷來,陰著臉笑道:“貓都沒這麼長的指甲,怕不是被什麼貴人養的猞猁抓的吧?”

    方山見東窗事發,掩了門,垂頭喪氣地跟著施翎找到一邊,唉聲嘆氣地想:雖是個小白臉,性子倒凶,生得不甚魁梧,功夫又好,只恨打不過他。現在倒管將到老子頭上來。

    等到一個角落,方山還沒回過神來,施翎已經當著他面就是一拳,怒道:“我哥哥大好的日子,你他娘的卻在那邊做出這等醜事來?幸好沒被揭出來,若是逮個正著,讓我哥哥嫂嫂蒙羞,爺爺我打斷你全身的骨頭。”

    方山只覺迎面一陣痛擊,忙拿手掩了兩管鼻血,硬聲硬氣道:“不過睡了一個……”想發火,到底自己理虧,蹲那道,“那婦人生得風流,我光棍一個,哪受得撩撥,老子長這麼大,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連手都沒摸過,家裡又無錢,瓦舍都去不起。機會難得……我便。”

    “色是刮骨鋼刀。”施翎冷哼,“你全身骨頭能經幾刀?”

    方山聽他語氣似有緩和,拉了衣角把鼻血抹了,笑道:“施都頭你的知其中的趣味。”他眯著眼,“日日如此,舍了這身肉也無防。”

    施翎抬腳連踹了方山幾下,方山只一動不動受著,胸中惡氣出一半,道:“這事休讓我哥哥知道,好好的成昏喜宴倒有你這等臭事。”

    方山忙點,哈哈笑:“都頭這不是說笑,又不是什麼好事,好好的,我學什麼嘴。”

    施翎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們,聚一起喝酒,少不了要拿來誇口。”

    方山黑臉一紅,又搓搓手,拿腳踩著腳下青石板,腳尖碾著石板縫裡的霜花,扭捏道這:“都頭,你可知道那婦人是甚名誰?”

    施翎呼一口氣,瞪她:“這等事都做了,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

    “當時正得趣,渾忘了。”方山諂笑道,“後來經一鬧,那婦人就趁亂跑了。”

    “跑便跑了,問她作甚。”施翎沒好聲氣。“又不是什麼好的。”

    方山追上來道這:“都頭都頭,我這心裡不知怎麼,忘也忘不了她,都頭你既然知曉這事,必然也知她是哪個?”

    “你不要糾纏我。”施翎不耐煩,他是來教訓方山的,不成想,反倒被他給纏上了。

    方山哪肯,大冬日敞著短褐,露著胸膛,也不怕受凍,一味跟著哀求。

    施翎被纏不過,只好道:“她是東街李貨郎的阿姊,不說別個,年歲都不知比大你多少,又做過別人的妾室,夫死方歸家。此等婦人,你和她糾纏,能有什麼好的一場來?”

    方山咧嘴笑道:“她不年輕,我也不是少年,我也不圖別個,實在舍不得昨天趣味,全當露水夫妻。”

    施翎見他鑽了牛角尖,也不願多言,二人雖是共事,但往日方山因他年小又是外來的,多有不服。他又不愛插手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只一再警告喜宴上的醜事萬莫讓沈拓知道,給他添堵。

    方山得了小李氏的底細,滿心歡喜,滿口應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

    施翎解決了一樁事,見天尚早,溜回沈家睡起回籠覺來。

    他的這番動作,沈拓和何棲一無所覺。

    何棲可能倦極,睡了一個黑甜覺,冬日天寒,二人相擁而眠完全不像獨自一人枕涼衾寒。平時冰涼的雙足被偎得又暖又燙。

    沈家又無長輩需要拜見,何棲本欲起身,又被沈拓給拉了回去:“只安心睡著,左右無事。”

    何棲臥在他懷裡道:“小郎和施小郎要笑話於我。”

    “他們能懂什麼?”沈拓笑道,“你怕羞,小郎更怕羞,阿翎倒不怕羞,他是不安生的,不一定跑到哪去了。”

    何棲動了動,腰肢酸軟,實不想起身:“姑祖母他們呢?”

    “他們早已歸家。”沈拓撫著她枕畔的一把青絲,輕聲道,“家中也只這點好處,清淨無人管束。”

    何棲笑:“再略躺躺,再睡就是像樣子了。”又輕道,“也不知阿爹這時可用過了早飯。”

    沈拓怕她著涼,將被子包得緊了一點:“阿圓,不如把岳父早些接來,回門這些,都是些虛應的事。”

    何棲搖搖頭:“阿爹哪會肯,他心中總念著若是阿娘還在世,定要雙雙在家等著出嫁女歸家。”她道,“他定有許多話要與阿娘說,我雖擔心,但更不忍阿爹心願難償。”

    沈拓聽她這麼說,也不過兩三日的功夫,也就作罷,問:“餓不餓?廚房定還有昨日剩下的糕點點心,我去取些來與你吃,你也不必起來,只在屋裡吃了。”

    何棲笑起來,硬撐著坐起身,虛虛攏了頭發:“阿爹若是知道我連飯食都要在床上吃,不定如何生氣呢。也不好再賴著,被人知道,只怕說我是天下少有的懶婦。”

    “我卻沒這麼講究。”沈拓見她起身,雖覺遺憾,也沒再躺著。

    “你們平日在家早上用些什麼?”何棲洗了臉坐在妝台抹了脂膏,邊梳頭發邊細細問:小郎午間在學堂用飯還是歸家來?家中可有什麼忌諱之處?施翎那可有注意之處?曹沈氏那何時上門拜見?齊氏那又是什麼打算?

    直把沈拓問得沒了主意,在那道:“凡事由娘子做主就是。”

    何棲梳著螺髻,斜睨他一眼,笑:“這邊當起甩手的掌櫃來?”

    沈拓郝顏道:“倒不是萬事不管,家中無人,全沒什麼路數,小郎和阿翎也隨著我混沌度日。”

    何棲想了想,千頭萬緒,這兩日要忙的事還真不少。她的嫁妝要歸置,人情禮銀要整點,又有親戚要走,三朝回門後便要接何秀才過來,房屋總要先整頓出來。

    沈拓聽她一樣一樣數著,呆了呆,道:“阿圓,這些事不急,我們昨日才成昏,這兩日偷空得閑,只去外面走走可好?”

    何棲再沒想到沈拓居然作著這樣的打算,訥訥道:“天寒地凍,可有去處?”

    “這幾日夜間都有濃霜,午間有好大的太陽,曬得人背脊出汗,我們租條船來,順著桃溪順流,也不挑去哪,只作消遣,你看可好?”

    何棲雖然在桃溪生活了十多年,還真沒好好見過桃溪全面,臨水各戶更是無緣得見。想想這麼多年,困在方寸之間,平日所見最多,不過院中寸丈世界。心頭蠢蠢欲動,問道:“那帶上小郎和阿翎,我們一起游湖。”

    沈拓無奈:“帶上他們做什麼事,只你我便好。”

    “他們在家又無人照料……”

    “也是差這一日兩日,先前不也如此。”沈拓理直氣壯。他的新婚燕偶之期,恨不得與何棲日夜獨處,哪肯讓沈計和施翎前來攪和,“箱籠這些也只慢慢整理,我阿娘那邊不用理會,她上門便留她便飯,她不來,我們也不必上去討人嫌。我們關起門過日子,自要隨著自己的心意,由著他們論長論短,也不少我們一寸皮肉的。”

    何棲一半贊同一半反對,道:“鄰舍親眷,人情往來,哪能不管不顧真個關起門來度日?該虛應時總要虛應一番,只別過於勉強委屈、做出小人嘴臉討好。”因沈拓說得誘人,她也想偷閑,一擊手,笑,“不如明日再去?船總要先租,船上大都有風爐,我再備點糕點、米酒,邊坐船邊吃,不然冷嗖嗖對著兩岸,連個暖身的吃食的都無。”

    “只聽娘子的。”沈拓笑著應了。

    何棲又道:“今日在家中,先將那些人情禮銀理出來,記了冊子,免得弄混了。下午去姑祖母家中一趟。”

    “為何要記冊子?”沈拓又不懂。

    何棲耐心緩聲道:“既是人情總有往來,今日他贈你七分,你記混了,明日還去三分,別人不知底細,只以為你是貪小之輩,心中存了芥蒂,情分便要淡下去;若是今日他贈你三分,你還他七分,家中富裕倒也無不可,我們普通人家,哪能這樣沒個成算?”

    沈拓於人情之上只是略懂:“我卻從來沒在這頭細想。”

    何棲笑:“夫君是義氣之人,倒顯我小人肚腸。只是,總要心中有個數,不讓別人吃虧。”

    沈拓正色道:“阿圓不用自貶,我知道你說的才是正理,我更知道娘子不是什麼計算之人。”

    何棲聽得高興,誰喜歡經心行事還要落埋怨的?她本擔心沈拓視錢財如糞土、生死之交一碗酒的脾性難以接受她的事事分明。

    “既如此,我們去看看廚房有沒有可吃之物,大冷天的,總要熱一熱才好。”何棲笑眯眯站起來,想起自己頭上一樣飾物也無,新婚之中難免有點簡素,揀出一朵絹紗芍藥簮在鬢邊。

    沈拓的目光在她鬢邊留連半晌,被休棲嬌嗔一聲:“你這人傻了不成?”握拳輕咳一聲帶著何棲去廚房。

    昨日喜宴剩了好些吃食,王食手感念沈拓高抬一手沒有為難方氏,收尾時便用心幫他省儉,將干淨的魚、肉、羹湯、點心另挑了出來一盤盤裝好,天冷,三五天也不會壞。又將未用盡的食材拿籃子裝了,也干干淨淨的放在一邊。

    何棲看了看,笑:“剩了這麼多,好幾日不必再買新的菜蔬,雖是殘羹剩菜,倒了可惜,對付著幾天。”

    沈拓擔心她吃不慣,何家父其它拋費極少,在吃食卻大方,何棲更是變著心思換著花樣給何秀才做吃的。

    何棲微揚了下巴:“有我呢,本是美味,在我手裡更是佳肴。這裡只交給我,你去叫了小郎,再看看阿翎在不在家中?”

    沈拓應了,走了幾步,又回來在何棲臉上偷親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跑去叫沈計他們。

    自己前面的十多年,真若白活了一般。夏之暑,冬之寒,原來竟是這般滋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1:44 PM

    第38章
   
    沈計和施翎二人守在桌前,雙雙都覺得新奇,他二人從未有過這等待遇,家中有人在廚房細心備好吃食,操心著他們口腹,關心著他們的溫飽。

    何棲將雞肉拆骨撕了細絲,掰碎了冷硬的炊餅,灑了胡麻,煮了鍋雜胡湯;又另蒸了饅頭,高高壘了一盤。沈拓過來幫何棲將雜胡湯端去小廳堂。

    沈計一見她,忙離了座,慌張張揖禮:“嫂嫂剛過門,就要為我們費心操勞……”

    何棲笑:“小郎快別多禮,按禮今日倒是我要拜見你這個叔叔。”她邊將碗筷擺好,邊溫聲道,“我欺你年少,倒是給省了去,莫非小郎要與我計較?”

    沈計忙搖頭,欲待再說什麼,施翎拉他道:“小郎你莫非念書念傻了,嫂嫂讓你不要與她見外呢!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你在那客氣來客氣去的,好似不願認嫂嫂是自家人。”

    沈計急了:“我從來都當嫂嫂是自家人的,你別空口誣賴人。”

    何棲親手為他盛了一碗胡雜湯:“阿翎不過逗你,小郎快來,天冷吃些溫燙的暖暖腸胃,讀書寫字身上還暖和一點。”

    沈計謝過何棲,這才坐回桌邊,偷偷拿腳踩了施翎一下。

    施翎渾不在意,由他踩幾下,轉眼就吃了一碗的湯,好幾下饅頭下去,揉揉肚子,覺得不夠飽,似還能塞兩個下去。

    沈拓挾了一個饅頭往何棲碗碟上放,還一力勸道:“娘子,你多吃一點。”

    何棲看著拳頭般大的饅頭,悄悄瞪了沈拓一眼,不動聲色連碟子推到了沈拓面前,面上只管斯文秀氣用著胡雜湯。

    施翎不小心瞥到一眼,見沈拓馬屁拍在馬腿上,肚子裡笑翻了天去,實在難忍,剛咕得一聲欲笑,腳上就又挨了沈拓一記。

    放下筷子一抹嘴,嘆道:“嫂嫂好手藝,只是不知怎的,好好的,吃得腳疼,唉喲……”他說著站起來拖著腳在那走。

    沈拓笑:“許是扭了,我幫你正正?”

    施翎的腳立馬不疼了:“……哥哥嫂嫂用飯,我去衙門應差。”說罷,一溜煙兒出了門。

    他一走,沈計又尷尬起來,心想:自己在這,是不是礙了阿兄和嫂嫂說話?也匆匆用完飯,推說要去看書,擱置了碗筷。

    何棲看著沈計的背影:“平日在我家中吃飯,也沒見他們這般不自在。”

    “那是他們識趣。”沈拓揚眉,“我們自在吃我們的,不必理會他們。”

    都道新嫁婦臉薄,前幾日總是怕生羞於見人,沒想到,在沈家倒反了過來,她這個新嫁婦坐得安穩,倒是沈計這個做叔叔的不自在。

    飯後,到底擔心沈計沒吃飯,左右廚房一只灶眼埋了柴,留著暗火備著熱水,在鍋裡架了一個竹蒸架,把饅頭熱在鍋裡。

    拿了做好的針線,拉了沈拓找了沈計,見他已經在書桌著坐定,背著手搖頭晃腦在那背書。

    “阿兄,嫂嫂?”

    何棲看了一下他書桌上的書,卻是一本《孝經》,笑道:“是溫故還是新學?”

    沈計雖有羞意,還是一本正經答道:“學堂初教《爾雅》,老師不許我貪多,我便將先前學的,再默一遍。”原來,沈計天賦高,學得又快,學堂剛教了前面,他已經去背後面了。教書的老師一個老學究,不問青紅皂白,就定了一個急於求成、囫圇吞棗的評語給沈計。沈計無奈,只得將《孝經》又翻了出來,溫故知新。

    何棲微一琢磨,已解其意,只是她不知底細,自己也是個半桶水,不好胡亂開口誤人子弟。將針線放到桌子上道:“這是嫂嫂給你做的鞋襪,做的冬鞋,絮了厚棉,你試試若有不適的只管來告訴我。

    小郎讀書刻苦是好事,也應勞逸結合,廚房熱著饅頭,不要餓著肚子。”又道,“我們也不是初識,你既喚我阿姊,又喚我嫂嫂,凡事不用與我見外。有想吃的,想要的,有不便之處,都與我說。冬日天冷,你讀書時也不必儉省炭火,放一個爐子在一邊,上面燒了水,既能烤火,又能有滾水吃。只一樣,不好關嚴門窗,免得氣悶。”

    “多謝嫂嫂。”沈計接了鞋襪,握在手裡,又厚又軟,耳邊聽著何棲娓娓囑咐,鼻間發酸,瞬間紅了眼眶。他不願何棲發現異樣,低垂著頭揖禮。

    何棲心細,聽他語調微哽,便知他不肯丟臉在那強裝樣子,一笑又道:“我帶了好些書來,四書五經、釋疑、雜記也有詩集,只還沒好好打理,小郎願意,得空就幫嫂嫂歸整出來列在書架上。”

    “嗯。”沈計大喜,忙點頭應了,他早就眼饞何棲帶來的書,只不好不告自取。又回過神來,何棲只讓他幫忙歸整,卻沒讓他看,便又開口道,“嫂嫂,那些書可否允我翻閱幾番?”

    何棲笑起來:“這些書放著,橫豎也不過阿爹與你去翻它。”又拉了沈拓,道,“你阿兄,怕是看著就頭疼,讓他看書,少不得要跑出家去。”

    沈拓聽她拿自己小時候的事打趣,微紅了臉,道:“娘子要是願意教,我還是願意看上幾頁的。”

    “教你又無束修拿,倒費我的功夫。”何棲抬著下巴。

    “不過束修六禮。”沈拓抱胸笑道,“這時節,也就芹菜無處可尋,十條腊肉還是能割來。”

    他二人邊說笑,邊去點整禮金土儀,家中亂糟糟的,何棲的嫁妝還堆在書房那,便把東西搬到了小廳堂。

    何棲將飯桌擦了又擦,一邊沈拓不住眼看著她笑,臉頰飛了紅,道:“你別笑,我只疑心上頭還有油膩。”

    “不,阿圓做什麼都令人看得歡喜。”沈拓正色,何棲一些小癖好非但不讓人生厭,反倒讓人生出親密之意。

    何棲心中想:這人婚後,倒會說話了。

    展開一本冊子,暈開筆墨,壓了鎮尺:“我來記,你來念,一家一家記好。”

    尋常人家,人情往來能有多少?鄰舍也不過拎些紙包,再送上十幾枚賀喜錢。

    曹家是近親,又以長輩居,除了新婦見禮,又另封了紅封。他家雖尚未分產,卻是分居別過,因此,禮錢也各送各的,加上曹沈氏的,倒有四份,統共合起來,竟有五兩左右的賀銀。

    其余便都是沈拓的朋友知交,不趁手的放個兩三十枚,寬綽的放個半貫之數。

    何棲將名姓一一記好,他日對方家中辦宴,也可對照增添還禮。

    “牛束仁,三十……兩。”沈拓不覺皺起眉來,拆開來,果然裡面包了三個大銀錠。

    何棲停下筆,依稀仿佛聽過這個姓,沈拓交往之人,家中富裕有名號的便是何鬥金。何鬥金擅經營,知人情,深知此間關鍵,因此他備了三兩的賀銀;再便是施翎,私下給的沈拓,卻是自家之人,不算其中;另外有沈拓上峰,桃溪明府季蔚琇,足足令長隨備了十八兩的賀銀。

    這個牛束仁,往常也沒聽沈拓提及,顯不是深交之人:“可是故友?”何棲問道。

    “倒也稱不上故友。”沈拓拋了拋銀錠,扔到桌上,“我與他不打不相識,說起來我做這個壯班都頭倒有五分因他之故。”

    原來是他,何棲頓時想了起來,開口道:“你與他雖有舊故,卻無深交。禮下於人,必有原由。”

    沈拓細想了一下,卻無頭緒:“雖偶爾撞見也會吃一杯酒,實無過多往來。送請貼與他也不過因當初一句戲言,我不願失信,這才遞了貼子與他家門子,來不來都是兩可。”又道,“他家巨富,住著大宅,蓄著豪奴,渾家行事倨傲,眼睛生在頂上,生怕旁人攀附他家。牛大郎雖張揚,比之家人卻是好的。”

    “夫君改日去找牛大郎吃酒,有什麼只拿出來擺在台面上說清楚。”何棲更料定裡面原故,只是不知所求為何。

    沈拓道:“論身份,我只是一差役,論人脈,他家白銀鋪道,也不知有什麼求到我頭上的。”

    何棲執筆吹了吹墨,又看了看沈拓:“夫君妄自菲薄了,我雖然不知牛家所為何事,但我卻能猜出幾分,為何所求於你。”

    “哦,為的什麼?”沈拓問道。

    何棲拿筆點點冊上“季蔚琇”三個墨跡未干的字:“若是沒有料錯,怕是想通過你結識季明府,或是借你遞話,或是與你打聽明府的稟性。”

    沈拓肅整了面容,將三個銀錠收好,道:“這銀我不能收。於公,明府是我上峰,我只與他辦差分憂;於私,明府與我有知遇之恩;恩情尚未報答,反倒因區區三十兩銀算計他?那我豈非禽獸小人?”

    何棲贊許點頭:“正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笑看著沈拓,“於貴人豪富,三十兩不過區區,於農戶貧家,三十兩說不定是幾年的花費。夫君當得一個正人君子。”

    沈拓被誇得紅了臉,笑:“君子就不必了,都說君子如玉,我從頭到腳都不似玉的模樣,粗俗得很。”

    何棲還誇:“既不是君子,那便是大丈夫 。”

    沈拓戲言:“大丈夫也不必了,丈夫就好。”

    何棲被他反調戲了一把,眉眼含情,笑嗔了他一眼,道:“等會我另找個匣子裝了銀錠,總不好大咧咧從懷裡掏將出來?倒顯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沈拓點道:“阿圓你考慮得周詳,聽你安排。”

    二人將三個銀錠放置一邊,記好禮賬後,何棲算了算,將將也有二十來兩:“這錢便先放著,以備不時之需。”

    又清點了土儀,挑了桂圓、干棗、密餞等稍好之物,充作上門的伴禮,等下午拎了曹家去。

    沈拓見她有點累了,催她回房去躺躺,道:“姑祖母家都是爽氣的人,也沒什麼講究。午後,你歇一覺,養足了精神再去。”

    何棲點頭應了,昨晚胡鬧幾場,她也的確疲倦,去親戚家總不好蔫搭搭打不起精神,羞惱道:“都是你之故,下次再不許……”

    她一語未了,自己跑了,留下沈拓在那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4:06 PM

    第39章
   
    去沈家前,沈拓擔心何棲害怕,特地道:“姑祖母家中經營著棺材鋪,乍一看頗滲人,你若是害怕,我幫你遮掩一二。”

    何棲見他體貼,心中熨燙,笑:“我不怕的,聽說好的壽棺,放了米面,都不生蟲子。”

    沈拓笑:“這倒是事實,三表叔偶爾得了好木頭,打了副棺木,價太高,至今都沒賣出去,擺在那空置著可惜,夏日也拿來裝米糧。”

    曹家那棺木,曹九對著轉了好幾圈,琢磨著既賣不出去,不如留著以後自己睡,惹來曹沈氏一通罵,立著光禿的眉毛罵:你好重的骨頭?躺什麼好棺木,薄板棺材裝一裝了事。

    多年後曹九身去,到底還是用了這副棺木,曹沈氏已老得如同風中殘燭,顫微微為曹九整理遺容 ,道:你做了一輩子的棺材,穿著三重衣,倒睡了貴人配享的壽棺,也是占了便宜。

    卻不知,曹九生前曾多次讓三子留意,再尋了好木頭來,為曹沈氏打一副,還道:你阿娘是個小器的,薄了她,陰司地府遇見,她要與我發脾氣。又吩咐道:若是不得,這副棺木就留著給你們阿娘,她背駝,好棺木睡得才舒服。

    曹家是好客之家,曹沈氏更是心中得意,暗道大郎夫婦視自己為至親,親娘那都不曾上門去。晚上強留了沈拓夫婦在家吃飯,又讓許氏帶了婆子去集市買菜蔬,又讓曹大去沽酒,又讓曹三遲些去接了沈計和施翎 。

    對何棲笑道:“我知道你二人不放心家中那兩只猴,一只憨,一只頑。”

    曹沈氏安排得妥當,沈拓和何棲再無借口推辭,二人留在曹家敘起家常。曹沈氏本身就不是軟和的脾性,年紀大了又有點左拐,加上腦子偶爾糊塗,拉了何棲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將她的事巨細無遺問了一遍,何棲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一一答了。

    大簡氏和小簡氏見何棲面色如常,眼裡嘴角都是淺淺的笑意,猜踱她是真的不在意,雙雙松了一口氣。自家婆母也真是的,專挑一般人忌諱的地方問,換作別個,少不得心中生氣。

    曹沈氏還在那心疼感慨呢,輕輕撫著何棲的手:“先苦方能後甜,他日自有好的等著你與大郎呢。”

    晚間曹家男女分了兩桌吃飯,四世同堂,濟濟一室,好生熱鬧。沈拓少不得又被灌了不少酒,最後還是曹二手下留情,道:“侄兒新婚,衝著新婦的臉面,放你一馬。”轉而找了施翎,兩人吃得爛醉。

    沈拓和何棲歸家時,這二人尋了個空地,睡得人事不醒。

    大簡氏道:“大郎你帶了媳婦、小郎歸家,這天越晚越凍人。施郎君就讓他在這邊睡下,你幫著把這兩個醉鬼搬到床上去,讓他們胡亂對付一晚。”

    沈拓見施翎實是醉得厲害,與曹家也不必太客氣,留了施翎在這邊過夜。

    何棲回去後用爐子煎了香橙陳皮湯,喂了一盞給沈拓醒酒,又拿石蜜另調了一盞給沈計當茶飲吃。

    沈計試探著喝了一口,酸甜可口,回味有甘,慢慢飲盡一盞,乖巧回房安睡。

    沈拓和何棲洗漱一番,相擁而臥,沈拓溫香軟玉在懷,難免心猿意馬,只是明日出游,怕累著何棲,生生忍了下來。何棲看他忍得辛苦,魚,水,之,歡,自己也意動,二人情難自禁,到底抱在一起相合交融,雲雨了一番。

    次日沈拓起了一大早,也不叫醒何棲,花了半貫錢雇了一條篾篷小扁舟,船夫問道:“都頭要去何地?”

    沈拓笑答:“日間我帶了娘子,也不拘去哪,只看看桃溪風景。”

    船夫道:“都頭與娘子是雅性的,一年到頭,也不過春時碰見幾個白衣秀才游河念詩。現在大冬日的,連片綠葉子都沒,那些個窮措大也躲著不願出來了。”

    “我只是得空消遣。”沈拓道,“就算綠枝千條,我也念不來詩。”

    船夫被說得笑起來:“都頭與娘子只管隨意,無論早晚小的都在船上相候。”

    沈拓謝過後,又扔了幾個銅錢給船夫:“天冷,船家喝杯酒驅驅寒。”

    船夫大喜接過,小心放入懷中收好。

    何棲難得能出來,興致極高,低挽了頭發,披了鬥蓬,拿籃子裝了一些毛芋,一小壺酒並幾個胡麻餅。

    十冬腊月,梅香隱隱。

    桃溪市集倒不如往常這般擁擠忙碌,各家各戶都試圖儉省些銀錢留著過個豐年,農家進城賣柴禾、干菜的倒多了起來,聚在石馬橋兩端占了地叫賣,被凍得跳腳也舍不得買碗熱湯暖身。

    沈拓領著何棲到了碼頭那,船家生怕他們找不著他,在船頭蹲著,遙遙見了,忙立起身招呼,撐了一竿子,將船身貼岸靠了。

    何棲哪坐過這種小舟,沈拓一手拎了籃子,一手扶著她,道:“別擔心,我扶得牢你。”

    何棲下意識反手抓了沈拓的手腕,借力跳上船,只感腳下一陣亂晃,整個人像是要往水裡倒去似的,心中一怕,手上越發用力,指甲掐進沈拓肉裡,愣是給掐出幾個月牙印來。

    沈拓渾沒半點感覺,見她上了船,自己趕緊上來,護著何棲:“你只管放松,有我在,再不會讓你落進水裡。”

    何棲輕咽口唾沫,目光落在沈拓臉上,見他神情專注,似是用了全身之力護她分毫,心頭驀得鎮定下來。

    小舟晃晃悠悠趨於平靜,船夫也是個妙人,見他們小夫妻和睦有趣,只管在後面拿了船篙當個耳聾眼瞎之人。

    船篷低矮,無窗無門,兩端通風。艙內擱了一張小方桌,雖陳舊,卻極干淨。何棲將籃子放在小方桌上,好奇打量了半天,從船艙望出,石橋流水人家,框成了四方,自成一畫。與她和沈拓,切成了兩方天地。

    船家等他們坐點,一點岸邊石板,小舟平穩滑了出去,船移景動,何棲覺得自己也跟著輕飄飄滑了出去。

    笑道:“桃溪多水道,我卻是從未坐過船。”

    沈拓握住她的手:“你父女相依為命,平日深居簡出,連街市上都鮮少走動,好好的又怎會想起坐船。桃溪雖說水路多,又連著瀾江,河道卻窄,大船進不來出不去,出行也並不十分依賴船只。”

    “原來桃溪竟和瀾江相連?”何棲追問。

    “桃溪又不是死水,既是活水,總有歸流之處。”沈拓拿指尖在小方桌上示意,“只是桃溪多蜿蜒曲折,穿城而出,繞野郊農莊,越到中段水道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堪堪容兩只小舟擦行,過了這段窄道,才又寬闊起來,水深波平直至會水瀾江。”

    何棲托了下巴,問道:“瀾江既是水路樞紐,桃溪又與它相連,雖有窄道,為何不擴開挖掘?通了商舟漕船,出行經商都便利不知多少。”

    沈拓的目光滿是贊賞,道:“你倒與明府想到一塊,只是牽扯河渠工程,哪能輕率行事,一個不好,不說有功,反倒有過。桃溪又非貧困之地,歷任明府從來求穩,三年任期一過,自去走他們的青雲道,哪會有這些想頭。”

    何棲問過就算,一笑置之,大著膽子掙開沈拓的手,想要去船頭看風景,這才發現他手上被自己掐得都破了皮,當下內疚道:“對不住,疼不疼?”

    這種星點的傷,沈拓哪會在意疼不疼,偏偏何棲擔心指甲毒,拿酒沾了手帕,輕輕給他擦了擦。沈拓樂得她拿著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對待,笑著看她所為,直把何棲看得羞惱著將他手偷開。

    小舟在水路穿行,兩岸人家鋪了臨水的台階,有婦人包了頭發蹲那漿洗衣物,也有人家拿竹條插了柵欄,圈養鴨鵝,天冷,幾只水鴨依次在台階上高高低低站了,船只往來,也不怕人。

    何家酒肆臨水支著窗,隱見座中客滿;學堂書聲朗朗;花院紅燈高垂,兩個聲色婦人依了窗,互坐描眉;枯枝疏影,船行處水波瀲灩。

    何棲看得有趣,沈拓搬了小木扎出來讓她坐,抬手為她攏一下鬥篷:“水上寒氣重,當心凍到。”又拎了風爐出來,撥了炭火,將毛芋扔進去煨著。

    何棲看炭火微紅,笑著說:“火大了,沒煨爛,倒先焦了。”拿了又硬又冷的胡麻餅,烤得脆了,撕了一半給沈拓,“胡餅就酒,也是別有風味。”

    沈拓接了焦香的胡餅,喝了一口米酒,轉又遞給何棲,何棲稍呆了呆,暗惱自己沒細想,還是就著酒壺喝了一口。酒下了肚,又笑自己矯情,再親密的事情都做了,喝口酒偏又嫌起不潔來。

    想起什麼笑道:“我不喜桃溪的水,總嫌髒,在水中央看著,倒還清澈。”

    沈拓卻道:“只看著清,水倒也是髒,常有畜牲死屍漂在河裡,明府曾下令讓差役見了就要撈了去。河中淤泥近年堆積得多,水都淺了,來年怕要征徭役通河道。”

    何棲正聽他說畜牲的死屍,便見水中漂來白花花的一團,許是豬羊之類,也不知泡了多久,鼓脹在水裡,用指尖戳了沈拓道:“大郎,那便有豬羊屍體,不如讓船家幫忙拿事物撈了去。”

    沈拓蹲那用竹條撥風爐裡的毛芋,聽說便立起身來,只一眼就將何棲拉起來,擋在了身後,沉聲道:“阿圓,那看著不像豬羊屍體。”

    何棲僵了一下,用手扒了沈拓的衣服:“你說,這是……這是……”

    這時,船家也插了篙過來,細看了看:“都頭,這看著像浮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7:34 PM

    第40章
   
    水中驚現浮屍,不消片刻就圍了一堆的閑人,幾條小舟湊過來,舟上站滿了好事之徒。

    沈拓將何棲送回船艙,對船家道:“船家,勞煩一事,賴你跑一趟臨水街曹家棺材鋪,遞個話給馬快都頭施翎。”又拋了幾個銅板給一個在岸上看熱鬧的閑漢,道:“這位大哥去鋪屋送話給鋪兵小卒,讓他去衙門給明府報信。”

    閑漢得了錢涎著臉擠出人群,只恨桃溪不得天天有事好讓他有腳頭錢賺。

    船家卻暗道一聲:晦氣。跳過臨靠過來的小舟上了岸,匆匆跑去送信。

    沈拓自己在船頭把守著,不令人群生事,一面想著這死屍來得蹊蹺,近日既無爭吵鬥毆之事,縣衙也未見有報官之人。看浮屍的模樣,死了不止一日,天氣這般寒冷,都有腐爛的跡像,也不知魚蟲啃咬得厲不厲害,等打撈上來能不能辨出面目來。

    讓阿翎揖盜擒賊他是手到擒來,破案卻是能把頭發都撓禿,到時逾期,不但得不到賞銀,還要吃罰。

    何棲在船中卻想著另一件事:未免太巧了些,牛大郎這頭平白送了重禮賀金,這邊水裡就出現了浮屍,也不知兩者之間有沒有牽連?

    她想到了,沈拓也在疑惑,莫非牛大郎是為此事才送的銀?只是人命關天,此等重案,又豈是他一個都頭能夠置喙的。

    又暗嘆出門不利,自己尚在佳期,難得帶了阿圓出來,竟撞見這麼一樁事。岸邊眾人為看分明,在那你挨我擠,推推搡搡,險把前頭給推下河去。沈拓看似只在船頭守著,暗地不露痕跡注意著眾人中可有形跡可疑之人,果然,有一個門子模樣的瘦小個在那推擠了一會,片刻又退了出去。

    那門子猴臉瘦腮鮮眼,分明就是牛家下僕。

    施翎宿醉一夜,頭暈腦漲,拿冰水洗臉方才清醒了一點,分開眾人,跳到船上,喚道:“哥哥,嫂嫂!”

    何棲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是強撐著被叫來,塞了一個剝皮的毛芋給他:“進點吃食,腹中好受些。”

    施翎也不客氣,接過囫圇扔進了嘴裡,邊吃邊含糊走到船頭,蹲身看了半晌:“果真是浮屍,死了有多日了,泡得這般大。”

    沈拓鼻端聞到他身上衝天的酒味,道:“喝成這般,明府怕要訓斥於你。”

    施翎撓頭:“哪裡會料到有這事發生。今年莫非流年不利,又進強匪又出命案的。”又問,“哥哥可差人報官了?明府可得信?”

    他性急,不待沈拓回他,強搶了邊上的小舟,一竿到了浮屍邊上,又拿船篙撥弄著浮屍,試圖將屍體翻個面。急得船家在那直跳腳:“唉喲,我的好都頭,這沾上了,豈不晦氣?”

    “啰嗦得很。”施翎摸摸身上,半個銅板也無,揚聲道,“哥哥,給這廝一串錢,讓他拿去燒錢買祭品,省得多舌礙事。”

    沈拓回首看了何棲一眼,見她衝自己點頭,也沒有吃驚懼怕的模樣,放了心:“阿圓我去前頭看看。”

    “大郎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何棲嘴上這麼說,還是拿起酒壺喝了口酒定定心神。倒也不是怕,只是憑白見了一具浮屍,惶惶不知所措。

    沈拓一步跨到施翎身邊,掂掂荷囊的份量,干脆倒出來全給了船家。船家接了,雖不多言,到底還嫌喪氣,搖搖頭咕噥幾句。

    “是具女屍。”施翎在那已經將浮屍翻了過來,面目泡發,隱約可辨清秀的五官,上身只穿了白色中衣,下、半、身卻一絲衣物也無。

    “可是奸殺拋屍?”沈拓心中隱有一個模糊的印像,總覺得似是曾在哪見過。轉而又疑心自己想差了,這浮屍被泡成這樣,最多只能辨出三分真容。

    施翎哪有頭緒,唉聲嘆氣:“苦手得狠,指不定縣外漂來的。”

    不消多時,季蔚琇帶了差役過來,驅散了靠得太近的縣民。

    沈拓揖禮:“見過明府。”

    季蔚琇看他,笑:“好好領著娘子游河撞了這等事,沈都頭也是委屈。”

    何棲從船艙出來,福了一禮:“沈何氏見過明府。”

    “不必多禮。”季蔚琇道,“你碧玉閨秀,好好撞上這事,我問都頭幾句話,便讓他帶你家去,讓人備了安神湯好好壓驚。”

    季長隨暗暗翻個白眼,還讓人備了安神湯,沈都頭家中半個丫頭侍女都無,讓誰備去。開口道:“不如讓小的先送了都頭娘子家去?他們又要下河,又要撈屍,總歸不雅。都頭稍待再回如何?”

    沈拓有點不放心,何棲先自行開口:“那便勞煩長隨走一趟。”又對沈拓道,“大郎先忙差事,不必掛心於我。”

    沈拓一時走不脫,本想讓季長隨送了何棲去曹家,想想又作罷,剛見浮屍又見棺材的。便道:“煩長隨送我娘子去二橫街何家,有我岳父相伴,我也放心一些。”

    “這……”季長隨問道,“都頭,三日才回門,今日就去,會不會有所忌諱?”

    季蔚琇訓道:“你這人倒拘泥,只管照都頭吩咐得去辦。將事情原委與何公說清楚便是。”

    回何家何棲當然高興,她也不是講究的,再者掛心何秀才,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見。拎了籃子,由沈拓將她送到岸邊。沈拓道:“晚些我去接你。”

    何棲應了,眨眨眼:“大郎差使要緊,禮錢入冊等事也不是什麼緊要的。”

    沈拓心領神會,牛大郎那筆禮金,內裡的文章不知會不會牽扯此案。好在季蔚琇處事公正,對他亦是信任有加,倒不支疑到自己頭上。

    冬日河水冰寒刺骨,幾個雜役脫了衣服,活動開手腳,深吸一口氣,跳進了河裡。都道死沉死沉,死人本就沉重,又泡了水,幾人合力才將浮屍抬到了小舟上。

    船夫眼睜睜看著這麼一具白慘慘、濕搭搭、腫脹脹的女屍被擱到了自己的船上,幾欲哭將出來:今後誰還願坐他的船。只是對著季蔚琇,一個字也不敢嘰歪。

    施翎笑:“你這廝舌頭這會倒像被剪了,你放心,明府不會白使你的船,少不得要買將下來。”

    季蔚琇曲指給了施翎一下:“你倒會幫我使銀子?需讓你知:你家明府再小氣過,唉!我也如你一般,兩手空空要兄長接濟。”

    那個船夫原本聽了施翎的話欲要笑,聽了季蔚琇之言又垮了臉,心裡腹誹:你一官老爺,拔根毫毛比我腰還粗,卻說這些話來。卻不知季蔚琇只是說笑,等得了兩個大銀錠後,直喜得在那跪拜喊大青天,要立長生牌位。

    季蔚琇等上岸後,讓差役將屍體送回衙門交與仵作。自己騎了馬,拉了韁繩,慢慢走著與沈拓對話。

    “我見都頭神色有異?”季蔚琇問道,“可有內情?”

    施翎聽他話裡有話,在一邊急道:“哥哥帶著嫂嫂出游,好好看見一具浮屍,哪能面色如常?嫂嫂說不得吃了一驚,晚間還要做惡夢。”

    季蔚琇斜睨一眼,只笑不語。

    沈拓苦笑,拱手道:“明府洞察知微,倒真有件事要與明府說,只不過,我也不知是否與命案有牽連。”

    施翎聽了,暗暗低咕埋怨沈拓不與他說。

    季蔚琇道:“你一身酒氣衝天,手裡有幾個錢就要喝得爛醉如泥,能與你說什麼?”訓得施翎歇了聲。“都頭你細說,我自有分辨。”

    沈拓道:“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前日迎娶新婦,親朋自來賀禮,昨日與娘子歸整時,發現牛家大郎送了三十兩的賀銀來。”

    季蔚琇漫聲道:“牛家富奢,家中田產千傾,又有營生,三十兩於他不過蠅頭小錢。”

    沈拓笑起來:“明府不知就裡,我與牛大郎不過泛泛之交,少有往來,連喜貼都是門子接的,也不曾上門吃酒,偏偏又備了重禮,萬事皆有因,總有幾分原故。”頓了頓,“也是巧,今日溪河裡偏偏又漂了浮屍來。他家的一個門子也在人群裡,不像看熱鬧的模樣。”

    “竟有這等事?”季蔚琇有些吃驚,又問,“牛家行事很有幾分張狂,在桃溪根深蒂固,一時倒不知仗了誰的勢。”

    沈拓道:“這我倒知道幾分。我一個街頭兄弟,平時無事,專靠販賣小道混個溫飽,消息最靈通不過,據說牛家在禹京有宮中貴人相護……”

    季蔚琇笑著搖頭:“可是胡扯,什麼宮中貴人,後宮妃嬪也沒見有姓牛的,若是無姓無名,自保尚且兩說,還能庇護遠在千裡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認了宮中的一個頗有臉面的內官做了干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聽聞端了茶磕了頭,每年還拿大筆的銀錢孝敬。他家既與宮中有牽扯,尋常之事,誰會去為難他。”

    季蔚琇再沒想到牛家借的是這種勢,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編了謊話蒙騙旁人。聖人御下極嚴,哪容得閹人在那作勢,還拿孝敬認干兒子。”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他們兩個差役,哪知道這些?尋常人只聽與天子有關,哪怕只是挨個邊角便是不得了的事,聽聞牛家與宮中貴人有親,少不得給些臉面,與之方便。

    季蔚琇卻是只嘆荒唐,前朝後期宦官作亂,勢大時,連當官的見天子都要打點人情與這伙閹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後引以為鑒,別說多有寵信,反倒極為嚴苛。也只文帝在位時才好一些,到了當今繼位,姬景元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勢做大?得寵的那幾位也是謹小慎微,行事有度。

    這牛家要麼扯了面假虎皮,要麼被人哄騙了銀錢?  只沒料到桃溪民風純樸,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讓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還和娘子商量,要與牛大郎分說清楚,將賀金退還給他。”沈拓再沒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幾個富戶,牛家隱隱有領頭的架式,他們同氣連枝,又相互有親,往任縣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們的蛇頭。

    “他若有事相求,自會上門。”季蔚琇阻道,“都頭穩坐釣魚台,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實,還還他賀錢?你只當好處收著。”

    “他與我尋常,既不能應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銀錢?”沈拓堅持道,“若他與我至交,我只盡力相幫,更不能收他錢財。”

    施翎聽他不願白得橫財,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還差這一點?”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沈拓正色道,“錢財過手,不虧己心。”

    季蔚琇贊嘆,又道:“是我低看了都頭,都頭自便行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7:58 PM

    第41章
   
    那邊季長隨送了何棲歸家,他見何棲行動大方,毫無縮手縮腳之態,難免在心中猜測:貧戶小家,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樣的人物才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來。郎君日常常說,高人隱士遁居市井山野,說不得這個何秀才也是個高人。

    一見之後大失所望,不過一個落魄秀才,形容消瘦,頗為憔悴,微垂的眼角略帶愁苦之意。只是見到女兒時,才乍喜復驚, 追問道:“阿圓,緣何今日歸家來?”

    何棲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驚慌。”將游河之事與何秀才詳說了。

    何秀才道:“竟有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雖不是夜不閉戶,卻一向平和,縱有爭端,也不過少年郎君一時口角失和。”

    何棲道:“尚且不知究竟,意外或人禍,總會有個水落石出。 ”

    何秀才嘆息一聲,見季長隨形容不俗,卻又是下僕裝扮,問道:“不知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歸家。”

    季長隨揖禮道:“何公誤會了,小人不過是明府身邊的長隨。都頭與娘子好好的游河卻撞見這等晦氣腌臜的事,他脫不開身,又放心不下娘子,遂囑咐了小人將娘子送到何公身邊來。”

    “原來是明府親隨。”何秀才連忙道謝,又請人進門入座,“天氣寒冷,長隨略喝一杯熱茶稍驅寒氣”

    季長隨推辭 ,笑道:“何公不必客氣,我需回去復命。我家明府雖和氣,卻是個尊禮之人,小人萬不敢拿了架子裝大在何公家吃茶。”

    何秀才聽他說得懇切,把季蔚琇誇了又誇,直說明府不墜門風,禮賢下士,難得貴門子弟。

    何秀才以為真,何棲卻不以為然。季蔚琇出身侯門,這位季長隨能跟在他身邊上任,必是家生親信,在禹京時所見所識都是達官顯貴,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們自付體面,言語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卻帶出一絲輕視來。

    “一葉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長隨離去,感嘆道。世家之僕都有一二氣度,到底非尋常人家可比。

    何棲笑:“阿爹管中窺豹,只見一斑,誰知底細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這些多思多想。”

    何棲撒嬌 :“女兒歸家,阿爹倒說這些不相干的。”一面問何秀才這兩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惱 ,“這兩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沒有升了炭火?腳爐手爐可有備著?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著。”

    “你年歲不大,學得婦人嘮叨 ”何秀才嘴上嫌棄,卻是笑意堆積,“阿爹又不是三歲幼童,哪用得著你這般細叮慢囑的,都好著呢。”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報喜不報憂的脾性。”何棲道,“不過,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何秀才腳步微滯,不知怎麼臨到頭又生怯意,猶疑道:“阿圓,要不阿爹依舊在這邊住著,你上頭沒有姑翁家婆,無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隨心來看阿爹。去沈家,終歸是不妥。”

    何棲皺眉 ,直看著何秀才:“阿爹今日怎麼又舊話重提?原本便說定的事,現下又來反悔?這讓女兒如何自處?

    “阿圓,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動彈,如那老樹,樹移則枯。”何秀才嘆氣,“先時嫌棄這裡狹窄,後又見一院陽光喜人,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種,時時澆水剪枝,離了我,它們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過一些花草,一並搬過去。”何棲故意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兒倒舍不得花草,原來我連它們都不如?”

    何秀才無奈:“阿圓,你既為沈家婦,總有輕緩側重,人情俗世,切忌一個貪字,樣樣皆要好,樣樣皆不可得。”

    何棲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鬥篷倒了一盞滾茶遞與何秀才:“阿爹還說我思慮過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過慮。咱們得過之,且過之,事事都往後頭想,哪還有什麼趣味?人之最後,雙目一合,黃土一掩,功名利祿、子女夫妻都是一場空。若真要這樣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還有什麼盼頭?黃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霧暖陽,四時花開,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罷,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

    何秀才笑,復又心疼愛女的通透,有點難以啟齒得問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著呢。”何棲一口答了,笑道,“昨日還念叨了阿爹一番,說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搖頭:“荒唐,總要三朝回門之後再作安排。”對何棲今日回家卻是只字不提。

    季長隨送了何棲回去復命,趕至河邊時才知這邊事畢,季蔚琇已經帶著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門。

    仵作驗了屍,對季蔚琇道:“明府,這具女屍卻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後拋屍河中。腳脖處有繩索痕跡,應是墜了重物要將她沉屍河底。天可憐見,不知繩索為何斷了,讓她浮出水面得以陳冤案前。”

    季蔚琇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沈拓在一邊只管往女屍那看,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只將識得的人細想了一遍,反又沒了頭緒。

    仵作續道:“看女屍牙齒、骨縫結合,當是標梅之年。此女雖非完身,下肢未開,尚未生養。顱骨有傷,眼中充血,應是被鈍重之物重砸至死。時下天寒,又在水裡泡著,小的無能,不能斷出此女何時遇害。”

    季蔚琇道:“無防,你只說大致的時日。”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接了執筆小吏所錄的小記,道:“年輕女子,身過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尋報官。標梅之年,又非黃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裡豈有不找尋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殺,一家同謀將事掩了。要麼是聲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來送往,身委風塵,倡院花樓怕事,自不會聲張;後者賤妾通房,隨手買送,不過家主片言,打殺了往河裡一丟,誰與報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煙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蹤的娼妓。估計也不是都知、角妓之類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蕩郎君之間早有風聲耳聞。”

    季蔚琇點頭,又吩咐道:“先去把你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換了去,莫讓旁人以為縣裡馬快都頭是個酒鬼醉漢。”

    施翎臉一紅,笑嘻嘻跑了。

    沈拓總疑自己見過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與生時模樣大相逕庭,我豈能識得她?

    “都頭怎得發起呆來?”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這又非你職責所在,歸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誹我這個明府不通情理。”

    沈拓聽季蔚琇言語親昵,笑:“明府體恤,沈拓感懷在心。只是……我看女屍總有幾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見過。”

    “你日日在街上巡視,撞見過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覺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見之人,南來北往,不計其數,匆匆一眼,幾面之緣,哪能記得起來。”

    沈拓道:“明府所說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緣。”

    季蔚琇聽他越說越離奇,也去看那女屍面目,細看之下,心頭也是一驚:“為何我看她也覺似曾相識?”他自小過目不忘,又擅畫,認人比之沈拓更勝一籌。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覺眼熟?”什麼人卻是他與季蔚琇都曾親見過的?

    季蔚琇一時也不曾想起,揮手道:“都頭先歸家,越想越不得其解,無意之間反倒有靈光乍現。”

    沈拓也掛心何棲,既然季蔚琇都開口趕人,自是樂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棲。

    明日三朝回門,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來,省得何棲與自己總是時時懸心掛念。

    又想著家中還亂糟糟的,事務堆積,為岳父備的房屋雖已打掃,掛了床帳、鋪了被枕,只是一色裝點也無,未免顯得冷清。

    邊走邊想,與季長隨撞個正著。

    季長隨道:“正要趕來告知都頭,何小娘子平安到家與她阿爹敘話呢。”

    “多謝長隨。”沈拓拱手道謝,“我手上事畢,明府體貼放我家去。”

    季長隨笑:“倒累得都頭來回匆匆,身累得緊,又耽誤了新婚佳時。”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預料之內。”他急著去何家,應付了幾句,腳下加快,一溜沒了影。

    季長隨自去與季蔚琇復命,又道:“我本以為何小娘子秀雅端莊,不輸大家閨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個隱士高人。想著若是身懷才學長技,郎君可辟來留在身邊當幕僚。誰知,不過不得志的窮酸秀才。”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雖道大隱隱於世,只是世間隱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動之間便讓你遇上一個?”

    季長隨被說得赧顏,囁嚅道:“還不許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執於妻兒情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秀才卻只顧念著亡妻不二娶不納色,半個子嗣也無,何小娘子還是收養的。堂堂男兒,豈能拘泥後宅婦人之間。”

    季蔚琇上下打量著季長隨,狹長的雙眸微斂,戲謔道:“倒沒想你竟是‘生前鏡裡說恩情,身後讓妻來扇墳’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義,到你嘴裡倒成了拘泥後宅。”

    “我是不懂什麼扇墳的。”季長隨笑,“在禹京時,送妾乃是風雅之事。哪家家中過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納妾室的?桃溪的賴屠戶,一個殺豬賣肉的還養外室呢。”

    “何公為人所不為,正是可貴之處,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嘆,“世上自詡重情之輩,不及何公多矣。”

    季長隨聽他言語之間頗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聲。

    沈拓辭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見有婦人挎了籃子兜售風干的栗子,想著是何棲愛吃之物,掏錢買了一包。婦人福身謝過,頭上一朵紅色絹花艷艷開在發間。

    沈拓猛得驚起,他想起那女屍是誰,可不就是當年的那個賣花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09:43 PM

    第42章
   
    沈拓想起此節,又回了一趟衙門告知季蔚琇,季蔚琇便又將女屍細看一遍,果然是當年那個賣花女。

    昔時此女因生得貌美被牛二出言調戲,沈拓路遇打抱不平,見官後,她不思答謝,反污了沈拓一手,妄圖討好攀附牛二郎。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得了訓斥,牛二也嫌她心術不正,不肯收受。

    莫非仍舊與那牛二糾纏在了一處?

    沈拓道:“明府,牛二雖是貪花好色之人,但他家有巨資,家中又蓄養著嬌娘美妾,不至於與一個賣花女糾葛不清。”

    季蔚琇也認為此案另有蹊蹺,道:“都頭暫且按下不要聲張,不管與他是否相干,他定要親來尋你,或分說或狡辯或拿話搪塞。等魚入網,自有章法。”

    沈拓心知此時多說無益,端看事實是否與牛二郎有關。應承下來後見時辰已經不早,冬日天黑得早,去何家拜見了何秀才接何棲,少不得要留晚飯,便先回家一趟拿錢與沈計讓他自己打發一餐,自己則趕去了何家。

    何秀才見了新女婿,初時還挺高興的,後見沈拓滿面春風,笑得好不得意,心裡便發起酸來,心道:我好好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便是被這憨傻之徒娶了去,從今以後,要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內外,嬌女成人婦。真是……氣煞我也。

    沈拓見何秀才好好的又翻起臉來,嘆氣:都說泰山大人不易討好,古人誠不欺我。賠著小心與何秀才一起吃酒。

    何棲去廚房看沒什麼新鮮的,還是辦宴時所剩殘羹,無甚可吃之物。於是新蒸了黃米飯,嫩嫩攤了雞蛋,用紅糟蒸了腌魚,素炒了牛肚菘,切了一碟酸豆角。

    “你們今晚早些回去,明日再來。”何秀才道,“三朝擺小宴,照舊請了盧繼過來吃酒,將小郎和阿翎也叫上。”

    “阿翎不一定得空。”沈拓拿酒注為何秀才斟酒,“命案未了結前,他少不得要多加奔走。”

    “竟真是凶殺?”何棲雖料非是意外,還是有些吃驚。

    何秀才嘆道:“世風日下,青天白日竟出了這事。你們日後行動也仔細些,人心不古,街尾市角俱是藏污納垢之所。”

    何棲心頭悶笑,誰無事會來招惹沈拓?這位胳膊上走馬,拳頭上立人,又帶著橫刀,只有別人避著他走的份。

    吃罷飯,何棲裡外收拾了一番,何秀才只催著他們,道:“今日不好在這過夜,左右要歸家,宜早不宜晚。”

    何棲不欲何秀才擔心,為他攏好火盆,將水注挨靠著火盆放了,半夜口干還能喝口微溫水。

    “阿爹明日記得早飯,嫌麻煩就用銚子熬粥喝,放些干棗,簡單又滋補。”

    “阿爹記下了,你與大郎快歸家去。”何秀才笑,“天寒地凍,阿爹一把老骨頭無處可去,還不如早些安睡。”

    何棲無法,只得和沈拓一同辭別。

    桃溪出了命案,人人自危,天又冷,十分的熱鬧也只剩一分,冷巷小道更是不聞人聲,不見燈火。出了胡同,街市也是冷冷清清,鋪戶商家掩門閉窗,只遠遠才見石馬橋那邊紅燈綽綽。

    又行了幾步,便聽巡街的更夫打了一快一慢三聲梆子,嘶啞著喉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何棲微住了腳步聽了,笑:“夏日這個時辰,天還沒暗透呢!”

    沈拓握住她的手問:“白日可有嚇到?”

    “說怕又還好,我只瞧了一眼,沒怎麼看分明。”何棲道,“說不怕,好好見人橫屍水中,心中甸甸的,總有點不安。生死無常,說不得她清晨還笑呤呤走過市街呢。”

    沈拓一本正經駁道:“這倒不會,她死了起碼有五日之久……”

    何棲愣是被逗笑了:“你莫非是個呆的?”

    沈拓回過味來,明白自己說了傻話,又拉住何棲:“你今日不得休息,腿腳是不是酸軟?”左右四顧,長街只他們二人,蹲下身,“上來,我背你。”

    何棲心中雀躍,也想躍上沈拓的肩背,僅余的一分理智強撐著:“若是被人撞見。”

    “撞見便撞見。你是我娘子,我還背不得?”沈拓催她,“快點上來,你看這天陰陰的,說不定要下雪。”

    下雪?何棲抬頭,一輪疏月將圓未圓。

    將鬥篷兜頭兜臉戴好,趴伏在沈拓肩上,伸手攬了他的脖子。沈拓的背又寬又厚,鼻端又聞他身上的男兒氣息,沈拓將她托了托,防她掉下去,道:“阿圓將鬥篷攏好,晚間風緊,吹得後背冷。”

    “嗯。”何棲輕應一了聲。稍息,放松下來,只將整個人交托與他,將臉也貼在他的後背上。

    只覺一步一步沉穩安謐,世間再無風雨可侵她分毫,他的背,仿若成了她可歸可棲之所。

    沈拓腳步一滯,察覺她如稚童般,溫軟一團在他背上,更加小心穩步起來。

    一路冷月相伴,風吹影動,往日的道路忽然就短了起來,他明明盼著不要太早走盡,偏偏自家院門就在眼前,真恨不得過門不入,一直背著何棲這樣走下去。

    “你放我下來。”何棲湊在沈拓耳邊吐氣如蘭。

    沈拓耳根一熱,更舍不得將她放下:“我們小聲點,不驚動小郎他們。”

    “萬一撞見,非要笑我輕狂不可。”何棲不依,道,“阿翎說不得還要拿我們打趣。”

    “他要麼未歸,歸家必定早睡。”沈拓低語,“阿翎不挑吃,不挑地,何時都能熟睡。”他不由分說輕手輕腳推了院門,直將何棲背回了房。

    何棲生怕撞見人尷尬,作賊一般,回房心頭還在別別跳動。沈拓關窗收起一室清輝,摸黑拉開何棲在懷中。

    他們二人柔情蜜意,綿綿無期。

    牛家牛二在家愁得差點鬢染秋霜。

    他家娘子玲瓏身材,微豐的臉,杏眼長眉,看自家夫君急得在那打轉,眉毛都沒抬一下,只是俏生生坐在那吃燕窩粥。

    朱束仁氣道:“你倒與我一個主意,莫非盼著我死,你好另嫁?”

    牛二娘子任他念叨發火,慢條斯理將粥吃盡了,接過小侍女手裡干淨的帕子拭了唇擦了手,這才道:“夫君自個不得決斷,倒來為難我這個婦道人家。”

    牛束仁嘆道:“真是送禮送出禍來,此番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牛二娘子冷笑道:“只你多事,妄想攀附明府。他家什麼門第?我們也只在桃溪一畝三分地上有些臉面,到了人家門前,連門司都比我們體面。”

    “你懂什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牛束仁嘆道,又湊近他家娘子,在她耳邊低聲說了,“我實與你說,咱們家那個干爹,是個假的。”

    牛二娘子驚立起來,打翻了桌上的茶盞,抖著聲音道:“夫君莫要說笑。”

    “你收點聲。”牛二命僕婦守好院門,遣了侍女小僕,關緊了門窗。拉了牛二娘,兩人只在花廳一角榻上對坐,留得一盞燈燭,將二人身影長長映了格紙窗前。他道,“咱們家先前也只桃溪尋常富戶,販點生絲布匹。阿爹是個心大的,不滿淺水窪裡打轉,漸將生意做到州府去。生意做得越大,人際打點孝敬便是一筆巨資。阿爹思附:盡與這些個小鬼歪纏,打發一個來了一雙,一串串實是可厭。若能依附一個大人物,寧費多一些銀錢,比之四處打點賣好不知強上多少。

    一日阿爹酒醉,露了口風,竟招來了一個騙子。說騙也不盡然,咱家這個干爹確做過中官,服侍卻不是現在的聖上,而是已經過世的文帝。文帝仁善,對身邊之人一向優待,病重之時為積福德,遣了一批內侍女官出宮。

    他一個出宮的太監,哪還有在宮中時的謹小慎微?手上銀又多,置了宅院,買了侍婢僕役,又娶了房娘子。”

    牛二郎咬著牛二娘子的耳朵:“他一個太監,那話早被去了,對著一屋美娘嬌妻心有余而力不足。”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聲來:“他這算哪門子的心有余力不足,非不能,而是沒有。”

    牛束仁拿眼看她,牛二娘子握了握臉:“夫君再說。”

    “他既沒…呸,他的那些妻妾美婢,不過衝著他手中的黃白之物,過個享樂日子,個個打釵裁衣描眉畫眼,金山銀山都不經如此消耗。”牛束仁喝了一口冷茶,“好不容易過得男兒模樣,干爹哪舍得這些鶯鶯燕燕,只無奈手上銀錢流水般沒了。酒色壯人膽,干爹又見過大世面,竟在外面充起貴人來,白撈了無數孝敬。

    阿爹那時也是少見識,又見干爹僕佣環繞,真當他是有權有勢的貴人,只當自家好運道,竟結識了大人物,著實一陣歡欣雀躍。

    紙豈能包得了火,阿爹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怕是上當受騙,又可惜自己送去的財物,一陣心疼,要與干爹拼命。

    干爹那話沒了,臉皮也不怎麼緊,只問阿爹:我只問你,你要辦之事可都辦好了?可有被為難?

    阿爹一想,事辦得倒還順利,狐假虎威,他這只狐是真的,旁人卻不知虎是假的,倒把這些人都給唬了過去。

    阿爹嘗了甜頭,不敢在外面大張旗鼓,想著不如回到桃溪運作一番,指不定就有另外天地。

    他回縣裡後,增增減減,又拿出宮中舊物作信,竟騙得眾人都引以為真,便是知縣都來遞拜貼求個指點。有了這‘護身符,阿爹做起生意無往不利,短短幾年便積下了豐厚的家產,便是在桃溪富戶之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阿爹當年神來一筆耗盡了膽氣,生怕這謊局被戳了穿,他雖害怕又不得主意,成日只在那做些掩耳盜鈴的事,自欺欺人。阿爹只在那撞鐘,阿兄又是個好逸惡勞的,滿腹草包,能指他有個甚好主意?  我雖行二,家中不得好,我可能事外?

    若是真能依附了季明府,將張假護身符,換了真的來,方是高忱無憂。

    季明府孤高的很,商戶請貼一概不接,平日見他都難。幸好我與沈大有一二分的交情,若他肯搭線識得季明府,無論事成不在,總歸一份體面。

    禮金是送出去了,只等沈大郎過了佳期,便與他討個人情。誰知竟出了命案,我這頭送了禮,那頭死了人,少不得要疑我頭上。”

    “夫君一段話,有不少語焉模糊之處,夫君可還有事瞞著我。?牛二娘子問道。

    牛束仁只在那訥訥不開多言,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8 11:54 PM

    第43章
   
    牛束仁在那含糊其辭,猶豫不決,牛二娘子追問未果, 一把奪過牛二手中的茶盞自己喝了,冷笑:“常言道:良言難勸要死的鬼。夫君一面怕得兩股發抖,一面又不知幫哪個兜著攬著,到時吃了官司,悔得腸子青。”

    牛束仁看她粉面含威,嘴角帶嗔,色心頓起,挪到牛二娘子身邊坐著:“你我夫妻,一床被下的恩情,我吃了官司,你豈有不心疼的?  ”

    牛二娘子笑:“好厚的臉皮,你自有什麼杳娘、紅桃、迎兒的在那心疼,我卻是半點不心疼的。同林才作得夫妻,有難誰要與你一同飛。”

    牛束仁又氣又笑,他既愛紅又愛綠,去了梅邊又宿柳畔,對自己的正經娘子卻也不會薄待。二人少年夫妻,牛束仁有財有貌、知情識趣,算得潘驢鄧小閑,牛二娘子嘴上怪嗔,喝喝干醋, 若真出了事,還不跟摘了心肝似的。

    “你正經把事說透,須眉男子藏頭露尾,扭扭捏捏的,沒得讓人惡心無趣。”牛二娘子輕嗤一聲,“午間聽聞河裡出了浮屍,我看你唬得白了臉,便知你心頭有鬼。沈都頭那邊的禮,送得突然,他自要疑你另有他求,偏你自家一口咬定他會疑你與女屍有關,這可不是不打自招?”

    牛束仁頓足,離座一揖到底,戲言道:“再沒想竟娶了個女諸葛回來。”

    “我不及你,只嫁了個冤家。”牛二娘子橫眼,“他日人老珠黃,不知要被棄到哪個柴房,連領席子都沒有。”

    牛束仁連忙賭咒發誓:他日若有此等斷情負義之舉,管教自己天打雷劈。

    牛二娘子笑:“你也少在那裝模樣,我是個不信鬼神的,天底下負心薄幸的男兒何其多,哪個沒起過誓剖過心?也沒見天爺真打下雷閃將他劈死。”催道,“你倒是快把事說清楚,我雖是婦道人家,不比你在外行走有見識,不過,多個人也多個主意。”

    牛束仁默了片刻,方低聲道:“我猜疑那個女屍是苟大伯的一個妾。”

    牛二娘子推他,怒道:“你這人好生不爽快,要說不說的,別人說一句留一句,你說一句倒要留個十句。就算死的確實是苟家的妾,與你有半分的相干?你倒在那嚇得跟只慌腳貓似的。”

    牛束仁險些被推下榻,一頭栽倒,他非但不生氣還給牛二娘子陪禮:“娘子聽我細說,那個妾與我還有幾分瓜葛……”見牛二娘子睨他,堆起笑,“你莫要誤會,實不是我送的。”

    牛二娘子咬牙:“我自是知道不是你送的,你見了色好的,只往房裡拉,哪會往門外攆的。”

    牛束仁笑:“好好的,又要生氣。”將當初在街市調笑一個賣花女,又遭沈拓出手相護的事說了一遍。“季明府剛剛到任,手邊無可用之人,他見沈大郎正義有勇,遂將他辟去當巡街都頭。我罰銀失了顏面 ,賣花女得訓斥羞躁了臉。再沒想到,後來竟在苟家撞見她,因識得,難免就留心些。”

    牛二娘子皺緊了眉:“我是不愛與苟家來往的,他們家亂得很,烏煙瘴氣,苟娘子又好強尖刻。上次在他家坐下不到盞茶的功夫,便拿簪子戳得一個剛留頭的小廝滿臉血,怪嚇人的。”

    牛束仁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倒是天生的一對。”悄聲道,“苟大伯掏空了身子,房中之事全賴紅藥相助。他好顏面,對此忌諱得很,對外裝得好脾性,在家只拿妾侍通房出氣,一個不好,便將人打得半死。

    前幾日我去苟家尋他吃酒,正好撞見他親信指揮著舊僕拿席子卷了什麼事物,偷偷摸摸從角門出去。

    當時也沒留心,吃酒時,往常那個賣花女會來溫酒布菜,那日換了一人,我便隨口問了一句。誰知苟大伯答得甚是奇怪,道:回娘家數日未歸,說不得與什麼少年郎君跑了。

    旁邊為我們布菜的通房聽了這話,卻失手打翻了酒杯,駭得色變討饒。

    我那日只過一耳朵,哪會在意?今日河裡出現浮屍,才往這上頭想。”

    牛二娘子聽得花容失色,直抓了牛二郎的手:“我平日只看不慣他們家的行事,再沒想到他家竟到了這般地步。”然後又問,“夫君可有什麼打算?可是想為苟家遮掩?”

    牛二郎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與苟家的交情……”

    “夫君說這話也不臉紅。”牛二娘子譏笑出聲,“什麼交情?銀子的交情?不過利益往來。 ”

    “娘子雖然聰慧,只這節卻不懂。我們牛家與苟家、朱家向來同氣同聲,連成一片,互通有無。與他們二家相比,咱們家這些年經營得當,看似強於他們,實則底氣不足。苟家也有門道,識得州府的通判,說不好這事到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牛二娘子見他又哀聲嘆氣上了,鄙夷:“夫君真是爛如軟泥,搖擺不定,不似大丈夫。”道,“夫君可願聽我一言?”

    “娘子只管講來。”

    “夫君不是想依附明府?這可不是天賜的良機?”牛二娘子掩唇低語,“一來夫君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二來將事與明府交個底,當是投誠。人命大案,豈是小事?苟家與通判不過黃白之物鋪出的交情,不過給些方便,哪個會為他沾上一手的腥氣,反誤了自家的前程?我聽聞明府是個青天,此案落在他手上,少不得挖地三尺也要查個究竟;他又是高門貴子,身有依仗,可會給我們這些鄉野粗戶臉面?胳膊再粗能扭過大腿去?既如此,苟家早晚要經此一遭,屆時,夫君再歪倒明府那面,可得不了半點的好。”

    牛束仁抬眸,將這話在肚中來回轉了幾轉,果然很有道理,大喜之下香了牛二娘子的臉龐一下:“得此賢妻,此生何求。”興奮地下榻在房中溜達了一圈,復又回轉問,“娘子,如何行事才妥當?”

    牛二娘子出主意道:“夫君既把禮備到了沈大郎前頭,照舊走他家的路子。他剛娶了娘子,家中有了主事的人。我們不如隔幾日再一同上門,只作出通家交好的態度來。”

    牛束仁一拍手,道:“甚好。沈大郎縱是潑才卻也是個好漢,與他交好也是有好處的。”

    他們夫妻二下燈下議定,牛束仁一樁心事落下,燈下觀美人,更勝三分,一把抱了牛二娘子赴巫山雲雨,夫妻情濃比之往日更有滋味。

    沈拓與何棲三朝之日回門,將沈計也一同帶了去。

    盧繼夫妻一早便攜子過去何家幫忙,在正堂擺了供桌,冬日少鮮果,只一盤柑桔小燈籠似得湊在一起,紅通通得煞是可愛。

    午間宴席便由盧娘子掌了勺,又趕何棲一同去陪席,道:“你是出嫁女,不用你動手。”又低聲道,“何公看似高興,到底心中傷懷。這裡,最多也就再宿一晚,明日便去沈家過活,何公難免不自在!

    何棲點頭,將一笸籮洗好的黃芽放置一邊,又在廚房中翻了翻,笑道:“倒把這梅酒給忘了。”啟了泥封,酒香撲鼻,只味略甜薄了些。溫了一小壺出來,拿茶盤托了送往廳堂。

    沈拓、何秀才、盧繼正在那說桃溪命案呢,沈計也在一旁聽著,何秀才道:“阿翎不得空,留壇酒與他。”

    沈拓奉承:“還是岳父疼愛他。”

    何秀才看他:“言下之意:我這岳父對你差了幾分?”

    盧繼哈哈笑:“喝酒喝酒,你們翁婿打趣,倒把我撇在一邊。”又扯回話頭,說道,“也不知為了什麼丟了一條性命,倒是可惜。”

    何秀才道:“壞人一條性命,除開有仇,再逃不開財、色二字。”

    沈拓不好多說,知道何秀才和盧繼也只過個嘴癮,未必真是探尋直相如何。

    盧繼對何秀才道:“人生在世,財色酒氣,哪個逃得過?有了銀便盼著金,娶了賢又貪美,杯中這物,一口又一杯。人心豈知足啊,只看牛、朱、苟三家,當得桃溪首屈的富戶,他們可是知足?”

    何秀才嘆道:“這三家,桃溪哪個不知哪個不曉的。我只不喜他們行事,欺市霸行。他們買賣著米糧,便不許他人再賣;農家不肯將絲賤價賣與他們,他們也不許別處高價買去;又把控著藥材,以次充好。真是仁者不富,富者不仁。”

    “大郎與那牛家似有幾分交情?”盧繼問道。

    沈拓道:“他家哪看得上我區區一個差役,只不過因先時之故,與牛二郎有些面子情。碰上也能吃杯酒,交談幾句。”沉思道,“牛二與牛家有幾分不同。”

    盧繼笑:“一家總有一兩個知趣的,俱是張狂之輩,家業哪能為繼,早晚要敗。”

    “他們鼻子靈,消息通。”沈拓笑道,“明府尚未到任時,他們便將明府的來歷摸個清楚,等到任,又舉族要請明府吃酒,被拒後,便知道不是與他們一路之人。他們乖覺,見此風聲,只管藏起尾巴行事。”

    何秀才道:“他們操持著商賈,最會的便是見風使舵,改腔變調。沒臉的事都做得,何況藏個尾巴。”

    何棲與他們篩酒,笑:“阿爹、盧叔、大郎吃一盞梅酒,味雖淡,卻可解渴。”又單獨將一盞與沈計,“小郎吃這一盞,我放了蜜糖,甜香得很。”

    盧繼笑:“阿圓這是嫌我們聒噪了。”

    何棲笑道:“這可是冤枉人,我最愛聽阿爹與盧叔說話,有趣得緊。不像大郎……”說罷,側臉看著沈拓。

    沈拓把玩著酒盞不服,笑道:“阿爹說的我只知一二,不過,我說的,阿爹肯定不知道。”

    何秀才笑:“你倒來說說,何事是我不知的?”

    沈拓道:“來年要征役夫來清河挖淤泥,明府行事,再不會潦草虛應,少不得要有一番動作。”

    何秀才撫掌笑:“這可是好事,桃溪這些水路早該好好清一清。先前的縣令不作為,河床都高了幾分,水也不似以前那般清澈。”他一高興喝了一盞酒,又道,“只別迫得太緊,引來民怨。”

    盧繼卻道:“若是主干河道還好,分支旁流也通上一遍,可不是小事。若不好好打算計劃,誤了農時,明府少不得要被人捏到錯處。”

    沈拓笑:“明府周全,必要把邊邊角角料想一遍,再作安排行事。”

    何秀才誇道:“如他這般年輕心有成算的,實是少之又少。”

    何棲悄悄使了個眼色給沈拓,沈拓會意,道:“阿爹,晚上我與阿圓在家留宿,我與閑幫約好,明日過來幫忙搬行李。”

    何秀才呆了一呆,道:“我哪有這麼多的行李用上閑幫的。”

    何棲道:“這些花花草草啊,阿爹慣用的椅榻啊,少不得要搬將過去。”

    何秀才應了,只惆悵喝酒,沈計拉他的手,道:“阿公早日來,小子也好向阿公請教功課。”

    何秀才笑著摸摸他的頭:“我於讀書上實沒天賦,小郎聰穎,須得名師指點教導,我卻要誤了你。”

    沈拓道:“岳父自謙了,小郎才多大,哪裡教不得。”頓了頓,還是把弟弟賣了,“小郎寫得一筆爛字,怕要賴岳父指點了。”

    何秀才聽了生出幾分興趣,見沈計紅了臉,很是羞慚:“好,到時小郎寫筆字與我看看。”

    沈計知道何秀才擅書,聽他肯教自己,連忙揖禮致謝,又在心底暗自懊惱:自己那字實是……怕是要污了何公的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9:34 AM

    第44章
   
    何棲和沈拓在何家留宿了一晚,隔日閑幫上門,將何秀才的行李挑了個擔,背了榻椅,花草拿板車推裝了走。

    何秀才負手而立,園中只剩院牆邊的金腰,無葉無花,一排枯枝敗藤,心中不禁瑟瑟。

    何棲將各處門窗一一關好上鎖,過來扶了何秀才:“阿爹?”

    同,何秀才回過神,笑:“初時嫌這氣悶,前頭又吵鬧,這才砌了牆。天潮,磚縫青苔裡爬著好些的水牛。你幼時看著生厭,見了就要燒了枝條將它們燙下來。”

    何棲笑起來:“也不知為什麼,這牆生得好多水牛,吐著涎密密爬了一片。有好些爬在地上,一腳踩了,頭皮都打麻。”

    “養了好些花草,地又窄,難免蟲蟻多。”何秀才又四顧,“平日多有嫌棄, 離了我心中倒是不舍。”

    何棲笑:“阿爹說得要遠游不再回轉似的。也留著寢臥坐具呢,那邊住著煩了, 便來這邊歇歇。家中的先祖靈位也在這邊,四時八節、初一十五少不得來祭拜。”

    “也是也是。”何秀才點頭,又道,“要與王牙人遞個信,他要尋我,豈不撲空?。”

    沈拓雇了車回來,聽見了便笑道:“王三行市牙郎,消息再靈通不過。不用知會他便知道要去何處尋岳父。”

    何秀才道:“我托他賃房一事,既有相交,不好失了禮節。”

    沈拓皺眉:“岳父家中的商鋪這些時日都不曾租出去,中間可有緣故 ?可是王三不盡心辦事?”

    “你休誤會了他。”何秀才笑道,“他雖市儈,卻非這等不為之人,倒是我難為了他。我是不擅這些經濟庶物的,欲將鋪子租給省心的租客,也愛惜房屋,也不生事的,只寫契時互相交割,只圖輕省方便。王牙人承諾多為我考量幾分,倒要費他一些心血。

    沈拓這才作罷,左右王三是個知分寸的。何棲道:“時近年尾,怕一時尋不得好客。”

    “不急。”何秀才笑,“事緩則圓。年頭年尾也不差多時。”

    一時幾人了出了門,何秀才親自關了院門,將院牆上一根打頭的枯草折了去,又親手壓了鎖,嘆道:“時不時要來將掃一番,屋舍少了人氣,荒舊得快。”

    何棲應了,又笑:“好好的屋舍哪會讓它荒著?少人氣也不怕,前頭鋪面若是租客人好,就通出一道門來,當是借點生氣。”

    何秀才把能想到的俱囑托了一遍,這才登了車隨著沈拓何棲家去。

    何棲何秀才卻不知,另有人打上了他家鋪面的主意。

    小李氏這些時日與那方山打得火熱,二人一個一時也不思嫁了,另一個心知娶不起這等婦人,見面又難分難舍,心肝啊肉的,於是互起了誓天長地久做對野鴛鴦。

    小李氏日日做新婦,別個度著寒冬,她卻如同身在三春,春情春意春滿頭。她得了意,偏這幾日方山身上有差使,不得空與她私會,便開始操心起自家阿兄的家事來。

    養了齊氏這樣貪花愛俏的娘子,一年也不知要多少拋費呢。又心疼前頭三個侄兒親娘憨,繼母難纏,親爹耳根軟。

    得知何家有街商鋪要賃著出去,扭著腰來找齊氏和李貨郎,把細細長長的眉,輕輕一皺道:“哥哥嫂嫂都是天真爛漫的人,也沒個長計。倒累得我這個歸家女要為家計營生犯愁。家中這許多嚼用,日日睜眼都是花錢的事。大郎也大了,是念書呢還是學個活技計傍身?你們做了爹娘總要為他考慮幾分。”

    齊氏提防,小心道:“小姑說的是,只是我是個深居的婦人,小家出身,沒得教養,哪知道這些?平日也不過把門一關帶了小郎囡囡等夫君歸家。”

    李貨郎也問:“阿妹好好說這話,可是心中有什麼主意?”

    小李氏笑道:“也只是一些瞎想頭,還須嫂嫂事同意呢。”

    齊氏一聽又落自己身上,更是一字一句斟酌著道:“我身無長物,又不會言語,實沒個主意。”

    李貨郎在旁幫腔 :“你嫂嫂又不當家作主,阿妹有事只與阿兄說。”

    小李氏一手掐了腰,笑:“阿兄雖能干這事卻包攬不了。細說起來也不過是親戚家間的方便行事。”拿手帕捏個塊點心,托著喂給了齊氏懷裡的小囡囡,“囡囡嫂嫂家有間鋪面,現下都空置著,怕是找不到租客,這麼廢著,可惜得很。聽說早些也開過雜貨鋪,只那租戶不老實,與親家公有齷齪,成日拿擾得親家公不得清靜。唉……也是為難了親家讀書的斯文人。哥哥嫂嫂不如租了來,一來本是家中的營生二來也為親家解憂,可不是一舉兩得的便宜事?”

    李貨郎面薄,道:“怕是不妥,我算得何秀才家的什麼親家?”倒是齊氏有幾分意動。

    小李氏嘆氣:“家中只有多出的花費,沒有其它的進益,時日長久可怎生是好?阿兄還只顧著自己的臉面,半分也不為妻兒著想。又不是讓阿兄白占了親家的便宜,照樣與租客一般寫契付錢。阿兄嫂嫂自個守了鋪子,將貨擔交與大郎,也算子承父業,等他日後大了,也可站住腳跟。”

    一席話說得有模有樣的,別說齊氏連李貨郎也心動。齊氏又暗惱,心道:倒是好算盤,卻拿我家的人情與她侄兒鋪路。莫非那仨個是親的,我肚子裡生出的兩個不是他們李家的?

    何秀才到了沈家,只見院落寬敞,一樹一草頗為經心,草亭更有野趣。進了屋來,更是樣樣周全,色色貼心。一床一帳,一桌一椅都如自家一般無二,又拿清水鵝卵石養了一盆水仙,打了花苞,吐了黃瓣兒,幽香滿室。

    何棲拿撣子掃了床帳,見何秀才圍著水仙看,道:“大郎從街市買來時就這般模樣 ,只以為要開,兩三日也沒見動靜。”

    何秀才笑了:“你拿火盆烤它,蔫肯開花。”動手將水仙移到了一側書架上,道,“它耐寒喜溫,卻也受不得熱。”

    何棲將嘴角的一絲狡獪壓了下去,道:“我只以為暖和了才會開,大郎更是不懂,要不是有花苞,指不得他就將它當了蒜。”

    又有沈計在那盼星星似的,將自個的字帖理了又理。一面想著等何阿公安頓下來,歇息夠了再前去請教;一面又左挑右揀想挑出一張略能見人的來。一通理下來,只覺張張不堪入目。

    晚間何棲團了面粉,剁了肉餡,調了醮料,包了百來個餃子,煮、煎了兩樣。

    施翎歸家來,只到院前便聽家中人聲歡語,見了何秀才,喜道:“阿翎見過何公,這兩日事忙不得歸家,不能陪哥哥嫂嫂一同去接何公,何公莫要怪罪。”

    何秀才笑:“你因差使忙碌,豈會為這怪罪於你。肚中可是飢餓?快快坐下晚飯。”

    何棲燙了碗箸 ,又為他倒酒:“你可曾好好進食?天冷不好挨餓。”

    施翎連塞了幾個餃子,又舉杯與何秀才敬酒賠禮,這才道:“去了鄉下,一時錯了腳頭,倒真沒有吃食到肚,餓得腸子都吃起它自個來。”

    沈拓笑:“可又來胡扯,你肚中這幅肝腸倒與我們的不同。”又道,“你慢些吃,吃飽只管狠睡一覺,以防明府那邊有事喚你。”

    施翎應了一聲,風卷殘雲般填好了肚子。何秀才嘆氣:“這般怕要傷了脾胃。”

    施翎笑道:“我這脾胃銅澆鐵鑄,結實得很。”

    何棲搖頭:“我明日與你烙些餅,你揣了在懷裡,腹飢時應付幾口,這樣飢一時飽一時的,總是不好。”

    沈拓問道:“可有了眉目?”

    施翎搖頭:“一時也不知是哪個村戶的,她又好長時日沒在街市出沒,全沒頭緒。我托了陳大哥,讓那些乞兒互討些消息。”又嘆不能陪何秀才吃酒。

    何秀才笑道:“你正事要緊,我左右要長住這邊,哪裡會少同飲的時候 。”

    沈拓也笑:“岳父說得是,我們總是住一塊的,不急一時。”

    施翎吃飽告聲罪自去歇息,沈拓與沈計又陪著何秀才略坐了坐,這才送何秀才回房。

    何棲燒了熱水,好與何秀才燙腳解乏,拿火箸撥了火盆,待何秀才睡了之後這才長松一口氣。半夜尚且不放心,擔心何秀才擇床不得好睡,恨不得披衣執燈看看何秀才是不是在那思念亡妻枯坐天明。

    沈拓攔了,道:“外面天寒地凍,你身子弱。我去看看岳父大人。”他行動快,出了門一會子便回轉,輕聲道,“燈是滅了,我聽呼吸平穩,想是睡了。”

    何棲這才躺好,內疚:“我不睡,倒把你也攪得不得安睡。”

    沈拓將手在火盆那烤了烤,這才回到床上,笑:“你我夫妻一體,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

    何棲討饒自認說錯了話。

    隔得幾日,何秀才住得也頗為適應,拿了沈計的字帖,沈計只背著手恨不得頭垂到地。

    “雖不至於差……也無甚可取之處。”何秀才看了半日,到底不忍苛責,只得婉轉開口。

    沈計哪裡不解其意,扭著手,揖禮:“何阿公教我。”

    “也罷。”何秀才攜了他的手,“我便倚老賣老,賣弄幾分。你嫂嫂帶來的書裡便有字帖,我們先尋將出來。”

    沈計兩臉通紅,又羞又喜又興奮。

    沈拓與施翎一同去衙門應差,何棲自在家中慢慢歸整物事,除卻自己的嫁妝,沈拓又將身家盡數交與,少不得一一收整入冊。累了半日,這才伸了個懶腰,去廚房取了浸水的綠豆,拿小花鋤在院中刨了個坑,將綠豆置入坑中,復又用石板壓好。冬日少鮮蔬,街市能買到不過菘菜、銀芽、韭黃幾樣,何棲偶爾自己也發銀芽,又不費力,吃的時候也方便。

    正淨好手,便聽有人扣門。何棲略整了整衣物,開了院門卻見一個黃衣下僕,見了她,揖禮道:“可是沈都頭的娘子?小的有禮。”

    何棲更不解了,問道:“不知是哪家的黃衣?為的什麼差事?”

    那僕人堆笑:“小的是牛家下僕,為家裡的二郎君與娘子遞個拜帖?”

    何棲接了拜帖,看一眼,是牛二郎夫婦遞的帖子,道是後日上門拜訪,不知主家可否方便。心中雖疑惑,面上卻沒露出來,笑著給了賞錢,道:“我是新婦生臉,不大識得,若有失禮之處望你家郎主、娘子莫怪。後日我與家中郎伯在家恭候大駕”

    僕人得了准話,又得了賞錢,便奉承了幾句,揖禮回去復命。

    沈拓散衙回來,何棲把這事與他說,問道:“好好的登門拜訪,不知與浮屍有無關聯 ,大郎可要與明府知會一聲?”

    沈拓將手上的腊肉交與何棲,點頭道:“是要與明府說一聲,我稍去便回。”

    季蔚琇怕冷,又嫌屋中氣悶,披了毛氅,下了四面紙門,烤著火在那喝茶賞梅,惹來季長隨一通抱怨。

    見沈拓上門傳話,笑道:“可算是有了動靜,唬得我以為魚兒不咬鉤。”又道,“看來我也要遞一封拜帖,不知你家娘子介不介意多待一個客人?”

    沈拓笑:“我與內子恭候大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1:07 AM

    第45章
   
    何棲一清早起來便將正廳收拾了出來,擺了桌椅,架了三疊紙屏,剪了一枝寒梅插了黑胚經瓶,素屏紅蕊,頗為雅致。

    又架了火盆暖屋,另鋪了坐褥,拿火箸揀了紅炭燒了紅泥小爐,將茶事諸件件一一擺好。

    沈拓看了,道:“我不知阿圓還會茶事。”

    何棲搖頭,笑:“哪裡會茶事,勉強能煮簡茶,點茶、分茶這些雅事,卻是一概不會。”

    備了干鮮果子茶點,讓沈拓特去街市周家店買了水晶鴨子,自家蒸了果餡餅和棗糕。又拿錢央盧娘子過來幫忙,盧娘子哪肯要錢,只是推脫。

    何棲堅持道:“人情之事歸人情之事,往日為我婚事,因是我們兩家有親,盧姨出力我們家坦然受著,是為我們二家的情誼。現在卻是正經請了盧姨相幫,不能混為一談。”

    盧娘子想了想,嘆氣:“不過費上半日功夫,小娘子卻拿錢出來。”

    何棲笑:“我縱然請了人,也要奉上一日的事俸。”

    盧娘子道:“家中沒有僕從,遇上正經的宴請到底不便。”又低聲道,“若是周轉得開,不如買個留頭的丫頭打打下手,平日也多只手燒火遞水。”

    何棲道:“家中才多少人,一日之間也沒甚雜事,講究的待客請宴一年也沒個幾回,大郎的結交都是不拘小節之人,來了也不過喝酒吃肉。再者,常言道開源節流,眼下兩者都不得,倒不便作此打算。”

    盧娘子與何棲一面將陪嫁過來的新杯盞洗刷出來,又拿熱水一一燙了一遍,道:“我只是心疼小娘子少不得要擔著操勞。你在閨中,日間也不過與你阿爹兩人的雜事,何公又簡居,再忙也是有限。如今嫁入沈家為婦,開門七事,又兼人情交往,你一個人又沒個三頭六臂。”

    何棲想了下自己三頭六臂的模樣,笑不可自抑,差點摔了杯盞。

    盧娘子拿濕的手指一點她的額頭,又氣又笑:“好在生了幅大的心腸,旁個為你擔憂,你自個倒沒放心。”

    何棲被點得往後一仰,笑:“盧姨放心,我又不是呆憨逞強的,應付不過來還強撐著。”

    盧娘子愛憐道:“只是說與你知。”又抿了嘴笑,“你別渾不放心上,還如往日閨中模樣,過不了多少時日,添丁增口,我看你怎麼周轉。”

    何棲還沒想到此節,紅了臉,小聲道:“我還是新嫁婦呢。”

    盧娘子瞪她:“不過眨眼的事。”又笑,“我看你與大郎好得一個人似的,開花結果快得很。”

    何棲被說得滿面羞臊,撇開臉:“還是姨呢,倒這麼拿晚輩說事。”

    盧娘子笑起來:“也只我會與你說這事!旁個誰與小娘子說呢?指望大郎那個娘?也就你家姑祖母還掛心,只是親戚一個月不定碰上一面。”

    何棲只笑著垂頭聽著。

    盧娘子本有心想問問牛家做客之事,平日也沒聽聞沈拓與牛家二郎有這般交情,眼下卻正兒八經得攜妻上門來。到底自己身份不便,不好細問。

    何棲見她模樣,輕聲道:“盧姨不要掛心,此間有些緣由,不便宣之人前,些許的小事罷了。”

    盧娘子不以為然,既是小事,又有什麼不可宣之人前的。只何棲要安她的心,她也當作不知,心底總是憂心何棲吃虧。牛家桃溪有名的富戶,豈是好應付的?他們有錢有勢,又有門司又有護院,僕役豪奴環繞,見了就要矮上三分。

    催了何棲去妝扮:“這裡交與我。小娘子待客總不好太素簡,免得受她譏笑。”

    何棲看了看時日,依言起身,卻道:“他們來我家做客,卻來譏笑主家,再沒這麼無禮之事。”

    何棲到底沒有盛妝,只不過描了眉,點了唇,梳了倭墮髻,簪了一朵簇葉鎏金花,又戴了一副葫蘆銀耳墜。一身銀紅卷葉掐腰襖裙。

    沈拓在窗前呆傻看著,惹來何棲嬌嗔的一瞥,只恨不能日夜相守。心道:溫柔鄉,英雄塚 ,枉我自認好漢,也是不能免俗。

    牛束仁夫婦隅中雙雙依攜手而來,坐了車,身邊一個積年的老僕,想是倚重的親信,另一個相貌清秀不過七八歲的小童提了攢盒,胸前插了禮單。

    沈拓在何棲在院中相迎,何棲見牛束仁一身錦袍,面白有如敷粉,唇角不語帶笑,眉角自有風流。牛二娘子則是柳腰杏臉桃腮,水靈靈的桃花眼,細長長的彎月眉。溫柔可親,偏又帶了一絲精明。

    何棲將他們夫婦看在眼裡,牛二娘子也暗暗打量了她,心中一驚:好俊俏的娘子,鴉沉沉的一頭黑發,長眉睫羽,水樣的雙眸,櫻唇點點。立在那嬌俏又不失端莊,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竟不像窮酸出身。

    一時把輕慢之心收了起來。因見何棲生得美貌,牛束仁又是個輕浮的,偷偷伸手下死勁掐了他一把,防他見色作怪失禮人前。

    屆時別說借沈拓搭梯子,怕要被這個莽漢殺才一時血氣上頭,別說他牛束仁,馬王爺都要被他打個半死。

    朱束仁被掐得險些跳起來,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扭著臉將委屈咽了。

    沈拓看得好笑,卻不做聲,他知牛束仁的那點子毛病,嘴上輕薄,人倒不是下、流小人。

    兩下見了禮。

    沈拓揖禮道:“牛兄,牛家嫂嫂 ,寒舍簡陋 ,我夫婦二人又是粗俗無禮的,失儀之處,萬望見諒 !舍下備了幾杯薄酒,屋外風寒,先請屋中入座。”

    牛束仁忙道:“沈兄弟說這話太過見外,你我之間的交情,當得通家之好。”

    牛二娘子一把拉了何棲的手,又細細將她看了一眼,笑道:“弟妹可不要嫌我這人無禮,我一眼見了弟妹,眼裡心裡便愛得什麼似的,恨不得將你攜了家去備了三牲、 清香認了姊妹。”不等何棲說話,自個又續了下去,“我娘家姓李,家中只養了我這一個女兒,未嫁時閨中寂寞,又無半個姊妹相親。若是早識得弟妹,倒可以做了手帕交。”

    “卻不知嫂嫂是出身哪個李家?”何棲不接她的話茬,卻道,“說起李家,我家夫君的上峰,桃溪的縣丞也姓李呢。”

    牛二娘子笑了:“可不就是一家,只我家是旁枝了,也喚縣丞一聲伯父。唉喲,這一論起來,可見我們二家是有緣的。”

    何棲笑著請他們入座:“嫂嫂,牛家哥哥請坐,我是新婦,不太通待客之道,不當之處嫂嫂千萬不要與我客氣,與我明說,也算提點我一二。”

    牛二娘子真不客氣環視了一周,見家具擺設無一色名貴之物,只樣式齊全,擺放更是錯落有致,贊道:“弟妹是個會收拾的,真是巧樣的心思。”

    何棲笑:“嫂嫂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娘子嘆道:“說到失禮,倒讓我們夫婦汗顏。你不知我家二郎……唉,不提了,介日貪杯誤事。沈家兄弟與你大喜的日子,本應上門親賀的,偏那天他看差了時日,喝得爛醉,橫在榻上,被人挖了腸子都不知自己肚裡少了物事。這個模樣如何上門?只得草草令人備了禮。”

    牛束仁笑道,執杯賠罪:“大郎你也知我這人,平時就貪個杯愛個……”他本要說愛個花,這話頭就不好聽,生生打住,哈哈幾聲掩過去,“一時誤了事,兄弟心中歉疚,登門賠罪。你可不要跟愚兄生氣,在家中不知吃了家中胭脂虎多少的教訓。”

    沈拓聽他說得懇切,卻也不太信酒醉之說,笑:“朋友之交貴以心,不在這些虛禮之上。”

    牛束仁擊掌笑道,又得意斜了一眼牛二娘子:“聽聽?我可有一絲虛言?我就說過大郎大氣朗闊,哪會與我計較這些。”

    牛二娘子白他一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沈兄弟與弟妹不計較那是他們的胸襟,你倒得了意。”

    他們二人一言一語,倒顯得兩家交情厚深一般。沈拓和何棲偷偷交換一個眼神,又悄悄別開。

    “嫂嫂可吃果茶?”何棲將一盞調了五樣果仁、金桔絲蜜條的茶飲遞與牛二娘子。

    牛二娘子接了,嘗了一口:“不瞞弟妹,我什麼茶都吃得,就是吃不來椒茶。你今日要是調了椒茶與我,我少不得丟臉也要拒了。”

    何棲笑,柔聲道:“這倒是巧,我也不愛椒茶,吃起來一股羊膻味。”

    牛束仁搖頭:“你們不知椒茶的好處,味濃而香。”

    沈拓道:“我卻是甚茶都不愛,只貪杯中之物。”

    牛束仁笑:“酒是好物啊,酒醉心明,酒醒心醉,醉醉醒醒之間,美妙不可對人言。”

    牛娘子氣道:“我看你不喝就醉了,也不知誰喝得臭氣熏天,吐得昏天暗地,連僕下都要掩鼻而過。”

    牛束仁道:“我再不信有哪個僕下掩鼻對主家的,可見娘子扯謊在大郎和弟妹面前敗我的名聲。”

    一時盧娘子送了干果茶點下酒上來,何棲起身一同幫著擺在桌案上,道:“牛家兄弟與大郎吃酒,先墊點吃食,免得生醉。”

    牛二娘子看盧娘子不似僕從模樣,問道:“不知這位娘子是家中什麼人?我與夫君過來,倒是勞煩了她。”

    何棲推她入座,答道:“是我家中的親戚,我不經事,束手束腳的,請她相幫指點。”

    牛二娘子聽了,便記在了心裡。

    何棲又道:“我去廚下看看,也不知牛家阿兄與嫂嫂有什麼忌口之處?”

    牛二娘子一甩帕子:“哪裡來的精貴人有著這麼些個講究,我與二郎哪樣都吃得。”

    何棲笑:“倒不是講究,有些個吃不得蝦子、蛤蜊,吃了要起疹子;又或者冬日進補,與方子防礙,衝克藥性也不好。”

    牛二娘子面上笑:“弟妹仔細周詳,我是不如弟妹這般有心。”心裡卻暗叫可惜:這樣一個既有貌又識禮又周全的小娘子,竟被沈大這個粗漢莽夫給得了去,真是巧婦伴了拙夫眠。我若早識得她,定要與她說個好門第的夫郎。將自己識得的郎君在心裡過一遍,又嘆:只是家中老父牽絆,倒真不好相配。外室、侍妾之流,她這等心性更是不屑為之。

    這一想,又覺得何棲與沈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段,真是造化之中,冥冥天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2:17 PM

    第46章
   

    葷肉大菜早已備在蒸屜那,盧娘子見何棲來,擔心問道:“他們不是尋常人家, 雞鴨魚肉怕都吃得起膩,許是簡薄了? ”

    何棲渾不在意,另勾了湯汁澆在蒸肉上,道:“駝峰、猩唇天下奇珍,我倒想尋來待客,只是見都沒見過,可上哪找去?”

    盧娘子聽她又說起了俏皮話,笑著搖頭,又嘆:“我聽你盧叔道,那些富戶吃得精細,鯉魚只吃那臉頰肉,老鱉也只吃個裙邊,蟹只掏了蟹黃,剩的整件自個不做菜,只與下人僕役們吃。尋常人家,手上拮據的,一年都不一定幾回葷腥到肚,他們卻憑得浪費 。”

    何棲微瞪了眼,復又笑:“盧姨,這是盧叔拿話與你逗趣吧?哪家富戶待僕役這般好?”

    盧娘子道:“管甚真假,左右他們口舌不與我們相同,怕要挑嘴。”

    “凡事不過量力而為,何必爭那臉面?客隨主便。”何棲與盧娘子商量道,“盧姨你看:再添一個銀絲羹可合適 ?”

    心頭也有一絲發愁,時漸近午,總不好還讓客人就著下酒小菜光吃酒不開席的?偏又不知季明府何時來,他算貴客,莫非給他吃殘宴?一念過後,索性撇開:他神出鬼沒,又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嚇牛二郎夫婦一個措手不及 ,倒哪裡能計算著他的行蹤。

    盧娘子手腳利落,又有泡發的香菇,與火腿一並切了細絲,與銀魚入鍋,勾芡滑了雞子。

    何棲見再不差什麼,拿了托盤與盧娘子一塊移菜上桌,又笑道:“便飯簡餐的,牛家哥哥與嫂嫂勉為裹腹。”

    牛二郎和牛二娘子來又不是為著一口吃食,哪會在意。

    “弟妹這樣的人物,再說這樣自謙的話,可就討人嫌了。”牛二娘子笑,斟了一杯遞與何棲,“與嫂嫂見外,可要罰一杯!”

    何棲接了,也不推脫,笑著飲了。沈拓擔心她吃醉,等她滿飲一杯後,拿了她的酒杯,對牛束仁夫婦道:“哥哥嫂嫂莫見怪,她不善飲,我一並與她吃了。”

    牛二娘子見他維護,眸光微斂,道:“再沒想到大郎卻是個惜花人。”

    何棲微怔,忽得記起初時千桃寺之行的那枝桃花來,那個胖和尚言道:惜花人因憐花折花。那日的甜,今日倒釀成酒,令人陶然。

    沈拓卻沒這般細膩心思,笑道:“實是娘子日常不怎麼吃酒。”

    牛束仁長嘆一氣,自飲了一杯,佯怒道:“我識得大郎也有這麼多的時日,若說大郎英雄好漢,豪爽義氣,我再無二話的,偏娘子卻要誇他是惜花人,這我便不服。”他問牛二娘子道,“大郎這樣的是惜花之人,那我是什麼人?”

    牛二娘子挾了一筷子香油干絲,沒好氣道:“你是摧花人。”

    牛束仁被狠狠一噎,道:“我大度,不與你這個婦人計較。”轉而反客為主執起酒壺,右手拇指在壺柄上慢碾了幾下,與沈拓滿斟了一杯酒,“大郎,我知你是義氣之人,我也不與你耍那些惹人厭的花腔,哥哥今日有事請你相幫。”

    沈拓捏著酒杯,慢聲問道:“不知哥哥所為何事?沈拓所長不過幾下拳腳功夫,所識也不過幾個浪客游俠,所行不過差役賤事。實不知能為哥哥分解什麼愁事?”

    牛束仁笑道:“大郎過謙,哥哥說句托大的,黃白二物,大郎確比不過我,可大郎結交之人卻是三教九流俱全。大郎在明府手下做事,又得他器重點了巡街都頭。縱無十分的臉面,也比我們欲結交不得其門而入的商賈強上幾分。”

    沈拓把酒杯輕置在桌案上,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明府上任時,不知拒了多少酒客宴請,遣回了多少嬌娘美婢?你們一方豪強各家族老,尚且被拒。我沈拓豈有這麼大的臉面。 ”

    牛束仁在心裡暗罵:聽你說得你家明府倒是清廉正直之人,卻不知是個奸猾之徒。

    他們這些富戶為了賣季蔚琇的好,幾番試水,見他尚未婚配,金奴銀婢送去伺侯,卻被大張旗鼓送了回來;暗地裡又送金銀珠寶,這回倒是收了,偏又鑼鼓喧天誇贊他們出資修繕府衙、橋、路。族老害怕再送下去,他要是修將起城牆來如何是好?身家再豐也擋不住他將桃溪翻個新。

    讀書做官的,自有學得滿腹錦繡,心系萬民的;亦有雁過拔毛撈個腰滿腸肥的;正人君子者有之,奸險小人者有之,有大肚容人的,亦有緇銖必較的;貪利者一世算計,清名者兩袖清風。

    然季蔚琇不與別個相似,自小住著黃金屋,食著金玉粒,出入車馬相簇,嬌娘恨不能枕席自薦。五經窗前苦讀,得了功名,任了桃溪知縣,為民生計有之,為前程計有之,細究卻不知他所圖為何?

    他們對著季蔚琇真是狗嘴啃刺蝟,無從下嘴。

    沈拓看牛束仁眉頭擰得直打結,心中道:你們當初欺他年青,只道縱然靠著侯門大樹,卻是離著千裡之遙,哪得枝葉為他蔭蔽。與衙門吏役勾結一氣要給他下馬威。他一縣之主,反倒支使不動一個小吏。結果如何?當初為了幾封銀子與明府為難的吏役現下還在家悔得捶胸。

    也是他的時運,因這裡的爭鬥,反得了明府重用,下了前個都頭的差使,由他替了上去。

    那廝不服,不敢與明府嗆聲,倒來找他的麻煩,被他折了胳膊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討了饒。還費了他半貫錢讓腳夫將他抬回了家。

    他想起這節,牛束仁一時竟與他心靈相通,亦想起這事,頓感屋內火盆燒得旺,身後衣裡一層的薄汗。

    斷人錢財無異殺人父母。

    前個都頭丟了差使,失了飯碗,豈肯干休?上門找沈拓麻煩,結果差點丟了性命,至今還拄著拐棍,走路一搖一擺。

    牛束仁動了動屁股,心道:我只記得這廝重情義,一時倒忘了他是個殺胚。眼裡認得人,拳頭卻不長眼的。

    “大郎,”牛束仁收起了油腔滑調,道,“哥哥不求別個,只托大郎帶個話與明府,成與不成,做哥哥的都承大郎的人情。”

    何棲在一邊輕笑,拿另備的筷子與牛二娘子布菜,道:“哥哥與嫂嫂許是身在此中,做了舍近求遠的事。”

    牛二娘子勉強一笑:“一時不知弟妹言下之意。”

    何棲兩眼半彎,輕聲細語道:“嫂嫂出身李家,李縣丞一縣的二把手,與明府有著同僚之誼 ,不比大郎有份量?”

    牛二娘子嘆:“弟妹不知,正因為他們是同僚,我們反倒不好開口,為的不過避嫌二字。”

    何棲秀眉輕揚,轉念便想通了:避嫌未必真,實則避人耳目,他們夫婦二人此趟行事想是背了人。於是道:“原是如此,是我一時想岔了,嫂嫂莫怪。”

    牛束仁見沈拓不肯貿然答應,將心一橫,道:“不瞞大郎,我有要事告知明府,只不好明目張膽去府衙。”

    “哦?”沈拓看他,追問:“只能告知明府一人?”

    “事關身家性命,實不可與旁人多言。”牛束仁道。

    一語剛了,就聽外面一個聲音清朗如春間晨風,帶著笑意問道:“不知牛二郎君有何要事,只可對我一人言?”

    牛束仁驚得差點摔了手中酒杯,心神恍惚得離座起身,反倒是牛二娘子面露喜意。

    季蔚琇一身素色錦袍,銀線暗繡雲紋,玉冠束發,進得門來,一面脫了身上因畏寒披得累贅大氅,隨手交給身邊的季長隨,一面笑道:“這裡倒暖和,沈家娘子與我倒一杯溫酒來。”

    沈拓何棲等人連忙揖禮,季蔚琇擺手:“無需多禮,倒是我唐突上門,失了禮數,擾了你們吃酒的雅興。”他也不看牛束仁夫婦二人,見何棲還立在那,對沈拓道:“沈都頭,莫非你家娘子是個小氣的,連杯酒都不肯與我喝?”

    何棲抿嘴笑:“明府說笑,我再小氣,一杯酒還舍得。”微一福身,“明府稍候,容民婦去廚下另取了潔淨的杯子來。”她說罷,轉身出去,順手合了門。

    季蔚琇是何秀才迎進門的。何秀才不喜牛家人,自身在沈家身份又有礙,居長不居主,左右占了一個長字,不出來待客誰也不能挑他的理。因此,沈拓只偷偷托了自家岳父,道今日季明府有事要來家中,讓他老人家相迎則個。

    何秀才哪有不應的,還與季蔚琇在那交談了片刻,若非時機不對,非要手談一局。何公的棋藝喲,怕是一局下來,季蔚琇此生都不想踏足沈宅。

    何棲新燙了一壺酒,連著一套食具送來,也不進門,只交與季長隨,自個返身去廚下,備了吃食與牛家帶來的兩個僕役,又賞了二人糕餅點心。

    季長隨接了何棲送來的長盤,心下暗道:都頭家的娘子端得識趣,不聞不見不言。

    沈拓不慣做戲,這時也只得裝模作樣道:“牛家兄嫂因錯過我婚宴上門賠罪,在這吃酒戲耍,不知明府上門,不曾親去相迎,明府休要怪責。”

    季蔚琇笑:“我一時心血來潮,今日衙中閑散,出來散心。牛二郎夫婦錯過你的婚期,我可也是備了紅封賀禮,卻不曾吃到喜酒,少不得上門找你補償。”

    牛束仁夫婦聽他提到禮錢,心中有鬼,雙雙面色一變。

    牛二娘子又偷偷掐了一把牛束仁,平日伶俐的人,眼下卻像被剪了半邊的舌頭。啐道:對著那些嬌花美娘誇誇其談,遇上正經的事倒跟粘毛鵪鶉似的。自己上前叉手福道:“小婦人這廂有禮,今日我夫婦上門,名為賠罪,實則有事相托,只求得見明府一面。”

    季蔚琇看牛束仁猶在戰戰兢兢,反不如他家娘子有擔當,暗地搖頭,衝著沈拓一頷首,沈拓會意抱拳離開。

    事涉家醜,牛束仁原本只盼著私下與季蔚琇相談,待他將人一一摒退,反又緊張起來。只眼巴巴看著沈拓的背影,盼他能留下來緩解一二。

    沈拓到底因二人有些交情,略使了個眼色,讓他有話便交托干淨,別試圖蒙騙季蔚琇。

    季明府豈是易與之輩?

    季長隨以指輕試杯壁酒溫,見酒溫適宜,這才奉於季蔚琇。季蔚琇接來,略飲一口,雙眸微垂,笑:“左右無人,不知牛郎君何話要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2:55 PM

    第47章
   
    牛束仁一時竟沒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當,他們商賈汲汲營營所為不過利益二字,做了買賣不求一本萬利,起碼不能血本無歸。

    牛束仁自認經營有道,算得伶牙俐齒,偏對著季蔚琇心生踟躕心底把各種利害關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著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來?事到臨頭,箭在弦上,豈有不發之理。

    季蔚琇只當沒見他們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 ,他心中也有其它疑慮 :俗語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網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幾日帶人仗量水位,發現淤泥堆積,河床日淺。翻縣志文記,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為何收效甚微?細究之下,便發現歷任知縣對此都不過應付了事。卷案倒記得漂亮,應國策輕徭薄賦,不奪農時。

    他不言語,牛束仁更覺他高深莫測,心道:當年阿爹誤認先帝中官為貴人,將錯就錯,一場豪賭,反倒掙下如今的家業。枉我被誇肖父,卻是舉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憂,我身上又擔著嫌疑,禍事將要臨頭,不斷尾何談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禮,道:“明府,小人確有要事相稟,桃溪浮屍一案,我知得線索,欲一一向明府稟明。”

    季蔚琇故作驚訝 :“哦?牛郎君竟知得內情。”

    牛束仁心裡直罵,誰個知得內情?面上卻是愈加恭謹:“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詳,窺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證。”

    季蔚琇又不言語了,喝酒品梅,閑適安逸。

    牛束仁咬著後槽牙,只得全盤相托:“不瞞明府,案發前幾日,小人在苟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個妾,那個妾便是當初小人戲弄過的賣花女,為此還得了明府的罰。”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賣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薦與了苟家,送她一段富貴。”

    這哪是送人富貴,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臉都被嚇白了,搖手道:“明府明鑒,實不與我相干,我實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上一刻他與沈拓爭做惜花人,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這確與拙夫不相干,他這人貪花好色,送妾贈美雖是雅事,他卻是個嫌少不較多的,歷來只有收沒有送。”又道,“苟家妾侍奴婢,或買或納,或經牙郎手,或由媒婆嘴,總有個來處。桃溪的牙人裡,王三最有臉面門道,說不得知道幾分。”

    季蔚琇又問道:“既說是走失,你為何卻疑心與浮屍案相關?”

    牛束仁稍一猶豫,便將苟家苛待下僕,苟當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氣之事說了出來。

    季蔚琇這才微有色變,將手中酒杯遞給季長隨,起身疏了一下筋骨 :“你們坐賈行商,雖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只是獨木不成林,據我所知牛、苟、朱三家歷來同進同退,同聲共氣,情分非比尋常,胳膊斷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為,是求義,還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風朗月,夫君要說為義,不說明府不信,我都要笑個打跌。小婦人自認非心腸歹毒之輩,但別個自尋死路,莫非還要陪著一坑而埋了?”她機敏道,“若不是苟家所為,我們夫婦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惡行,行動之間便要打死人。他們眼裡豈不是半點王法也無?聽了都心底起寒。 ”

    牛束仁又眼中浸淚,一副後怕不已的模樣,彎腰揖禮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護則個,我……我私下報官,生生得罪了朱苟兩家,他們若是得了消息,怕是要與我為難,族老為家族計,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對付。”

    季蔚琇冷哼一聲,各當豪族卻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並不報與官府,私下在祠堂開審刑訊,即便失手傷了性命,那些個攀附於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氣吞聲,不敢聲張。

    “我聽聞牛苟朱三家,你牛家卻是那個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長,心有成算,莫非連你這個親子也不能相護?牛家又有京中貴人相護,朱苟兩家又能倚仗何勢?朱縣尉還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顏一笑,“你們枝曼牽連得倒深。”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認了一個閹人當大人,牛束仁兄弟叫著一個沒卵之人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難言。若真有權勢跪便跪了,偏又是個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來臉皮都臊得慌,一時真是難以啟齒。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猶猶豫豫 ,這時又不要臉面,只擺出羞憤的模樣,道:“此事說出來,真是丟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個庇護,不曾想心急失察,陰溝裡翻船,受了蒙騙。我們市井小民何曾見過那等陣仗?見他前呼後擁,貴氣逼人,又識得官府中人,聽聞原是先帝身邊的親信,得恩典出宮,聖人又賞賜了宅院,端得體面無雙。”又紅臉道,“阿爹對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氣勢,只拿銀錢孝敬著,四時節禮樣樣不缺。”

    季蔚琇只是笑:“一個閹人,何來的貴氣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緊,忙道:“明府高門貴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們升鬥小民,哪有此等見識眼力。阿爹後來得知受騙,氣得病了一場,又不敢聲張,郁結在心,一年到頭病歪歪打不起精神。”

    卻把牛父將錯就錯,在桃溪扯虎皮做戲之事略過不提。

    季蔚琇雖知他話中有不實之處,不過這等細枝末節,也不與之計較 。

    牛二娘子杏臉微紅,道:“世上豈有不透風的牆,朱苟兩家又是耳目靈通的,捏了這等把柄,於牛家卻是傾族之禍。只求明府垂憐一二,搭助牛家水火之中。”

    季長隨立在一旁豎著兩個耳朵,暗地把兩邊嘴角一撇。季蔚琇一息之間便把各處想透,問道:“牛二郎君可能做牛家的主?”

    牛束仁與牛二娘子一聽這話,便知有門,雙雙喜上眉梢。

    牛束仁恨不能拍了胸脯,道:“明府放心,牛二雖不是牛家當家人,卻能擔家中之事。”

    牛二娘子也點頭,她那家翁兩頭計算,哪頭便宜算哪頭,慣會做六親不認的事。平生所愛,不過金黃銀白,自認銀錠銅錢不言不語最為貼心,其余家小統統靠後。近年郁郁寡歡 ,心腸愁結,不過為的家中事發要受朱苟二家挾制。

    能攀上季明府,她家家翁定然百病全消,勝吃百顆靈丹妙藥。

    牛束仁夫婦此行意滿而歸。

    季長隨不喜牛二夫婦,蠅營狗苟,恬不知恥。很是不解,問道:“郎君,牛家小人行徑,滿腹的計算,日後他借侯府之名,做些腌臜事,恐與府中清名有礙。”

    “世上哪有這麼多的正人君子?”季蔚琇道,“小人易用啊。”

    沈拓與何棲送了牛束仁夫婦出門,牛束仁滿臉堆笑,對沈拓道:“大郎,此次兄弟承你的情,日後有為難之處,盡管與我開口。”

    沈拓拱手笑道:“事有湊巧,弟弟不敢居功。”

    何棲聽著上牛束仁的虛言,半分不放心上。牛二娘子拉了她的手,說的卻是實誠之言:“待要歸家,一時竟舍不得弟妹。我心裡愛極了弟妹,只盼弟妹也與我親近、不與我外道。弟妹若是家中無事,長長時日無可排遣,只管來牛家找我。我若是得了空,少不了也要過來叨擾弟妹一二,弟妹可別嫌我不請自來。”

    何棲笑:“嫂嫂說得什麼話,你若來,我必掃榻倒履相迎。”

    “弟妹可別拿話哄我,我這人是直腸子,可是要當真的。”牛二娘子邊說邊笑得花枝亂顫。

    何棲道:“再不與嫂嫂說笑的。”又將手中牛家帶來的攢盒遞還,“哥哥嫂嫂備禮上門,受之有愧。我曾在雜記中得了花鹵的方子,就粥泡水做餡還算可口,只簡薄了些。”

    牛二娘子誇道:“再沒見弟妹這樣生得好,心思又巧的娘子了。”接過攢盒,略微壓手,自家厚封,沈家到底沒收。

    這兩夫妻莫非是嫌銀子咬手?

    衝著何棲嫣然一笑,隨著牛束仁一起登車告辭季蔚琇將一壺酒喝得剩了一半,還道:“這酒不醉人,到時與沈家娘子討要一壇。”

    季長隨抬了半邊的眉毛:“在府中什麼名酒佳釀不曾喝過?倒稀罕沈家自釀的果酒。”、沈拓外間事了,回屋略一揖禮:“明府。”

    季蔚琇見了他,道:“都頭,桃溪河底怕不止一個冤魂。”

    沈拓狠狠吃了一驚:“明府何出此言?”

    季蔚琇道:“依牛二郎之言,賣花女後來不知怎麼做了苟家的妾。苟家的當家一時不順心,便要拿姬妾出氣,盛怒之下大打出手,弱質女流能挨得幾下?”

    沈拓想了想道:“牛苟朱三家,在外名聲反倒苟家還好上一點。竟沒想到背地有此獸行。”

    “也不可只聽牛二一面之詞。”季蔚琇道,“讓施翎帶人暗查,你另點幾個人注意他們三家的動靜。”

    沈拓道:“他們三家互相有親,根枝纏繞,怕是一時撕擄不開。”

    “端看他們是否識趣。”季蔚琇道,“牛二郎夫婦便是聰明人,至於朱家,想必朱縣尉也不是個蠢的。”斜睨沈拓一眼,“都頭不敢與這三家為難?”

    沈拓笑:“只聽明府吩咐行事。”

    季蔚琇也笑:“我倒忘了,你也算得桃溪一霸。”

    沈拓赧顏道:“明府不要拿我打趣。”

    季蔚琇和季長隨聽了俱笑起來,二人離去時,季蔚琇到底厚顏要了沈家的一壇酒。

    何棲另做了雞絲面與沈拓吃,道:“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果然至理。”

    沈拓道:“看來浮屍要牽出一樁駭人大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1:35 PM

    第48章
   
    一場冬雨淅瀝瀝下個沒停,晨間起身, 指尖寒浸浸的, 淘米時凍得骨頭生疼。

    只可憐沈拓與施翎因命案在外奔波,夜間歸來, 二人的鞋都是透濕的,腳裹在濕鞋裡一天,凍得發白起皮。

    何棲心疼,備好熱水,讓二人睡前燙了腳,又去寒又解乏。沈拓還好些,施翎確是累得夠嗆, 困倦乏極,又不忍拂何棲美意, 兼又不耐餓,常常嘴裡叼了糕餅泡著腳就睡了過去。

    沈計欲待捉弄,到底不忍,動手將他雙腳搬到床上,扯過棉被蓋好。伸手試圖拿下他嘴邊糕點時,施翎卻是嚼巴幾下閉著眼吃掉了。

    沈計訥訥收回了手,他與施翎兩個, 吃啥啥沒夠,肚中總感空空。何棲沒嫁入沈家前,二人半夜餓得拿水頂飢,何棲嫁進後,廚房日日備著火,灶裡溫著饅頭炊餅糕點。

    施翎睡前總要摸到廚房將肚子塞到喉嚨,他自個也汗顏,自家跟個無底洞似的,因此將身家盡掏與何棲,只留了些許酒錢在身邊。

    何棲還未開口拒絕,施翎早已紅臉跑遠了。沈拓笑道:你只管著收著,他比我還沒成算,有余的也只換了黃湯。

    何棲思量一下,只將那錢一分為二,一半取了家用,一半另拿匣子裝了收好。

    道:積少成多,日後阿翎娶親,也是一筆花用。

    沈拓將她抱入懷中,低嘆:沈拓三生有幸,才得阿圓此生。

    何棲笑:也不知哪個說你口拙的?慣會哄人開心。

    沈拓又她抱得緊了些,道:肺腑之言。

    這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何棲嘆氣,濕寒入骨,實在難受。

    曹家做著棺木,刨木板時刨下的刨木花是引火的好物,許氏心細,讓家中伙計裝了一麻袋與沈家送來。

    伙計傳話道:“師母讓我遞話與沈娘子:刨木花引火煙少易燃,比細柴好,沈娘子只管用著,每月家中送一袋過來,不夠用沈娘子不要外道,只言語一聲。”

    何棲謝過後,又道:“姑祖母家中人多,鋪裡能出產多少刨木花,卻又饒出一袋送來。”

    她要拿賞錢給伙計,伙計連忙推辭:“沈娘子客氣,這銅錢小的委實不能受。”又笑回道,“小的雖在曹家做工,年中也拜了師父學手藝呢。”

    何棲聽聞笑著收回了錢,又包了餡餅與他,另拿一個小提籃,裝了幾掛鮮面兼一罐酸筍,叮囑道:“這是用雞子揉出的面,小哥代我謝過伯母。”

    曹家伙計接了提籃,披了簔衣揖禮復命。

    何棲引了火,刨木花好用,奈何木柴受潮,仍被煙氣嗆了幾口。取了歷書,湊近火膛,一邊烤著火,一邊翻看冬至節期。盤算著總要買幾吊紙錢、做一桌祭食祭拜一番。

    鍋中燉了豬腳姜片黃豆,燉得透爛,味好又滋養,何棲覷著火候,只架了一根柴,小火煨著。

    廚下這邊撂開手,思索片刻,找了何秀才道:“阿爹,冬至祭拜,不如分開兩處?阿娘那我們另備祭品可好?”

    何秀才心中雖屬意如此,皺眉道:“好雖好,卻繁瑣了些。”

    何棲道:“一種祭品備個兩份,不添麻煩。家中宅內又備有紙錢祭器供桌,我們只需拿籃子裝了酒和祭食,過去祭了先祖阿娘小郎他們,大家過個小年。”

    何秀才嘆道:“難為你想得周全。”又道,“冬至大如年,縱是貧家也是積累假借,備宴祭祖,怕是不好雇車。”

    何棲道:“等大郎歸家,我與他說一聲,讓他先一日借一輛車來,兩家又近,往返不費多少時辰。”

    何秀才笑著點頭,又看窗外灰魅魅的天,止不住的冰雨,念及沈計,道:“大郎和阿翎有差使也罷了,小郎在學堂讀書,天寒路滑,我如他這般大的時候,家中還備著車,養著小廝,不似他這般風雨裡來去。”

    何棲幫著何秀才歸整桌案,道:“這便罷了,只前日半路急雨,他怕濕了書,將那書袋塞在衣裡抱著,自個淋得跟只落湯雞似的,好懸沒受涼。我一時沒忍住,訓斥了他一場。”她罵了沈計後,又灌了他一碗釅釅的姜茶。

    何秀才看她一眼,不解:“阿圓有對此有顧慮?”

    何棲為難道:“疏不間親,阿爹,我雖出於好心,怕是有所僭越。”

    “胡說。你是他長嫂,長嫂為母,何來的疏?小郎又豈是不識好歹之人。”何秀才訓道,“阿圓,多思則疑,你該學學大郎的心性。”

    何棲心有隱憂,何秀才卻至純之人,到底不好多說,笑道:“阿爹平日對大郎多有嫌棄,偏誇的也是你。”

    何秀才笑:“我向來是非分明,有一說一。”

    何棲道:“也沒見阿爹當面說他的好。”

    何秀才老臉一僵,擺手:“誠自心不在言。”

    何棲知道他拉不下臉,掩嘴輕笑:“我去看看豬腳有沒有煨爛,先端一盅與阿爹吃,也好暖暖身子。”

    何秀才巴不得她離開,笑呵呵應了。

    沈拓卻是與施翎一同歸來,二人一進院,就聞得滿院肉香,摘了鬥笠,抖了蓑衣的水珠,掛在廊間,先去見了何秀才。

    何秀才趕他們道:“你們一日風來雨去,阿圓燉了好湯,快去廚房吃上一碗去寒。”

    沈拓施翎正腹中飢寒,雙雙到了廚房,聽得火膛柴火劈啵,灶後火光跳躍,何棲在灶前掀了鍋蓋,一時熱氣翻騰,見了他二人,道:“天寒地凍的,冷得人皮都掉下來,你們拿了馬扎,挨著火膛坐著,烤烤火。”

    又各盛海碗的豬腳湯與他們吃:“你們兄弟,今日倒早一些散了衙。”

    沈拓接了碗,問道:“岳父可吃了?”聽何棲說吃過,又說,“阿圓你也吃。”

    施翎則答道:“案子有了眉目,明府讓我們今日早些回來,明日去河邊起屍。”

    “苟家認罪?”何棲吃驚。

    “拿了人揖押在牢中,姓苟的只喊冤枉。”施翎恨聲道,“他家那個拋屍的下僕倒是招了,也供了拋屍處。不知是真記不實了,還是混賴,到底死了多少個他也顛三倒四說不清。”

    何棲聽得心驚肉跳,在沈拓身邊坐,拿火箸將熱炭撥了撥:“人命關天,他怎會記不清?”

    沈拓將一塊酥爛的皮肉喂與何棲,道:“那老僕不知是裝的還是真有些個糊塗,昨日事今日忘,後日又記起。他是苟家積年的舊僕,無兒無女,管著打掃牲口棚的活計,也不出門,得閑喝得爛醉,臭氣熏天,脾氣又怪,無人與他親近。”

    何棲疑惑:“他既如此糊塗,你們怎生問出話來的?”

    施翎欲答,偏裹了一嘴的肉,一時咽不下去,只嗚嗚要沈拓答。

    沈拓笑:“是明府,那賣花女的屍首還在衙內躺著,他將老僕灌得醉,趁他不是十分清醒,帶他到屍首面前,與他一領草席,讓他將屍首處理了。他應是做慣了此事,竟真個將屍首拿席子卷了,一言不發背了往桃溪河彎處去。苟家的掌家倒是硬骨頭,只推說不知,腿都打得……”他見何棲聽得專注,說得太血腥怕驚到她,略過道,“許是知道招了便是幫凶,難逃一死,不如咬緊牙硬撐,還能掙出一絲活命的機會來。”

    “那賣花女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何棲問道。

    施翎插嘴道:“那賣花女是下李村的,親娘早去,家中有一老父,還有一個兄長。她那老父是個賣油翁,白頭花甲,老態龍鐘;兄長卻是個爛賭鬼,家中有半個銅子都要被他輸個精光;那賣花女長得有幾分姿色,她兄長便一心想靠阿妹博一場富貴。那賣花女也是個心術不正的,嫂嫂你道她真個是在街集賣花的?實不過拿來當個幌子,引那些富家子注意。去歲她與牛二郎的那段瓜葛,只不過拿捏一下腔勢,做出一副貞烈的模樣,心中怕是不知多少的願意,誰知哥哥路過,真以為她是好人家的女娘遭了無良富家子的調戲。”

    又氣呼呼去灶台又舀了碗湯:“還有可笑的呢,她那兄長還對哥哥生出怨懟之心,今日過堂甚是無恥道:當日若不是哥哥好管閑事,他那妹子早做了牛二郎的愛妾,哪會落到苟家,送了性命。”氣得他上去一拳打掉那無賴子的上下門牙。

    沈拓聽他扯了半日,仍沒答何棲的話,解釋道:“她勾搭牛二郎不成,回家又受了她兄長的淘氣,氣了一場。卻不知,那日之事盡落在一個媒婆眼裡,姓胡……”

    “可是都叫她胡四娘?賞簪一朵紅絹花的那個?”何棲問道。

    “你也知道?”沈拓疑惑,猛得一突,明白過來。胡四娘是個東街走西街逛,滿口胡言拉媒保纖的,明是說媒,暗是賣女,聞得哪家有好女,便說與富家為妾,賺些黑心錢。

    何棲父女二人,又落魄,自也是她眼中的肥餌。

    “真是該死。”沈拓一想到此,後怕不已,失手將筷箸折個兩斷。

    “舊年黃歷,也值得生氣。”何棲見筷箸對折,尖刺刺入掌中,血斑斑的,忙拿手帕塞入他掌中,又笑,“她花言巧語的,阿爹再不知這些門道,也聽出不對,只拿話推了。她見事不成,心中生氣,隔了窗大聲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妄圖挑撥我與阿爹的情分。”

    沈拓這才笑,道:“這胡四娘嘴裡沒一句實話,岳父與你少在外面走動,她只當你們好欺,吃她的蒙騙。”又續道,“胡四娘眼尖,她一眼瞧出賣花女是個立身不正的,沒過多久便去她家說要與她說親。

    賣花女與她阿兄聽得要入苟家為妾,哪有不應的?他們老父卻是不願,一心要女兒做個正頭娘子。奈何一雙兒女喜得心花怒放,隔日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清伶伶一身連個車轎都無去了苟家。

    苟家領了她與胡四娘進門,卻將她阿兄攔在外頭,封了五十兩銀子充當聘禮。她兄長得了銀子,興高采烈自去賭館賭錢,哪管得妹妹死活。”

    何棲輕嘆一聲,為得一身綾羅衫,卻送卿卿性命。

    沈拓又搖頭道:“胡四娘那定不止賣花女這一遭,又有王三經手賣進苟家的良賤僕役,上一任縣令收了苟家的雪花銀,銷了好多身契,一時竟對不上名號。”

    何棲在一側目瞪口呆:“苟家實是喪心病狂。”

    沈拓道:“明府疑心桃溪往年疏通溝渠應付了事,與沉屍脫不了干系。”

    施翎冷笑:“苟家一個平常富戶,倒是手眼通天,將這麼個人命大案遮掩了下來。”

    何棲嘆:“幸得明府是有個來歷的。”若非以勢壓勢,這條地頭蛇不知還要藏著多久。

    施翎道:“端看明日河能起出幾具屍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1:44 PM

    第49章
   
    冬雨依舊不歇,反而愈加緊急,檐水連成一線,何棲放在檐下的水缸已接了半缸多的水。

    早早用銚子煮了濃姜湯,晾得略涼,用水囊裝了,何棲看著雨幕,都為沈拓與施翎發愁,又備了一小壇酒給二人。

    沈拓睡了一個飽覺,在廚下幫著何棲燒火,道:“阿圓,多蒸幾個炊餅。”

    “好。”何棲應了一聲,“我與你們包了帶在身邊,只是天寒,冷食吃得肚中難受。”

    沈拓道:“能充飢就好。”

    二人正說著話,隱約聽到雨中夾著扣門聲,何棲仔細聽了聽,的確有人敲門,不是自個聽差了,道:“這冷雨寒天大清早不知是哪個叫門。”

    沈拓忽然不好意思笑:“睡了一覺,我竟忘了。明府讓我找幾個擅泅水的幫閑,我托了陳大,又囑他早些過來,需帶人與明府過面。”

    他說罷冒雨出去開了院門。

    果然是陳據,領了幾個衣衫襤縷的青壯立在雨中,他自個倒是戴了鬥笠穿了蓑衣,那幾人卻合用著一把破油傘,哪擋得雨,個個淋得跟落水貓似的。

    沈拓掃了一眼,他是巡街的,自是對桃溪各行各業都略有所知,見他們不是幫閑模樣,冷了臉對著陳據。

    陳據搓搓手,討好道:“哥哥要尋會水的,別個不說,只這點我陳大狗敢拍了胸膛保證,桃溪再沒比他們更活魚的,嘿嘿嘿……”

    沈拓在院門下站著避雨,道:“陳大,明府交下了的差事,你倒在那弄鬼。”

    陳據湊過來,小聲道:“哥哥,年關將近,他們家中艱難,掙幾個力錢好割肉買魚過個沾葷的年,都是街市的兄弟,既有這樣好的活計,哪能不照顧幾分? 哥哥幫助一二,明府哪管得這些枝節。”

    沈拓道:“明府不是計較的人,卻不喜被人糊弄。他們這般模樣,你讓明府如何相信他們是正經的腳力幫閑?”

    聽得他們爭執,其中一矮個,越前抱拳道:“見過都頭,小的也知都頭為難,只求都頭好心幫著周旋一二。小的幾人實不是混賴之人,只是魚有魚道,蝦有蝦路,幫閑腳力自有他們的團伙,生臉哪敢與他們強搶活計?年關難過,家中又有老小,連身好衣都無……”他邊說邊紅了眼眶,“陳大義氣,都頭托了好差,他便尋了小的幾人。”

    沈拓沉默片刻,皺眉道:“這模樣卻不好見明府,你們與我進來,換身干淨衣裳。”

    陳據一伙聽了大喜,七嘴八舌道謝。

    陳據跟狗兒似得繞著沈拓打轉,要說奉承的好話,被沈拓將臉推開,還只一味咧了嘴笑。

    沈拓去廚房將事說與何棲,何棲道:“既是要他們撈屍,水性才是首要,別的倒也不需計較。”又道,“我再多蒸幾個餅,你尋了舊衣與他們換了,再讓他們吃了飽飯。地凍天寒,連天冷雨,餓著肚子怎好下水?撈屍想必也是極累人的活計。”

    沈拓揖禮:“娘子大善。”

    何棲笑著福身:“夫君仗義。”

    沈拓笑得開懷,出去未留神差點腦門打了門框,哂笑幾聲去翻了自己與施翎的舊衣,冬衣卻是不得,只拿秋衣充數,湊了幾件出來。

    陳據幾人泥水淋漓,只在廊下著,其中一個略不安得縮著腳,壓了聲道:“都頭娶了秀才公家的女兒,他們清貴,咱們這些腌臜人,乞兒模樣。女娘心氣小,她見了我們心中不喜,少不了要與都頭吵嘴。”

    陳據踹他:“偏你口條多一根?有這些屁話,趕緊閉嘴。盧家哥哥保的媒,再不會差的。”又吩咐,“哥哥肚大,施小郎卻是個翻臉不認祖宗的,你們見了,休得罪他。”

    正說嘴恰好被施翎逮個正著。

    施翎翻著眼,見陳據滿臉堆著假笑,去了廚下沒一會端了一大盆的炊餅出來,沒好聲氣道:“你們在這跟躲雨雀似得排著,莫非好看?”

    陳據忙道:“一身泥水,踩得一屋泥印,又累嫂嫂收拾。”

    施翎聽了,便不再多言,將食盆往前一遞:“天早,嫂嫂想著你們趕著應差用早飯,特特多蒸了炊餅,你們自取了裹腹。”

    幾個閑漢躊躇一會,看了陳據一眼,一時不敢動手。陳據笑著接了,自個先取了一個:“哥哥娶了嫂嫂,家中暖灶熱水,施小郎也沾光。”

    施翎面露得意,拿空盤又去廚下裝了一滿盤,道:“你們吃得飽些,今日差事,天黑未必能了。”

    陳據等人渾沒在意,還紛紛道:“明府大方,厚封賞銀,到明日天亮也是願意。”

    沈拓等他們吃好,拿衣服給他們換了,雖不倫不類,到底有個模樣。與施翎二人略收拾一下,用過早飯,別了何棲領人先去縣衙見季蔚琇。

    何棲實在有點擔心,院中亭草鋪蓋著茅草,愈顯雨聲,淅淅瀝瀝,倒似又大了幾分。

    偏盧繼趕了輛車冒雨前來,要與何秀才一道去河邊看撈屍。

    何棲急道:“阿爹,盧叔,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惡事惡行,那邊必然人多繁雜,不知會生出什麼事故來,外間雨又大,天又冷,不如在家聽信。我燙酒炸了酥肉與你們吃。”

    何秀才道:“苟家為富不仁,無法無天,所行之事駭人聽聞,我少不得去看個究竟。”

    盧繼也道:“阿圓,桃溪指甲蓋大點的地,此等惡行百年不出其二。”

    何棲跺腳,又攔不住他們,道:“阿爹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盧叔怎也聽阿爹胡鬧。”

    盧繼還笑:“阿圓不必擔心,有我呢。我與旁邊臨水人家相熟,將些錢與他,與何公在他家隔窗對岸看著,不受推擠,又暖和。”

    何棲被氣得笑了:“原來盧叔早有了打算。”

    盧繼摸摸鼠須,但笑不語,與何秀才二人穿了雨具,揮手讓何棲回屋。何棲無法,眼睜睜看著何秀才上了車,等得二人行遠了,這才回過神來:自己被騙了。拋屍之處,定是冷僻背人的地方,哪得人家讓他們在那坐看。一時後悔自己沒跟著同去。

    還是沈計乖巧,安慰何棲道:“嫂嫂不必擔心,盧大哥心細又有分寸,不會出事的。”

    何棲笑,誇道:“小郎貼心。”又叮囑道,“嫂嫂在你書袋裡襯了油紙,便是透了水,一時半會不會濕了書。小郎再不要護書做有損體膚之舉。”

    沈計忙應了,道:“書本貴重,我一時想差了,累嫂嫂擔心。”

    何棲輕輕一笑,道:“小郎仔細路滑,晚間做糖糕與你吃可好?”

    沈計笑點了下頭,高高興興去了學堂。

    家中一時沒了人聲,何棲在灶前做鞋子,也不知外間現在是個什麼情狀,幾次起身看窗外,雨只是不住。

    過得晌午,牛家打發一個僕役上門。

    何棲見他,卻是上次隨著牛二郎夫婦一同上門的老僕,身邊還帶了一個細細瘦瘦,黃黃臉,至多七、八歲的毛丫頭。

    老僕揖了一禮,道:“見過都頭娘子。郎主與娘子早有的打算,只是最近不得好天,這才推得遲了。”

    何棲看著手中的身契,笑道:“牛家哥哥嫂嫂這是做什麼,常言道無功不受祿,這禮我卻不能收。”

    老僕恭敬道:“都頭娘子萬莫推辭,郎主和娘子承了情,心中難安。再者一個小丫頭,幾兩銀子的身價,也不曾管教,粗俗不知事。只來歷清楚,手腳干淨,又勤快,都頭娘子留在身邊當個燒火的丫頭。”

    何棲微蹙了眉,捏著身契不作聲。

    老僕微掀了一下眼皮,一時料不准她聲色,又開口道:“家中娘子道:她心中愛極沈娘子為人,兩家交好,你幫我助,常來常往。”

    何棲想著:牛家商賈之家,販賤賣貴,家累千金,雖不至於以義賣利,卻也是晝夜計算的。他們自認欠了我與大郎的人情,我不收他們禮,他們怕是要疑我夫妻他日另有所求。

    老僕又叫小丫頭施禮噴頭嗑頭。

    那小丫頭正怕得手腳無處安放,只了老僕的話,“撲嗵”一聲結結實實跪在地上,嗑頭泣道:“娘子收用了奴婢,若遣了我去,牙人娘子嫌我費糧,要拿棍棒打賣。”

    何棲心中不忍,面上道:“你先起來,卻不是我買的你。”

    老僕又笑:“沈娘子無需顧慮,我家娘子道:都頭在明府手下當差,我又我家郎主相交,兩家更應往來親密 。”

    何棲一笑,道:“也罷,牛嫂嫂心細,及人所想,勞你帶我話,多謝嫂嫂了。”

    老僕聽她肯收,暗暗舒一口氣。

    何棲又道:“嫂嫂這幾日怕是不得閑,過些時日舍下再備宴請嫂嫂家來做客。”

    老僕將她的話在心中過個幾遍,道:“小的必將沈娘子的美意回與娘子。”

    何棲待老僕告辭後,這才細細地問了小丫頭名姓,家中有著什麼人,為著什麼賣了她。小丫頭口齒倒也伶俐,答道姓李叫阿娣,因家中姊妹多,阿娘又有了身孕,家中實養不起,這才賣了她。

    何棲細細看她一眼,聽她腹中有如鼓擂,便給她飯食讓她先吃。牛二娘子突然送了個人來,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掛心沈拓。

    沈拓也在憂心,只因河裡的屍起了一具又一具,饒是他與施翎也看得心中發麻。

    拋屍河段有一株老槐,春夏時枝葉繁茂,樹冠亭亭,冬日枝干虯伸,在雨中更顯奇形怪狀。

    季蔚琇在樹下臨時搭了一個草棚,令差役兩岸站了,又叫左右四只扁舟橫在河中攔了船只過往。

    他們早間到了河邊,幾個撈屍人不顧嚴寒,除去衣裳跳入河中,先時還凍得牙齒打戰,只一趟一趟下到水底,摸索淤泥,尋找沉屍,浮沉換氣幾回倒累得氣喘。

    沈拓出言道:“沉屍總要重物墜著,你們尋摸一下河底可有石塊之類的重物。”

    季蔚琇贊許道:“都頭言之有理。”

    幾個撈屍人依言又下到河底,果然摸到了石塊,順著石頭找到了第一具屍體,這一發便不可收拾。

    冬日天暗得早,雨又迷了眼,草棚內已並排放了七具屍體,季蔚琇在一邊臉色鐵青,極為難看,一眾差役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幾個撈屍人輪著下河,越撈越怕,河底竟是通著九層煉獄一般,撈了一具又有一具,竟似沒個盡頭。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2:10 PM

    第50章
   
    大雨在河面洇生了一層水霧,整個桃溪仿似被衝掉了一層顏色,灰敗,沉舊,渺無人煙……

    幾個差役立在船上,拿長竹竿挑了油紙燈籠照著水面,熄了又滅,滅了又熄,總也點不住。

    撈屍人不知是怕還是累,青青白白的臉,鑽下水一息又浮了上來,其中一個還抽了腳筋,以為鬼拉了腳,急得連嗆了幾口水,被同伴撈了上來。

    李縣丞在一邊凍得唇色發紫,靴子進了水,一踩呱嘰作響,衣袖吸飽了水沉沉拽手,欲待開口讓季蔚琇明日繼續,又見他面上無一絲情緒,倒顯得高深莫測起來,全不似春裡煦陽似得貴族子弟,一時竟不敢開這口。

    沈拓執刀立在岸邊,雨水順著笠沿下淌,披了蓑衣,竟是不知身上是干爽還是透濕。

    吏役在行灶上架了甑炊了饅頭,又煮了姜湯,沈拓拿瓜瓢舀了喝了一口,道:“天氣惡,煮得濃些。”

    煮湯的吏役忙哈腰討饒,道下次再不敢:“都頭遮掩則個。”又拿眼角窺季蔚琇,見他不察,偷舒了口氣。

    沈拓讓撈屍人上岸進點吃食姜湯,其中一人膽小,捧了碗蹲在棚中:“都……頭,這……裡有多少屍?起了一具又一具,竟似墳場。他們橫死有冤,天又下著陰雨,也不知……有沒有……鬼?”

    矮個的不在意:“你怕個鳥?縱他們變成了鬼,也不找我們。”不顧燙嘴將湯灌進肚,低不可聞道,“Z。”

    沈拓塞個饅頭給他,只作沒聽見,問道:“你們可還能下河?”

    矮個的不知不覺領了頭,道:“累得緊,不瞞都頭,小的們也只是咬牙強撐。”又道,“天將黑,雨又急,燈都點不上,也看不分明。我爛命一條,不懼鬼神,他們卻是心中起慌,勉力泅底,怕要出事。”

    挑燈的差役也去進食,水面黑魅魅一片,船頭一盞孤燈掛在那,將熄未熄。

    沈拓思索片刻,找了季蔚琇,道:“明府,水中還不知什麼情形。眼下天黑,眾人疲乏驚懼,惶惶不安,不如明日再來?”

    季蔚琇抿緊了唇,一側草棚內已排了十一具屍體,殘屍敗蛻,慘不忍睹,不少差役何曾見過如此景況,跑到一邊恨不得將腸子都吐出來。

    仵作粗略檢驗,其中一具腫脹皂化,起碼已有三四年之久。這十一具屍體,大部分都是年輕女子,卻也有兩三具觀衣物發飾身形,依稀可辨是總角之年的小廝。

    季蔚琇心中作嘔,微合了下雙目,點了點頭。

    何棲在家中等得心焦,屋內昏暗,一燈如豆。許家送來的阿娣許在牙郎處非打即罵,如一保畏貓鼠似得縮在一邊,一絲的風吹草動,她便能鑽到地洞裡去。

    拔下銀簮,撥了撥燈芯,火苗一下串高,手指感到一絲的灼燙,何棲忙收回手,舒了一口氣,倒似有了依仗一般。
    沈計心中掛念,一散學就匆匆歸家,不待收好雨具,急急來見何棲,甫進門便揖禮道:“嫂嫂,阿兄與阿公他們可有歸家來?”

    何棲見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拿干淨的手帕給他:“怎走得這般急?路滑又看不清道,仔細摔跤。”又讓他在火盆邊上坐,道, “你阿兄他們還未歸呢!”

    沈計本待坐下,卻讓叉手叉腳過來行禮的阿娣嚇了一大跳,驚得整個人都站了起來。他受驚,阿娣更是全身發抖,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

    “嫂嫂?”沈拓驚疑不定。

    何棲無奈,道:“小郎,她姓李名喚阿娣,是日間牛家送來的婢女。”又讓阿娣起身,“這是家中的二郎君。”

    阿娣戰戰兢兢揖禮,眼睛都不敢看沈計。

    何棲見沈計神色有異,對阿娣道:“阿娣去廚下提一壺熱水來,小郎淋得濕,洗洗臉換身干爽的衣衫。”

    阿娣得了吩咐,好似得了天大的喜事般,高興應了去廚下打熱水。

    沈計掩去心頭不喜,猶豫一番,到底還是道:“嫂嫂,商人逐利,有利則為,無利則避,牛家好好的為何送了婢女來?”他自覺自己小人之心,生怕何棲輕視上,因此有點忐忑。

    何棲笑:“天下人為利來,為利去,有則聚,無則散,人之常情。”又道,“小郎有防人之心是好事,人心難測,只是也不可生害人之心。”

    沈計一揖禮:“謝嫂嫂教我。”

    何棲笑:“小郎聰敏,自有分寸,嫂嫂不過多嘴感慨一句。”

    阿娣送了熱水來,沈計卻沒有伸手,對何棲道:“嫂嫂,阿公還沒歸家,我去看看為了什麼耽誤了。”

    何棲瞪他:“你才多大,你出去我豈不是擔兩份的心。”

    何秀才卻是天黑透了才歸家,一並來的還有一個差役,原來沈拓晃眼看到何秀才與盧繼,不放心,托一個差役送他們歸來。

    差役見了何棲道:“都頭讓我與娘子帶話,今日要晚歸,休要等候 。”

    何棲謝過,又請他吃一杯熱茶。

    何秀才滿臉憤憤,意氣難平,道:“那苟家畜牲無疑,河底遍是冤魂,當真是可恨可殺。”又道,“今日河中起了十多具的屍體,累累屍骨,九獄不過如此。”

    何秀才氣得胸口發疼,郁氣難消,晚飯也不願多吃。何棲無法,又讓阿娣見過何秀才。

    何秀才這才有笑模樣,道:“是該買個婢女,阿圓也松散些。”

    何棲也不與他說這是牛家送的婢女,免得何秀才談虎色變,又要生氣。

    沈拓忙到深夜才歸,施翎直接在縣衙睡下,他沒有提燈,漆黑的雨夜,長街宅院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耳中一片茫茫雨聲。待到胡同開,卻見院門掛了一盞燈籠,溫光柔軟,暖暖照著院門台階。

    沈拓怔了怔,不由微笑,加快了腳步,略一掂腳,抬手就將油紙燈籠取了下來,裡面蠟燭只剩短短一截,正要推門,院門卻吱得一聲開了,何棲撐了傘在門後,見了他吃了一驚,又笑起來:“大郎,回來了?”

    沈拓心中酸軟,昏黃的燈火綽綽,何棲的臉看得並不分明,隱約的曲眉豐頰,望之便令人心生歡喜。

    “這般晚了,天又冷。”沈拓輕道,“怎得不早些安睡? ”

    何棲將傘遞給他,自己拿過燈籠,將手中的蠟燭引了火,復又插在舊燭上,抬起臉笑:“等你呢。”

    沈拓心中愛極,只恨不能將眼前這個依依相候的女子,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此生此世,不,生生世世都不願分開。

    “這人,又傻了。”何棲見他只管站那笑,嗔了他一眼。

    沈拓欲待擁她入懷,自己一身水湯湯的蓑衣,悻悻作罷,囑咐道:“阿圓,下次我晚歸,不要等我。”

    何棲只管笑:“啰嗦個沒完,快進家去。”

    沈拓替她撐了傘,何棲一手提了燈籠,一手提了裙擺,二人沿著院中青石小道,避開水窪,一步一步慢慢歸家。

    “廚下為你留了一碗面,可要吃幾口?”何棲問道。

    沈拓點頭,待去了廚房卻先打了熱水,見灶中還有溫火,讓何棲在火膛前坐了,道:“你從屋中出來,一冷一熱,仔細受涼。”又問,“外間雨大,鞋襪可是濕了?”

    他這般殷勤,倒惹得何棲羞意染紅了雙頰,又笑:“有言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郎君是奸,還是盜?”

    沈拓握著她纖纖玉足,一時不想放開,啞聲道:“阿圓可想知道?”

    何棲臊紅了臉:“你快去吃面,家中留了熱水,今日在外忙碌了一天,髒累倦冷,沐浴一番,好好歇息。”

    沈拓嘆了一口氣,老實去吃了面,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何棲拿干布擦他頭發,犯愁道:“這麼睡了,明日要頭疼。”

    “不打緊。”沈拓道,“我皮糙肉厚,又體壯。別說一頭濕發,便在水中泡一天也撐得下來。”

    何棲瞪他一眼,又揉搓了幾遍,道:“這雨總也是不住,你們明日又少不得冒雨辦差。”

    沈拓沉聲,皺眉道:“明日不知還能起出多少具屍來?明府氣得狠了,連夜審了苟二。誰知,苟二竟是一咬定自己不知,將萬事推個干淨。

    明府氣笑,問他:你家中少了這麼多的僕役婢女妾室之流,你一個家主竟說不知。

    苟二耍起無賴:不過一些卑賤之人,下賤之物,買來送去,誰個在意?他們許是在外被人害了性命,又許是苟家他人所為。我日常間忙著買賣,少宿家中,他們賤籍僕役,哪入得我眼中?

    又反說明府仗勢欺人,高門貴子,視他們商賈良民為草芥,將他誣了作自己高升的腳下梯。

    再問明府可有實證?

    道那老僕癲瘋之人,歲老糊塗,成日顛三道四,喝得醉了,撿了屎都要送進嘴裡,如何可信。

    明府聽他胡泌半日,卻笑了,道:只盼你的嘴你一直這般硬,哪時軟了,卻是無趣。”

    何棲問:“苟家百萬家私生活,他可有法脫罪?”

    沈拓冷笑:“他苟家不過地方豪紳,真當自家有通天之能?有些個家主犯事,推了一個家僕出來代罪,也須買通了官府,明府又不受他家賄賂。”

    何棲道:“阿爹去河邊看了苟家虐行,歸家後仍是不平,氣得飯也不曾用。”

    沈拓道:“你不曾親見慘狀,真恨不能手刃此等惡賊,替天行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2:18 PM

    第51章
   

    足足用了五日,桃溪河裡共起出了二十四具的屍骸,最早一具已成森森白骨,縣衙特地清出四間屋子作停屍之用,守屍的差役不敢獨自守夜,捉對喝酒才捱得天明。

    這二十四具屍骸沉屍河底,年月日久,魚蟲啃噬,面目全非,難辨真容。苟家又與前幾任縣令互有勾結,身契銷毀,人世間竟無這些人的來歷。姓甚名誰? 多少年歲?來自何處?

    張了告示認領,是否有兒女在苟家為奴又失蹤的?卻也毫無音信。

    只王三記憶好,指著一具女屍,捂了口鼻,道:“她面目潰爛,小的也不太肯定,前幾年賣與苟家一個叫曾阿九的小娘子,下巴仿佛也有這麼顆痣。記不清是四橋村還是雙彎村人了。”

    施翎去查,雙彎村確有姓曾的人家,也確賣了家中女兒為奴。保長嘆道:“他家原不是本地人士,當年遽州水災, 逃難而來在這落了戶。眼下家中卻是無人,二老身故,一子投兵,一子不知去了何處學藝,另一子染病身亡,二女賣了一個,另一女不知嫁與何處。”

    施翎帶保長認屍。

    保長只搖頭,道:“如何認得?這屍骸非人模樣,阿久賣時年小,我只記得她細瘦可憐。”又道,“生得頗好。”

    桃溪驚天的命案,鬧得一縣人議論紛紛,沿河人家生恐水中生怨魂,拿了紙錢燒化,只求他們安生投胎,若不瞑目,冤有頭債有主,找那凶手算賬,莫傷及無辜。

    家有頑童的更是三令五申,拳腳恐嚇:不許在河邊亂走戲水,當心被拉了當替死的鬼。

    又有兩家後怕不已。

    一戶便是李家,小李氏被媒人說與做妾,兩家去處,一處是苟家一處是蘇家。小李氏青春,自不願與白發老翁同鴛帳,倒是大李氏對女兒道:蘇家雖老,身邊攏共只你一個。苟家年青,家中不知多少美妾,十幾只手朝鍋裡抓住飯,你能撈得幾口到肚。

    小李氏聽得有理,這才去了蘇家。

    她在蘇家伴了蘇老翁,身邊睡著將死之人,皮肉垂老,心中不知多少悔恨:應去苟家做妾。

    苟家案發,她在家中驚得一夜未睡,真是僥天之幸,躲過一劫。若是做了苟家妾,說不得自己也要做水中鬼。

    另一家卻是賴屠戶,賴家娘子欲把女兒嫁與何家不成,又與何家娘子頂牛罵嘴,生一肚子的氣。暗自許了宏願:要將女兒嫁與比何家更富貴的人家。

    媒人胡四娘得知後上門道:這桃溪富戶,比何家富貴的不過幾家,正頭娘子怕是不能,良妾卻能掙一掙。

    賴家娘子鬼迷了心竅,竟真動了心。

    胡四娘為了多糊弄她銀子,不把事辦嚴,只一趟趟來回,騙些腳頭。又哄得賴娘子承諾事後定給厚厚的謝媒錢。

    賴屠戶這頭看了撈屍,這頭回家打了賴娘子一頓,再不許賴娘子亂插手女兒的婚事。賴小娘子聽得河中撈出二十四具屍骨,嚇得連做一夜的惡夢,倒是收起往常的心思。

    賴屠戶見她低頭垂淚,哭得好不可憐,道:原本阿爹為你定的沈家,你只嫌人家貧,不願跟著受窮吃苦,好好一樁婚事讓你們母女攪得黃了。阿爹只你一女,你阿兄雖不爭氣,卻也不是小氣的,你若是夫家一時不如意,阿爹自有嫁妝貼補,怎會讓你吃吃糠咽菜?

    說得賴小娘子羞愧難當,低聲道:只憑阿爹做主。

    賴家娘了半邊臉腫得山高,松一顆牙,見女兒掉轉了心思,冷笑:做得糟糠妻便得好?你為家計,兩手操勞如同一截老枯枝,兩只死魚眼兒,色也不鮮,人也粗。他未發達,你仍要跟著他吃盡苦頭,死後一副薄棺板;他發達了,便領了你的情?在外養了粉頭相好,金啊銀啊,好衣好食將養著,可記你好?不說別個,只說阿娘,你見阿娘可過了甚好的日子?

    賴小娘子捏著手帕又沒了主意。

    賴屠戶一陣氣悶,去了相好那,打定主意尋個合適的將女兒嫁了,留著怕是仇。

    苟二在牢中只管喊冤,他家的掌家倒想攬了罪,道這些僕役不服管教,他下手重些,失手打死。

    苟家族老髦耋之年,耳未失聰,眼未昏花,旁人都道他是積福長壽之人,在牛苟朱三家極具威信。

    苟族老在家中治了宴,請帖發出。牛父只稱病得起不來,每日藥都要吃掉幾斤,時不時還倒不過氣,要拿老參吊命。

    牛束仁袖中塞了一條手帕哭訴,兩眼通紅,眼淚串珠似得往下掉:“老翁不知,阿爹……郎中只說不好,我們兒孫日夜伺侯,只怕一個萬一。阿娘還道要去曹家棺材鋪定棺材,對衝借喜。阿翁高壽康健,我阿父正當壯年,卻是身染頑疾,藥石無效。”

    他哭得可憐,苟族老拿兩只老眼看著他,半日不出聲。

    牛束仁揖禮道:“小子在老翁之前失禮了。”拿手帕拭臉,眼一紅又是一串淚下來,哽咽道,“老翁見諒,小子實是擔心阿父。阿父是家中主心骨,若是……小子實是六神無主。”

    苟老譏笑:“你家阿父倒是一副即將身去的模樣。”

    牛束仁掩面:“老翁何苦說戳小子心肝的話?阿父姓牛,不是苟家子嗣,卻是老翁看顧著長大,到底不是骨肉,阿翁便不心疼。”他說罷,一甩袖子,“阿翁容小子告退,小子怕說出不好的來,污了阿翁耳朵。”

    苟老無奈,只得任他離開。牛束仁紅鼻子紅眼跑了出去,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若得苟家一陣疑惑:這當口,族老何苦為難牛家?三家正是捏作一團之時。

    朱家客氣接了請帖,回頭見了朱縣尉拿主意。朱縣尉拿火點了請帖,道:“叔父只當沒見,苟家這灘混水,不與朱家相干。苟二惡行,天理難容,此番想翻身,難於上青天。”

    朱族長沉吟,問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苟二是個有見地的,這些年經營下來,非朱家可及。宜州通判與苟家有交,不知得了苟家多少金銀,少不得要與苟家周旋一番。”

    朱縣尉搖頭:“季明府何等身份?苟家撞在他手裡,也是老天開眼,要與那二十四亡魂做主。”

    朱族長摸著胡子來回踱步,又問:“不可為?”

    朱縣尉搖頭:“不可為。”又道,“苟家此案駭人聽聞,不說明府,便是我也想為那些亡魂得一個公道。”

    朱族長默然不語,低聲問道:“那苟二怎會做下喪心病狂之事。一個兩個便罷,竟有二十四人之多,真是……真是……”

    他搖搖頭,定了主意。不去苟家,卻帶著長隨去了牛家,行到半途,拐去藥材鋪買了鹿茸虎鞭,拿匣子裝了探望要死的牛父。

    苟老翁等得菜涼也不見人上門,凄然長嘆:“世態炎涼,從來只有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

    苟家上下頓時嗚咽一片。

    苟老翁仗著年老,見了季蔚琇,求探苟二一面。季蔚琇深思片刻,同意他去探監,卻又令沈拓跟著。

    苟老翁長眉長須,面目平和,倒是和善模樣,對沈拓道:“人之境遇委實難料,都頭少年之時只在街頭巷尾廝混。我還與家中老妻道:少年行差踏錯,好生的模樣,將來一個無賴流氓。不曾想,都頭竟投了明府的眼,年青有為。”

    沈拓不理,只走在他身側領路,不發一語。

    苟老翁微皺下眉頭,復又呵呵一笑,道:“是老夫無趣了。”又問,“都頭可憐老漢,讓老漢與苟二私下說話?”

    沈拓不肯,道:“明府有令,重犯不得私見,苟老還是依命行事比較妥當。”

    苟老翁無奈,見了苟二。苟二正靠那發呆,見了苟老翁,目中灼灼之光,撲將過來道:“阿翁救我。”

    苟老翁老淚縱橫,道:“二郎,阿翁無能。”伸手摸摸苟二面頰,“牛朱兩家生性涼薄,自古人情相見只在初,有幾個桃園殺白馬?二郎,魚死網破啊。”

    苟二聽了怔愣半晌,埋頭痛哭。

    沈拓皺眉,將苟老翁的話一字一字在心中默記。事畢回頭見季蔚琇,將牢中之事一點不漏,從頭到尾學了一遍。

    季蔚琇坐在書案前,剛寫的信字跡未干,皺眉聽了,道:“此案我細理一遍,那苟二必然不肯如何束手。”

    沈拓驚道:“他莫非想脫罪?可是白日發夢。”

    燭光在季蔚琇的眉目間跳躍,染了一片暈黃,他慢聲道:“苟二犯案已逾十多年,最早身死的都已腐朽白骨,觀他行事,並不隱密,殺了之後拋屍河底。桃溪隔年便要征役夫挖泥通河,那些屍骨如何藏得住?偏偏,偏偏他就是藏了十多年。那二十四具屍骸,除了賣花女與那曾阿久,其余竟不知來歷名姓,縱是奴僕買賣也要備與縣衙,可他們呢?竟似不在人間。”

    沈拓喉中發澀:“歷任縣令……”

    “他們便是不知十,也知之八九。”季蔚琇一掌拍在案上,“卻是收受苟家的銀兩,與他遮掩,為他瞞下了滔天的罪過。”

    沈拓抬眸,道:“明府不與他們相同,此案大白天下,告二十四亡魂安靈。”

    季蔚琇輕笑一聲,道:“沈拓,你可知桃溪歷任的縣令,現在都在何處為?桃溪富庶之地,無關系脈絡,何幸來此為官?”

    沈拓聽得心頭發寒,問道:“他們都升遷至何處?又有何人脈依仗?”

    季蔚琇不答,只將手中信紙折好放入封中,封了口,遞與沈拓:“都頭可願去一趟禹京?這非公文,當是我家信。我與你信物,你去見我兄長,將信交與他,別個無需多問。”

    沈拓雙手接過信,貼身放入懷中,遲疑片刻又問:“苟家案,可會拖累明府?”

    季蔚琇笑起來,理了下袖口道:“拖累?他一個桃溪豪紳,惡貫滿盈,何德何能能拖累得我?不過費事些。”

    沈拓放下心,又道:“只一封書信,怕是惹人起疑。”

    季蔚琇道:“我阿兄體弱,常年溫養。千桃寺上好的桃膠,可入藥,你替我送與兄長。”

    沈拓揖禮領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2:28 PM

    第52章
   

    季長隨聽了吩咐備禮,又笑道:“郎君疏忽,既然讓都頭攜禮去侯府,如何只備世子一人的禮?時近年尾,不如將年禮一並奉上。”

    沈拓微一皺眉,道:“事出有因, 當務之急,怎好在途中耽擱誤事?”

    季長隨抬了抬眉毛,笑呵呵:“都頭言之有理,只是,總不好讓郎君失禮父兄跟著。再者,既然假托是家信,這般火燒眉毛,火急火燎的,也是惹眼。”

    季蔚琇只輕看了一眼季長隨,嗤笑:“就你事多。不過,也算有幾分道理。你去備禮,揀細巧貴重、隨身可帶之物,再與都頭挑一匹好馬。”對沈拓道,“此番說不得要年底才得歸來,都頭多留一兩日,與家小也有交待。”

    季長隨心頭一凜,低首稱是,知道自己逾越。

    沈拓沒理會他們主僕的這點小機鋒,在心中琢磨一下來去路程。禹京比之宜州自是山水迢迢,遠在千裡,不知歸去來期。但是,只身上路,又無牽累,大可日夜兼程,如無意外,年底能得回轉。

    思及要與何棲分開,沈拓心中如同火灼,急急辭了季蔚琇,往家趕去。

    何棲在家中挑了兩身衣裳,改得短了並一雙鞋子給了阿娣,又道:“既已收了你的身契,你只安心在我家中做活。我家並非富裕之家,比不得富戶高門,每月只得給你一二百錢,衣裳吃食卻不會苛待了你去。”

    阿娣捧了衣裳感激道:“奴婢能在娘子跟著伺侯,已經是福分了,別的不敢多想。”

    何棲又道:“你既已安頓了下來,可有相熟的人,或托了牙人遞話給你父母,讓他們能知你落腳的地方。”

    阿娣咬了唇,半響,搖了搖頭道:“阿父阿娘得了奴婢的賣身錢,總能支應一些時日,先不與他們說了。”她越說聲越小,頭越垂越低。

    何棲微笑,柔聲道:“這是你的家事,隨你自家的心意。”別開話頭,將家中活計細細與阿娣吩咐,“家中人少,日常家事無非漿洗打掃,柴禾炭火每月自有相熟的柴夫挑送來賣,你年小力輕,也不需你去河邊挑水。只一點,家中小郎平日在學堂念書,他用功喜靜,在家中念書寫字時,別去擾他。”

    阿娣連連點頭,喜道:“娘子吩咐的這些,奴婢在家中做慣的。”她偷偷扳著手指算算家中人口,比對幾回,竟是這邊的活計更輕醒。在家中背上背了七妹,一邊還要看顧八妹,洗了衣物還要割草撿柴,一個不對還要挨打,更不提一碗稀粥頂一天的飢。

    她越想越覺何家是個福窩,對著何棲更加感激涕零。又害怕何棲不要她,不等何棲吩咐,別個屋不敢去,拿掃帚將廚房內外打掃了一遍,又擰了抹布灶前台後細細擦了,吃力將鍋取下來,連鍋底積灰都仔細刮了。

    何棲見她忙忙碌碌,搖搖頭,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自己當年若是買去做了奴僕……念頭一起,又立馬打住。真是強自尋愁,事過境遷,何必無端回味,可不是自找沒趣。

    遂一笑置之。

    沈拓回來家中,接連雨天,難得放晴,何棲搬了團箕,將一袋紅豆曬了出來,坐在廊下低著頭將霉壞的一一剔除,那些圓圓的紅豆在她素白的指尖來回滾動。

    何棲脖子微酸,一仰頭看見沈拓:“咦,這個時候怎麼回來家中了?”

    沈拓過來坐在她身邊,有點發悶,不舍道:“阿圓,明府有事交付於我,過一兩日要離家去禹京一趟。”

    何棲吃了一驚:“這時候怎麼……”轉過念來,“可是與苟家案有關?”

    沈拓點頭,壓低了聲音:“苟家案,與桃溪往任縣令都有牽連。”

    何棲立馬想到了其間關鍵:“若是苟二將他們都咬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牽累太廣,反倒不妙,官場哪有黑白分明的?水至清則無魚,他一氣亂咬,將一干受賄的官員都咬出來。許現已遷升,又許是重權門生,此案越滾越大,更不可收拾。

    依沈拓本意,不過一干貪婪之徒,頭上戴了烏紗,屁股坐了交椅,言稱父母官,既不為民請命又不為民做主,要來何用。

    何棲道:“那若是有官,他既貪了銀,又為民做了事,該當如何?”

    沈拓一時語塞,左右無人,拿手指一刮何棲的鼻子:“娘子有理,為夫甘拜下風。”

    何棲笑著躲了,又低嘆:“後日便走?年節可能回來?”

    “這倒能回。”沈拓笑道,“我輕身上路,又騎馬,不似上次去宜州,兩腳趕路,又押著賊犯。”

    何棲知道他在寬慰自己,不願做出愁容,道:“年節能回,冬至小年卻要錯過,既還能耽擱一兩日,不如明日買了菜蔬紙錢,祭拜供祖。”

    沈拓想起往年,家中只有自己與小郎二人,年不年,節不節,比之往日還要糟心,施翎更甚,與他那和尚師父一道,成日只為一日三餐發愁,何棲父女也是冷冷清清兩個人。

    早盼著今年能熱鬧,偏偏自己不在家中,他心中正遺憾呢,聽何棲提起,哪有不願的。

    笑道:“請阿父他們早些上來喝酒,多燒化些紙錢給他,早得些花用。”

    何棲瞪他:“胡言亂語。”

    沈拓哈哈一笑,轉眼見阿娣在屋中進出忙碌,見著自己縮了肩膀,倒像鬼攆似的。便道:“她是牛家送來的,阿圓使著不順手,不必違心留在家中。”

    “我自有分寸。”何棲道,“哪會委屈了自己。”

    沈拓放下心,立起身道:“阿圓祭拜各物,我去雇輛車,明日好去岳母那。”

    何棲不曾想自己前幾日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他竟記在了心底,不由彎了兩眼,甜絲絲笑了。追上一步:“阿翎這幾日鮮少歸家,你去縣衙知會他一聲,讓他明日暫把手頭差使略放放,晚間回家吃飯。”

    “聽娘子吩咐。”沈拓揖禮,一閃沒了身影。

    他們夫妻定下過節,翌日一早起身忙碌了開來。

    沈拓去了市集買些魚肉菜蔬,尋空卻找了陳據,陳據正蹲餛飩擔前吃一碗熱餛飩,見了沈拓,忙立起來,拿袖子抹了嘴:“哥哥怎得來了?賣食的,再取一只碗,煮一碗餛飩來。”

    沈拓道:“不要餛飩,來碗茶湯。”

    陳據摸摸脖根,笑:“我那幾個兄弟得了明府的厚賞,心中感激,托我謝謝哥哥,我一時忘了。”說著,去摸袖子。

    沈拓攔道:“他們賺的辛苦錢,幾人一分,又有多少?我豈能要他們這些謝錢。讓他們自留著。”

    陳據也不客氣,縮回手,咕噥道:“我也這般與他們說,他們只是不肯,不敢上哥哥家門,纏著我啰嗦個沒完。”又涎著臉皮,“哥哥往日有這些差使,也來吩咐,髒些累些不打緊。”

    “倒真有一件。”沈拓接了熱茶湯,對陳據道,“明府托我送節禮去禹京,阿翎這幾日忙得顧不得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你嫂嫂又一介女流,我心中放不下。”

    陳據皺眉,抱怨:“明府倒派這差事給哥哥,禹京千裡之外,過年都不一定得回。哥哥今年新婚,倒要讓嫂嫂過個冷清年。”又道,“也不怪哥哥不放心,桃溪水裡剛撈了二十多具屍體,膽小的打橋頭過心裡都起毛。”

    沈拓笑:“明府托的差事,哪個嫌他。也不需你們多做什麼,若是見了形跡鬼祟的,報與官府或私下……”壓眉低聲道,“只別傷了性命,惹得不可開交。”

    陳據點頭,拍了胸脯道:“哥哥放心,這些我們做得熟。”

    沈拓道:“回來請你們弟兄喝酒。”

    陳據笑:“哥哥客氣,不過,有酒喝有肉吃,我是不拒的。”

    沈拓笑,吃了茶湯連著陳據的餛飩一並給了錢,別了陳據照舊去市集買熟食糕點。

    何棲則帶了阿娣去紙燭店買了幾掛紙錢、幾疊紙衣,又另去割了幾刀肉。

    阿娣拎了籃子,不解道:“娘子出門前吩咐了郎主買肉,怎得自己又割了幾刀。”

    “我另有用處。”何棲道,又問,“你可拎得動。”

    阿娣聞著肉腥,口水險些滴下,一時生出無盡的力氣,忙道:“娘子,我拎得動呢。”

    二人倒比沈拓更早歸家,何棲讓阿娣洗了肉,拿醬料腌了擱置一邊,等得入味焯水,切薄片烤肉干。

    沈拓遠行,行裝打點得整齊,衣物鞋襪,干糧水囊。何棲想著,此去事急,日夜趕路,怕是大半路程要靠干糧充飢,因此另買做了肉干,冬日又不會壞,總好過干啃胡餅。

    等沈拓回來,一個早上切洗燒煮,一樣食物各裝了兩盤,將其中一份拿提籃裝了。

    沈拓接過,掂手頗沉,道:“我來提。阿圓喚了岳父一起去。”對阿娣道,“你可在家中看著火。”

    他生得高大,直眉濃黑,身上長日帶刀,阿娣極為怕他。見問,忙不迭點了頭。

    何秀才憂心女婿要出遠門,又逢冬節,神色倦倦,勉強一笑道:“倒是過個早節。”

    一行人趕了車,到了何家,開了院門。沈拓抬了供桌,打水擦洗一遍,何棲自一邊取了燭台香爐,擺了菜肴祭拜。等得酒篩三遍,紙錢盡焚,香殘燭短,這才收了供桌。

    何秀才看著兩簇燭火,身邊兩個小輩在那裡外操持,倒不似往年間凄清,心中愁緒稍解,道:年節再來看你們。大郎遠行,你也看顧一些,讓他早日歸家。

    他們這邊祭罷,回了沈家又另祭一遍。

    沈拓見可棲秀眉微斂,在供桌上擺著杯箸諸物,幾色菜肴,黃雞、焦魚、鮮肉,素面、干筍、豆腐,不知怎麼,心中暖意一片,看著她不由就想笑。

    何棲在火盆裡拌散了紙錢,偷聲對沈拓道:“我卻學不來說那些悼念詞,年年偷了懶。”

    沈拓道:“我們心意,他們長輩,只有高興,再不會與我們計較。”

    說得何棲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2:48 PM

    第53章
   
    施翎這些時日為了查案,出入狹斜曲巷,青樓花院,那些煙花女娘見他生得好看,常拿言語撩撥他,又要請他吃酒, 又要請他聽曲,更有大膽的要春風一度,連嫖資都不要他的。

    施翎鬧得一身粉香,懷裡還被塞了手帕。

    方山艷羨,小聲道:“都頭,那個花娘宿一夜要五、六兩銀呢,更不說打賞的纏頭。她千嬌百媚,都頭何不應了她, 白得的便宜。”

    施翎冷聲道:“你忘了明府的吩咐?見了女娘,把差使給丟在腦後。”

    方山跌足哀嘆:“都頭忒不解風情。”

    施翎不耐煩道:“誰願與那些女娘歪纏。”想起早些沈拓托人帶的話,道,“家中過冬至,我要家去吃飯。”

    方山面上不敢說,肚裡卻道:家去家去,你一姓施的與沈家八輩子打不到一竿,屁個家。

    想起自己與小李氏相好,又生出一絲尷尬,道:“都頭自去,我胡亂對付一頓。”

    施翎丟下方山,揀著小道回家,見路上歪靠著幾個閑漢,有點面熟,似常與陳據廝混,心中便留了意。見了沈拓,道:“陳家哥哥那些人怎得在這邊做起窩來,他們一貫在臨水街討生活。”

    沈拓道:“是我托的他。”將事詳說了一遍,嗅到施翎身上的脂粉香,“你身上味怪,去了哪裡查案?”

    施翎拉了沈拓在一角站著,低聲道:“先前牛郎君道苟二不能人道,把助興的藥當飯吃,其實他也不知底裡。”

    “怎麼說?”沈拓追問。

    “苟二輕浮放蕩,荒淫無恥,平頭正臉的侍女,歲小清秀的小廝,凡是入了他眼的,便要拉去侍侯。他又天生怪癖,把人折磨得半死才能盡興。初時死的是苟二失手打死的。”施翎厭惡道,“他許是自此得了趣,變本加厲起來,苟家雖知不對,卻一心為他遮掩。再後頭苟二認識了一個番醫,買得紅藥淫器,更加沒了分寸,只把人當牛馬狗豬,頭晚還鮮活的人,明早被打得血葫蘆一般抬出去,許多惡行,令人毛骨悚然。”

    沈拓聽得憤然,冷聲道:“苟二不死,何以告慰慘死的亡魂。”

    施翎道:“哥哥這次去禹京,路上多加小心。家中我再不得空,也會看顧著一二。”

    沈拓摟了他肩,笑道:“有阿翎一句話,哥哥自是放心。只是你手上有差使,不好一心兩用。走,你嫂嫂燉了濃香的肉,我們好好喝一杯。”

    冬至家宴大家一場熱鬧。

    施翎摸著滾瓜肚子,謂然長嘆:“這幾日口中寡淡無味,可算好好祭了五髒廟。”

    何棲為他倒酒,關心道:“你忙得不著家,便是睡在衙中,也備些厚衣暖被。”

    施翎答道:“夜深晚歸,就在通鋪將就。”又撇頭,“絮得再軟的棉被帶去也被那些粗漢糟踐,睡個幾晚,臭氣熏天。嫂嫂不必掛心,人多,睡得倒不冷,又攏了火盆。”

    何棲笑:“你這豈不是本末倒置,為了床被子,寧可受凍。”

    施翎拿筷子去起粘在一起糖圓,道:“過後睡家裡呢,更不必費事另挑行李去。”

    何棲這才作罷,道:“家裡總比外頭好,不說別的至少有熱飯熱湯。”心裡明白,沈拓不在家中,施翎顧念著安全,寧可自己費事些。

    沈計得知兄長遠行,過節固然高興,到底有些郁郁不樂,沈拓挾菜給他,道:“小郎在家中,好好跟你阿公寫字,有空便幫你嫂嫂分擔一些家事。”

    沈計忙點頭應了,對何棲道:“嫂嫂有事只管吩咐我。”

    何秀才笑起來,摸他腦袋:“不需小郎做事,小郎專心念書,旁的無須理會。”

    宴罷沈拓和施翎都喝得半醉,何棲拿手帕為沈拓擦了臉,道:“一時沒看住你,倒喝得這般醉。”

    沈拓躺在床上,醉眼半開,手上一使勁,何棲整個跌進了他的懷中,將人牢牢抱了,道:“阿圓,我舍不得你。”

    何棲輕輕掙了掙,安靜伏在他胸前:“大郎安心,我等你歸家。”

    沈拓趁著酒興,只拉著她不放,輕呢道:“阿圓,今晚好好陪我可好?”

    何棲微微抬起頭,半推半就:“你行裝還沒查呢,也不知有沒有落下的。”

    沈拓哪肯放她起身,無賴道:“落了便落了,只別把我這個夫君落下。”他一反朦朧醉態,抱著何棲翻身下床,栓了房門,放了床帳,吹了燈,“只理我,不理其它的。”

    何棲捧了他的臉:“你沒醉?”

    沈拓說得委屈:“阿翎喝得興起,耍著酒興,誰知要喝到什麼時辰?我不裝醉,怎麼脫身。”

    何棲輕捏了一下他的鼻子,笑起來:“我當你只能鎮宅,不曾想竟也學會弄鬼。”

    少年夫妻本就恩愛,又離別在即,一番溫存更是纏綿。他們成婚一段時日,又不似先前這般羞澀,魚水之歡天性使然,一通則萬通。

    何棲纖腰一握,沈拓只感掌下肌膚仿若無骨,滑膩如脂,又覺衣裳礙事,焦燥下大力扯開了去,湊上去親吻紅櫻。

    何棲粉面含羞,低首在他耳畔輕咬了一口。

    沈拓一個激靈,雙眸燒得暗紅,噪音嘶啞:“阿圓,這可是你惹得我,我再不干休的。”

    何棲笑,伸指自他喉結處下滑,氣吐如蘭,媚眼如絲:“誰個讓你干休?”

    沈拓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上前,深入淺出,何棲宛轉低吟,只隨著他如浪中小舟,二人交頸愛撫,沉浮起合,來往衝撞,律動輾轉。

    何棲渾身軟爛如泥,仿似抽去全身的筋骨,一絲的力氣也無,似討饒又迷醉,被褥一片狼籍,涎出泉湧。沈拓借著一汪溫潤,更大力地觸點花芯,槍采紅蕊。直惹得何棲語帶微泣,嬌呼連連。

    二人雲收雨歇時夜早深了。

    沈拓嬌妻在懷,食髓知味欲罷不能,反倒更舍不得走了。何棲聽他嘆息,言語難舍,不由吃吃笑。

    沈拓聽她笑,伸手又要胡作非為。

    何棲忙軟語求饒:“大郎,郎君,好哥哥……饒了我,下次再不敢。”

    沈拓住了手,卻將她抱緊在懷裡睡了一夜。

    天色微明,何棲便睜了眼,搬開沈拓手臂,她一動,沈拓又警覺,睜開眼問:“做什麼?再睡一會。”

    何棲道:“我理理你行裝,少了路上總是不便。”

    沈拓尤自不肯放手,何棲板臉做出惱意,兩人又膩歪了一陣,這才雙雙起身。何棲又放了一雙厚襪進去,再沒遺漏這才重新打好結。

    沈拓將路引公文用油紙包了,貼身收好。坐在炭火前抽出橫刀,拿布來回擦拭了幾遍,刀刃寒光隱隱,湊得近了,似有血腥之味。

    何棲平素少有仔細看他的刀,伸手要摸,沈拓一驚,忙移開:“仔細割手。”

    何棲有心想問他的刀可見過血,念起又收,道:“可要去縣衙辭了明府。”

    沈拓搖頭:“不必,季長隨會送了馬與年禮過來。”

    何棲又去廚房做了一碗面條,讓沈拓吃了。晨光大明,便聽外面敲門聲,何棲送了沈拓出院門。

    季長隨牽了馬,馬身上果然沒有懸掛什麼重物,又奉上一個鼓囊囊的荷包,道:“這是郎君為都頭備下的盤纏,各樣年禮俱寫了簽,這裡還有一份禮單,都頭一並收好。”

    沈拓接過後也不細看,只是收將起來,牽過馬韁,摸摸鬃毛,問道:“馬可喂過食?”

    季長隨忙道:“喂過喂過,昨夜還備了夜草。”

    沈拓一點頭翻身上了馬,何棲立在院門前,不做依依不舍之態,只囑咐:“郎君一路小心。”

    沈拓也不行那遲遲吾行之狀,只道:“娘子在家珍重。”一勒韁繩調轉頭,拍馬遠去。

    季長隨瞪著他的背影,埋怨 :“都頭倒是性急,還有幾句話未囑托呢。”

    何棲不慍不急,笑道:“許是怕耽擱差事,長隨進來吃一杯早茶。”

    季長隨笑道:“不敢擾了娘子清淨,小的要與明府復命。”

    何棲聽聞也不多言,容他告辭,關上了院門。

    沈拓既擔著差事,不想誤了歸期,一路披星戴月,馬不停蹄,實在人困馬倦這才停下歇上半宿,日日將上好的草料兼豆餅喂馬,自己倒就著白水啃著干肉胡餅。

    到得羨州,城門盤檢便嚴上幾分,守衛攔了人,仔細對了路引,核對無誤這才放人。

    沈拓進城補充了一些干糧,又見天色已黑,在驛舍歇了一晚,又拿賞錢托馬夫將馬照料好。

    馬夫滿口應了下來,道:“這位都頭放心,小的備了鹽與水喂它。許是都頭一路急趕,這馬看著不是很精神。”

    沈拓摸摸馬頭,道:“倒是累著你。”

    他在驛舍飽睡了一宿,牽馬時看馬黑汪汪的兩只眼睛,踢著蹶子,噴著響鼻,這一夜顯是回過些勁來。心中滿意,又讓馬夫拿了些豆餅帶在身邊,照舊又給了賞錢。

    馬夫見他雖是外來客,出手倒不小氣,佝著身彎腰道謝。

    沈拓不願耽擱,出了羨城之後又是一段荒郊野林,疾行一段路,便感不對,那馬越跑腿越軟,時不時發寒似得抖索幾下,拉出的馬糞稀稀湯湯,再行一段,兩腿一軟跪將下去,懨懨地“噅”叫幾聲。

    沈拓翻起馬尾巴,心知著了道。

    他一路小心,倒沒想會臨近禹京時出事,左右環顧,暮靄四沉,老林枯樹寂寂無聲。

    心道: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若有變顧,我也逃脫不開,不如以靜制動。我倒要看看哪條道上好漢,要來動我。

    撿了柴禾升了火,又將水囊中的水喂與馬,那馬似通人性,拿大頭挨著沈拓,鼻中輕響。沈拓拍了拍,道:“若你我逃過一劫,我向明府討了你來?”

    取了胡餅,拿火烤得松軟,鼻端一癢,打了個噴嚏,笑道:“必定是阿圓在念著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2:53 PM

    第54章
   
    慢慢撕著吃了一個胡餅,手腳寒意稍去,沈拓撥高了火堆,一邊留意著四周一邊思索:也不知哪路的神仙,手腳這般長,竟買通了驛舍的馬夫,將我阻在荒郊,顯是要我性命。禹京此行,雖算不得隱密,但我一路餐風宿雨,馬不解鞍,自認腳程不慢,對方卻先我前頭作了安排,不知是怎麼得的消息。

    苟家定無此手段,九成是牽連此案中的狗官,生怕抖露出他們來,因此不分青紅皂白先下手為強。

    沈拓想了一會,解下橫刀握於手中,心道:我卻不是乖乖受死之人,家有幼弟嬌妻,剛得些滋味,讓我束手伏屍野外, 怕是做了鬼都不甘心。若是阿圓得知我身死,不知如何傷心難過,我是半點不願她難過落淚。

    將豆餅喂了馬,自己靠了馬身假寐,月隱星稀,逆風穿林,嗚呼有聲。沈拓耳聽四面動靜,聽得一聲枯枝“卡嚓”折斷,再便是腳踩枯草。心中不由奇怪:這伙人行事魯莽得緊,前頭藏了行跡,動手時卻這般沉不住氣。

    睜眼只見三個兜臉的黑衣人,手執利刃撲將過來,沈拓一交手,更覺不對,卻不像那些舔血為生的綠林亡命之徒,反倒像是毛賊地痞。

    沈拓擒住一個,拿刀架了脖子,笑問道:“清平世界,你們哪道的要來傷我性命?不知是我何處得罪了好漢,還是你們接哪家的火做,要拿我的命換了酒肉錢?你們打的好算盤,卻不知我的稟性,生來就是殺人的。”

    被他捏在手裡的歹徒早嚇得尿了褲子,抖如篩糠,只感脖中一道霜芒越壓越緊,自己的腦袋似有搬家之意,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亡命之徒。忙討饒:“英雄饒命,實在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你……你……我上有老……”

    沈拓一聲冷笑:“你上有幾百的祖宗都不與我相干。”

    另兩個歹徒互視一眼,咽口唾沫,顫聲道:“你,你一個鋪兵,敢殺人?”

    鋪兵?沈拓心中更是疑惑:原來他們以為我是送公文的鋪兵,這才來截的我。厲聲道:“你們好大的狗膽,莫非是要反,連官差都殺?不如爺爺先在你們臉上刺了字,好給官府省道手。”

    這三人卻是財迷了心竅,鋌而走險,只以為一個外地鋪兵,干的無非跑腿送信的活,誤了路程還挨板子呢。他們人多勢眾,也略通刀、槍,雇主又與他們兵刃,敵他一人自是不費吹灰之力,在野外殺了,或棄在林中,或推了水裡,神不知鬼不覺。

    萬沒想到,這個當差竟這般橫,倒比他們更像行凶的。

    “說,你們得了誰的銀,跑來截我?”沈拓扯了三人的攔臉巾,都是奇形怪狀,難描難畫,易記的長相。剪了手,扯了草莖綁了大拇指,又見刀上沾了血,隨意拿手抹了,又道,“把前後交待分明,我許能放你們一條生路。”

    這三人哪裡有什麼義氣,為了活命,竹筒子倒豆說個清楚,只說:有個管事模樣的,拿了好幾錠大銀,找他們殺一個外來的鋪兵,他們已打點得妥當,只在郊外林中等著下手,剝了衣裳拿了文書交差。

    沈拓再問,又威脅要拿刀挖出他們的心肝,三人只一味討饒,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沈拓見實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心中疑竇更深:對方行事粗疏得很,似有計劃,又無考慮,謀殺為何不找行家裡手?

    搜了三人的身上,果又摸出銀錠,掂掂揣進了自己懷裡。三個歹徒更是驚懼,這個官差竟黑吃黑,動作熟練,倒像做慣的。

    沈拓又拿刀割了三人的衣裳,編了繩,將人捆了扔在火堆邊,道:“你們脫了身,不要多舌,我記了你們長相,惹得我性起,少不得半夜割了你們腦袋當酒壺。”

    三人忙點頭如搗蒜般,口中又各種起誓。

    沈拓牽了馬,趁夜慢慢走了一裡的地,見馬仍是蔫蔫的,不好好將養無法趕路,只得拿最後一塊豆餅喂了它,道:“我卻要將你放生在此處,若是有緣,歸途我仍從打這過,碰得上就帶你回去,碰不上,你另尋了主家。”

    那馬也是知有沒有聽懂,噅了幾聲,腿一軟又顯些跪倒。沈拓拍了拍它,解下行李背在自己身上,腳下發力棄馬進京。

    這樣日以繼日又走了三四日才到了禹京,兩腳燎泡,形容狼狽。進得京只見官道四通八達,寬敞通天,高牆深院,臨街府邸,側列刀戟斧鉞。

    沈拓打聽了侯府所在,不及肅整儀容,直接趕了過去。府宅森嚴,透過高牆隱見飛檐,正門處站了守衛,角門守了門司。

    沈拓上前揖禮道:“這位門家,僕奉了府上二郎君桃溪明府之命,來送節禮,煩請通報一聲。”

    那門司睞著眼上下掃了他一眼,又探了探頭,身後空空,遂笑:“你是哪來乞騙的?身上腌臜,蓬頭垢面。口說送節禮,卻連輛車都沒有,府中二郎君便這般寒酸?”

    沈拓雖有氣,按捺道:“事出有因,這裡有明府的書信。”

    門司愣是不接,還掩了口鼻倒退一步,揮袖道:“哪來的無賴子,好大的狗膽,莫髒了侯門的台階。你再無禮,我需叫人打殺你出去。”

    沈拓一路風塵,幾夜不曾好睡,兩眼熬得通紅,劈手揪了衣領,怒道:“你一個門役下僕,好大的架子,說我行騙卻連個信都不接,一味與我為難。誤了我的差事,你的細脖可擔得起你那狗頭的重量?”

    他們這裡起了爭執,驚動了守衛,沈拓氣血上頭,提了拳頭欲待動手。就聽一個人在那輕笑:“真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只沒想到,自家府門竟也有這麼一遭。”

    沈拓回轉身,卻見一位玉面郎君施施然從一架牛車上下來。這人生得極為好看,玉白的皮膚似是透明一般,長眉斜飛,秀目微揚,睫如黑羽,許是血氣不足,唇色略白。他全身裹在銀鼠裘氅裡,風毛微拂臉頰,恍惚之間,有如神仙中人。正是季蔚琇的兄長季蔚明。

    那門司是新提的,還沒耀武揚威幾天就撞了牆,又悔又怕,趴在地上直嗑頭。

    季蔚明仿若未睹,微笑對沈拓道:“既是二郎派來的,可有手書信物?”

    沈拓料他應是季世子,揖禮道:“桃溪民壯都頭沈拓,見過世子。”又雙手奉上了書信。

    季蔚明伸手接過,沈拓見他手指修長有如玉琢,又聞到絲絲苦藥味,心中疑道:明府的兄長生得俊,只少了點活氣,竟不似真人一般。

    季蔚明身邊隨從小心道:“世子不如領了人入府細談。”

    季蔚明點頭,又讓他安排奴僕為沈拓梳洗沐浴。

    沈拓身上黏膩腹中飢餓,自然求之不得,侯府到底不同尋常,香湯衣物早已備下。沈拓將侍女趕了出去,自己動手收拾了一番,又吃了點心,喝了半壺的茶水。

    季蔚明在花廳等他,室內極為暖和,奇花異草遍布,六疊屏風繡著冬狩圖,烈烈寒風,浮雲慘飛,幾騎獵手搭箭彎弓。屏前設了軟榻高枕,一邊方幾上鶴嘴吐煙。

    季蔚明半靠在榻上,除了裘氅,擁著毛毯,唇色不似先前慘白,卻是殷紅如血,倒似抹了唇脂一般。

    他態度親切,仔細問了弟弟在桃溪近況,不由笑道:“倒有幾分樣子。”又問苟家案,沈拓又一一答了。

    季蔚明點頭,又道:“仍是少些決斷。”

    沈拓不好多說,心中對季蔚明不知為何,總有幾分警惕,因此不願多置一詞。

    “你一路辛勞,晚間好好歇息一番。二郎讓你送來節禮,少不得與我阿娘與阿姨見上一面。”季蔚明看著禮單上的桃膠,不滿眯了眼,敷衍了事,拿滋陰之物打發他。

    沈拓又說了羨州之事,季蔚明紅唇一勾,倒像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滿眼都是嘲弄:“娶婦不賢,便是這般下場。嘖嘖。”

    沈拓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已知是何人下的手,不由吃驚得抬起頭。

    季蔚明道:“不過一些跳梁小醜,都頭回去必定一路無虞。”他說了幾句話,神色便帶了倦意,侍女奉上一盞參湯,侯府掌家又回稟疾醫侯在家中多時,是否要見。

    沈拓識趣告辭,又經通稟,見了侯夫人與季蔚琇的生母,二人都是家常打扮,雖舉止疏離,問起季蔚琇卻極為仔細。

    侯夫人蹙眉道:“二郎離家千裡,生活艱難,山水長長不得照拂。無奈都頭有要事在身,倒不好拖累你,回頭另打發人送幾車東西給他。”

    沈拓僵立了半晌,出來時長舒一口氣,倒比打了一架還要累人。他狠睡了一夜,直至午間才醒。侯府內掌事得了侍女通報,匆匆忙忙 趕來道:“都頭莫急著趕路,再進些吃食,府中另為都頭備了馬匹干糧。”取出三封書信和一個匣子,道,“這是夫人、姨娘與大郎托都頭帶給二郎的書信,累都頭費心。”

    沈拓接了塞進懷裡,笑:“內掌家客氣,我回去復命何談費心。”

    內掌家笑:“都頭快人快語。”又讓沈拓收好扁匣,“這是夫人、大郎與都頭的謝禮。”

    沈拓忙要推辭,被內掌家按回懷裡,道:“都頭既是爽快之人,何必行此等扭捏之舉。你不收,讓老朽拿回去,豈不是要讓老朽丟差事?”

    沈拓頓笑,也不再推拒,接了順手塞在行囊中。內掌家送他出府,有小廝牽了馬在外等候。沈拓留意,門口門司已另換了人。

    他此行來去匆匆,雖有波折,到底順利。歸去時,心中沒有顧慮,馬作的盧飛快,倒似身輕如燕一般,疾趕至羨州野郊才放慢了速度,到了放馬處,左右搜尋了一遍,卻不見蹤跡。

    心中雖有准備,到底遺憾。

    直至快出郊林時,幾聲噅噅,沈拓聽得嗒嗒奔馬聲,前幾日放生那馬竟從林中轉了出來,見了他歡喜得跑了過來。

    沈拓大喜,拉了韁繩在手。回途兩馬交換,恨不得一日千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4:33 PM

    第55章
   
    何棲帶了阿娣在院中做熏魚熏肉,拿干草穿了,一串串掛在竹竿上,點了松枝用煙熏炙。

    阿娣兩眼不錯地盯著,砸舌:“娘子,做得這些魚,怎吃得了?”

    何棲笑:“哪會全留了自家吃,親戚各家送點,不見得能剩多少。”聞得身上魚腥肉臊煙熏味,便讓阿娣在外看著,道,“別讓野貓進來叼走了。”

    阿娣鄭重點頭, 拿了棒槌在手裡:“娘子放心,它們要是聞了腥來,我就打它們。”

    何棲笑起來,叮囑 :“別讓它們撓了你。”自己則進屋打了熱水,拿豆粉洗了頭發,又在火盆邊烤得半干,這才拿干淨的帕子包了,重換了身衣裳。

    隔窗看阿娣守在外間屏氣凝神,一臉凶橫,倒要上陣打仗一般,不由輕笑出聲。在案前坐定取出帳冊記了去月的花費,又計算年底要送的節禮,日常間零零碎碎花用出去也不覺得什麼, 細細一盤,卻著實所費不少。

    婚時所收的禮錢她另拿匣子裝了,左手倒右手,人情只管從這筆帳上走。季蔚琇的那筆禮錢卻沒有歸在其中,直接充了家用。

    何棲邊算邊展眉笑,有個大方的上峰實是好事,少了這筆錢不見得支應不開,卻緊巴不少。

    算了半天的賬,不見日移,身畔不過少了個人,卻是晝夜長長時,滴漏聲聲浮箭不沉。摸摸刻在桌腿的劃痕,一道復一道,良人仍未轉。何棲擱了筆,自我厭棄,怎覺得深閨怨婦模樣。

    她在窗邊托腮想得出神,阿娣在外和齊氏大眼瞪小眼。

    齊氏早打了主意要來上門,對著沈拓卻是心中發怯,不管小李氏如何拿言語激她總是不肯應。聞得沈拓因差出門,齊氏心中暗喜,想著何棲新婦,雖看著有幾分厲害,到底是新婦。自己是長輩,又是婆母,開口要租她家的鋪子,她臉嫩哪裡還會拒絕。

    李貨郎心中願意,嘴上還在那假惺惺道:“到底是咱們占了便宜,我實有些抹不開臉來。”

    齊氏低眉斂目,柔柔軟軟開口道:“我們又不是白拿媳婦家的鋪子,她家鋪子空著將將一旬呢,想是租不出去。”

    李貨郎搓搓手,不吱聲。他是在外間走動的,哪裡不知行情內裡,何家那商鋪空著必有其它原由,怎會租不出去。

    “年關近了,你去大郎家,不好空手,將中貨物挑幾樣拿去。”

    齊氏見他體貼大方,心間像是浸蜜,笑著應了。

    大李氏在一旁支楞了半日的耳朵,差點沒把桌子擦得薄了一層皮,忍了又忍,實忍不下去,出聲道:“你們年輕,怎得這般不曉事?你們居長去看晚輩還要備著禮?從來都是兒女給爹娘孝敬,哪有反著來,也不怕折了他們的福壽。”

    李貨郎知道老娘小氣 ,自古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因此笑道:“一年年間,三娘少見大郎二郎,不過些許照應。”

    小李氏也笑:“阿兄說得是,做娘的哪有不惦念兒女的,拎包糖也好甜嘴呢。阿娘忒小氣,論禮,大郎與他媳婦還要叫你祖母呢。”

    大李氏被一雙兒女堵了話,又掃到齊氏面露得意,摔了抹布淌淚:“我倒是想做這個祖母,他們可有給我磕頭?連個線頭都沒見孝敬我。”

    齊氏暗惱:這個老虔婆也不看看自己什麼牌位,竟想讓我兒給她嗑頭。拿手帕捂臉,哭道:“阿娘既如此說,改日我拉了大郎和他媳婦來與阿娘嗑頭,免得他人議論大郎、兒媳二人無禮。”

    讓沈拓帶著何棲來嗑頭?李貨郎驚得一身毛汗,忙安慰:“三娘莫哭,阿娘歲老糊塗,心裡沒有成算,胡亂說嘴,你不與她當真。”

    連著小李氏也過來好言好語勸慰。哄了齊氏,小李氏回頭對大李氏道:“阿娘怎半點也沉不住氣,家裡賣的這些雜貨,值得幾個錢?咱家既想租他家的房子,又怎好半毛不拔?”

    大李氏這半年過得糟心,恨聲道:“你們這一來二去的,也沒見盤算了好的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毒婦生的,定也是個六親不認的。”

    小李氏面上一紅,她上次跟齊氏吃沈家的酒宴,吃了個姘頭回來,心中不知多少得意,只不好跟大李氏說。笑道:“不揮鋤頭,挖不得寶,能摳來就摳來,摳不來,不過費幾包包頭。”

    齊氏挑了個好天,故意當著大李氏的面裝了十幾個雞子,拿了一包桃酥、一包牛皮纏,把大李氏心疼得直抽抽,跌腳道:“牛皮纏卻是親戚送的,平素哪裡抹得到嘴邊,留著過年待客也有體面,你倒是一氣拿了。”

    齊氏只當沒聽見,擺著腰肢飛也似得走了。

    到了沈家,抿了下鬢邊的碎發,挺直了背,拿好了架式,這才抬手敲了敲門。誰知,開門的卻不是何棲。

    齊氏拿眼打量著阿娣,心中疑惑:這是哪個?見她裝扮倒像個丫頭模樣,心中酸泡直冒,這才多久便買了使女,新婦不知儉省,大郎當差能有幾個錢,小郎還要念書呢。

    阿娣更疑惑,眼前的婦人面施薄粉,打扮得精致,細看也有了年歲,立那嬌怯怯的,目中淚光點點,似是要哭的模樣。阿娣見她古怪,拿不准什麼來路,怕將起來,小聲問道:“不知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主家姓沈,你……可沒找錯?”

    齊氏被問得委屈,道:“我來找你家娘子,你問她我是哪個?”

    阿娣瞪大眼,眼見這婦人要哭將出來,撇下齊氏飛也似得跑去找何棲,跌腳絆手道:“娘子,外頭來了個婦人,要來尋你。”又道,“她許是家中出了事,要哭的模樣,卻不是我得罪的。”

    何棲聽得一頭霧水,真以為哪家親戚遇事上門求助,忙起身隨阿娣出來看個究竟。

    正好何秀才聽了動靜,放下書,出來寬泛松散 ,順便也幫女兒接下客,在廊下一頭撞見了齊氏。

    齊氏一肚子心事要與他人訴說,看見何秀才眼睛一亮,上前便要與他好好說說新婦持家不當的事。

    何秀才漲紅了臉,齊氏是他親家,偏這婦人柳腰一擰,盈盈施禮,何秀才別了臉,勉強回道:“親家難得家來,阿圓年輕,勞你指點教導一二。”說罷,不管不顧避到院外去了。

    他在外頭背著手來回幾趟,實在不願回家,一時又沒個去處,便一路去了沈計的學堂。

    何秀才也是好心,想著沈計長年難得見母親一面,去李家又尷尬,因此想著早些將他接回家中,好與母親小聚。

    誰知沈計畏母如虎,聽得齊氏來家裡,哪肯早來見她,又擔心自家嫂嫂吃虧,暗忖:阿兄不在家中,我須想個法子不讓嫂嫂為難。眼眸微閃,抿了嘴唇,對何秀才道:“阿公,阿娘來家,嫂嫂丟不開手,我去姑祖母家找大伯娘幫襯。”

    何秀才不疑有他,還誇沈計行事周全呢。

    何棲將齊氏讓進了門,讓了座,又親奉了茶,溫聲道:“本應是我與大郎上門拜見婆母的,只這些時日不趁巧,大郎差使纏身,不得成行,婆母萬勿見怪。”

    齊氏端了茶,道:“不怪不怪,我知是大郎事忙不得空。”又歉疚道,“家中亂糟糟的,我也怕慢待了你們。”

    何棲笑道:“婆母不怪罪,我也安心不少,大年將至,屆時我與大郎無論如何也要與婆母拜個年。”

    齊氏笑著點頭,細聲道:“你想得周全。”將帶來的籃子遞給何棲,“我沒甚好物,一點雞子零嘴,媳婦燉了蛋羹吃。”

    何棲哪肯收她的東西,推回道:“婆母留著自家吃,實不敢收。”

    齊氏忙道:“當是阿娘貼補你與大郎,你們新夫婦不知家道的艱難,柴米油鹽樣樣要錢。”又看了一邊的阿娣一眼,“你們又買了丫頭,又是一筆花費。”

    何棲聽她言語不倫不類,不欲多說,笑著說道:“累婆母操心了,眼下倒還周轉得開,若真是後手不繼,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與婆母伸手。”

    齊氏頓時僵了臉,支唔著接不上腔,生怕何棲真伸手跟她要錢,不應,又起不了話頭提商鋪的事,心急之下攥緊手帕紅了眼。

    阿娣在旁邊伺侯,偷了一眼,拿腳尖輾著地,心頭發毛:娘子的婆母怎不在家中住?生得年輕好看,就是動不動要哭,好生嚇人。

    何棲大致摸清齊氏的脾性,打發了阿娣去備點心,這才問道:“婆母可是遇上了什麼難事?”

    齊氏沒料到何棲這般上道,摁下喜意,赧顏道:“倒有一件便宜的事與媳婦商量。”

    何棲笑了,沾了口茶,問道:“不知是什麼便宜的事?”

    齊氏唇邊一抹輕輕柔柔的笑:“我聽聞媳婦家中的鋪子空了好些時候,白放著可惜,也少一項進益。你們家……翁”她說出口立時後悔,沈拓哪認李貨郎這個後翁的,見何棲面色如常,又松懈下來道,“也是巧,李郎做著雜貨生意,恰好尋摸鋪子。我知曉後,想著租別人家的,不如租自家的,何苦讓別家賺這銀兩。這一年租賃,也抵得一年的花費呢。”

    何棲嘆道:“婆母一心為我與大郎打算,我卻要辜負婆母的一片心。前幾日王三領了租客上門,阿爹見人老實本分,言語又大方,便與他簽了契。”

    齊氏瞬間變了臉色,驚道:“租……租出去了?”

    “正是,租出去了。”何棲爽聲道。

    齊氏像在寒風裡走了一遭,手腳冰冰涼,心痛如割,尤自不信:“不知是租去做了何用?”

    何棲笑道:“這我卻不知,我出嫁的女兒不好多管娘家的事。”

    齊氏好懸沒罵出聲來,你帶父出嫁,有個屁的娘家。偏何棲坐那言笑晏晏,和順可親,再入了齊氏眼裡,只覺可惡,看著和軟倒讓她摸了一手的刺,扎得心尖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4:42 PM

    第56章
   
    冬日天寒,歲老之人難捱,曹家棺材鋪生意興隆。

    曹大娘子許氏偷了空,與隔壁的馬四娘說話。馬四娘卻是接生的,沒活計時家雜就賣些福壽喜餅、白糖方糕。

    這邊生,那邊死,倒是頭尾相顧。

    馬四娘笑道:“這接新送死的,偏上我家門的不見喜慶,上你家門的也不見傷心。”

    許氏也笑:“老的總不見死,好不容易去了省出一口飯,可不是要笑?本就大牽著小,小扯著大,多一個又添口嚼,可不是發愁?”

    馬四娘拍著腿:“還是曹家娘子明白人,可不如此?便如我家那個老虔婆,忒得長壽,活個沒完。她要咽了氣,我這眼淚再不費錢也舍不得掉上幾顆的。”

    許氏道:“大娘也不過白說嘴,卻不是苛待的人。”

    馬四娘苦著臉,頓足抱怨:“你不知,她不比你家老太太,厲害歸厲害,從年輕起就是個明白的。我家那老不死,便沒活明白過,年輕時酸刻,老得骨頭都硬了,還要生事。家中吃的陳米,她嫌沒味,嚼得飯渣吐在桌案上。唉喲,哪來的銀錢吃新米,她當家中藏著金山呢。”

    許氏嘆氣道:“大娘也是艱難。”

    馬四娘聽屋內拐杖敲窗欞的聲音,垮了嘴角,道:“也不見耳背。”

    許氏直笑得彎了腰,馬四娘自個也笑,又湊過來道:“曹大娘子也不來照顧我的生意。”

    許氏還沒回過味,正經道:“兒媳他們還年輕,倒也不急。我做新婦時,家婆不曾催過我,如今我也不做這個惡人。”

    馬四娘意味深長地笑,將聲壓得低低的:“誰個說你家兒媳,你家燉的好腰花,味香得都透牆了。”

    許氏紅了臉,狠狠啐了一口,指著馬四娘道:“這老奴,竟拿我取笑。”

    馬四娘樂道:“老蚌才生得真珠哩。”

    許氏笑:“你這婆子真是胡天海地搬舌頭,也不怕被人割了去下酒。”

    馬四娘叉了腰:“便是剪了去,泡了酒燉了湯放了幾斤的藥材也不見得滋補。”

    他們二人立在門前說笑,許氏眼尖見何秀才牽了沈計,只以為二人從這路過,上前施一禮:“親家與小郎哪去?擇日不如撞日,千萬進來吃杯茶。”

    何秀才還禮笑道:“大娘子客氣。”他頗有些難以開口,面上帶著猶豫,一邊又站著馬四娘立那毫不顧忌地打量他。

    沈計道:“侄兒見過大婆娘,卻不是從這路過,是有事相煩大伯娘。”

    許氏一把攔了他,笑道:“小郎讀書人斯文,只是忒得多禮。你只說找伯娘何事?”

    沈計道:“阿娘來家中,嫂嫂新嫁,怕是有所疏忽,侄兒想著請伯娘家去幫襯描補一番。

    這哪是尋幫襯的,分明是搬救兵的。許氏立起了眉毛,心中著實氣惱:真是沒個消停,莫非過不清靜的日子?

    又見何秀才站那,臨風修竹般,更覺丟臉,想著自家本就低何家一頭,偏這婦人又跑來出獻眼,讓大郎在泰山跟前如何做人?

    許氏不敢耽擱,眼珠一轉,告知家裡一聲,又讓曹大出來強留了何秀才吃酒,偷偷道:“親家是個秀才公,君子模樣,我卻是去吵嘴的,驚著他只以為我們這些粗胚潑辣,好歹也留層面皮遮點羞。”

    曹大為難,道:“他是讀書的,我是賣棺材的,如何說得上話。”

    許氏笑:“不說話便吃酒,不過尋個由頭將親家拘在家中,還有小郎呢。”

    曹大笑:“小郎還是個三寸丁,能頂什麼用。”

    許氏卻道:“我看小郎是個機靈的,你家表弟一心送他讀書,盼一個蟾宮折桂、光宗耀祖,如今看來說不得有幾分可為呢。”

    何棲一言堵回了齊氏,齊氏哪肯甘心,問道:“小郎何時歸家?我好些時日沒見他,可有清減?”

    何棲答道:“時辰還早,平素都是晚邊到家,婆母略等等,也在家用個便飯。”

    齊氏又擰著手帕:“大郎幾時歸來?”

    何棲只笑:“這卻不知,想來年前應能歸來。”

    齊氏訥訥點了頭,沒了言語,半晌問:“兒媳在家中都做些什麼?”

    “不過一些針線活計,洗洗涮涮。”

    齊氏道:“家中人少,過得清淨,不似李郎家裡挨挨擠擠一屋的人,牙齒咬著舌頭,腳尖踩了後跟腳的。”

    何棲長睫眨了幾下,面上帶著笑,只喝著寬煎葉茶不接她的話。齊氏咬著唇,訴起苦來:“李郎前頭還有三個孩兒,一日比一日大,我做了繼母,不敢說拿他們當心肝,卻也不能不聞不問。他們不比大郎有出息,只在家中廝混,也沒個活計,性子又靦腆,去食肆跑堂都撒不開臉。想著也只能學他們阿爹擔了貨擔走街躥巷當個貨郎,風來雨往,圖個糊口……”

    何棲聽得惱怒:“婆母倒是慈母。”她輕笑,柔聲道,“只是,我是沈家婦,李家與我卻不相干。”

    齊氏驚得睜大了美目,拉了何棲的手道:“兒媳卻是誤會了,我並非不識好歹的人,我只想著李郎為他大兒計,我亦要為大郎與你思量幾分,這才攬了商鋪的事來,實是為你分憂。兒媳家中的商鋪,租與他人,也不知個底細,若是粗魯的,糟踐了好好的房屋,那些個腌臜的,半月也不見得動掃帚。”

    何棲輕輕奪回手,道:“這倒是不怕,有王牙郎的擔保。”

    齊氏見她軟硬不吃,又氣又恨又急,伏在桌案上哭了起來:“兒媳好硬的腰杆,我一個做婆母的,好話說盡,兒媳只不肯松口,半分臉面也不留。可見眼中心中無我。我是命苦之人,操累得半世的心,也不得一點的好。兒媳以為家婆是好說話之人?她只以為我拐了大郎與你,拿我當賊,回去免不了一場淘氣。這讓我如何做人?”

    何棲無動於衷,眉毛都沒抬一下,只叫阿娣打了水,親手替她擦了臉,又笑道:“可不是偏了我與大郎,好好的又帶了一籃子的禮來。婆母家去時將雞子帶了回去,不讓李家阿婆說你的嘴。”

    齊氏氣苦,推了何棲的手,坐那低泣,一副梨花帶雨、弱不勝衣的模樣。

    許氏匆匆趕過來,進得沈家,一見齊氏那作派,氣得笑起來:“真是有臉,好歹也是做人的長輩,卻在兒媳面前裝個西施的模樣,可是惹得人心疼。”又一把攜了何棲的手,道,“侄媳擔待,她是個糊塗了的人。外頭看著好模樣,內裡卻是霉壞的,長日年間不知好賴。別人扔的,她要撿著當寶,旁個捧著的,她要踩了鞋底。嘴裡的話,更是入不得耳朵,從哪頭說起都理不清呢,你只休理她,當她犯了癔症。”

    何棲笑:“大伯娘言重了,婆母不過得閑來家,只是不巧,大郎與小郎都不在家中。”

    許氏見她不似受了欺負的模樣,於是道:“侄媳歲小,與你婆母如何說得到一塊?便是說起妝容衣樣都是兩種模樣呢。我們這些老菜梆子,不如你們鮮靈。你自去忙你的,我來陪你婆母。”

    何棲眨眨眼,暗道:真是天降奇兵。笑道:“伯娘與婆母說話,難得家來,雖不得新奇的吃食,好歹也吃一盞八寶茶湯。”

    許氏道:“侄媳有心,只少放些松子,我不愛吃它。”

    何棲笑著應了,見齊氏也不哭了,惴惴坐那,白白的臉,目光閃爍,倒似吃了不下驚嚇。

    她一走,許氏將臉一掛,一掌拍在桌案上,把那齊氏驚得險些跳起來。

    “說你糊塗,莫非你是真的妝瘋不成?大郎不在家,你倒肥了膽,上門欺負他媳婦?你自沈家搜刮多少的財物,若不是念著那點骨血情,你蔫能安穩坐著,報了官,脫了衣裳一頓板子,便是躲地縫都抬不起臉來。你倒是說說你,成日盡是沒夠,拿了針,又要線,得了鹽,又要糖。”許氏拿指尖直指到齊氏的鼻子上去,“梁間的燕,辛苦扒拉了條蟲子,還知道喂了乳燕,你倒好,眼裡見點好的就要扒拉進自己的懷裡。我勸你醒醒,只以為同床同被一枕兒睡的便可靠,自來夫妻不過同林鳥,有難臨頭各自飛。你倒一心為他謀算,就怕哪日竹籃打水一場空,猴子可撈不來水裡的月,巧手也摘不來鏡中的花。”

    齊氏辯解道:“我也是為大郎打算。”她咬了咬唇道,“兒媳家中的商鋪,一年也值得好幾十兩銀,租與別家是租,租與李郎也是租。回頭我將租賃的錢給了大郎……”

    “呸。”許氏一口唾沫過去,厭棄道,“你是個不要臉的?莫非天底下都跟你一般沒臉沒皮?你是窮瘋了還是眼窩兒淺?也穿得好衣,戴得好花,卻是幾百年沒摸過銅子不成?老天憐見,歹竹出得好筍,大郎不與你一樣心腸。”

    齊氏縮在一邊,嘴硬道:“大郎媳婦帶夫出嫁,養老送終多少的拋費,他家那商鋪莫非不是陪嫁?她又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十指尖尖不沾水,家中多少的事?她便要買來丫頭使。秀才公家的小娘子便是這般嬌貴。”

    “與你屁的相干。”許氏怒道,“你端著誰家的碗,操著誰家的心,手長也別伸到沈家來。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就是比你嬌貴,別說她買一個丫頭,買得護院、打手、小廝、門家,與你又有何干?”

    齊氏垂淚:“我雖不是體面的人,卻也是大郎的阿娘,表嫂如何說不與我相干。”

    “你既知自己沒臉,便不要指手劃腳得惹人生氣。”許氏噴齊氏一臉的唾沫星子,緩了口氣,“你自安生生過你的日子,侄兒與侄媳的事,你一星也莫要沾,賣些好,也為自個留些退步。大郎不是薄情寡義的,你雖無情無義,傷透人心,他卻是個大度的。他日你若是遭了難,骨肉血親,總有片瓦為你遮頭擋風;你若是個蠢的,將那點情份給生生得折騰沒了,他日墳前草比人高,連碗涼漿都無。”

    齊氏只咬著嘴唇不吭氣,許氏便知她沒記進心裡,冷笑一聲:“我也不過白費一些口舌,你也不止大郎和小郎這一對兒郎,那頭還生養著好兒女,想必他日成人,讓你住得大屋,睡得高床,蓋著錦病,咽著珍饈呢。”

    許氏懶怠多說,只撂了狠話:“你雖上不得台面,卻是個長輩,侄媳不好言語。我卻是無所顧忌的,你今日來家胡鬧,大郎歸轉,我一字一言都學與他,惹得他生氣,怕李家過不得好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5:03 PM

    第57章
   
    世間千百萬種人,有那些心氣高,面兒薄的,別說受不得重話,便連一個眼神,都能刺得他跳腳,恨不得掩面而奔;再有一些,卻是臉皮如同銅澆鐵鑄,水火不侵,扮得小醜忍得胯下之辱,譏諷之言於他不疼不癢,兀自坐那捫虱以對,仿若未聞。

    齊氏兩者皆非,她自覺滿腔好心盡被辜負, 心脾如同浸了黃蓮,舌尖都透著苦味, 說又說不清,只恨自己不擅言語,不能剖心明跡。

    白走了一遭,半點便宜也沒撈到,反讓許氏搶白一頓,又擔心沈拓回轉聽了許氏的挑撥要與李家為難,待要轉家,心事落空,無顏面對李郎。

    齊氏真是眉間心頭盡籠輕愁,枯坐片刻,對著冷言冷語的許氏,到底無趣,失魂落魄起身道:“日頭歪斜,我先家去,以免媳婦忙碌晚飯。”

    何棲忙留她,道:“不過便飯,婆母多留片刻,也見見小郎。”

    齊氏不肯,捏了手帕一角沾去眼尾的淚滴:“兒媳與小郎說一聲,讓他念書得空只管來找我,家中好些零嘴消閑。”

    許氏坐那吃著果茶,胡桃干果細碎,滿口的香,笑道:“真是個皮面光的,李家什麼個情形,可有立腳的地?小郎歲再小,也不去討這個嫌。”

    齊氏不敢反唇相譏,只輕鎖了眉頭,悶聲要走。

    何棲又另裝了一包蓮子一包蜜棗,連同那一籃雞子等物讓齊氏帶回去,笑道:“院中做著熏魚、肉,還欠著火侯,等大郎歸家讓他與婆母送去,也嘗嘗我的手藝。”

    齊氏吃了一驚,忙道:“不不,兒媳留著自吃或裝了送人,家中吃得素淨。”

    許氏嗤笑,知她不願沈拓上門,道:“侄媳腌的好味,熏好了我卻要討幾條家去,切蒸了正好就酒。”

    何棲笑應了:“大郎言語過,姑祖母家中都是酒客,愛吃腌熏腊物,我多備著呢。”

    許氏聽了,真恨不得把她疼到心尖裡去,笑著說道:“大郎可不是這麼周到的脾性,至多帶過一語,你有心才記著。我再不信他會囑咐這些細碎的事,你倒把功記在了他的頭上,我的卦可有錯?”

    何棲微有些羞意,兩眼微彎,笑道:“大伯娘明察秋毫。”

    齊氏聽他們親密,心中更加酸澀,他們親似一家,獨自己是外人。悲切切離了沈家,拿手帕掩了臉,到了李家門口,羞惱起來,也不理大李氏懷裡啊啊伸手要她抱的囡囡,自顧自回屋,撲在床上痛哭。

    大李氏唾了一口,哄了小囡囡,一捏她的鼻子,道:“你阿娘碰了一頭的灰,自討的沒趣。”

    小李氏見齊氏這形狀,知是做了無用功,撇眼唾棄,一扭腰也回了屋,任由齊氏在那嚶嚶低泣。

    李貨郎雖沒想著十拿九穩,到底還是失望,勉強哄了齊氏幾句,喝起悶酒來。又聽齊氏撞見了許氏,驚得手一抖,摔了酒杯,結巴道:“曹……曹家……怎知……曉你要上門?他家盡是些閻王客,從來不分青紅皂白。”

    齊氏抽噎道:“許是碰巧。”

    李貨郎更加哀聲嘆氣,搖頭可惜自己沒有時運,迎頭撞暗鬼,豈能成事?

    他在家自怨自艾,偏曹二又要來嚇他。

    曹二吃得爛醉,聽齊氏又來叨擾侄兒一家,哈哈大笑,道:“你們無用,不知打蛇要捏七寸。”

    他東倒西歪,醉熏熏出了門,紅頭脹臉,鼻腔一噴盡是酒氣,沿街行人躲著他走,險些大冬天摔進河裡。

    到了李家胡同口,見一個毛頭小子在那踢藤球,摸摸袖子,捏捏荷囊,空空如也,便從懷裡摸了塊肉干出來,誘他將李貨郎騙將出來 。

    這小子也是個刁鑽的,得了肉尋了李貨郎:“李阿叔,你家有客人找你呢。”聽李貨郎問他什麼樣的客人,為何不上門來,頓時將兩眼往上一翻,道,“阿叔問我,我如何得知,又不是我家的客人,拿了禮也不往我家送。”說罷,一矮身溜了。

    李貨郎不疑有它,出來見了曹二,只嚇個魂飛魄散,轉身要逃。

    曹二提了他,瞪著銅鈴眼,煽著獅子鼻,怒道:“李貨郎,你從哪處借的膽?太歲頭上動起土來,欺我好性,不敢動手?不打得你開了醬料鋪,怕是不知馬王爺有幾只眼。”

    李貨郎被他一身酒氣熏得差點沒暈過去,心裡暗暗叫苦:他本就是閻王跟著的怨鬼,棺材邊生的惡棍,此番又醉成這樣,吃他一頓打,非去了半條的命。沈拓又做了都頭,結識得衙門上下,他們親眷,那些個差役爪牙定要為他遮掩,便是報官,我也討不得公道,白挨這一趟。

    他越想越怕,不等曹二動手,眼見巷口似乎人影走動,張嘴便要呼救。

    曹二聽他要叫,大怒,提起拳頭便捶了過去,罵道:“直娘賊,竟要叫人,便來了幫凶,我也先折了你的狗腿。”

    胡同口那幾人聽到動靜,蜂擁而至,將那李貨郎圍了,一人拉手,一人掩嘴,一人摟腰,一人抱了腿,一人出聲道:“這不是李家貨郎,怎生青紫了眼圈?”

    曹二正火起要打他們,聽得聲音笑起來,認識,是陳據一伙的兄弟。

    原來陳據幾人在沈家外頭守著,見了齊氏上門心裡嘀咕:這婆娘怎得來了哥哥家?哥哥好漢,嫂嫂賢良,只這老娘糟心,竟干些沒臉的事。

    他們幾人一合計,齊氏到底是沈拓生母,又是個婦人,不好動她,倒是可以嚇嚇那個淫人妻子、奪人家財的李貨郎。

    可巧撞了曹二來尋事,二撥人合了一伙,望風的望風,動手的動手,將李貨郎拖到暗處打了一頓。

    李貨郎還道小命休矣,抬手摸了臉,全是血,半死不活得摸回家中,一頭栽倒在地,直把一家老小嚇得魂飛天外,嚎哭不止。

    李貨郎朦朧間,見齊氏坐他身畔,哭得傷心,美人哀泣別有動人之處。他憐惜心起,又生了一絲埋怨。自己幾次受苦,都是因她而起。

    嘆口氣,拉了齊氏的手,斷斷續續道:“三娘,大郎那邊,咱們少些往來,我們良善,不比他們狠手。”

    齊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迭聲應了,又取了財物為李貨郎延請良醫。

    沈拓哪知家裡這一樁官司,他歸心似箭,歸途雨歇風靜,到了桃溪城外,遠遠見了頗為破舊的城牆,歸家之心更是急切。

    守門的小兵見了他,拱手笑道:“唉喲,都頭應差歸來,可得了賞封?”

    沈拓見問,笑道:“我急於見明府,回頭請你吃酒。”

    守門小兵盯著他的背影,吐口唾沫,嘖嘖稱奇:“怎多出一匹馬來,可見發了橫財。”

    沈拓心如鹿撞,桃溪景物依稀,倒是幾年未見一般,遠望家中方向,一片黑瓦灰牆矮院,又哪裡看得到半分。道上相識之人,見了他,紛紛招呼:“都頭遠行,好些時候未見。”

    路過石馬橋,何鬥金從窗前探了頭,扔了他一壺酒,笑道:“大郎可算歸來,明日出來吃酒,食肆來了唱曲的小娘子……”

    沈拓接了酒,道:“吃酒便可,聽曲便罷了。”

    一路去了衙門,門役見了吃驚,道:“都頭好快的腳程,竟已歸轉。”

    沈拓將馬交於他,笑問:“明府可在衙中,我需找他復命。”

    季蔚琇也不曾料到他回來得這般快,親手托了他,道:“都頭遠路風塵,想必此行風餐露宿,櫛風沐雨,當真是辛苦。”

    沈拓道:“所幸不負明府所托。”取了懷中的書信交與了季蔚琇。

    季蔚琇讓他坐,又讓季長隨倒茶,自己拿竹刀拆了信封細看了一遍,看到最末臉色微變,一息之間,又掩了下去,笑道:“阿兄信中道,你在羨州城外遭了截殺?”

    沈拓道:“不知何人所為,著實令人費解。既能買通驛舍馬夫,可見有過人之處,卻又找了三腳貓行凶。”

    季蔚琇笑起來,道:“桃溪前任縣令姓於,出身寒門,苦讀成材,可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既有學識,又有運道,在京時得了參知青眼,外派來了桃溪富庶之地,三年任滿做了羨州司戶,又提通判,一路平步青雲,錦繡前程唾手可得。

    不過,美中不足,娶妻不賢。也是可笑,當初為娶祭酒之女,休棄了家中糟糠,為名聲計,又賴前妻不檢,與人有私。他那新婦還罵上門去,聲言不潔之人有何面目苟且於世?險些將人逼得自盡明志。

    於通判私德有虧,為官頗有可取之處,他在桃溪所為卻是被他娘子所累,那婦人嬌生慣養,吃不得一點的苦,瞞著於通判收了苟家的賄賂。眼下事發,那婦人怕將起來,生怕誤了夫君的官途,又瞞了於通判干出截殺的蠢事。”

    季蔚琇幸災樂禍:“於通判在家怕要吐出一缸的血來。”

    沈拓冷笑:“他自家立身不正,便是娘子不賢,做了先手,後手卻是由他來攬,不過狼狽為奸,蛇鼠一窩。”

    季蔚琇聽了,樂出聲來,撫掌道:“可不是一丘之貉,互為幫手。”笑罷讓季長隨取了賞銀,道,“你離家月余,心中掛念,早些家去團聚。”

    沈拓笑道,卻沒伸手:“不瞞明府,侯府給了好厚的賞封,我先前未知,隨手倒接了。”

    季蔚琇笑道:“阿兄阿娘大方,我也不是小氣的,你此行路途遙遠,又遇波折,委實艱辛。”

    沈拓揖禮道:“沈拓厚顏,不要賞銀,卻想與明府討了那匹馬去,它與我生死一遭,心中舍不下它。”

    季蔚琇喜他重情,當下應允,賞錢也仍舊與他。

    沈拓謝過後,出了衙門,牽了馬直奔家門。近鄉情怯,心中忐忑,思索阿圓在家什麼模樣?可否消瘦?天寒家中炭火可還充備?也不知有沒有宵小生事,擾人安寧。

    一時千頭萬緒,繁雜如麻。到了院前,竟如生客一般,舉手敲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5:44 PM

    第58章
   

    天氣晴好,何棲搬了桌子在院中裁衣裳 , 院中又架了竹架, 鋪了蔑席,開了衣箱, 將四季衣裳全搬出來晾曬。

    阿娣除了鞋, 踩在席上將厚衣服都鋪開來,又搓了搓手,生怕自己手粗,將好衣物給勾刮了。

    “今年入冬,一直不見烈陽,家中的衣物被褥放著都潮霉了。”何棲揀了一件自己舊年的衣衫,衝阿娣招了招手,在她身上略比了比,“雖是舊衣,顏色還好,改小一些來年春暖便可上身。”

    阿娣垂頭,微紅了眼眶 :“多謝娘子,娘子好心,給了我好些吃用。”

    何棲笑道:“快過冬年,可不好哭鼻子。”

    阿娣擦了擦眼睛,問道:“娘子,郎主怎得還未歸轉?”

    何棲神色微滯, 道:“許是快了。”心中也問:怎得還未歸轉?又想:大郎重諾,他既說年前能轉, 自然能回,再不會失信於我。

    展眉一笑,拎起手中衣料,自己這手藝卻是毫無寸進,厭棄起來,收了衣剪量尺,疊了布料,有心去外頭尋衣匠做了新衣,轉念又想不如自己親做。

    聽得外頭敲門聲,見阿娣只穿了襪子,慌手慌腳要穿鞋應門,便道:“我去看看哪家親戚上門。”

    阿娣這段時日也知曉點眉高眼低,急道:“娘子等等,年下好些乞兒無賴子,專上門賴混些銀錢吃食,仔細衝撞了。”

    她在後頭趿了鞋追上去,何棲卻已經拉開了院門,頓時怔愣在那。面前之人牽了一匹馬,鬥笠寒衣,一身風塵,滿面霜土,見了她,似是不防,局促之間笑道:“阿圓,我歸轉了。”

    何棲下意識捂住嘴,淚光盈盈,又笑:“再不背後說人,說到曹操曹操便到。”

    她上前要去接他背上行李,沈拓哪肯累著她,只將鬥笠除下交給她,心裡唯余一腔喜悅,這個人,怎也看不夠,便是少了一眼,都似錯過了好些。

    “阿圓,你可有念著我?”沈拓見左右無人,低聲相詢。

    何棲歪了歪頭:“在家忙得緊,起臥行動,穿衣添飯,日落月升,竟是不得空。”

    沈拓愣了愣,笑道:“總有片刻的空閑。”

    何棲笑:“得空早睡了。”將臉一轉,道,“你這人遠路風塵,卻問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也不快進家好好歇息。”

    長日不得閑,得閑便思君。思君君不歸,又恨長日閑。

    沈拓仍是不錯眼看著她,然後笑起來:“阿圓還是想著我的。”

    何棲粉面飛紅,心疼他長途路遙,疲憊勞損,道:“可是累了?讓阿娣燒了熱水,先沐浴解乏,再進吃食可好?”

    沈拓點頭,又道:“我差使有功,向明府討了這匹馬,你可喜歡?”

    何棲吃驚,這馬一人多高,渾身漆黑,兩只烏溜溜、濕漉漉的大眼,在那踢踢蹄子,噴噴鼻息,也不懼生。便伸手摸了摸這的鬃毛,心中喜愛,卻又驚疑:“明府好生大方。”

    沈拓牽馬進院,撿了臂粗的木棍,拿斧子捶砸在院角充當栓馬柱,道:“今日將就,改日搭個馬棚。”又看何棲道,“不如請木匠打了馬車,編了馬尾巴,你平日出門也方便。”

    何棲道:“我平日少出門,你與阿翎在外間行動,更能用得著它,何必委屈它大材小物。”

    阿娣得了吩咐去廚房燒熱水,何棲讓沈拓進屋,用拂撣為他拂去灰塵,又親手為他拆了頭發,另取了衣物。

    沈拓解開包裹,將侯府賞的描花扁匣並季蔚琇給的荷囊全交給了何棲,攔腰將人抱了摟在懷裡,道:“雖辛苦,所得頗厚,能過一個豐年。”

    何棲開了匣子,內裝了銀餅,連帶明府所贈竟有四五十兩之巨。銀之一物,平生只恨聚無多。何棲秀眉微鎖,合了匣子,問道:“此行可是凶險?”

    沈拓知她聰敏,葉落知秋,瞞了反倒惹她疑思,笑道:“倒是生了些波折,於我卻無半點的防礙,連根頭發絲都不曾少。”

    何棲俏臉凝霜,道:“你可休要瞞我。”

    沈拓展開雙臂,笑道:“你自來查驗,看我可有一絲的虛話。”

    何棲橫睇他一眼,拿火箸撥了火盆,又放下竹簾。沈拓嫌阿娣力小,自去提了水,何棲伸手探了水溫,道:“熱些蒸得汗出才好 。”沈拓依言又去提了熱水,觸手微燙。

    何棲笑道:“聽聞鄉野間殺豬,需燒了滾水,燙了毛,才好下刀。”

    熱氣升騰,一室氤氳,倒有幾分旑旎。沈拓除了衣物,赤條條進了浴桶,長舒一口氣,四肢百骸酥軟如醉,頓感倦意肆侵,後知後覺般:此行確實勞累。

    何棲外除了外衫,挽了衣袖,掀簾進來,見他仰靠在那,似有睡意。拿葫蘆瓜瓢舀了熱水淋在他的肩頭,沈拓渾身的肌肉微跳,也不睜眼,抬臂將她的手握牢在手心,喚道:“阿圓!”

    何棲由他握了一會,笑道:“既讓我查驗,怎不松開來。”

    沈拓舍不得撂開,輕道:“阿圓,我思念你。”千桃寺之行,得遇佳人,便已戀慕難舍。

    何棲的指尖輕輕拂過他赤裸的肩膀,見一側微有淤傷,顯是久負行囊所致。抽回手揉開澡豆細細幫他洗了發,嘆道:“大郎眼見消瘦。”又拿梳子慢慢梳開發結,再取篦子篦去浮塵髒物。

    沈拓渾身僵硬得如同泥雕木塑,水又熱,出了一身的汗。

    何棲捏了他的發尾,道:“你老實坐著,仔細扯了你半邊的頭皮。”

    沈拓收起了小心思,坐那任她為所欲為。何棲又幫他擦了背,她力小,卻也搓了一層泥下來,取笑道:“可恨家中沒有毛刷。”

    沈拓笑起來,起身反手將她拉進了浴桶,瞪著了她道:“豬婆豈有不陪著豬公之理?”

    何棲驚呼,忙摟了他的脖頸,道:“大郎快住,大冷寒冬,一室水漬。 ”

    沈拓哪肯,道:“過後我來擦地。”

    何棲笑起來:“先時在自家院外跟只呆頭鵝似的,見了水,倒又活了。我道你轉了脾性,原來被凍得僵了。”又正色道,“休再胡鬧,鬧得水冷,當心受寒。”

    沈拓雖遺憾,終究沒有放肆。

    阿娣怕他們熱水不夠用,又拎了一桶過來,聽到笑鬧聲,不敢驚擾,將水擱在門外,面紅耳赤走了。

    沈拓聽得動靜,笑道:“歲小卻識趣得緊。”

    何棲氣得擰他:“明日如何見人?”

    室內水嗒嗒的,一片狼籍,無從下腳。

    沈拓擦身,出來取了搭在火盆一側烘得溫暖的衣物,心頭滾燙,阿圓待他處處體貼周到。開了衣箱,取了何棲的衣物,笨手笨腳拿了手裡,立在火盆邊上熏烘。

    何棲隔了簾子,看了個隱約,心中發笑,出聲道:“當心火星落在裡面,燙了個洞出來。”

    沈拓聽說,忙目不轉睛盯著,生怕炭火燎了衣物,不再冰手才與何棲送去。

    何棲接了衣物,紅著臉將他趕走,又道:“這個時辰,可要吃些什麼?不如切熏肉炊了米飯,將就些小菜?”

    沈拓不挑吃,點頭應下,向何棲要了幾貫銅錢,拆了裝了一袋,又拿了一壺酒,道:“我去去就回。”

    何棲也不多問,道:“快些回來。”

    沈拓尋了陳據,陳據幾人,又喜又驚,陳據擠眉弄眼,道:“哥哥才歸家,怎得跑來和我們腌臜貨胚湊在一起?也不和嫂嫂好好親熱?”

    沈拓笑道:“你是嫌皮緊還是嫌口條太多?”將一袋銅錢和酒扔給幾人,問道,“可有什麼鬼祟宵小?”

    陳據一伙互視幾眼,你推我擠,陳據笑道:“倒不見異處,只你阿娘曾上門來。”

    沈拓絞了雙眉,自言自語:“她上門何事?”

    陳據將打了李貨郎的事給瞞了下來,道:“不過略坐了片刻,又有曹家大娘子在,哥哥放心,嫂嫂不會受她委屈 。”

    沈拓又問桃溪隱私瑣事。

    陳據道:“苟家倒有幾撥人進出,與何人接了頭卻是不知。牛家、朱家近來往來親密,與苟家卻是遠了。”又低聲道,“小道聽聞,苟家的壽老臥床不起,怕是不中用了,留了郎中在家中,前幾日又去千桃寺施了米糧。”

    沈拓冷笑道:“兩手血腥,點得清香,不知是哄神還是哄鬼。”

    陳據笑道:“苟二將死,他那娘子倒是往常模樣,仍舊塗脂抹粉,還帶了侍女在銀鋪打時興的首飾呢。”

    苟家這口泥潭,污腐不堪,底下不知藏著多少枯枝爛葉,失足跌進去,深陷沒頂,連個聲息也無。沈拓心中著實厭煩,又聽陳據道,牛、 朱兩家似在密謀苟家營生。真似一群禿鷹,見了腐肉,不撕扯得只剩白骨,誓不甘休。

    沈拓將這三家拋置腦後,道:“月余多有勞煩,改日治一副豬頭,燎了與眾位吃酒。”

    陳據又有錢又有酒吃,又聽還要請他們吃肉,個個歡喜,說了好些話,這才各自散去。

    沈拓也轉身回家,又去拜見了何秀才,何秀才過來人,他們夫妻小別,更勝往日十分,不知有多少體己親密之語傾訴,笑道:“你此行水長路遠,鞍馬勞頓,快去歇息。”

    何棲在屋中等他,幾樣爽口小菜,一碟豆豉,一大碗熏肉炊飯,還有一碗燉的蛋酒,抬首道:“你坐著用飯,我與你燙酒。”

    沈拓撩衣入座,道:“阿圓陪我吃一回。”

    “你自吃你的。”何棲道,“吃了便好生躺著去,明日去魚市尋個團魚來,家裡還有一方火腿,剛好拿來燉湯。”

    沈拓吃了月余的干糧,如今吃著新米飯,勾起食欲,食案上的菜飯被他一掃而空。

    何棲擔心道:“可是餓得狠了?脾胃可能受得住?早知便與你熬一鍋黃米粥吃。”

    沈拓笑道:“好不容易歸家,只得一碗稀粥?”

    何棲拿青豆筍干與他就酒,笑:“你不是餓了,卻是饞了。”

    沈拓道:“去時還有你做的肉干過嘴癮,回轉只有干糧,吃得心慌,冬日林中連個走獸鳥蛋都不好尋摸,恨不得逮了子神剝皮去骨烤了吃。”

    何棲手一抖:“荒年也罷了,太平年月怎吃……”

    沈拓存心逗她:“一樣是肉,雞鵝還吃草根蟲子,它卻偷得五谷,不輸人半分,怎麼吃不得?”

    何棲卻沒被他嚇住,自己坐那想了想,反倒笑起來:“倒有幾分在理,是我以貌取物,見它生得醜陋 ,尖嘴灰毛,又壞家具衣物,糟賤米糧,只想打殺了它。”

    沈拓笑:“我只以為你怕它,卻不知是嫌它。”

    何棲拿酒壺半遮著臉,似含羞,又似自得,星亮的眼中滿盛神采,紅唇微啟,笑若微熏。

    沈拓只覺得自己醉得慌,身陷其中不可自拔,放下酒杯,拉了何棲,臥倒帳中,枕在她膝上,鼻端嗅著她似蘭非蘭幽幽的女兒香,只願就此千年。

    何棲拿手撫著他的眉眼,一點點端詳著五官,心中奇道:也不曾好生仔細看過他,卻記下他生得如何模樣,一點一毫都沒有差錯。

    冬日靜謐無聲,沈拓似在她膝上睡著,何棲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看著日移窗影,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日光漸隱,炭火愈明,直至室內昏暗,只余火盆裡那點桔紅的火光,晦晦明明。

    沈拓睡得極沉,微有鼻鼾,倦意侵襲,不由抬手打了個哈欠,將沈拓搬到一邊,自己身子下滑,縮進他的懷裡,跟著睡了過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7:51 PM

    第59章

    沈拓這一覺黑甜香沉,直至天光大明這才起身。晨光暄暖,微風輕雲,院中卻是寂寂無聲。

    待轉到廚房,軟粥醬菜溫在灶中,顯是為他所留。沈拓四下轉了一圈,家中一個人也無,不由站在院中摸著後頸發起愣來:怎得全不家。

    忽然屋頂一人撲將下來,拳頭帶風襲他面頰,沈拓驚覺,矮身躲了過去,回側劈腿踢向來人的腰窩。那人身手矯健, 旋翻躲了開來。

    沈拓定睛,卻是施翎,笑道:“倒嚇我一跳,以為進了賊人。”

    施翎抽了晾在院中的干柴,沉聲道:“哥哥與我過上幾招。”

    沈拓技癢,道:“你我兄弟久未切磋,拳曲不離手口,倒是生疏了。”

    他只道施翎嗜武,成日間奔走查案,久不動拳,渾身骨頭都鏽了,見了他便要比試松散。

    不曾想施翎招招狠戾,拳拳帶風,倒似發泄一般。沈拓越打越心疑,待到施翎一拳過來,拿了良機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道:“阿翎且住,可是有不好排解之事?”

    施翎悻悻收了手,擦了擦額上細汗,一言不發躍身上了屋頂。

    沈拓跟著上去,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我雖非骨肉,我卻視你為至親兄弟,你有憂愁難事,僅管與我道來。”

    施翎躺那從懷裡摸出一條肉干,卻道:“何公去千桃寺找和尚手談,小郎去了學堂,嫂嫂帶了小丫頭去了魚市。”

    沈拓笑:“誰問你這些。”

    施翎道:“我見哥哥在前門後院轉了幾圈,顯是找人。哥哥出門一趟,來回月余,奔走風塵死生難料,說來沒甚個鳥意思,還不如在家好好陪了嫂嫂。”

    沈拓聽他話裡似有它意,道:“阿翎爽快的人,何必與哥哥說藏頭露尾的話。”

    施翎嚼著肉干,將手墊了頭:“阿兄,你有了家舍,本該頂梁立柱,何必在外奔走棄了老小婦孺在家中?”

    沈拓笑起來,反問:“男子漢大丈夫莫非在家混沌度日才是顧家?你東拉西扯,倒說得我一頭霧水。”

    施翎沉默片刻,神色晦暗 ,終道:“阿兄,苟二死了。”

    沈拓驚起,一腳踩碎了足下瓦片,道:“何時的事?不過一夕,他怎會喪命?他惡行累累,案卷未定……”

    施翎冷聲道:“苟二卻是昨晚死的,道是畏罪自盡,他簽了字,畫了押,一應罪行供認不諱,自認死罪難逃,不願再受起解之苦。”

    沈拓皺眉道:“此事可疑,螻蟻偷生,更何況苟二,以他心性行事怎會自盡?再者他在牢中,獄卒日夜看守,眼皮底下如何動作?自古艱難唯一死,服毒吞金,抹脖自縊,尋常人先自手軟,一息之後,再下不去手。苟二獄中又哪得毒藥利器?”他越說越覺蹊蹺,問道,“你知曉了什麼內情?”

    施翎道:“哥哥又非蠢笨之物,既知這些疑點又何必自欺欺人來問我。”

    沈拓看他半晌,問道:“阿翎心中對明府生了不滿?”

    施翎慢聲冷笑,喪氣道:“我不過流放罪民,明府不拘來歷過往用了我,我又因此識得了哥哥,哥哥磊落,嫂嫂賢良,視我為血親同胞。我虛過年月,也只現在有了人樣。我心中感念明府,只道他與別的官不同,甘願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他若吩咐一句,便是掉了腦袋我也沒個二話。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得知遇之恩,快意引刀,何償不算痛快?

    偏生,我卻是想差了,他與別的官並無不同。他們官官相護,為了將同僚那些見不得人的醜行掩去,弄死了苟二,那些個幫凶狗官照樣明堂端坐、欺世盜名。他們既為苟二幫手,想必收了財帛珠寶,少不得要為苟七苟八掩護;桃溪的河裡埋了死屍,杏溪李溪裡也少不了白骨。”

    沈拓聽他憤懣,道:“明府行事自有因由,我卻不信他與那些官勾結同污。季蔚琇,不屑於此。”

    施翎見他維護,心中氣苦:“哥哥敬重明府,一味信他。眼下苟二身死是實,也不知他借哥哥交遞了什麼陰私詭計。哥哥對他深信不疑,他卻不過利用。”

    沈拓笑道:“他是桃溪縣令,我不過一介差役 ,他吩旨於我,我自當盡力而為。何來利用之說?”

    施翎仍舊橫眉冷目,憤而不平。

    沈拓沉吟一番,道:“阿翎心中有量尺,哥哥自有思量,我自認非聰敏機變之人,官場復雜,盤根錯節,明府縱有侯府依仗,便能隨心所欲?他不過縣令,豈能一力降十會?”

    施翎面色稍緩,翁聲翁氣:“總是沒趣,若是游俠浪子,拭劍不平,割了這些狗官的腦袋才是暢快。”

    沈拓道:“他們眼中無王法,心中無法度,自可無所顧忌,快意恩仇。”

    施翎笑道:“我只遺憾生平未見如此人物,想來游俠義士難得。”

    沈拓卻道:“你只認他們行俠仗義,苟二卻是明府下的牢獄,桃溪水底橫死的冤魂,卻也是明府為他們主的公道。”

    施翎呆了呆,細想卻也如此。

    沈拓又道:“官場明爭暗鬥我卻是不懂,我只知,苟二該死,他死了,明府便為桃溪做了好事。來年明府要征役夫通渠挖河,便又是一件好事。在哥哥心中,明府是個好官。他既是好官,我便願為他做事。”

    施翎一時訥訥無語,只是心念難轉,躺在屋頂不肯下來。

    沈拓也不去管他,只道:“碎了瓦片,先你嫂嫂回來時,修補回去。”

    施翎怒道:“哥哥不說,嫂嫂如何得知?”

    沈拓笑道:“我為何要替你遮掩?”

    施翎仰面看著滿天浮雲,道:“嫂嫂和氣,才不會為這生氣。哥哥,我只願你與嫂嫂一世和睦,三生緣定。”

    沈拓心中一動,微覺此方不詳。跳回院中,去廚下翻了一壺酒扔上去給他,道:“你在家中松散,我去衙中一趟 。”

    施翎頓時後悔起來,道:“哥哥在明府底下當差,切莫與他質對?”

    沈拓回身問道:“你既知囑咐我,便知輕重,自己卻為何與明府生氣?”

    施翎張口結舌,郁悶縮了回去,堵了耳朵道:“哥哥休問我,我一夜未睡,困得緊。”

    季蔚琇未在衙內,因條例,他在桃溪並無恆產,也無置業。縣衙簡陋 ,季長隨長年嫌棄此處委屈自家郎君,季蔚琇京中少年時,也是貪玩愛鬧的脾性 ,因此常在街市行走尋找新鮮事物與季蔚琇消遣。

    季蔚琇嫌他啰嗦,只帶了一個小兵在桃溪古槐下喝酒。

    苟二案發,此地便成鬼地,行人避走,白晝晌午都有陰森之氣。

    沈拓在衙中沒尋到季蔚琇,反倒被急得跳腳的季長隨纏住,揪了他的胳膊要他一同尋人。沈拓甩了甩,偏季長隨不知哪生的力氣,死死摟了,道:“都頭熟知桃溪,煩勞為我指路。”

    沈拓道:“明府又不是無知稚童,長隨還擔心明府走失不成?”

    季長隨急道:“都頭不要說笑,你既來衙中,定有事相稟,走走走,我們去尋明府回衙。”要沈拓無法,與季長隨一道繞了桃溪半圈這才在古樹下找到人。季長隨毛氅哽咽道:“郎君怎在陰森鬼地喝酒?仔細風邪。”

    季蔚琇嘆道:“難得清淨半日,你倒又纏了上來。”接了毛氅攏在身上。

    季長隨瞪著酒壺,又頓足擔心道:“這天氣,怎吃冷酒。世子與夫人知道,再不饒我。”

    季蔚琇由他在旁邊蔫得搭腦,見沈拓立在一邊,笑道:“都頭尋我所為何事?”

    沈拓微揖一禮,道:“阿翎言行粗莽,若有衝撞之處,明府饒恕則個。 ”

    季蔚琇微愣,笑:“原來你是來為施翎說情的。”他似是思及有趣之事,展顏道,“施翎的脾性我自用他之時便知曉,豈會與他計較。他是義氣之人,只以自己喜好行事。”

    沈拓笑道:“阿翎從來視明府如朗月,不容半點玷污。”

    季蔚琇一嘆:“他高看我了,我豈有如此高潔品性。”

    沈拓拱手道:“明府何必過謙。”

    季蔚琇轉著手中的酒杯,看著沈拓道:“都頭以為我是何許人?”

    沈拓想了想,直言不諱:“明府心性難測,沈拓粗魯,不懂明府思量。只是,明府在沈拓的心中,是一個好官。 ”

    季蔚琇笑了:“即便我於苟二一案瞞上欺下,甚至,私自處決了苟二?”

    季長隨瞪大了眼,恨不得拿手掩了季蔚琇的嘴,郎君何等身份,還需與這些粗漢莽夫,九流差役說這些內情私底?沈拓還算識趣,施翎簡直膽大妄為,一身江湖習氣。

    沈拓答道:“沈拓不知如何為官,也不知明府所為為何,只知明府於桃溪有功,升鬥小民所求不過如此。”

    季蔚琇見他昂身而立,不見畏怯。世間自知之人不多,知足之人更少,桃溪地靈,倒藏著兩個,更有趣的是,還是一對夫妻。

    他親手倒了一杯酒,遞給沈拓,笑道:“都頭信賴之義,當飲此杯。”

    沈拓接過,二話不說一飲而盡,道:“明府有事,大可吩咐,沈都盡力而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8:10 PM

    第60章
   
    沈拓吃了幾杯酒辭了季蔚琇,冷酒在腹浸著髒腑,頗不是滋味。他沿河回家,今日三九市集,擺滿了攤販挑擔,時近年關,好些剪綹扒手鑽在人多之處專揀老弱下手。

    沈拓穿街時拿住了一個,搜了個粗布荷囊出來,倒在手裡也不過十來個銅板,心頭火起,怒道:“他一個年邁老漢,賣晌午的耙籬才得這些許的錢,你倒要剪了它去。”

    賣耗籬老翁摸了腰間才知失了財物,又急又怕又慶幸,衝著沈拓千恩萬謝彎腰揖禮。沈拓因他年老,避過不受。

    旁邊認識的拍手,又吹捧賣好道:“都頭年底多在街市巡走,這些宵小眼見都頭不在,一個個倒狂起來。”

    沈拓知他說的不過花話,笑著虛應幾句,拿了賊偷要扭他去縣衙。那個扒手見求饒無用,將身一縮,蛻皮般脫了外衫,滑鰍似得逃脫。

    沈拓拿著髒布褐衣,倒被氣得笑起來,上前攆了幾步,又有攤主閑人上前圍堵。賊偷哪走得脫,狗急跳牆,攀上岸邊一株老桃,被哪個用扁擔一扁擔捅進了河裡。

    沈拓見他落水,凍得雙唇發白,放他自去,轉身要走,卻見喧鬧人群中,何棲戴著冪籬俏立一隅,輕紗遮臉,沈拓仍知她笑顏如花。

    “郎主。”阿娣生怕他錯眼,在那跳腳招呼。

    沈拓回神,忙擠身過來,接了籃子問道:“阿圓怎還未歸家?”

    何棲道:“本想著尋一只團魚來,誰知與阿娣問了好幾只船,竟是不得。漁家道天寒鑽進了泥裡,輕易網不住它。”

    沈拓護了她在身邊,不讓行人挨擠臊她,笑問:“人多道窄,可有累著?”

    何棲笑道:“難得熱鬧,閨中時不好在外走動,年下人雜,阿爹更是不放心。可見嫁為人婦還是有些許的好處。”

    沈拓看她:“原來嫁我只得了這便宜?”他一語剛了,驚覺提籃中有活物跳動,掀開一看,卻是一籃子指長的泥鰍,擠擠攘攘攢動擺尾。

    阿娣在旁邊掩著嘴巴笑:“娘子剛才看郎主走了賊偷,還說那賊偷比滑魚還滑呢。 ”又探身看了看水面,哪還有身影,早泅水逃了。

    沈拓陪著何棲,詢問道:“還有什麼將買之物?”

    何棲想了想道:“年貨吃食也可備下了,干蔬果點紙燭,除開活鮮,你既得空一並買了來。”

    沈拓算了算日子,笑道:“我托了陳兄弟瑣事,現在事了,要謝他們吃肉吃酒。阿圓同我去肉鋪定個豬頭來。”

    何棲住了腳步,隔了輕紗看他,直把沈拓看得惴惴的,躊躇笑問:“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

    何棲漫聲問道:“不知大郎托了陳家兄弟什麼事?”

    沈拓這才發覺自個失言,陪笑道:“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訴你。”

    何棲笑:“可不許編了什麼來騙我。”

    沈拓忙道不敢。

    何棲見他小心的模樣,不願揪著不放,撇開不談轉而說道:“家中灶小,定了豬頭讓店家劈半,不然燉煮不開。”

    沈拓松了一口氣,又笑:“陳據他們再不嫌的,熟肉冷酒再不講究。”

    他們邊說邊走,沒細留神竟走到了賴家肉鋪,沈拓本待避走,賴屠戶卻一眼看到了他,笑道:“大郎許久不見,今日現殺的鮮豬,割一刀精肉家去包餛飩餃子。”

    沈拓索性放開,揖了一禮,問道:“賴叔父家中可留有豬頭?”又讓何棲見禮。

    賴屠戶微看她看一眼,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侄媳多禮,我這油膩腥臭,腌臜得很,就不與你們親近。”推開伙計,自己操了肉刀,問道:“大郎與侄媳拿豬頭祭祖還是自吃?若是祭祖,我與你將皮子再刮一遍。”

    沈拓道:“賴叔不忙,家裡自吃,只勞賴叔取了腦花對劈。”

    賴屠戶彎腰抄了一只豬頭出來摔在案板上,掏了腦花,拿布抹了刀,掄了胳膊幾下剖開,又刮了一條豬尾,道:“豬頭腥重,你們自去,我讓伙計送到你們家中。”

    沈拓謝過,拿錢時賴屠戶一瞪眼:“一個豬頭,要甚得錢的,大郎休要啰嗦。”

    沈拓不肯,何棲也笑道:“再不讓賴叔父吃虧的,白拿了家去,下次怎敢登門的。”

    賴屠戶難得遇上他們,有心修好,只是不肯,又要另割肋條給他們。

    賴娘子在屋中聽到動靜,急忙出來,接了錢又拿眼掃了何棲纖腰一眼,笑道:“大郎媳婦俊俏的模樣 ,這街市亂得很,那些個浪蕩貪花的,只往年輕娘子身邊挨擠。大郎帶了娘子出來,也仔細些。”

    沈拓與何棲聽得刺耳,賴屠戶翻了牛眼,怒喝:“你再胡唚,休怪我當著幾百只眼與你為難。”

    賴娘子呶呶嘴,硬了脖頸強笑:“不過白囑咐大郎一句。”

    何棲只當未聞,窗邊又似有人偷偷看她,剛要抬頭,只聽“呯 ”得一聲那人已經收了撐竿合窗避進了屋中。

    賴屠戶臉皮抖動,橫肉亂跳,腳底板都燒著無明火。

    沈拓識趣,笑道:“賴世叔改日家來吃酒。”

    賴屠戶面上雖笑著應了,等沈拓與何棲走遠,一刀斬下一只豬腳,他有個屁的臉面上門吃酒,家裡一對糟心的母女。

    又看坐在一邊拿著尖刀繡花似刮著豬皮的賴大郎,更是心塞。慣下肉刀,坐那直喘氣,娘孬不得好種。

    屋裡賴小娘子握著自己緋紅的臉,心中後悔,沈拓與那新婦,站那便是恩愛的模樣,也不似窮頓困苦,還帶了個看著就機靈的丫頭。自己的使女腰子臉老姜手,又粗又笨,還不及人家的好。

    賴家娘子這些時日寒了心,夫郎兒女都排在了後面,只對銅錢白銀親近,每日摳了些來另外鎖了。她藏好銀,出來見女兒坐那面生紅暈,想是見了沈拓心緒不寧。

    賴屠戶有個心愛的徒弟,踏實肯干能吃苦,也有幾分機靈,學得七七八八的手藝,收豬殺肉都能做得。賴屠戶有心招他為婿,想著另尋鋪面與他們營生。

    賴小娘子雖嫌不足,還是支支吾吾應了,只把賴家娘子氣得跳腳,嫁不成何鬥金倒嫁了個殺豬的伙計 ?

    賴家娘子游說了女兒一晚,賴小娘細算了一筆賬,很是劃得開,因此不肯應和母親。

    今日無意見了沈拓,猿臂蜂腰,長眉深目,有男子氣概,倒襯得店鋪伙計泥豬癩狗一般。錯過這等夫婿,怎不讓賴小娘子心生悔意。

    賴家娘子見女兒心思浮動,冷笑道:“既丟開了手,倒想撿回來?沈家大郎又算得個什麼,可見眼皮子淺。你被你阿爹唬住,不聽阿娘貼己的話,往日不要回轉來訴哭。”

    賴小娘子紫漲了臉,氣道:“阿娘說得什麼話?裡外親近都不分。” 又背過身道,“在家阿娘把我當骨肉,嫁了阿娘怕是只把我當瓢潑出去的水,半文銀子都舍不得接濟。”

    賴家娘子理直氣壯道:“在家父母,出嫁靠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哪有還回轉來刨父母鍋裡食的?”

    賴小娘子一立眉毛,生了氣:“阿娘分得倒清,阿爹應承了我,再不會讓女兒女婿喝西北風的。”又咬了嘴唇道,“阿娘只顧算計邊角,桃葉胡同那邊肚子都大了。”

    賴家娘子愣了愣,捶了胸口哭得天昏地暗,一面罵賴小娘子沒良心,一面又咒賴屠戶負心千刀萬剮。

    賴小娘子見她一臉的鼻涕眼淚,又嫌棄又心酸,只得道:“阿娘只顧哭又什麼用?不如好生想個法子不讓阿爹偏了她去。”

    賴家娘子抹淚,道:“屁個法子可想?她鮮靈靈生得花一樣,我皺巴巴老臉皮一張,你阿爹有幾錢的良心?都壓不住秤星。”

    賴家娘子哭了一陣,下樓不見了賴屠戶,問伙計,伙計還幫著遮掩道是吃酒去了。

    賴家娘子冷哼:“鋪裡忙得支不開手,他倒去會狐狸精,別個死在白花肚皮上。”罵一頓轉而又摳了鋪裡的銀錢藏了起來。賴小娘子躲在一邊看得分明,也不吭聲,神思莫明回了屋。

    賴家母女一腦門的官司,何棲沈拓二人離了賴家肉鋪,二人對視一眼,不知怎得雙雙會心一笑。

    沈拓笑道:“我欠盧大哥一杯好酒。”

    賴屠戶雖是大方豪爽,也有幾分糊塗。那外室女沈拓還見過一面,柳腰細眉紅菱嘴,渾身仿若無骨,作風也不是個正派,扶了門框往那一站,直把路過的年輕後生看得面紅耳赤。

    她籠住賴屠戶,心裡不知如何得意,去千桃寺拜佛許願也以賴家娘子自居,初一十五備了鮮果清香,十二分誠心地祈願賴屠戶與賴家娘子早些離散。

    家宅不寧易生事端,更何賴家上下竟沒一個安生的。

    賴家鄰舍知些底細的,都暗道他家早晚要有一遭。臨街肉鋪更是巴不得賴家打翻天去,成日家念叨:他家今日怎得還一樣開門營生,賴娘子白生得厲害,誰知是個軟腳蝦。

    沈拓因與賴家有這麼一節,碰見也是尷尬,倒是避走無視居多。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8:43 PM

   第61章
   
    沈拓與何棲二人走走逛逛,倒將年貨備買得七七八八,又見印賣貼畫桃符的,應節買了鐘魁、桃板。干貨店炒得香噴的栗子、杏仁;大料鋪中一袋袋八角、茴香、茱萸;糧油鋪裡新陳細米、粗糧雜谷;豆腐店中香干、面筯……行攤炸得脆香撒子,農家挑賣著新鮮荸薺果,又有自家曬得葫蘆瓜條……

    沈拓尋了個腳夫,給了錢,指了方向,令他一擔挑了送去家裡。

    何棲又道:“阿翎這些時日著實辛苦,早出晚歸,累得兩眼黑青。我往日拘著不讓他吃酒,怕他吃醉了誤事,他肚中的酒蟲怕是已爬到了喉嚨口。去腳店買一小壇好酒,讓他好生解饞。”

    沈拓想著阿翎心中不暢快,不如敞開讓他吃酒,吃得醉了,一覺醒來,萬事皆消。

    街角見盧繼在那支了攤子算命,不知又哪尋了膏藥售賣。他舌燦蓮花,言談風趣,算命的聽得溜圓了眼,看熱鬧的張了嘴稱奇。

    在他旁邊拿著艾條與人治病的占了便宜,樂得手抖,顯些將人燙了燎泡出來。又見修面的眼紅,高聲道:“你這修面的,只管往這邊歪脖,仔細割了人臉,不與你干休。”

    修面的絞了粗布掛在頸上,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腳邊。

    盧繼推著命盤還要多管閑事,道:“巡街的都頭在呢,你們倒要生事。歲節將近,和氣方能生財,消氣消氣。”

    沈拓見他生意忙碌,遠遠拱了拱手:“盧大哥後日晚邊收了攤來家吃酒。”

    盧繼一撫長須,擺出世外高人模樣,只一揮手表示知曉,並不答他。

    那算命的卻是驚得掉了下巴:“盧相師高人,怎算得今日有人請吃酒。”

    盧繼微微一笑:“伯溫能推百年,我微末伎倆 ,只推得日升月落。”

    沈拓與何棲見他裝神弄鬼,也不戳穿。何棲低聲問道:“盧叔怎知曉你要請他吃酒?先時並告知了他?”

    沈拓答道:“我與他相識起,他便與我說道,撞見他出攤算命要高聲請他吃酒。”

    何棲笑了,又問:“此次盧叔可知道真個要請他?”

    沈拓無奈苦笑:“回頭另支人告訴一聲。”

    三人歸家已是未時,連中飯都在街市買了餛飩打發。何棲內疚 :“也不知阿翎午間吃的什麼。”

    沈拓心中也掛念,結果到家一看,何秀才竟從千桃寺歸來,拉了施翎坐在草亭裡要與他下棋。

    施翎拱肩縮背窩在那,連臉都皺成了一團,小心問道:“何公,千桃寺的禿……和尚不得空?”

    何秀才甚是遺憾道:“主持卻是不在寺中。”又敲了石桌,道:“怎得這副模樣?坐臥有姿,如此憊懶不堪入目。”

    施翎哂笑一聲,連忙挺直了背,撓了撓臉,道:“何公,我一介武夫,下不來棋。”

    何秀才笑道:“阿翎敏慧,於弈棋一道,定有天賦。來來來,我不好為師,倒也勉強能領你入門。”

    施翎急得恨不能撓地,一張俏臉愁得缸裡酸菜似得,見了沈拓與何棲簡直喜從天降,棄了棋子迎上來,道:“哥哥嫂嫂可算回來了,有肉鋪伙計、腳夫送了東西,一並收在廚下。”

    何棲見他如離了五指山的猢猻 ,何秀才卻是神色可惜 。她阿爹這臭棋簍子,善弈者不願與他對弈 ,不擅的,他不願與之對坐。也只盧繼半調子,二人半斤對八兩,臭味相投。

    出聲解圍道:“阿爹改日再教阿翎下棋,我有事吩咐阿翎呢。”

    施翎忙接話道:“嫂嫂有事盡管吩咐 。”

    何棲道:“家中熏了魚肉,我分了分,你與大郎送了親戚家去。”

    施翎跟在沈拓屁股後面 ,見還有季蔚琇的份,小聲道:“明府高門貴子,他跟前的長隨高傲得緊,這些賤物怕是入不得他那貴眼。”

    何棲笑道:“他不入眼是他之事,我們卻不能失了禮數。”

    又將兩條魚肉串在一起用麻繩系作一掛給沈拓:“大郎去婆母那一趟。”

    施翎不願見季蔚琇,沈拓不願見親娘,二人對視一眼,雙雙都沒伸手。

    施翎一轉眼珠,笑道:“不如明府那哥哥走一趟,伯母由我去送。”

    何棲看著他們二人:“那是龍潭還是虎穴?你們二人倒做出這種形容來。”

    施翎展開一個討好的笑來,他生得好看,這一笑眉目舒展,恨不得奉上世間奇珍博他歡心,更遑論拒絕二字。便是何棲一時也不忍他受委屈,強迫他做違心之事。

    施翎見她神色松動,拎了熏魚熏肉,生怕她反悔,一道煙似得走了。沈拓輕咳一聲,也是大松一口氣。

    何棲斜睨一眼,又覺好笑,道:“大致面上總不好太僵,孝字當頭,休讓人說嘴。”

    沈拓笑道:“家中這些糟心事,早是飯後的笑談閑話。她自安生過她的日子,休來啰嗦咱們家;她與李貨郎之事,我為人子,也不好多說半字,只由她心意。本就生厭,不如少些往來,大家便宜。” 又對何棲道,“她要是上門,你不必委屈了自己。我在家中,使人來告訴我,我不在家中,使人告訴姑祖母。”

    何棲抿嘴笑,齊氏來家的事卻是沒有特特告訴 ,問道:“阿翎提起明府神色有異,可是出了什麼事?”

    沈拓輕嘆:“苟二昨晚死了,阿翎有些轉不來念頭。”

    何棲先是一驚,一息過後卻是松了口氣,只覺這人這般死了再合適不過。沈拓應差在外,她長夜不眠 ,細思之下更是心驚,誰知底下躲了什麼凶獸,埋伏暗處,一嘴血腥,散發著腐臭濁氣。

    何棲道:“該死之人既死了,算得公道。”

    沈拓看著她,一時失了言。他對她從來自慚形穢 ,何棲所知所學,勝他良多,他於她微末之光,不堪匹配 。

    何棲不解:“大郎?”

    沈拓一把將她擁在懷裡:“阿圓,我算不得良人,便是委屈了你,卻也要拘了你在身邊。”

    何棲眨了眨眼,笑起來:“說得什麼傻話,良人不良人,又不是你說了算。”又側臉道:“若哪日我與大郎恩斷義絕,定是大郎做了錯事。”

    沈拓急道:“什麼錯事?阿圓要與我恩斷義絕?”他一急之下,鼻尖都冒了汗。

    何棲拿手帕為他拭去冷汗:“不過說笑……”

    沈拓卻是不信,擒住她的手,道:“阿圓,我是粗笨之人,你不與我分說清楚,我不知錯了哪惹你傷心失望,倒是比鬼還冤。”

    何棲試著掙了掙,沈拓平素早怕傷了她,今日心急松了力道卻是不肯放手。何棲笑道:“譬如瞞了我在外養嬌娘知己,再譬如遇著生死攸關之事,卻不與我言語。”

    沈拓聽了一顆心落回了原處,笑道:“這世間除了阿圓,我哪個也不要,至於生死……我怕死得緊,怎也要與你一同等得發白齒搖,走不動道。”

    何棲輕點了點腮邊,笑道:“卻不好說,你只沒見那些美姬好女,回頭再看我,不過庸脂俗粉,既無趣又討人嫌。”眼見沈拓要發火,提了裙擺躲出了門外,盼睇之間,淺笑盈盈。

    外頭有何秀才在,沈拓不敢胡鬧,琢磨著晚上才好算白天的總賬。理理衣擺,拎了魚肉去縣衙送禮。

    何秀才還道:“此是正禮,雖是賤物,卻是心意。”

    季長隨再沒收過這樣的禮,拎了魚、肉一臉為難,交給廚下食手,回去對季蔚琇道:“都頭娘子看似風光霽月,到底平民小戶。”

    季蔚琇卻是大感興趣,道:“你吩咐廚下,拿上好的金華酒蒸了。”又鋪開紙墨要寫信與季蔚明,“頗有桃源意味,說與阿兄添趣。”

    季長隨道:“郎君也不說都頭拿魚肉換了我的海物干貝。”

    “你來桃溪,倒學得吝嗇起來。”季蔚琇笑道。一時執筆千言,寫了滿滿幾頁紙。

    季長隨偷了幾眼笑道:“世子怕是不得閑看郎君啰嗦 ”

    季蔚琇卻道:“京中近來局勢繁雜,阿兄煩惱憂心,不過是與他說笑,略為解憂。”

    沈拓這邊順當,施翎那邊卻是出了差子。

    李貨郎被打了一頓,臥床不起,外敷內服不知用了多少的藥,只不見好。李家上下急得慌了腳,知是曹二與陳據下的手,又不敢上門算賬。

    李家上下只把氣全賴在齊氏頭上,日日冷嘲熱諷,災星禍水一通亂罵。李貨郎先時還幫著辯解幾句,後來精神不濟,昏昏欲睡,也只得讓齊氏受些委屈 。

    齊氏哪受過這些挫磨,臉都熬得黃了,倒像離水的鮮花,眼見發黃枯萎。大李氏見她塗粉,拍著腿哭開了,道:“自家郎君半只腳進了棺材,你倒還有心情妝扮?怕是要另勾了好的來。唉喲,好一個毒婦。”

    她哭齊氏也哭,道:“李郎是婆母的親子,何苦咒他來?”

    小李氏又憂心忡忡,找齊氏道:“嫂嫂,阿兄傷重,家中銀錢不趁手,嫂嫂貼補些體己,我們一家都念嫂嫂的恩情。”

    李老翁萬事不管,廚房燉給李貨郎的好湯,他還要分去一半。

    施翎送年禮上門,被齊氏扯住袖子,哭訴委屈 ,直把施翎臊得渾身冒煙,奪袖欲走,偏偏齊氏上氣不接下接,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施翎瞪直了眼,立那跟截木頭似的,只恨自己生了得耳聰目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8:53 PM

     第62章
   

    齊氏咣嘰倒了,大李氏等人唬了一跳,小李氏和方山相好,聽了滿耳朵施翎的閑話,知道他不是好言語的脾性, 在原籍幾拳打死了人,一個下大獄的殺胚。

    她生怕施翎要為齊氏出頭,心裡直打鼓,怕將起來抖著手來扶齊氏,口內道:“嫂嫂……嫂嫂 ……為著服侍哥哥,自己倒熬油似得成了枯架子,裡頭躺著一個,你倒了可如何是好?”

    施翎定了定心神,想著到底是哥哥的親娘,不好扔下就走,問道:“不如請個郎中來?”

    李貨郎平白挨一頓老拳,大李氏恨得咬碎了牙,不說沈家,便是與齊氏親近的貓狗都討她的嫌,只東西是好的,趁著兵慌馬亂將熏魚、熏肉拿進去晾在了廚下。

    出來後眼尾風都沒給地上的齊氏,由她軟在地上,心裡還罵:賤婦裝樣子,地涼凍她個對穿心。

    她不識施翎,後生郎君生得俊俏,倒把美貌的女娘都給比了下去,道:“家裡倒了門柱,鍋都揭不開來,哪來銀錢與她請郎中?”

    施翎見這個婆子無禮,又看小李氏戴著一副金耳挖,色衣鮮艷,十指養得水蔥一般,道:“我看貨郎家不似請不起郎中的模樣。”

    大李氏道:“我家大郎被黑心肝的打壞了,也只比死人多出一口氣。我倒想問問,大家也算親戚,何苦下這毒手?”

    小李氏聽她老娘算糊塗賬,忙道:“阿娘與施都頭說這些不相干的做什麼,哥哥在外走動,哪知惹了誰的眼?侄兒與施都頭就算有心為哥哥作主,又上哪拿凶手?”李貨郎說是被曹二打的,口說無憑,大李氏後牙槽一癢,瞪了眼睛,她深信女兒能干,不甘不願把湧到唇邊的話和血吞進了肚子。

    施翎確實不知李貨郎嘗了一頓飽拳,皺眉道:“貨郎挨了打,怎不去報官?你們說話躲躲閃閃,藏著掩著,顯是心中有鬼。”又後退一步,道,“伯母好好暈厥過去,你這個老嫗做人婆母,半點也不見焦急,怕不是什麼良善的。”

    大李氏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來,往地上一坐,拍著地哭道:“唉喲,可是冤死了人。老婆子將將活了一輩子,死了都是喜喪,左鄰右舍哪個不誇和氣,家裡娶了不賢的婦人,成日拿腔拿調,我是連個手指頭不敢動彈她。

    她背後立著灌口二郎,騎得馬,耍得刀,哪個敢得罪她。”

    施翎又退後一步,探頭道:“你休要啰嗦,只先將伯母救醒?”自己卻是背了手,連片衣角都不敢沾。

    小李氏拿指甲去掐齊氏人中,齊氏這次卻不是裝的,連日辛勞又受了一肚子氣,三餐也沒了胃口,跟前又有小囡囡纏著她,再者為了醫治李貨郎,箱子裡又少一截錢財,不免又添焦心。

    如此這般鐵打的人都要受不住,更何況齊氏嬌弱。猛得見了施翎倒似見了沈拓,只拿他當了靠山,指望他能相幫一二,心緒不平竟厥了過去。

    小李氏力小,掐得又不對路,齊氏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只不見醒:“嫂嫂……嫂嫂?”小李氏急了,她原只當齊氏做戲,誰知真倒了。

    大李氏本來爬在地上哭,收了聲,過來翻了桌上針線籮,抽了縫鞋針往齊氏人中一戳,齊氏一抖,醒了過來。

    大李氏又拿袖子揩了她鼻子下的血珠,還心虛偷了眼施翎。道:“可不醒了,哪門子的貴人還要郎中上門。”

    施翎再退一步,被門檻一絆住了腳,伸了脖子看,齊氏果然醒了,被小李氏揉搓了一陣,臉色都比先前紅潤了先,道:“伯母好好將養著,我讓哥哥改日來看你。”

    齊氏掙扎起身,哭道:“侄兒讓大郎千萬來看我,我……我……”

    大李氏小李氏齊齊撇了嘴,小李氏眼看施翎都快退出屋外去,不像會為齊氏撐腰,頓時安心不少,笑著扶了齊氏,道:“嫂嫂,歲節臨近,衙門家中事多忙碌,我們為長不要給他們晚輩添事。”一把將齊氏摁倒在椅中,“嫂嫂也真是,憂心哥哥也不仔細自己的康健,全家老小,可指著哥哥嫂嫂呢。”

    齊氏抬眼,小李氏眉眼含笑,言行親切,入她眼中卻如纏身的惡鬼,只感毛骨悚然,脫身不得。這些人一時好一時歹,一時笑一時罵,不過想喝她的骨血。

    齊氏撫著自己的手腕,幾日不好好合眼,骨頭支棱。

    瞅著施翎道:“大郎要是年前不得空,年後得閑來看看我,我得了幾尺好布,顏色好又結實,做身衣衫與他們兄弟,也量量長短。”

    施翎勉強笑:“伯母掛念,哥哥得知肯定心中高興。”他一根腸子通到底,忍不住又說,“伯母家中事多,衣衫不必做也使得,有嫂嫂呢。”

    齊氏氣得眼角一跳,細聲道:“媳婦的女紅,我打眼看了,不像熟做的,他們兄弟身上連朵像樣的花的都沒有。”

    施翎一揮手道:“我們摸爬打滾的,衣衫結實耐穿便好,不需繡花。”他與何棲親近,於是又辯解 “嫂嫂一天不知多少的事,哪有空繡花,再不得,還有衣匠。”

    小李氏立在一邊,拿手帕沾著唇邊的口脂,免得自己笑出聲來,怪不得方山說施翎是個外細內粗的,燒火棍一要,直通到底。

    齊氏咬著嘴唇,又想哭。

    施翎揖禮告辭,他直歸直,又不笨,小李氏他在蘇富戶家見了時便知不是個好惹的婦人,後來又與方山勾搭成奸,更是心中厭煩 。

    她與齊氏你來我往,明槍暗箭,也不知鹿死誰手。

    施翎邊走邊想:也不知誰對李貨郎對的手,李家亂糟糟的,齊氏又這般形容,此事應該不假。

    他不喜齊氏,見她吃苦只恐她連累沈拓。心道:雖對哥哥不住,這事我自做了主張,不叫他知道。他日若是生事,我再與哥哥負荊請罪。

    施翎打定了主意,歸家後只字不提,何棲還問道:“阿翎怎回來得這麼晚?”

    施翎道:“路上湊了熱鬧,誤了些時辰。”

    何棲也不過隨口一問,擺了箸碗招呼他吃飯。他心裡藏著事,一頓飯吃得心不在蔫,時不時地拿眼看沈拓。

    沈拓只當他為苟二案怏怏不樂,還道:“你嫂嫂說你許久不曾好好吃酒,特為你買的豐泉,隨你敞開肚皮吃個盡興。”

    施翎更覺內疚 ,把頭低得死死的。倒是沈計歪頭看了他一眼,心生疑惑。

    何棲拆著頭發,沈拓坐在她身側看她卸妝,將樁樁件件仔細與她說了。

    “回稟娘子,小的再無隱瞞。”沈拓道,“一字不虛,簽字畫押都可。”

    何棲一梳子砸了過去,末了又嘆息:“這些時日生了這許多的事。” 又垂眸握著沈拓的手,掌心指腹都是硬繭,笑道,“倒要好生請陳大哥兄弟吃酒。”

    沈拓微有忐忑,道:“他們街市無賴閑漢,慣常游手好閑,我只怕他們唐突你。”

    豈知,陳據他們也生怕得罪了何棲,先時沈家亂草橫生,破牆敗瓦,大家一般無二,烏龜看王八,都沒長的尾巴。

    現下沈家樹木有致,門廊齊整,何棲又是秀才家的小娘子,精致斯文,柔聲細氣,從從容容。他們見了,自家先不自在起來,言語都不敢太過高聲。

    何棲抿嘴笑道:“你請了他們來,自在院中吃酒,我不去煩攪你們。”

    沈拓私心也不願何棲多加招待。這些人雖有幾分義氣,卻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其中不乏小人,平常走在街道上,見了略生得好的小娘子或年青婦人,還要偷溜幾眼,私下葷腥不忌,滿嘴的黃腔不堪入耳。

    “年前這些鳥事,著實憋悶,大家熱鬧一場,也松快松快。”沈拓難得露出先時的市井習氣,“既叫了盧大哥,也叫曹家叔伯,索性吃個醉。”

    何棲琢磨片刻,未嘗不可,笑道:“你明日去姑祖母家中,順便把年禮送去,再帶些酒回來,既請了人,不好寒酸。”

    沈拓笑道:“娘子大方得緊。”

    何棲正色道:“摳摳索索的反落了下乘,還不如不請。小家小氣請人十回,不如大方請人一趟。”

    沈拓湊上來偷了個香:“阿圓再有道理不過。”又將人抱在懷裡,“娘子,為夫招供,連個嘉獎也無?”

    何棲吃驚得睜圓了眼:“你不過慣犯,便是招供了,也要板子伺候,倒還想著嘉獎?我再不信明府辦案,這般寬和大方。”

    沈拓笑著將她撲倒在帳中:“那由著娘子處置。”

    他們一個晚上要互算總賬,彼此寸步不讓,你來你往,爭奪不休。

    沈拓隔日晨起心情極佳,滿臉魘足,只穿了短打在院中練了一通拳,又拿水將馬細細洗涮,出門去驢市馬行訂了草料,請人家來搭馬棚。

    到了臨水街要去曹家,卻忘了帶上年禮,正欲反身,便見一行人披麻戴孝進了棺材鋪。

    街邊彩帛鋪鋪主問一個拄棍看熱鬧的腳力:“哪個大戶人家,好大的陣仗。”

    那個腳力一歪嘴:“還能有哪家?苟家的壽老沒了。昨日苟二的屍首從衙門抬回了苟家,他算橫死,不進家門,就停屍在外。他家壽老受驚,後腳跟著沒了。”

    “唉,倒是可惜了一場富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09:35 PM

    第63章
   
    自古生死無常,今日煊煊赫赫一場, 他日凄凄慘慘閉眼。

    生前穿綾著羅、呼奴喚婢,仗著家私把人命當成草芥,性起打死破席一卷往河裡一沉了事。

    苟二身死,桃溪不少人拍死稱快,何秀才之流更是恨不能呼朋喚友對酌相慶。

    沈拓擔心苟家與曹家為難,抬腳跟了過去。曹大也是個精乖的,一看苟家這群人不似善類,支了一個伙計去後院把曹二、曹三都叫了出來,曹二大冬天的敞胸露懷,掌厚的護心毛,抱了胸鐵塔似得立在那。

    等沈拓一踏進門,曹大徹底放下心來,招呼道:“侄兒今日怎麼來了?鋪裡有營生,你自家隨意。”

    沈拓微揖一禮:“家中娘子打發了我來請伯叔們吃酒呢!叔伯先忙眼前之事。”又與曹二一同門神般立在一起。

    曹大自感有了底氣,臉上又擺出了生意人的油滑來,揖禮道:“聽聞苟家壽老駕鶴西去,苟老耋壽,實是有福之人,眾位多多節哀。”

    領頭的這位卻是苟老的嫡孫,皮笑肉不笑道:“曹鋪主好舌條。”又道,“阿翁活得長, 歲老了,有點糊塗,唉!”

    曹大聽他另有所指,哪會去接他的話茬,又道:“不知苟五郎君來鋪中是?”

    苟五譏笑:“曹鋪主莫不是與我說笑,來你棺材鋪裡不買棺材還能買什麼?”

    曹三在旁撓了撓後頸,疑惑:“早些年苟老不是打了一副壽棺?我為尋著好木頭,只差沒把腿給跑細。”

    苟五嘆氣,拿眼斜一邊的苟三,道:“阿翁的心尖沒了,去得突然。活著沒人味,死得沒好臉,殮在外頭連副棺材都沒准備,阿翁不忍,讓了自己的好棺木。”他支著一條腿,又是一嘆,“誰知,晚間阿翁也跟著沒了。”

    苟三忍氣,對曹大道:“以前便得知曹家有副好棺木,木質堅硬,紋理細密,隱有異香,又描金繪彩,全桃溪也尋不出第二副來。”

    曹大兩眼一亮,忙領了人,熱忱道:“苟三郎君好眼光,不是曹某大話,胡吹法螺。這副棺木的木頭卻是三弟無意中得來的,這些年有心再尋卻是不得,可見此間有些機緣。”

    苟三敲了敲棺木,只放那便知木料沉重,倒比苟老先前打的還要好,心下滿意,問道:“曹鋪主,不知要價幾何。”

    曹大伸出三根手指,道:“好棺木難得,尋常人家如何會用它,倒與苟老有緣。”

    苟三還未開口,苟五先叫喚起來,道:“曹老大,你莫要獅子大開口,欺我白事人家,三百紋銀是在訛人不成?”

    曹大略翻了眼皮,道:“誒,開門營生圖個一團和氣,紅白二事乃人生大事,不能輕忽,豈好胡言說笑?這副棺木,三百紋銀還不好尋呢。”

    苟三皺了眉些許為難,沉思片刻對苟五道:“阿弟,族老積福喜壽,不好讓他身後寒酸,不如……”

    曹五用鼻子哼了一哼:“三堂兄,今時不同往日,你還當苟家如先前這般風光?因著你兄長做下這些惡事,連累得全族沒臉,去個斜街都抬不起頭。那些踩高捧低的,不知換了幾幅面孔,哪還認得苟字,橫豎只作不識。”他抬腿,在另一副棺木跟前打了個轉,輕拍了幾下,道,“不如這般,苟二獲罪死囚,哪配享用好棺木,沒得惹了眼。只將這副抬回去與苟二裝了,阿翁的壽棺還與他自己長睡。”

    苟三聽了這話,氣得紅了眼。礙於苟二惡行自家先沒底氣,只得咽氣吞聲道:“阿兄已經殮在棺中,莫非還要將他抬出來?阿兄千般不是,也過了身,再不給他體面,一家骨肉也不必這般糟踐。”

    苟五搭著臉皮:“老樹要倒,哪來得這些進究?論理,苟二該被除族,破席卷了往亂墳野林一扔了事。眼下倒還記名族譜,用著上好的棺木,不像有罪倒像有功。”

    苟三胸膛起伏,怒道:“阿兄是惡人,惡人掙下的銀兩阿弟倒沒少花用,置屋養相好,美酒美食、出門馬轎,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苟五冷笑:“誰個比得苟二,掙得家業,打得死人命。他自是響當當的人物,誰個與他似的打死了二十四條人命,眉毛都不動一下,夜間照舊好睡。他不同尋常,阿翁才百般疼愛,拿他當了心肝,我這個正經的嫡親子孫連個邊角地都站不著。”

    苟三道:“家中兩場白事,阿弟真要這當口與我翻臉算賬?”

    苟五正義凜然:“我雖不濟,卻不曾打殺了什麼人,家中的丫環婆子小廝全是囫圇個,病了傷了,還與他們請郎中哩。

    三堂兄也不必往自家兄長臉上貼金,他發跡實是全族之功,因他得了阿翁的眼,將他推了領頭,你顛倒黑白,倒把功都記他頭上。少了個苟二,苟家還是桃溪有名姓的大戶,多了苟二,怕是要落到泥底去。今後如何還兩知呢。

    同族血親,骨肉相連,弟弟也勸三堂兄一句:眼下身後有余,別大手大腳給霍禍得干淨,不然兩手空空,莫非要帶了姬妾家小去橋頭行乞?”

    苟三兩眼血紅,道:“五弟要待如何?族老的棺木還要不要置買?”

    曹二撓著胸毛聽他們嘰歪半天,早不耐煩了,翁聲翁氣插嘴問道:“就是,棺木還要不要買的?”

    曹大瞪了兄弟一眼,心裡嘆息:可惜了,這副棺木怕是賣不出去了。

    果然苟五道:“未免三堂兄說我薄涼,我仍是那話。阿翁的棺木還與他在地下長眠,苟二另置買一副杉木棺。白事一了,分家另過,三堂兄不願,只管去族中問問,哪家還願與苟二沾連的?”

    苟三長吐一口氣,閉了閉眼,面如死灰,道:“既如此,便依五弟所言。”轉而問曹大,“曹鋪主,這副杉木棺,要價幾何?”

    曹大道:“三貫銅錢。”

    苟五還嫌費錢,很是心痛,苟三低頭解荷囊借勢微拭了下發紅的眼角,只將眉眼裡的狠戾都掩了去。

    曹大收了錢,看了看他們身後,多嘴問道:“苟三郎君身後幾位可是抬棺人?”

    苟三無力點了下頭,揮了揮手,讓他們上前與曹家伙計一起拿粗麻繩綁了棺木,插了竹杠。他本要買好棺,想著料好沉重,特地帶了六個人來,誰知帶了副薄杉棺回去,四個人抬著都打飄。

    苟五如了意,拿手抹了唇上的微須,背著手施施然地綴在後頭出去了。

    曹大送他們出門,嘆道:“唉,倒是一場無常。”

    曹三在內摸摸那副好棺:“當初只當撿個便宜,誰知虧得慌,竟是無人買它。”

    曹二心大,毫不在乎:“賣不出便賣不出,擱在店裡也招喜財,夏日睡在裡面還涼快。”

    沈拓目睹一場荒唐,再厭棄苟二也難免一聲嘆息。

    曹大回轉來道,心有凄凄:“苟家沒了頂柱橫梁,怕是長久不了了。”

    沈拓道:“苟二罪有應得,死上十次都不足惜,苟五面目也是可憎。”

    曹二笑道:“苟家有甚個好鳥,說他們倒費口舌功夫。”又問沈拓,“侄兒侄媳要請吃甚好酒?”

    沈拓笑了:“小侄外出月余,家中全賴叔伯好友看顧,治了一個豬頭,趁著年前得閑,大家一起吃杯薄酒。阿圓能用一根木頭,把豬頭煨得酥爛。”

    曹三喜道:“侄媳竟還有這手藝,可是難得。”嘴快道,“我只知桃溪杳娘煨得好豬頭……”

    曹大瞪他:“快閉嘴快閉嘴,在侄兒面前滿嘴噴糞,說得什麼葷話。”

    曹三自知失言,道:“侄兒莫怪,你三叔父一張惹禍的嘴。”

    曹二急不可耐道:“既有好肉又有好酒,二伯父再不客氣的。”

    曹大無奈搖頭,對沈拓道:“侄兒既來去見見阿娘,她沒少惦念。”

    沈拓心中也頗掛念曹沈氏,與曹家三兄弟又說了幾句話,便去後院看拜見曹家上下女眷。

    曹大兒媳又有了身孕,一家子都聚在曹沈氏那。曹大兒媳在那道:“聽聞東街有個婆子賣秘方,能一舉得男。”她前頭生一雙女兒,心裡發急。

    曹沈氏聽了笑起來:“哪來得黑心婆子哄你的銀錢?休信她,不知拿些什麼土疙瘩與你吃。”

    許氏剝著松仁也道:“藥不好胡吃。”

    說得曹大兒媳紅了臉。大簡氏和小簡氏識趣不吱聲,只說些無關趣話。守門的婆子進來道:“沈家的都頭來見老太太呢。”

    曹沈氏啊呀一聲:“大郎沒良心,這時候才能看我這把老骨頭,看一眼少一眼的。”

    大簡氏道:“婆母康健著呢,歲節將近倒說起不吉的話。”

    曹沈氏凸嘴一咧,笑:“家中賣著棺材,有個甚不吉也衝沒了。”

    沈拓見她硬朗,心中高興,又問起居飲食,曹沈氏笑眯了眼,答道:“姑祖母好著呢,大郎怎不把媳婦一同帶來?是不是嫌了我這個婆子?”

    沈拓笑道:“我卻是順路過來的。改日與娘子再來好好拜見姑祖母。”

    曹沈氏教訓道:“得閑便來,還挑個黃道吉日的。”又說,“你不在家中,你那沒臉的娘又去與你媳婦為難,虧她張得開狗嘴,一嘴的屎味,臭得狠。唉,你家媳婦斯文的人,怕是嚇到了。”

    沈拓不知內裡究竟,微皺了眉,揖禮道:“此事多虧了大伯娘相護。”

    許氏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侄媳為人,我再喜愛不過。”將那日的事與沈拓說了一遍,又道,“一日一日的,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是她自家的主意,還是耳了軟根子,聽了別人的挑撥。”

    沈拓雙眸晦暗,實是煩不勝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0:38 PM

    第64章
   
    沈拓心裡越發遠了齊氏,齊氏卻在李家琢磨著如何重拾母子情,一面照料著李貨郎,一面翻出布料裁衣。

    李貨郎看她辛苦,心疼起來,躺在床上道:“三娘歇歇,得閑再做衣。”

    齊氏道:“我心中歉疚,大郎與小郎,身上就沒我的針線,我對不住他們。

    李貨郎呆了呆,奇怪她怎麼又轉了心腸,躺在床上臉色灰灰的,一時倒生分起來。

    沈拓回家後,又是難堪又是歉疚又有惱怒,對何棲道:“我只知阿娘上門煩擾你,卻不知阿圓受了這些委屈。”

    何棲見他神色難看,沈拓噙一口甜意,笑起來,暫把惱意拋置一邊。羞慚滿面,柔聲道:“不與大郎相干,人之出身父母,皆不能自擇。婆母已經另嫁,一年也少往來,我們只遠著些,逢三節置禮,平素各自安好。”

    沈拓仍是郁悶不喜,何棲撿了一塊石密塞進他嘴裡,哄道:“明日你與叔伯好好吃酒,再不拘你的。”

    沈拓噙一口甜意,笑起來,暫把惱意拋置一邊。

    他們這邊想著明日宴客熱鬧一場。何棲特備各種大料、黃酒、醬糖,將豬頭洗淨焯水下鍋,整晚只拿不煨著。煨得那肉晶透軟糯,彈滑不膩,湯汁濃郁、異香撲鼻。

    到得晚間,沈拓幫何棲看了看灶間的火,正要回屋睡下,便聽院外有人用力扣門,卻是一個小差役,道是苟家打成了一團,明府有令,吩付都頭前去一趟。

    沈拓狠狠吃了一驚,不敢耽擱,何棲取了厚衣給他,蹙眉道:“他們原先橫行無忌,眼下家中遭難,眼看大廈將傾,窮途之人,不知會生什麼事非。大郎一切小心。”

    沈拓拿了橫刀,道:“阿圓放心,我不會衝動行事。”

    何棲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濃夜裡,微嘆一口氣,轉身見何秀才披衣立在廊下。

    上前道:“阿爹,夜深天寒,怎還不安歇?”

    何秀才笑了笑,道:“我聽見動靜,出來看個究竟。”又滿是憐愛地看著何棲,“阿圓,你婚後事出頻繁,大郎又總不在家中,內外操勞,可有累到?”

    何棲扶了他,歪著頭想了想,笑道:“細論起來家中也與往常一般無二,不過因著苟家命案駭人聽聞,大郎和阿翎又在縣衙供差,倒顯得事事與家中相連,令人心煩神擾。”

    “你們夫妻成昏不過數月,卻是聚少離多,總是委屈了你。”何秀才搖頭,“既不曾萬裡覓封侯,又非是商人婦,卻不得常相聚首。”

    何棲道:“他既任了縣裡的都頭,自要擔事分憂,若是憊懶耍滑,阿爹豈能看得中他?”

    何秀才嘆氣復笑:“你與他夫妻,冷暖只自知,阿爹也只是白問一嘴。”

    何棲送了何秀才回屋,道:“阿爹放心,世間無十全之事,眼下便有不如意,也不過微末芥癬,不足掛齒。”

    何秀才釋然微笑:“阿圓過得順心便好,阿爹別無他求。”

    何棲笑:“阿爹早些睡,明日人多,阿爹不慣與他們相處,只與盧叔吃酒談天。”

    何秀才道:“不是阿爹目下無塵,實無話可說。”

    何棲拿刀削了幾枚荸薺果奉與何秀才,道:“阿爹隨心,豈能為些虛禮委屈自己,更何況阿爹居長,他們後生晚輩,何來的失禮之說。”

    何秀才接了果子,他姓何,住了沈家,女兒女婿再體貼,心裡也少不了一絲客居之感。心中也自嘲年老未曾豁達。吃了幾枚果子,甘甜爽口,便問道:“小郎和阿翎那可有落下?”

    “他們不耐煩吃荸薺果,只說沒味,改日我做了荸薺糕與他們吃。”何棲笑道。沈計愛甜,施翎口重,這二人吃歸吃,卻是豬八戒吞人參果,不得其味。

    何秀才哈哈大笑,又問道:“阿翎這幾日總是悶悶不樂,可是遇著了什麼事?”

    何棲也不瞞著,末了又道:“阿翎只當明府清風朗月,身無塵垢,禮賢下士,高潔如玉。驀得知道,明府也使著心計手段,頗受打擊。”

    這倒合了何秀才的脾胃,他本也有幾分迂,幾分天真,眼裡容不下砂子,嘆口氣:“官場糾葛,實是泥潭深水。阿翎整日郁郁的,都不如平日鮮活。”

    何棲出主意到,笑道:“他是顧左不顧右的,阿爹只拉著他叫他寫字,阿翎那筆字,比小郎的更不堪入目。”

    何秀才覺得此言甚妙,又道:“阿翎慧敏,應當學棋。”

    要施翎下棋?也忒得可憐!何棲忙道:“他生性跳突,哪坐得住,不如先令他寫字修身養性。”

    何秀才一想確實有理,道:“也是,因材施材,是該從長計議。”

    何棲長暗舒一口氣,哄得何秀才開懷,又為施翎找著了消遣,心情極佳得回屋等沈拓去了。

    沈拓帶了一班衙役去了苟家,只見火把點得通明,一地紙錢亂飛,苟二靈堂安置在外,被掀了帷帳了,火盆半傾,白色燈籠墜在地上,殘燒殆盡。裝殮苟二的棺材不知被誰推翻在地,屍身露在外面,薄杉棺材不知被誰踹了一腳,破了一個大洞。

    苟家幾房各帶了護院打手,手執木棍兩兩對峙,苟三一身白孝,血糊得滿頭滿有,立在中間,紅著眼嘶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阿兄阿翁屍身未涼,你們倒把他們作踐得牲畜不如。不得好死啊……這便是骨肉,這便是至親,這便一族同門,吸人骨髓還不足夠嗎?”

    幾個苟家人面有羞慚,一人小聲道:“三郎,你與苟二手足情深,只他累罪的惡人,怎好進祖墳?進他進了祖墳,怕會壞了苟家的風水。”

    苟三大笑道:“我阿兄被除族,我要不要也被除族?啊?你們不過想趕了我們這一房,多分點產業,何必裝出憤憤模樣。”

    苟五躲在一個打手後,探身道:“這卻是三郎小人之心,我們何常有這些言語。苟二罪人,怎好與阿翁一同出殯,與阿翁做得道場法會,他還要沾點光去?

    三堂兄,明日也算得吉日,你們一家送了苟二上路,令他入土。再不必多費周折的。”

    苟三越聽越火起,操了火棍便要衝上去打苟五,沈拓忙上前擒住他,又衝著眾人道:“你們一家要鬧要鬥,關起門來與旁人無關,在外明火執仗械鬥,到把桃溪當成自家地盤不成? ”

    苟家見驚動官府,一個留了長須的苟家長輩拄杖 ,微瞟了眼沈拓,開口道:“都頭言重,只是家中些許爭執,區區小事累得都頭走了一趟。”

    沈拓環視了一周:“這可不像些許的爭執,都道苟家祠堂設著審室,拿人的,執刑的,審問的,定罪的,不比縣衙少上什麼,沈某好奇,倒想見識一二。”

    苟家人聽聞紛紛色變,哪敢擔這等罪名,長須老者卻是苟家的老叔公,瞪著沈拓道:“都頭不知從哪聽了別人的胡言,亂按罪名。家中便是開著祠堂,也不過教訓教訓不孝子孫。大家大族,哪家沒有個祖訓族規,都頭家中人少,才沒這些陳規舊矩。”

    沈拓哪理會他色厲內荏的作派,道:“不比苟家大家規矩,只是你們訓也好鬥也罷,打殘打殺了人命,擾得四鄰不安,便是官府之事。”

    苟五露顆頭出來,道:“沈都頭,你手裡擒的這個就是禍頭,他為他兄長不平,喊打喊殺的,你審審他,他與苟二一母同胞,指不定也有些陰私勾當。”

    苟三目眥欲裂,暴起來道:“既安了這等罪名給我,我不做出惡行,豈不是白費了名頭?”

    沈拓拿住他兩只手,將他往幾個差役那一推,不叫生事,對苟五道:“苟五郎心有疑竇,大義滅親,不如來縣衙報官。明府接了案,自會安排查證。”

    苟五打個哈哈,道:“一時被苟三嚇得,神魂飄蕩,胡言幾句胡言幾句。”

    沈拓心裡鄙薄 ,橫刀在手:“沈某不插手苟家家事,只是,若在外這般打鬥,我卻要擔著干系,好言說盡你們只是不聽,少不得要請諸位去牢中住上幾宿。”

    苟三原本被拿住動彈不得,他本來惡行惡狀,恨不得與苟家諸人拼命,這時忽然出聲道:“都頭既來,不如主個公道,做個見證。苟家全族俱在,樹枯葉落,各歸各家,不如今晚分個干淨。”

    掙脫了差役 ,直問道苟叔公臉上:“阿翁離世,叔公為長。阿兄離族,不知我苟灃還做不做得苟家子孫?”

    若依苟五等人,自是巴不得將苟二這一房都從族中剔除,只這話卻不好明言。苟叔公與苟五互換了一個眼神,撫著長須,長嘆道:“三郎,二郎所犯之罪非同小可,並非族中容不下他,只他實是惡貫滿盈,告先祖也罷,祭亡靈也罷,實是罪無可恕。他應得一報啊……”

    苟三笑起來:“叔公,三郎我應了,您老取了族譜勾了我阿兄名姓,也不進祖墳,也不辦法會,我另尋墳地葬了他。”

    苟叔公氣息微滯,道:“三郎懂事明理,早該如此。唉,你早轉了性子,何苦今晚鬧上一場,倒累得沈都頭不得好睡。”

    沈拓涼涼道:“既有差使份內之事,苟叔公不必掛懷。”

    苟三陰惻惻一笑,向沈拓微揖一禮:“勞都頭入內小坐,作個旁證。”他全身狼狽,有如困獸猶鬥,只雙眸亮如寒星,對著沈拓微露祈求之意。

    沈拓對著他,喉結滑動,苟二是他所厭,他恨不能將他曝屍荒野。苟三卻非惡人,眼下窮途掙扎 ,末路求活,他卻不能視而不見,片刻後拱手:“苟三郎君既然相托,沈某應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0:52 PM

    第65章
   
    苟家的發跡全賴兩個人,一個便是苟老-苟初。這, 另一個則是苟二。

    苟老這一輩兄弟三人,家中不算精窮,也不算富裕,不過堪堪度日。苟初年輕時時常混跡街頭,與一幫閑幫混在一起吃酒尋釁,訛詐些酒肉衣食。他膽大心細又擅鑽營,沒多久便成了閑幫的領頭,一干人都依著他的眼色行事。

    也是苟家的機緣,一日苟初又與一眾狐朋狗友吃酒取樂,吃得兩眼迷瞪,小腹鼓漲全是黃湯,便揣了衣擺去如廁。出來時見地上有一人青皮包袱,入手沉甸甸的,解開一看,裡面竟是幾個雪白銀錠。

    苟初四顧無人,抱了包袱,又尋了借口遁回了家中。

    他生平未見如此多的白銀,頓起貪昧之心,想著左右無人看見,實是上天見他貧困與他的橫財。轉側間又想:失主不知什麼情形,若是全家的家當,豈不害人敗家?

    他一夜胡思亂想不曾好睡,昏昏漲漲立在門口醒神,他那幾個酒友不忿他昨日離桌,幾人一伙一擁而上裹挾人罰酒。

    苟初自知理虧,甘願領罰,又吃得半醉。見臨座一個老漢坐那吃著愁酒,他們這些人無事尚要尋些事端,何況此是神思恍惚。

    苟初本就好管閑事,又被吹捧了一幾句,自封了義士好漢,要與那老漢分憂解愁。

    無巧不成書,這老漢正是失主。他失了銀,心中焦躁,又被這一群無賴醉漢纏上,實是煩不勝煩,欲待要走,被苟初扯了袖子要他說清道明,為他做主。

    老漢無奈,只將自己失銀的事說了,道:“我本要去汾州買貨,誰知丟了本錢,也家中無法交待。”

    苟初醉得迷了,哈哈大笑,拍了胸脯道:“別個還幾分為難,這一件卻是包攬在我身上。”

    老漢也吃了驚,半信半疑,將自己包袱顏色,內有什麼事物仔細說了一遍,誰知苟初離了酒肆真個拎了他的包袱裡,裡面銀錢一文不少。

    老漢只道市井藏龍臥虎,將苟初認作行止放誕的高義人士,一時千恩萬謝,視他為恩人。

    苟初酒醒後,憶起自己竟將白銀還給了失主,後悔不迭,心痛難舍,直扇自己的耳光,惡念一生恨不能去搶了回來。

    倒是失主心懷感激,打聽尋問上門道:“恩人酒醉離座,老漢不曾好生酬謝。”遂取了一個銀錠給苟初以作答謝。

    苟初心念電轉,一瞬間衡量得失,正所謂打蛇打死,救人救活,既擔了美名,不如砸實了,因此端整了面容,揖禮道:“老翁多禮,這銀兩苟某卻不能收,苟某雖是市井小人,卻不是貪圖鼠輩,不然何必還了包袱與老翁,一早昧下,更加便宜。”

    一席話說得老漢汗顏不憶,羞慚輕看了苟初,又見他身偉端正,心中更加喜愛,便問年歲婚配。

    苟初按捺了激動,大腿抖擻,暗道:莫非真是我苟老二的機緣?面上微露羞意,道家貧無人說媒,至今尚未成家。

    那老漢姓施,宜州人士,家中經營著幾家商鋪,家資頗豐,只膝下荒涼,不惑之年才得一女,愛若珍寶。他有心招婿,相看良久都不曾遇著可心郎君,一來二去,倒把女兒蹉跎耽誤了。

    施娘子見女兒一日大似一日,心中焦急,只把施老翁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施小娘子倒是不急,反勸施娘子,道:將就配個癩漢,他日依舊和離歸家,還費周折。

    氣得施娘子捶了女兒一通。

    施老翁汾州一行領了個後生郎君回來,施娘子立知其意。聽施老翁說了還銀之事,這苟初家中雖清貧,人品卻可靠,兼之周正魁梧,施娘子心中頗為滿意。

    說與施小娘子,施小娘子沒有立即應下,只道:“日久方見人心。”又說,“阿爹本就有心領他家來做事,與他一份活計,只不把話說明,暗地考量,實是可靠之人再定婚嫁之事。”

    施娘子笑誇,還是女兒周全。

    只可嘆施家再小心,也防不了有心的鬼。

    施小娘子機敏,苟二更是個刁鑽的,先前施老翁漏了畫風,他肚裡九曲十八彎的心腸,聽其音知其意。

    到了施家,施家只許他活計,婚配之事卻不再提及。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早猜踱開了:莫非施家嫌我窮困,起了反悔之心?世人自來擇高不肯就低的,我一無手藝二無家業,哪能入他們的富貴眼。

    等喝了一盞涼茶,一擊掌:著啊,卻是我想差了。施家二老近半百才得一女,必然如珠似寶,百般疼愛。就算有心擇我為婿,必定也要考察我一番,觀我究竟是何等樣人。我若是露出一絲痕跡,他們必定揭過此節,婚配之事,只當不曾有意。

    到嘴的肥肉,哪是讓它飛走之理?

    苟初想通此節,抹去額間冷汗。他見了施家富貴,哪肯拔腳出去?對施家的小娘子志在必得。

    苟初料准了施家行事,裝著不知,只擺出謙遜勤快模樣,對施家二老恭謹有加,對施家小娘子又作避嫌之態,日日隨著施翁鞍前馬後,忙進忙出。

    他本就擅交道經營,有了施老提點照料,更是如魚得水。

    苟二也是人物,他在施家眼皮子底下行事,竟是不露半點馬腳。

    施小娘子尚有幾分猶疑,施老與施娘子卻是百般願意,拿話勸女兒,還道:苟二郎有德行,算得正人君子。倒是你小人之心,枉自猜疑了。

    施小娘子嘆氣,道:我觀他行事,實是太周到了些。我日常閑了無事,看花看樹看鳥,看桌椅案幾,總有不盡之處。物是如此,想來人也如此,有些缺憾不足才是正理。

    施娘子笑道:別家只嫌不好,你倒嫌人太好。

    施小娘子嘆:許真是女兒杞人憂天。

    她一點頭,施老施娘子老懷大慰,只當為女兒擇得佳婿。苟初暗地也是長出口氣,長年累月裝模作樣,實是身心俱疲。

    苟初娶了施小娘子,先時夫妻也頗為恩愛。只是,中山之狼,豈有不露尾巴獠牙的。

    苟初做了施家女婿,施老歲老,大感力不從心,將家中產業盡數交托給苟初打理,自己與老妻過起了養花逗鳥的富家翁日子。

    苟初先時還繃著性子,一點點蠶食,到了後頭開始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將施家產業占為己有。

    施小娘子驚覺質問。

    苟初笑道:娘子多慮,不過左手過右手,都是自家的口袋,又有何區別?

    施小娘子激怒之下,暈厥過去,醒後見苟初守在身邊作深情款款之態,苦笑:阿娘阿爹甫見你便有心擇你為婿,只我生怕你心中藏奸,不肯輕易應下,要二老暗地看你品行。

    苟初志得意滿:這些我一早便知,娘子的謀算卻是落了空。

    施家家產盡數易主,施老翁怒極去世,不多時施娘子隨夫西歸,臨死前只拉了施小娘子的手,只顛來倒去道:阿娘誤你,阿娘誤你,狼子……狼子……

    施小娘子送別父母,避入佛堂,成日吃齋念佛,便如枯木死灰一般。

    施小娘子與苟初育有二子一女,老大自小與外翁家親厚,不屑父親行事,又心疼母親。苟初直罵此子不孝,老二倒是與父親相親,疏遠母親,苟初又不喜,罵他冷血涼薄。

    他不喜二子,待長孫卻是極好。誇他聰敏機智,行事大方,又知冷熱待人親厚,抱在懷裡放在膝上悉心教導。

    偏偏此子無福,養到十三歲,一場風寒湯藥無效,早早夭折。

    苟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再看剩下幾個嫡孫,各個不盡如意。倒是自家兄長的嫡孫苟末很有幾分機靈,想著兄長已去,侄子軟弱無能如同婦人,這個侄孫卻討人喜歡。

    這一老一少投了緣。

    老的只將小的當自己嫡孫相待,小的也只當他是自家祖翁。

    待到苟末長成,孫輩之中出類拔翠,將族中事務交與他,行事舉止更肖苟初,無不處理得妥貼周到。

    苟初滿意,又見族中無人望其項背,直把苟末當孫輩中執牛耳者。

    苟末也確有過人之處,苟家在他經營之下蒸蒸日上,更上一層樓,他又有長計,為族中置下田地恆產,又送族中子弟讀書認字,道為商無權相護到底艱難,一年年不知要費多少銀錢經營人脈,族中子弟凡是於仕一道有心,皆可領了書紙筆墨資費念書。

    苟初退居幕後,苟末台前執掌,除開苟五幾人略有不滿,其余族人無有不服,日日吹捧巴結,只圖一場安逸的富貴。

    從來宴無長宴,月無長圓,花不常開。

    苟末殺人案發,苟家這艘順風船就此擱淺,苟初一倒,更是雪上加霜。苟家人心惶惶,只求各自前程,哪管往日種種。

    當初捧了苟末的臭腳聞得親香,今時就恨不得將他踩到泥底百般遭踐,也不管高樓是誰起,高台何人搭。

    苟五幾人連帶苟老也怨恨上了,放著自己這些個嫡親的子孫不親,偏要抬舉侄親,如何?卻是這麼一個討債的鬼,怕不是前世的舊帳。

    思來想去,苟家已成泥潭,只有銀錢可靠,分家才是上策。

    銀之一物,自來只有嫌少,未見嫌多的。

    苟五便道苟家皆因苟末才有這一遭的劫難,他又做下惡事,合該被除族,便是他這一房都是禍首,哪來得臉面坐下分產?

    苟家族人深以為然,紛紛附和到底還有要些臉面的道:這……從來犯上忤逆才論誅連。

    苟五一咽,復又道:三堂兄認得苟二,哪認得我們呢。他們一條腸子爬出的骨肉兄弟,情份不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1:00 PM

    第66章
   
    苟二屍橫於外,苟老陳屍靈堂,孝子賢孫濟濟一堂,哀嚎痛哭不絕於耳,只不知是為長哭,還是為己而傷。

    沈拓大馬金刀在一側坐了,又令差役守了門口。苟叔公見了,道:“都頭這是何意?”

    沈拓道:“苟家既要議事,想必也不願有人上門相擾。”

    苟叔公氣得胡子直抖,這大半夜的,吊唁都在不在此時上門,有個屁的人上門打擾,黑著臉在首位坐了,暗傷虎落平陽:自家在桃溪赫赫有名,官府中人都敬著幾分,現在一個小小的巡街都頭,劣跡斑斑的惡徒也欺上門來。

    苟三也不入座,他兩重孝在身,立在正中,同族之人盡相避之,苟三也不在意,面露譏笑。

    苟叔公長嘆一氣,道:“三郎悲傷激憤,難免失了分寸,苟家如今一團亂麻,最是同心同氣之時。你現在鬧得這般難看,只讓外人看了笑話。”

    外人沈拓老神在在,充耳不聞。他對苟家之事只聽盧繼大略說過,知之不詳,在曹家棺材鋪目睹苟五咄咄逼人,也只當他們惡犬互咬,並不十分關心。今夜卻明白了幾分苟五等人的計算,明白之後愈加不齒。

    苟三又是哈哈一笑,撂了一掛紙錢在火盆裡,火舌怒舔,映得人臉明明昧昧,有如鬼魅。他道:“從來惡鬼只在身後,而,最惡的鬼又惡不過身邊的人。叔祖也不必惺惺作態,那層臉皮糊也糊不住,不如揭開來,大家明白。

    苟五,五堂弟,你的那些如意算盤,不過激我性起,好有由頭將我一房除族。我阿兄獲罪之人,所犯之罪身死難消,你們要他離族,我應了,左右阿兄沒有子嗣,又無拖連……”苟三似是想起什麼,看著一身麻衣素黃著臉的苟二娘子,“不知嫂嫂是何打算?阿兄既離了族,你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從來嫁狗隨狗嫁雞隨雞,嫂嫂何去何從?”

    苟二娘子低首躲在人堆裡,聽得苟三相問,半晌才啞聲道:“叔叔不必為我煩憂,我自有去處。”

    苟三卻不肯就此罷休,仍問:“嫂嫂可要歸家?”他笑,“嫂嫂家中不睦,舅家的娘子又凶悍,怕是不好立身。”

    沈拓聽他逼問苟二娘子,不由皺起眉,將目光投向這個亦有惡名的婦人。

    苟二娘子無法,道:“我欲為苟二守節,並不還家。”

    沈拓更是皺緊了眉,觀苟二娘子行事神色,絕不似與苟二鰈蝶情深立志守節的模樣。

    苟三嘆道:“嫂嫂高義貞節,只是,阿兄除族又無銀錢,又無宅院,嫂嫂如何過活?”

    苟二娘子不耐煩起來,道:“叔叔為何逼問不休?我為長嫂,你為幼叔,如何顛倒倫次將我當犯人來審?”

    苟三笑:“嫂嫂切莫動怒,不過為嫂嫂憂心犯愁。”復又追問,“還忘嫂嫂告知一二,你是阿兄的未亡人,便是為著阿兄,對嫂嫂萬事不問未免涼薄。”

    苟二娘子略抬了抬頭,又垂下:“我自有陪嫁,帶了丫環使女關起門來也可勉強度日。”

    “原來如此。”苟三點頭,不再問苟二娘子,問起苟五來,“五堂弟以為如何?”

    苟五伸指劃過自己的鼻子,道:“苟二罪大惡極,卻不與婦人相干,家中也不是小氣的,怎會與她為難?”

    苟二娘子飛快地掃了眼苟五,嘴角彎出一個細不可察的笑意。這二人有私情,沈拓看得分明,心裡又添幾分厭惡,這苟家一眾,就沒好的嘴臉。

    苟三笑呤呤的:“全賴五堂弟照顧嫂嫂了。”

    苟家族人聽這話不像樣子,紛紛指責苟三胡言亂語。苟三從善如流,又不乏遺憾問道:“都頭,先秦之時拿了私通的奸夫淫婦盡可打死,不知是真是假?”

    沈拓看他,道:“我知曉不詳,似有此律,本朝卻無此等說法,你隨意打死人,仍舊治你的罪。”

    苟三微嘆:“可惜了。”

    苟二娘子駭得臉都白了,驚懼之下退了一步,拿帕子的手直打哆嗦;苟五亦是面露驚慌,只他男人家不似苟二娘子膽小,微哼一聲,道:“三堂兄,你與苟二不愧手足,都是一樣的心腸。你兄長性起,便要打殺人取樂,你心中不忿,便要污人清白置人於死地?”

    苟二娘子嗚嗚哭了,只道活不下去。

    苟三吃驚:“我不過一時想起此節,又逢都頭在,隨口一問。嫂嫂與五堂弟誤會了,苟三在此賠罪。”

    苟叔公越聽越不像話,又見沈拓在旁抱了胸,似是來了興趣,要把苟家的陰私探個一清二楚。苟三又狀若瘋狂、六親不認,誰知還要抖摟出什麼來。

    落下老淚道:“一家骨肉,倒走得這麼地步。分了吧,分了吧,樹大枝多,難免蟲咬葉枯,獨門別過指不定還有幾分路。”

    苟三道:“阿翁身去,叔公居長,自由叔公主了全局。”

    苟叔公微拈了下手指,瞟一眼沈拓,出聲道:“都頭,苟家分產離宗之事,不知可否回避一二。”

    沈拓坐得穩當,道:“你們分產,交割商鋪田地,即便族中相商議定,仍舊要報衙門落契。”

    苟三在旁拍手:“正是如此,叔公多慮了。”

    苟叔公又道:“分產實是一等一的大事,哪能如此倉促。不如等白事事了,再行相商?”

    苟三笑:“怎會倉促?族中連起契人都請了來,顯然萬事俱備。”

    苟叔公瞪了眼苟五,怪他急功近利,行事粗忽,周事未定他倒是連立契人都請好了。再者,他又疑心苟五買通了立契人要在文契上動手腳。

    苟家請的立契人卻是個不第的舉人,三年又三年,春闈總是不中,到如今胡子一把,仍是個窮措大。介日坐在桃溪岸邊樹下,揣了壺素酒,兜了兜青豆,怨天怨地怨父母,恨日恨月恨妻兒,又愛占人便宜,正是那種我子為你婿,你女伴我眠的人物。

    沈拓看他揣了手,聳著肩,又踱著方步進來,起身似笑非笑揖一禮:“原來蘇秀才公是苟家請的立契人?”

    蘇秀才搭著的眼皮一跳,勉強受了一禮:“都頭原是見證人?”

    “承讓。”

    蘇秀才唉聲坐下,想扯幾句酸話,到底不敢。沈家因齊氏作風不良,惹人閑話,蘇秀才更是百般唾棄。沈計入私塾念書,蘇秀才還特地跑去言道:此子家風不良,有污讀書人體面,非是我道中人。

    好在私塾先生明義,非但收了沈計還諷刺了蘇秀才一句:背後道人長短豈是君子所為?

    沈拓那時年少,最是凶蠻不過,得知後氣憤不已,糾結了人手上門堵了蘇秀才嚇了他一頓。蘇秀才只在那罵:市井奴,狗鼠輩,早晚做了賊配軍。

    沈拓沒做成賊配軍,倒做了巡街都頭,又得明府信賴很有幾分威風。

    蘇秀才見了又氣又怕,酸意浸滿腑肺,只疑惑:這樣的殺才潑皮,竟也有抖起的一天,可見天道不公,只誤良材。

    蘇秀才垂頭喪氣鋪開了筆墨,苟叔公無奈,又見族中各人忐忑者有之、期盼者有之、計算者有之、可惜者有之,便是自家也琢磨著能分得多少恆產金銀。

    苟三自知他們人多勢眾,自家又有兄長為惡在先,也不求公道,只道:“叔公總不至於短了侄孫。”

    苟叔公嘆道:“有條規舊例,實算起來,你我兩房都不過依附著二房過活罷了。”

    苟三聽了,一時也有了幾分茫然,鮮花著錦時三房親如一家,恨不得一條帶上捆了;佛頭著糞立時撇散干淨,又論親分近疏。

    沈拓在旁如看一出牽絲傀儡戲,只感荒誕堵心。靈堂內棺木孤置,棺內苟老面色仍鮮,白幡紙扎滿屋,白燭燈籠高照,只靈前沒了半個哭靈的人。

    這些人心裡何嘗有半點的骨肉親情,你好我好之時,大家才是親戚;你既有難,合該識趣遠離。

    苟家分產苟三終究吃了虧,苟三拿了契紙,略看了看,簽了字畫了押,又笑:“果然早已議定。”

    苟叔公聽他說破讓自己失了顏面,忍不住教訓道:“三郎他日行事切忌避人鋒芒,萬事留些余地方是長久之計。”

    沈拓不由冷笑,真是無恥之極。

    苟五這一房得了大頭,心底猶嫌不足。他們原本議了二選,上策自是要將大房除族,半文銀錢也不與他們,誰知計算一場,還是落空。

    沈拓見他們事了,道:“苟家做事雷厲風行,確有過人這處。”

    苟叔公老臉微紅,強自閉目裝出傷感之意,道:“累了沈都頭一晚,既是三郎相請,也由三郎相送。”

    苟三應下,直將沈拓送到院宅外,長揖一禮道:“苟三謝都頭援手。”

    沈拓並不願與他過多交談,只道:“苟三郎君多禮,不過趕上了這一趟,你們打鬥鬧事出了人命官司,我逃不脫干系。”

    苟三搖頭:“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都頭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活命的恩情。我知都頭是義士,我阿兄惡行累累,都頭想必心有唾棄。我並非為我阿兄鳴冤,阿兄便是入了陰司地府,償還的也是那些個亡魂。阿兄是惡人,他滿手血腥,只未曾對不住苟家。”

    又道:“都頭不願承我的恩情,我卻要為都頭指一條道。”

    沈拓立住了腳,問道:“苟三郎君何意?”

    苟三道:“蝦有蝦道,我所長也不過經營之道。都頭為明府做事,眼下深受信賴,明府任滿之後,新任縣令未必依舊看重都頭。都頭又有家累,他日開花結果,少不了各種的拋費。”

    沈拓不為所動,道:“男子漢大丈夫,自不會讓妻兒咽糠吃菜。”

    “都頭自然有為,不似那些懶漢惡棍。”苟三道,“只是如能錦上添花,豈不更好?明府是個大志氣的,少不得要開河通渠,到時水通瀾江,直至宜州。都頭不如買條小舟,往來宜州桃溪之間,販售些香料絲帛,家中也多一樣出息。”

    沈拓聽後謝過苟三,他於此道不精,記在心裡,想著回去後說與何棲,二人共同商議一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1:08 PM

    第67章
   
    何棲久侯沈拓不歸,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沈拓輕手輕腳掩了門,除去滿身寒意的外衫,又在火盆上烤燙了手,這才攔腰抱起何棲,掀開床帳輕輕將她放下。

    何棲驚醒過來:“大郎?”

    沈拓柔聲道:“再不要等我晚歸。”

    何棲抬手掩了一個哈欠,睡意未消,道:“並不是有意,心裡存了事,一時睡不著,略坐了坐,誰知倒睡著了。”又拉了沈拓的衣袖,探身移了燈盞細看,“苟家鬥毆,可有傷著你?”

    沈拓隨她查看,道:“他們紙糊的燈籠,卻不在我眼中。”

    何棲嗤笑:“好厚的臉皮,亂拳還能打死老師傅呢。”

    沈拓笑起來:“亂拳不假,老師傅不真,我老不老莫非你不知?”

    何棲聽他不正經,雖羞又笑, 擰他腰間的皮肉,道:“郎君自是龍精虎壯。”

    沈拓抱著她躺下,觸到她指尖微涼,拉了揣進懷中:“阿圓,我們積攢點銀兩買艘船只如何?”

    何棲本將臉貼著他的胸膛聽他強健的心跳,聽得問話一怔,立問道:“明府要開渠通河?”

    沈拓更是吃驚:“阿圓也覺得此事可行?”

    何棲直起腰跪坐在他身邊,沈拓生怕她受凍,忙拿棉被將她圍在裡面。何棲擁著軟被,微抬起臉好奇道:“大郎為何提起買船之事?”

    沈拓忍不住伸手將何棲連人帶被抱個滿懷,道:“苟家連夜分產,苟三央我做了見證人,臨行贈言:買艘小舟來往宜州,賺些家用。”

    何棲下意識輕咬了朱唇:“明府開渠之事有幾分准?”不等沈拓回答,又自語道,“開渠架橋總要從民間籌資,桃溪藏富,所得也不過杯水車薪,明府行事不似酷吏,想來也不會做那些橫征暴斂之事,因此,他必要與富商大戶征銀。苟家已倒,明府威望空前,牛朱兩家兔死狐悲之際,自不敢別生苗頭與明府為難。再者,為名聲計,他們也願修橋鋪路,結個善緣。

    再者那些善經營遠識的之人,水通瀾江於他們如虎添翼、添錦上花,豈會不肯?”

    何棲一拍手,笑道:“如此說來,這事沒個十成十,也有七八九成。”

    沈拓看她雙眸晶亮,兩頰生暈,顯然樂見其事,心中愛憐倍增:“阿圓好生聰敏,什麼都知道。”

    何棲咕嘰笑出聲來:“平日家中得閑,胡思亂想,不過白猜一回,是不是也沒個分曉。”

    沈拓道:“是與不是,明年便知。”輕撫了何棲的秀發,“阿圓可有計劃?”

    何棲見他問,便道:“我們夫妻一體,大郎既問,我便答。”又俏生生看沈拓一眼,“縱然我說得不對,大郎也不許笑話於我。

    都道事有三乘,上乘、中乘、下乘,我想著家道經營不外如是。

    下乘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既得溫飽,便不管明日米甕空,心中又沒半點的成算,勉勉強強、將就應付,一時寬裕了就可盡花用,囊中空空便勒腰縮腹。

    中乘自是數米而炊,開門七事樣樣算計,惜衣才有衣,惜食才有食,積少成多,應付的也不過不時之需。若是遇了頂頭風,翻船擱淺,只怕所聚不多,入不敷出。

    上乘自是開源,不說積財聚谷,以蠟代薪,只說日有進益,細水長流,遇事不至於左支右絀,窮於應對。”

    何棲話既出口,干脆說透:“大郎蒙明府看中,這才屢屢委以厚任,今歲所得頗豐,賺取的也是賣命錢。明府離任後,繼任縣令雖不至於下了大郎的差使,未必得他青眼。既是官,自然有清有濁,他若是個污吏,即便仍用大郎,以大郎心性怕也不屑看人眉睫。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婚喪嫁娶,建屋置宅,小郎一樁,阿翎一件,我阿爹……”何棲不願提及這晦氣之事,因此止了話,道,“小郎念書,私塾不過開蒙,阿爹每嘆小郎聰慧只不得名師教導,我們總要思量一二。學有所得,秋春二試,山林出息未必能夠支應,量體裁衣還需放寬一寸呢。”

    沈拓聽罷,半晌才道:“阿圓說得句句在理。既如此,我們節省些,先湊些資費。”

    何棲笑道:“我們也不買漕船,先置蓬舟,雖不利遠行,但桃溪與宜州卻近,往返便利,再者我們也無本錢做大宗的買賣。大郎來年得空,不如再去宜州一趟,看集市商鋪買賣,再作詳計。”

    沈拓擁她躺下,笑:“阿圓一起去,我是個粗心的,又是沒頭的蒼蠅,阿圓同去指點。”

    何棲愣了愣,又翻身坐起:“可真?”又猶疑,“怕是阿爹不放心。”

    沈拓笑道:“岳父那由我分說。”想想又有點發怵,道,“或尋個借口由頭,先哄岳父答應下來。”

    何棲笑倒在沈拓身上:“你自詡下山的虎,倒怕起我阿爹來。”

    沈拓嘆道:“岳父清瘦文弱,也不是有威嚴的模樣,偏偏他一皺眉,我心裡便惴惴不安。”

    何棲道:“阿爹從來都只說你好話。”

    沈拓笑:“就怕岳父既說我好話,又後悔嫁錯了女兒。”

    何棲取笑:“阿爹知道後怕又要自嘲:空有泰山之威,卻無泰山之力。”

    沈拓一時不解,只看她眼裡滿是促狹之意,道:“阿圓又說些俏皮話。”然後板起臉,“我仔細想了想阿圓剛才的話,樣樣不差,只算錯了一點。”

    何棲見他神色凝重,收起笑鬧之舉,翻來覆去想了想,不得其解,問道:“你只說哪裡疏忽了?倒賣起關子來。”

    沈拓正色莊容,不苟言笑,道:“小郎念書、阿翎娶親,我問你,可有為我們兒女籌謀?”

    何棲還道他要說出什麼來,又氣又笑,一抬下巴:“都頭拿我取笑,又不怕泰山了?”

    沈拓笑起來:“泰山大人之心必然與我相同。”又伸手呵癢逼問,“娘子,你只說願不願生小郎君小娘子?”

    何棲笑成一團,討饒道:“生……生,郎君說要如何便如何。”她又躲又逃,發絲凌亂,唇角微翹,眉染笑意,尋隙攏了攏微汗的頭發,挑眉道,“豈是一人可成之事?”

    沈拓血氣方剛,哪容這樣挑釁,笑:“放心,兩人之事,再不會讓娘子一人力擔。”

    窗外朔風過枯枝,屋內春意滿繡帳。

    沈拓本就晚歸,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話,繼而纏綿親密,躺下沒多久便聽雞鳴犬吠之聲。

    好在家中有個阿娣,早早蒸了餅,做了米粥,配了一碟豆鼓,一碟糖蒜。她閑不住,又不敢打擾何棲沈拓,撿了掃帚“唰唰”掃起院子來。

    何棲梳洗好,見何秀才坐在廊下隱有笑意,微紅了臉,暗忖:家中無姑翁長輩,阿爹又不講究這些,的確是隨心,細算得失倒是眼下更合心意。

    “阿爹可用過早飯?”何棲問道。

    何秀才笑得意味深長,回道:“不曾用過中飯。”

    何棲原本還撐得住,這下整個人成了落湯蟹,嗔怪一句:“阿爹也來取笑。”胡亂尋個借口匆匆走了。

    沈拓看她害羞避走,頗為心疼,對何秀才道:“阿爹,阿圓面薄,何苦拿她打趣。”

    何秀才對著女兒和顏悅色,對著女婿沒了好臉色,斥道:“日上三竿仍舊高臥,有失分寸。後生晚輩應當勤勉,縱不苦讀,亦可常練,切莫好逸惡勞。”越說越心塞,他好好的閨女生生被這小子帶累壞了。

    施翎立在何秀才身後只管悶笑,接著沈拓眼風,掉轉臉只當沒見。

    沈拓被訓得灰頭土臉,再也不敢為何棲張聲,灰溜溜避去廚下,與何棲大眼瞪小眼,互相取笑。

    他們今日宴客,只在院中備了桌案酒食,曹大等人申時才陸續而至,拎了些酒食干果。陳據和那些市井之徒商議,他們不好空手上產,手上也沒多余的銀錢,不如湊了分子,全拎了一壇素酒。

    其中一人笑道:“我是沒皮的,只怕失了陳哥哥的臉面。”

    陳據道:“哥哥又不是別個生狗眼的,你們只管放寬心。”

    另一人道:“今日路過苟家,一屋子素白。苟二原本停屍在外,不知為何拆了靈堂,唉!當日苟二出門,前呼後擁好不威風,他一死,那些個生死兄弟也不知有半個上門的沒。”

    盧繼與他們是一道來的,插嘴道:“苟二一條臭氣熏天的腐魚,隔了三丈還染得腥味,他們不來也算情有可原。”又說,“苟二那些不過是貼著他得些殘羹的依附小人。當年苟老未發跡時,身邊聚得的才是生死兄弟。”

    陳據雖小道靈通,這些積年往事倒不曾細究,因此追問道:“盧大哥,那苟老那些兄弟知交呢?苟家來往,未見破戶貧門。”

    盧繼笑,拿手拍拍陳據的胸膛:“既是生死兄弟,自然是我生你死,莫非還與你同富貴?我著綾羅,你無完衣,與你往來,豈不失我的體面?”

    陳據一愣,氣道:“盧大哥盡說頑話。”

    煨得透爛的豬頭,炙烤噴香的燒骨禿,蒸得細嫩活魚,拼盤腊肉,再兼各色小菜:香菌、筍干、醋姜。

    何棲只出來略見了一見,叉了個福禮,避入室內與阿娣一同忙碌廚下活計,並不在前頭待客。即便如此,這些個閑幫也是各個大贊“都頭好福氣”“都頭娶得嬌娘”“都頭幾世修得善果”。

    沈拓笑:“請你們自是吃酒,卻不是嚼舌根的,再多言,自己領了罰。”

    曹二只將一壇往桌上一頓道,護道:“你們幾個潑才,吃酒便吃酒,再拿我侄媳說嘴,我曹二第一個便不干休。”

    陳據幾人連忙討饒,紛紛起身倒酒認罰。

    曹大曹三盧繼與何秀才坐了一桌,幾人吃得斯文,陳據過來敬酒,一碗飲畢,又勾起先前的話頭:“盧大哥,你路上道苟老年輕時交的閑漢酒友,後來是如何散的?”

    盧繼指他笑:“陳年舊事,你倒記著了。”見眾人都好奇,便連何秀才都放下了酒杯,嘆道,“如何散的?苟老吞了施家家產,衣錦還鄉,他那幫酒肉之交聞得音信,自然也想沾些香氣得些好處。苟老是個辣手無情的,只令護院把人打將出去,又報官聲稱有人上門訛詐。”

    沈拓冷笑:“他們家從上到下,倒是爛得齊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19 11:39 PM

    第68章
   
    盧繼啜飲一口, 道:“這些個富戶豪紳,發跡得快,敗落得也快。”

    何秀才憶起往事,感慨道:“既不修身,亦不修德,又不拘束族中子弟,數來都是劣跡斑斑之輩,既不識禮節,又不知榮辱,人與獸類同,何談百年家族?”

    沈拓道:“苟家昨晚分了家,將苟二除了族。”他譏笑,“卻不是為著苟二喪盡天良,只是嫌多個分食罷了。”

    盧繼笑道:“大郎你是不聽牆角口舌的,不知苟家子弟裡, 有出息的不過兩人,便是苟二苟三,再小一輩,眼下還看不大出來。苟二打理著族中產業,焉能只為族中做嫁,暗地裡必少不了計算搜刮。這些個活人,又蠢又貪,怕是算不過苟二這個死人。”

    沈拓皺眉道:“苟三的確與別個不同。”

    盧繼拍手笑道:“苟家一干蠢貨,與他翻了臉,舍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招了只窩裡的狼,他日少不得要扯下苟家一塊肉來。”

    何秀才道:“苟二暴戾恣睢,苟三怕不是善與之輩。”

    曹大笑道:“親家公不知,那日在家中鋪子裡,苟五百般折辱,苟三只忍氣吞聲,只那眼神浸了毒似的,看得人後脖根發涼。”

    陳據又挨湊過來:“苟二的靈堂都除了,苟三也不知把他兄長葬去了何地,怪得狠,也沒見他去尋墳地,也不見另設白事。曹鋪主,他可有另買棺材?”

    曹大一愣,道:“桃溪又不止曹家一家的棺材鋪,他許是去了別家。”

    陳據涎著臉笑了:“別家哪比得上曹家棺材鋪,這事還是蹊蹺。”

    沈拓道:“只休管他,他若是犯事,難逃昭昭天理,他若只找苟家的麻煩,不過惡犬相爭,倒與我們無關。”

    盧繼和何秀才同時點頭:“有理,飯後閑談,不值得掛心費神。”

    沈拓話雖如此,心中卻在驚疑:苟三偏隘,有妻有子,又分得了產業,應不至於氣急敗壞,拼個你死我活。只是,苟二屍身失蹤,卻也不好輕忽,此事需報與明府知道,以免事出沒個防備。

    他又吃了幾杯酒,眾人高興胡扯了閑篇,沈拓讓施翎過來陪客,自己告了罪到衙門一趟。

    曹大笑道:“大郎有事自去,我們自己吃酒。”

    沈拓笑道:“片刻即轉,叔伯自便。”

    他牽了馬一路風馳電掣,片刻的功夫到了縣衙,見了季蔚琇,揖禮將事告之。

    季蔚琇聽了笑道:“都頭有心了,歲節日近,確不好再生枝節。不過,都頭若是早來三刻,少不得要撞上苟三。”

    沈拓吃驚道:“他來衙中何事?可有驚擾到明府?”

    季蔚琇笑得開懷:“苟三倒是個人物。”他似是心情極佳,讓季長隨溫酒上來,道,“他委實識趣,苟二在時,他竟是不顯。”

    沈拓接了酒,見季蔚琇恨不得去慶賀一番的模樣,問道:“苟三做了何事合了明府的心意。”

    季蔚琇撫掌道:“他今日前來,將苟家所分家產俱捐贈出來以作修橋鋪路,道是只求為兄長換得幾分陰功陰德,少受獄火灼烤之苦。”

    沈拓握著空杯,怔忡片刻道:“苟三竟有此心,莫不是我錯疑他。”

    季蔚琇搖頭道:“他卻不是積善修德之人,為兄長積陰鷙?”他目露嘲弄,譏笑道,“更是……胡扯,不敬鬼神之人何來敬畏之心?只這份忍辱斷舍難得,可見心性決斷狠厲。”

    沈拓道:“他與苟家翻了臉,又將家產悉數捐贈,不知作的什麼打算。”

    季蔚琇高興,失了平日的穩重,衝沈拓一眨眼,笑起來:“他所求我略知一二,我所求他倒看得清楚,唉!此間我遜他一籌,我不及他多矣。”他雖然說得頗為懊惱,狹長的眼裡卻滿是笑意,顯是沒放心裡,又興奮道,“我要征役夫通河,苟三為富戶做了表率,擲千金為桃溪一眾民生謀福,真是大義之人啊。余者怎好束手?少不得也要慷慨解囊、好善樂施。開年我要張榜鬧街,出告示為苟三揚名。”

    沈拓心道:明府這是要掏了他們的家資。不由也笑,拱手道:“為桃溪謀福實是明府。”

    他說得真心,季長隨在一旁與有榮焉,笑道:“郎君遠離禹京,做這一方縣令,實是殫精竭慮,費盡神思。”

    季蔚琇笑:“身邊有你這等奉承之徒,倒讓我不知了自己的斤兩。”

    沈拓笑道:“平日與長隨說話半句嫌多,只這句少不得要附和,桃溪有明府確是幸事。”

    季長隨被下了臉面,雖氣又不好發作,只得干笑幾聲,對季蔚琇訴苦道:“都頭說話也忒直了些。”

    沈拓微拱手:“沈某粗人,不擅言辭,季長隨切莫與我計較。”

    季長隨憤憤道:“我是最隨和不過的,都頭定是與我有誤會,改日與都頭喝上幾杯,不信說不上話。”

    沈拓笑著虛應道:“得空與長隨吃酒。”

    季蔚琇看季長隨吃鱉,並不覺失了臉面,反倒看得頗有興味。

    沈拓又道:“苟二萬死不足惜,苟三獻了銀,難道便能消得苟二惡名?也太便宜了些。”

    季蔚琇微凝,然後道:“人之一物……”搖頭苦笑道,“苟二之罪,三年猶深,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河底沉屍,無有名姓,與桃溪眾人又有何干?一時感嘆,道聲可憐,十年過後,又如何?”

    沈拓啞口無言。

    季蔚琇又道:“苟三與我要了路引,怕是要遠離是非之地。”他輕笑,“他聲稱捐了身家,怕不是實情,苟二做人禽獸不如,卻是經營有道,定有後手交托。”

    沈拓則想:苟三拿著苟二留下的私產,攜了家小一走了之另謀出路,臨行卻遞了枚鉤子與明府,讓桃溪富紳大戶做了魚塘肥魚,扯了腮唇也要吞了餌食,只怕日食夜寢都要咒恨苟三。苟家剛分了家,銀錢尚未捂熱,便要送出好些,再有苟五這等深恨祖宗遺下許多親眷的,恨不得將苟三兄弟挫骨揚灰。

    苟三費盡心機攪混了一池之水,驚起烏龜王八無數,未免可笑可嘆。

    季蔚琇不知他心裡所思,只笑道:“明歲事務繁多,鮮能得閑,都頭少不得又要冷落家人。”

    沈拓回過神,眸中閃過一絲暖意,笑道:“我家在桃溪,即便忙碌也是日日得見。”

    季蔚琇微怔,思及父母兄長,沒了興致,懨懨讓季長隨送客。

    季長隨被擠兌了一句,也沒長些記性,抱怨道:“都頭沒個眼色,只撿郎君的痛處說,都頭日出夜歸,郎君月旬也只一封書信往來。”

    沈拓暗悔失言,拱手賠禮。

    季長隨自認扳回一城,倒和顏悅色起來。

    沈拓回去時,騎馬繞了一程路,遠遠看了苟家宅院,庭院深深,白紙燈籠隨風搖晃,門前灑得紙錢被風一吹,紛紛揚揚卷地而過。苟老還未出殯,宅內不聞佛音,宅外不見唁客、和尚,冷冷清清,倒像白事已了的模樣。

    沈拓拍馬而過,經過一處私宅,柴火高架,火光衝天,遠遠散著幾個看客指指點點。他一驚之下,正要上前,定睛一看,火堆邊一人正是苟三,身側穿著孝衣卻是他的妻兒。

    他這是燒化了苟二的屍首?

    沈拓勒住了馬,靜看了一會,烈火炎炎,焚不去生前之惡,苟二終將成為一捧骨灰,隨風一揚,也不過髒了人間萬物。

    他返身歸家,家中酒宴正酣,曹二與陳據幾人喝得高興,脫了外衣只在那叫囂拼酒,陳據幾人更是酒徒,平日只嫌不夠,難得盡興,又有酒肉,更是喝得東倒西歪。

    曹大與何秀才等人看得好笑,又嫌他們吵鬧,另避進了偏廳,他們也喝得半醉,棄了火盆,四開窗門。

    何棲與他們另配了爽口小菜,整治酒案,笑道:“阿爹今日也喝得忘形。”

    何秀才笑:“難得熱鬧,曹親家與你盧叔言談風趣,不知不覺貪了杯。”

    曹大生得胖,喝得嘴裡起絮,心口悶熱,對何棲笑道:“侄媳做些醒酒的湯來。”

    何棲道:“知道叔伯們今日吃酒,廚下早熬了醒酒湯。阿爹與叔伯們吃得胸悶,不如先吃點鮮果,柑桔,水梨,略去些燥意。”

    何秀才道:“阿圓去備來,曹親家吃得口中干渴,吃些鮮果也好潤潤口喉。”

    何棲應聲出去,曹大醉意見湧,哈哈大笑,只對著何秀才道:“親家公好教養,哈哈哈,只便宜了我家大郎。”

    何秀才頓生戚戚:養得好好的閨女嫁作他人婦,現下想想仍舊心酸。

    偏偏這死胖子喝醉了還洋洋得意,仿若得了天大的好處。只得勉強道:“曹親家錯誇了。”

    曹大還要說:“誒,不錯誇不錯誇,不知多少人犯了紅眼的病,哈哈哈,再好的肉也落了我大郎鍋中。”

    何秀才聽他說得粗俗,無奈:“曹親家真個喝醉了。”

    盧繼拿筷子指著曹大道:“曹鋪主醉得不輕啊。”

    待見沈拓進門,似得了救星,道:“大郎快來,曹鋪主醉了,大郎替了他來吃酒。”

    沈拓一聽便知盧繼也是半醉,笑道:“也罷,不醉不歸,了了這些鳥事,去去晦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0 07:37 PM

    第69章
   
    年近封印,衙內事忙,街市上拐子、騙子、剪綹、乞兒、流氓、無賴一窩蜂似得出動,石馬橋更是人頭攢動,爭執不休,後頭的踩了前頭的鞋,扁擔打了驢頭驚了車,缺斤少兩的碰著刺頭,癩皮狗叼了肉骨頭,橋下船夫也不知為了什麼,立在船頭互指了鼻子罵架。

    沈拓拉了蔫頭搭腦的施翎應卯。

    施翎摸著腦袋,小聲道:“哥哥,我在背後道明府長短,羞於見他。”

    沈拓怒瞪著他:“你在明府手下當差,莫非日日避走不見?明府雅量,不追究著你失職,你倒扭捏得如同婦人。”

    施翎背過臉小聲嘀咕:“婦人婦人的,你與嫂嫂說去。”

    沈拓笑道:“你有不滿,只管大聲說來,背後嘰歪不算好漢。”

    施翎討饒,行動上卻是一步三停。沈拓道:“你爽快與明府道個罪,他並非計較小人,再不會拿捏點錯處,日後翻起舊賬。”

    施翎忙道:“哥哥誤會,明府大度,我卻拿他與狗官鼠輩並提……這個……嘿嘿嘿……”

    沈拓笑:“你羞慚知錯,要學鑽沙的王八?”

    施翎漲紅了臉,終道:“縮頭伸脖都是一刀,罷罷罷。”

    沈拓道:“明府愛惜你,必舍不得訓斥責罰。”

    施翎收起犯怵之心,跟著沈拓見了季蔚琇,季蔚琇坐那似笑非笑,也不見生氣模樣,還道:“施都頭許見未見。”

    施翎把心一橫,揖禮道:“施翎知錯,論打論殺,決無半個不字。”

    季蔚琇笑道:“你怠職,倒也值得幾棍……”

    施翎暗舒一口氣,想著挨上幾棍,心裡舒坦,因此眼巴巴看了季蔚琇盼他打自己一頓將前塵往事揭過。

    結果,季蔚琇又問:“聽聞你將所得的賞銀,都交與都頭娘子充當家用?”

    施翎答道:“我是個手縫漏銀的,吃住都在哥哥家,哥哥嫂嫂不計較,我自家面上也過意不去。”

    季蔚琇道:“你無故怠職在家,無規矩不成方圓,此節不好揭過。我也不打你,你的腦袋……我又不是山匪賊寇,要你的頭顱何用?我只將你的賞銀割了。年內尚有半月封印,街集多宵小,你抓捕賊人,只無半分的嘉賞。”

    施翎如遭雷擊,急道:“有個幾文也好,也好年節買壺葷酒解饞。”

    季蔚琇不理,道:“你哥哥嫂嫂這般小氣,大節連口酒都不讓你吃?”

    沈拓瞪他:“你休在這裡啰嗦,既是罰領了便是,倒討價還價當是街頭買賣。”

    施翎悻悻住了嘴,領了罰,如喪考妣,走到門口又回頭細聲問道:“明府,多抓幾個賊偷,可能減免一二?”

    季蔚琇笑問:“都頭以為呢?”

    施翎更加郁悶了,腳步凝滯,一臉的痛不欲生,連背影都透著凄涼。

    季蔚琇和沈拓二人一同笑出聲。

    季蔚琇道:“立談之中,死生相同,能得幾人?施翎算得一個。”

    沈拓邊笑邊道:“阿翎再是簡單不過。”又恍惚憶起施翎論游俠義士之語,心底總有一絲不安。

    二十四,始除塵,年味也愈濃。

    何棲除了首飾,換了舊衣,又拿布包了頭發,讓阿娣洞開各屋門窗,准備打掃除塵。

    私塾已經休學,沈計在家中除開讀書寫字,便跟在何棲後面轉悠,提水、掃地。

    阿娣看得心驚肉跳,不敢言語,只包了一包眼淚立在一邊,疑心使主嫌棄自己,來歲要賣她到別家去。

    何棲招手讓沈計幫自己扎長撣子,阿娣忙道:“娘子,我能干,我在家中干慣的,我與娘子扎。”

    沈計扎手避到一邊,此非自己所長,到底意不足,好奇看阿娣快手快腳拿稻草麻繩在長竿上扎了一個撣子。

    阿娣扎好,拍拍身上碎屑,又急慌慌道:“娘子,我來撣塵,娘子與小郎君立遠些,仔細灰飛下來迷眼睛。”

    何棲笑:“你歲小,哪來得力撣這麼多間屋宅的蛛網浮塵的?胳膊受不住。我們輪著來。”

    阿娣不肯,道:“娘子,我干得了,在家時活計還要繁瑣呢。”

    沈計見她雖瘦小,拿了撣子夠屋頂檐灰塵竟也不似十分吃力,頗為懊惱,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己半點忙也幫不上。

    他原本起個大早,興興頭頭,眼下無處伸手不免郁郁。何棲便吩咐道:“小郎將舊敗的貼畫剝除下來,粘著漿糊,不好清理,新畫復貼上去不平整。”又笑,“再將桃板寫了字,除夕掛到院門外去。”

    沈計道:“嫂嫂,我字寫得難看,不便示眾,還是請阿公寫了吉語插掛門前。”

    何棲笑道:“阿爹誇小郎大有進益呢,再者,親朋上門拜年見了桃符難免一問誰家手筆,得知是沈家小郎君,不知怎麼誇贊,也與嫂嫂哥哥面上光亮。”

    沈計聽得高興,又道:“我先剝了舊畫,再多練幾遍再行下筆。”

    何棲點頭:“小郎胸有成竹再寫。”

    沈計另有事做,不再與阿娣爭活計,阿娣暗自偷樂:小郎君不與我爭搶,便不顯我無事可做,娘子見我勤快,再不會賣我的。

    何棲與何秀才欲要和阿娣輪換,阿娣氣喘吁吁,兩頰緋紅仍不肯放手。何棲仰著頭,拿手擋了雙眼,道:“阿娣,你力盡,當心長竿掉下打了頭。”

    阿娣道:“我還吃得住,並不如何累。”又道,“秀才公與娘子遠了一些,落一頭的灰。”

    何棲無奈,只得由她盡力。又對何秀才道:“不用阿爹幫忙,阿爹自在在草亭看書吃茶。”

    何秀才道:“不與先前家中相似,只幾步庭院,幾間屋,幾扇窗。你一人清掃繁重得很,阿爹與你搭把手。”

    何棲推他道:“婚時才新刷的牆院窗台,哪得許多灰?不過裝了樣子圖個意思。”

    何秀才知道何棲心性喜潔,不動便罷,一動少不得邊邊角角她也要打掃干淨嘆道:“阿圓嫌棄阿爹歲老,胳膊沉重幫不上忙。”

    何棲埋怨道:“阿爹真個是不會偷閑。”想了想才笑道,“正好托阿爹去藥鋪買些屠蘇,前幾日與大郎去集市,零碎都沒落下,只將它給忘了。”

    何秀才笑道:“原先家中,歲酒都是討得隔壁許大娘,你不慣記,這才忘了。”又道,“大郎家中無井,在哪浸得藥包?”

    何棲道:“舊月一直下雨,接了好些雨水,到時澄出一甕,煮開再放涼,比井水還潔淨。”

    何秀才問道:“你再想想可還有遺漏的,我一並買了回來。”

    何棲便細數了一遍,道:“一時倒想不起來必買的,阿爹買了屠蘇便回轉,這幾日街市人多,擁簇挨擠。”

    何秀才笑道:“廉頗尚飯,我雖老卻硬朗,去個集市倒得你一頓囑托。”

    何棲抿嘴笑道:“多嘴一說,阿爹快去快回。”目送何秀才出門又後悔起來,年底街上易生事,吵嘴打架耍無賴的,城門失火,殃及的都是池魚。

    自己拿雞毛撣子撣了落灰,打水擰了抹布擦了桌椅,院中花木枯枝隱透新綠,帶出細細的春意來,剪了花枝插了花瓶,竟也有幾分意味。

    沈拓與施翎散衙,家中煥然一新,階前廊下俱灑掃了一遍,何秀才還從街市帶了一盆海棠,何棲又翻箱籠找花瓶陶罐。

    沈拓伸手為何棲捻去發間一絲蛛網,道:“也不必非在今日除塵,不過幾日我與阿翎都得了假,只將事與我們。”

    何棲笑道:“今歲屋新,並不勞累,來年再交給你和阿翎。不過眼下倒真有事交與你們,我家……”見沈拓微撇著嘴角,歪斜著眼看著自己,失笑,“舊宅種了一排的金腰,你和阿翎折了幾枝回來,一來添些春意,二來也解阿爹的念想。”

    施翎搶道:“我去剪來,哥哥只在家中陪嫂嫂。”他也不等何棲沈拓反應過來,飛也似得閃身出了院門。

    何棲道:“阿翎這急性子。”

    沈拓笑道:“我看阿翎知趣得很,剪個花枝也用不上兩個人。”挽了袖子道,“家中還有什麼歸置的?”

    何棲指揮道:“前幾日蓋了馬棚,散著好些板材,大郎看看有無可用的,邊材廢料充了柴禾,燒掉便好。”

    沈拓道:“再有什麼,你告訴我。阿圓去叫了阿娣,讓她拎了水與你洗澡。”

    何棲聽他說到洗澡,頓感身上刺刺發癢,一日塵灰四揚,鑽了頭發脖項間,出了汗黏在一塊,忙碌時無所覺,一罷手,只覺渾身不舒暢。

    嗔怪:“你不說倒罷,你一說,頭皮都發癢。”

    沈拓點頭笑:“怨我多舌。”

    何棲輕橫他一眼,扔下他叫了阿娣燒水洗澡。夜間沈拓嗅著她發間的清香,道:“早已不是稚童,我倒盼起過節來。”

    何棲笑道:“阿爹以前常怨歲節無事白忙一場,吃得團圓飯不得團圓添段愁,老了一歲又添一段愁。”

    沈拓笑道:“我與小郎倒沒這些愁緒,只嫌節中冷清,去姑祖母家中吃年飯,好似打秋風。”

    何棲也是不曾過熱鬧年,她雖穩重,也不禁心生期盼:“有好些事呢,祭祖守歲飲屠蘇酒,穿了新衣,串門拜年,我備了好些零嘴。”

    沈拓見她眉目飛揚,心中愉悅,不由跟著盼起年節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0 08:57 PM

    第70章
   
    腊月二十七日後,衙門散衙,街集休市,道上往來者多數為揣了薪俸歸家過節的幫工,所得頗豐者面露笑意,了了無幾者愁眉苦臉。

    季蔚琇命人殺了幾只羊,斬件與略有頭臉的吏役分了,施翎以為沒自己的份,蔫蔫躲在沈拓身後流口水。

    季長隨早得了季蔚琇的囑咐,笑道:“施都頭把郎君想得忒小氣。”揀了塊好肉一並給了沈拓,又輕聲道,“沈都頭略等,與你說幾句話。”

    沈拓不明所以,莫非真個要跟自己喝酒?不由頭皮都發了麻。施翎兀自在那高興,拎了籃子,道:“哥哥與長隨說話,我先歸轉讓嫂嫂燉了羊肉湯,家中還有一把好茱萸呢。”

    沈拓不防沒揪住他,讓他溜了開。

    季長隨分完了羊肉,在廊下尋到沈拓,一揖手:“都頭久候。”

    沈拓回禮, 問道:“不知長隨留沈某有什麼吩咐?”

    季長隨道:“元旦正節,舉家團圓,只郎君一人孤身在外,好不孤凄,朝廷又有條律,外任官員歲節不得歸家探親,書信傳遞又費周折。禹京現不知如何熱鬧,怕是驅儺大典都已備好,全城燈火如晝,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到得元宵更是火樹銀花,一片繁華。偏郎君冷清,桃溪小城,沒個慶典,他又不與下官親密往來,著實無趣得很。”

    沈拓聽得不是滋味,道:“明府離鄉背景,佳節思情的確孤清,長隨與我分說,沈某只是差役,身賤力微,不知如何是好。”

    季長隨笑道:“郎君喜愛都頭,都頭又算不得擔著正經差使,雖身份有別,卻也沒結黨之嫌。都頭有心不如來郎君這拜個年,吃酒傳座,如何啊?”

    沈拓環胸看他,半晌笑道:“沈某雖不願與長隨吃酒,與明府拜年卻是甘願,不消長隨囑咐,明府不棄,沈某也會攜了施翎舍弟拜會。”

    他略拱一拱手告辭走了,季長隨摸了摸腦袋,砸巴了一下他的話音,醒悟過來,跌足拍手,啐道:“這廝無禮得緊。”

    沈拓回去後與何棲抱怨道:“季長隨言語不中聽,若非我好性,早一拳讓他開了醬料鋪。”

    何棲聽了笑起來:“大郎也不識羞,你算得什麼好性?”

    沈拓笑道:“季長隨道自家隨和,我不輸於他,想來也是和氣的人。”

    何棲只管笑,又道:“他一慣眼高於頂,眼裡只見明府,余下都是螻蟻。”

    沈拓道:“歷來忠僕難得,他待明府倒是一心一意,明府身邊無親朋故友,不知心中如何思念。”

    何棲微嘆:“抬頭共月,形單影只,對酒無人,明府不易。”又看在院內切串了羊肉,搬了風爐,與沈計一同鬧著炙肉的施翎,“阿翎倒是高興。”

    沈拓笑道:“阿翎不同,此地算不得他故裡,你我卻算得他親人。”

    何棲打開箱籠,將全家做好的新衣一一取出,道:“樟木味重,染得新衣也有異味。”欲言又止,終道,“大郎,婆母前幾日托人子送了兩套新衣來,針腳細密,繡紋精致。”

    齊氏精打細算,托了小子送衣,卻連半個銅子都不給,只抓了把炒豆給他,言道:你只管送過去,都頭娘了自不少你。

    那小子不甘不願,與何棲抱怨道:都頭娘子可不要一把豆子打發了我去,大節下的,不過賺個腳力錢,也忒得小氣。

    何棲接了衣,又多與他幾個銅錢,笑道:累你一趟,買些果子吃。

    跑腿小子數了數,重又高興起來,揖禮道:娘子大方,來年康健,萬事順心。”肚裡又把齊氏咒了一通。

    何棲接了新衣展開看了看,衣料厚實,白緞兩上領,很是精心。又見沈計在一邊背著身,支楞著耳朵,便抬呼他道:小郎,你阿娘與你做了衣衫。

    沈計慢慢挨過來,又看何秀才,見他欣慰,不敢說不要衣衫之語,不甘不願地試了試。結果,齊氏不知沈計身量拔高,衣擺短了一截,腰身又肥大,倒似細竹竿套個口袋,很是滑稽。

    沈計燒著臉,跟剝什麼似得飛快地剝了衣裳,道:“嫂嫂只讓人送回去,怕不是與我做的。”

    何秀才微喝道:“胡說,再不合身也是心意,如何能將禮退去打臉,改了短衣或收在箱中便是。”

    說得沈計眼中含淚垂首不語,片刻後才道:“阿公息怒,沈計知錯。”

    何棲兩眼跟著一酸,忙笑道:“小郎再試試嫂嫂做得新衣可好?”

    沈計這才回轉過來,何棲手藝自是比不得齊氏,做得卻是合身,又配新鞋、書袋。

    沈計笑開顏:“多謝嫂嫂,累嫂嫂費了好些心思。”

    “也只你才誇嫂嫂的女紅。”何棲讓他脫下重又疊好,交給他道,“小郎收著,春年再穿。”

    沈計謝過後抱了衣衫回屋,放在枕邊,摸了摸,眼望眼盼了除夕元旦。

    何棲對何秀才道:“阿爹好好的高聲,小郎眼見掉了眼淚。”

    何秀才卻道:“我這些時日看大郎兄弟,齊氏雖……不堪,到底是他們生母,血脈天性難以割舍,大郎雖有怨懟,卻疏闊豁達,小郎心思細膩,自艾情傷,有失君子氣量。”

    何棲道:“人心幾竅,不好分說,小郎雖多思行動卻沒偏差,阿爹未免苛責。”

    何秀才道:“小郎讀書人,君子立身,誠孝為首。”

    何棲不欲反駁,戲道:“莫非百種品行,余者低劣不堪,只揀了這兩樣做好,便是君子了?”

    說得何秀才搖頭輕笑,道:“阿圓又自強辯。”

    因這節,何棲把沈拓的衣衫收在箱中一時倒忘了,沈拓連看都不看,反問:“她盡做不合時宜的事,可有說不中聽的話?”

    何棲見他不願穿,也只收在了箱底,回道:“她又不是親來,不中聽的話哪會過別人的嘴說出來的?”

    沈拓還嫌不夠似得,合上箱蓋,笑道:“既如此,別個壞了過節的興頭。”

    何棲笑依了,就此揭過再不提及,那兩件衣衫也只陳在箱底,空染樟香,鮮艷不再。

    除夕當日,舉家起個大早,便連施翎這等貪覺的,也是邊打著哈欠邊掙扎著起身,等捧著海碗吃了米粥並幾個炊餅,這才精神起來。

    何棲掩嘴笑,道:“今日再不讓你們閑的,阿翎與小郎去掛桃符,貼鐘魁。大郎幫忙搬了爐子出來架了油鍋,將肉剁了臊子。”

    阿娣早洗淨了肉,連同姜蒜並一食案端了出來。沈拓操刀,拭了下刀刃,嫌棄不夠鋒利,又嫌桌案不穩。

    何棲道:“只你事多,不過剁肉,但倒挑這些許刺來。”

    沈拓辯解道:“阿圓知行家裡手,頭等重要的便是行頭,哪裡將就。”

    何棲睨他一眼:“胡吹得法螺。”

    沈拓笑:“娘子只管吩咐,你是要精肉的臊子,還是肥肉的臊子?包管精的不見半點肥的,肥的不見半絲精的。”

    何棲嫌棄他事多,捉弄道:“那你精、肥各剁了,休讓我找了差錯來。”

    阿娣在旁邊眨眼,她雖怕沈拓,還是忍不住縮了脖子,疑惑張口:“娘子,炸丸子雪花肉最好,精的也好,肥肉剁了臊子使什麼?”

    何棲撇嘴笑道:“你家郎主使力只使嘴,多分派事與他。事後將精、肥臊子一拌也是一般道理。”

    沈拓磨好刀,聽了搖頭:“阿圓只拿我消遣。”

    他說歸說,剁起肉來確實又快又好又細,何棲拍手:“大郎不是虛言,可以架了鋪子賣肉去。”

    何秀才拿銚子熬漿糊,施翎不夠耐性跑進跑出,只管將問:“何公,可使得了?”又拿手沾了沾,直接塞了嘴裡。

    何秀才嘆道:“你與小郎先掛了桃符,幾息便要來看上一回。”

    施翎愁眉苦臉:“小郎嘰歪得很,高了不成,低了不成,偏了不成,沒齊整也不成,跟繡花似的,不過兩塊桃板,非要做出道場來。”

    何秀才趕他:“小郎個低,怕是夠不上,你倒撇下他來與我搗亂。”

    施翎吃著漿糊香甜,又偷了幾口,抬腳出去聽何棲誇沈拓肉剁得好,笑道:“哥哥砍得人胳膊,還剁不來肉臊?”

    直把一邊刮魚鱗的阿娣嚇得渾身一抖,真當沈拓手沾人血的。直想:娘子和氣,秀才公也沒架子,只郎主嚇人。聽聞是衙門的差役,說不得打殺過人。

    何棲知他頑笑,斥道:“快去掛符,只在這胡說。”

    施翎哈哈大笑走了。

    沈拓真個剁了兩樣肉臊,笑著看何棲拌了精肥,加了姜蒜細抹攪和成泥,燒熱油鍋,捏了湯圓大小的丸子,一個一個入鍋炸得焦香。施翎在外聞得香味,拋下沈計,也不嫌燙,捏了幾個在手裡,邊吃邊走,尚未走到院門口,全都下了肚,又返身拿了幾個。

    沈計氣呼呼進來道:“施大哥不幫忙,還撇下我偷嘴。”

    施翎塞一個丸子在他嘴裡:“小人家哪來氣性,與你一個丸子,你我作個同伙。”

    沈拓殺了雞,拿滾水燙了褪毛,何棲道:“大郎留幾根尾羽,祭祖要用。”覷著何秀才不察,將一個丸子喂他。

    沈拓早看得眼饞,心喜何棲體貼得,嚼了嚼,滿口肉香,獨自在那邊拔著雞毛邊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0 10:49 PM

    第71章
   

    午間各人將就吃了簡飯,何棲與阿娣開始准備祭食。

    搬了供案,擺三葷六素大小九盤,何棲淨了手,讓沈拓巡三遍酒,自己與沈計在火盆前燒紙錢,見施翎騎在牆頭,撩著尋味而來的野貓,喚道:“阿翎你也來。”

    施翎轉過頭,素白的臉上有一瞬的遲疑,又聽沈拓也叫:“阿翎下來一同燒紙。”他那對秋後明月般的雙眸不由點開笑意,那點笑又如漣漪般漾開來,直至如夏花初盛。

    何棲笑著看他躍下牆頭,過來與沈計蹲在一起,你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道:“好生燒紙錢,別灑了灰。”

    聽有人輕扣院門,卻是大小兩個和尚,道是芨州有株古樹顯了佛跡,前往巡禮,路過化些素齋。何秀才見是千桃寺的僧人,便回禮道:“今日家中不曾余飯,卻有鮮的糖糕,聊以裹腹。”吩咐阿娣裝了糕點,又量了一升的米。

    胖和尚與小和尚回了一個佛禮:“多謝檀越施與小僧飯食。”

    何秀才笑道:“我雖非虔誠信徒卻也是寶福寺常客,二位僧人多禮。”立在那又說了幾句話,這才與他們話別,重闔院門。

    何棲與阿娣又包了好此餃子,道:“長夜守歲,以免腹中飢餓。”

    施翎拿了火箸微架了著紙灰,讓它燒透,說道:“嫂嫂多包些,凍在窗台上,明早還吃。”

    何棲道:“今日出得好太陽,晚間都不燒火盆,凍不住餃子,明日你要吃再包。”

    沈計道:“施大哥連著明歲的飯食都做好了打算。”

    日一偏斜,燒化了紙錢,何棲撤了供案,讓阿娣燒火,親手整治了一桌年宴。白煮的黃雞、嫩蒸的鮮魚、塊切的肥瘦大肉、風干的腊味,香煎的豆腐、煨燜的火腿干筍、素炒的銀芽、香燴的芋頭,鮮靈的荸薺、三絲羊羹,一碟蒜泥,一碟香油腌落蘇,一碟胙小魚,又一盤雪花糖糕。

    沈拓又在院中起了一壇葷酒,拍了泥封,不等上桌便讓施翎偷了一碗去。

    何秀才坐了主位,何棲讓沈拓倒了半滿的六碗酒,拿竹舀添了涼浸一晚的屠蘇水。何秀才取了第一盞,親遞給了沈計,笑道:“小郎年小,須飲第一盞。添歲康健,無病無災。”

    沈計接過,揖禮謝過,入口微辛,雖不慣飲還是仰頭干了,嗆得直咳嗽。何棲忙揀了一塊糖糕給他,道:“你們吃酒,也不墊墊肚子? ”

    第二盞屠蘇何秀才遞與施翎,看著他微笑道:“這一盞阿翎來吃。鷹展其翅,翱翔雲間,自在無憂。”

    施翎謝過,接了酒笑嘻嘻地吃得精光,砸舌回味一番道:“好酒,不似那些寡淡的,不過涼水。”又央求一盞,“這盞我慢慢喝。”

    何棲笑道:“今晚不拘你,如你心意,可好?”

    何秀才再遞一盞給何棲,萬般感慨,舊年此時女兒尚是額發覆眉,今歲卻是婦人裝扮,桃李成蔭,轉而又盼新年此時,說不得花開結子。

    “阿圓飲了此盞,你入沈家門,已為沈家婦,安身此間,貞賢淑德,舉家和睦,所求必有所得。”

    何棲眼中微有濕意,眨了眨長睫,不讓千思萬緒凝成珠淚,喝了酒笑道:“阿圓謝阿爹歲酒。”

    沈拓依次起身,按著年歲,第三盞應是他喝的,偏偏何秀才卻不動手,重新入座,拿筷子夾了香芋還誇:“綿軟香滑,又就酒又下飯。”

    沈拓傻了眼,立在那好不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一眼何秀才又看一眼何棲,神色滿是委屈沮喪,吶吶道:“岳父大人……”

    何秀才只不理他,與施翎對喝了一盞這才笑道:“你只讓你娘子為你斟酒,休來找我。”

    沈拓被泰山捉弄取笑,只當彩衣娛親,又掉身對著何棲笑道:“岳父不管,娘子可休要將我拋在腦後不理。”

    何棲抿嘴笑,取過酒盞,雙手舉至齊眉,目光流轉間且笑呤呤,道:“郎君飲盡此盞,增歲添福,事事遂心,梁間之燕,日日得轉,郎君離家切記早歸。”

    沈拓也雙手接過酒,慢慢飲盡,酒中百味,直入四肢百脈,他道:“娘子只管放心,只看我日後行動。”

    他喝了酒不等何棲動手,取了最後一盞半彎了腰了恭謹敬於何秀才:“岳父請飲此杯,岳父添壽,百歲無憂,疾疫遠離,身體康健。”

    何秀才笑呵呵撫了撫須,接過道:“大郎有心。”

    吃過酒,賀過歲,何秀才笑道:“吃過年宴,大家守歲。”又讓阿娣一塊坐了,道,“家中沒那些規矩,大節也不拘些舊禮,一並坐下吃酒。”

    阿娣搬了椅凳,只占了一個邊角,不敢太過靠近。

    何棲也不勉強,由她小心坐那悶頭吃食。她平日不飲酒,歲節下也湊了熱鬧,大家推杯換盞,說些頑笑,不知不覺便多吃了幾口。

    沈拓笑道:“桃溪小城,雖是歲節也不顯得如何熱鬧,不過走親訪拜年吃席。燈節也沒好的花燈,不過商鋪應景掛幾盞燈籠,夜市喧囂也只是看看百戲,游游夜船。”

    何棲吃著荸薺壓壓酒氣,微側著臉看沈拓,眼裡略有狐疑,好生得怎麼提起燈節來,正想著,便見沈拓衝他偷偷眨了下眼,立時醒悟過來,道:“那你只說何處熱鬧?我只聽聞禹京歲節前後近半月,火樹銀花不夜天,玉壺光轉,燈火輝煌。”

    施翎道:“竟這般熱鬧,不知何時親見一眼。”拿手肘捅捅沈計,“小郎他日春闈高中,做了天子門生,說不得還能跨馬游街呢。”

    沈計不防差點被他捅到桌子底下去,葷酒性烈,他吃得微醉,衝著施翎做了鬼臉:“施大哥只拿我取笑。”

    沈拓道:“禹京太遠,不過閑談。宜州倒可去一趟,宜州也辦燈節,縱使比不得都城,張燈結結,魚龍歌舞也是極少見的盛景。初十打了春牛,衙中十五仍有假,宜州也不算得路途遙遠,不如雇了車舉家前去湊個熱鬧?”

    他話音一落,施翎已經開始拍手叫好,立起身道:“正是正是,一年忙成拉磨的鬼,去宜州過個好節,也開開眼界。”

    沈計雖然想去,卻憂心花費為巨,因此不吭聲。

    何秀才看了看何棲一眼,見她唇角含笑,眼中似有期待,想著:他們少年夫妻,新婚又聚少離多,又逢佳節,何必澆他們冷水,便笑道:“大郎帶了阿圓一同去,我年老禁不得舟車,便不去湊趣添事,我與你們守門。”

    沈拓忙勸道:“桃溪與宜州官道平穩,並不顛簸,我們游玩又不急於趕路。岳父同去,路上行程不必擔憂。”

    何棲也道:“阿爹在家女兒如何放心,一同去才好。”

    沈拓又使眼色給施翎,施翎忙道:“何公不去,我們去了有什麼意趣?反顯我等不孝,別家定要閑話我們將大人拋下,再者,嫂嫂第一個沒了興致,我第二個沒了興頭,小郎第三個提不起勁,哥哥……”他說著斜看沈拓。

    沈拓笑:“只我是無情無義的。”

    何棲沮喪道:“阿爹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計也忙嚷何公不去他也不去,施翎跟著遺憾點頭,也道何公不去,此行作罷。他們這般作態,何秀才哪裡不知,放下酒杯笑道:“你們年輕人游玩,拉著我一個老翁算得什麼。”

    沈拓道:“岳父再不應,我倒成了罪人,白勾起他們的念頭。”

    何秀才笑了:“既你們不嫌我一介老翁無趣麻煩,便一同去宜州賞燈。”

    施翎拍桌笑:“何公應下,十五我們去游一游宜州,為此我要多吃幾杯。”

    何棲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等宴罷,沈拓在廊下微住了腳,低聲道:“來年事多,明府定有各種吩咐,不如趁著燈節,明正言順看看宜州的買賣。”

    何棲微微一撇嘴,半埋怨:“也不與我打聲招呼,嚇我一跳,險些忘了應和。”

    沈拓討好道:“我是一時意起,再者,我知道阿圓定知我的心意。”

    何棲輕啐:“你倒會派宮帽與我。”

    沈拓一揖長禮:“娘子誤會,絕無半句虛言。”

    二人說笑幾句,將廚下交與阿娣收拾,另拿攢盒裝了各色細巧干果蜜餞,移至偏廳守歲。移了食案坐榻,圍爐煮茶閑話。

    施翎不知何時裝了一袋風干的栗子,掏出倒在幾案上,移過燈台剝起栗子來,沈計挨著何秀才坐在榻上,不禁摸摸肚子:“剛吃好些酒肉,施大哥也不嫌噎得慌。”

    施翎笑道:“我又不是一氣吃完,吃幾個吃盞茶,再說說話。”又將剝好的栗子肉讓於何秀才。

    何秀才吃了一個,笑:“倒好打發長夜。”耳聽炮竹聲聲,又道,“家中也有幾掛炮竹你們怎麼不去點了?”

    施翎哈哈笑:“小郎怪得很,嫌它吵鬧,也不許我放,等栓院門時,我再去。”又逗沈計說要玩藏鉤,還要拉上何秀才,要賭酒。

    沈拓與何棲二人坐在榻下,看他們笑鬧,道:“阿翎莫非還沒盡興?”

    施翎笑:“平日你們不喜我吃酒,便是與我酒,也是素酒,沒味得很。除夕年節難得有一壇烈的,我少不得要放自己肚子裡來。”

    沈拓擼袖子道:“你與小郎一邊,我與岳父一道, 你我二人對喝?”

    何棲邊起身拿邊笑:“你們不要吃得醉了睡了過去。”

    何秀才由著他們笑鬧,爐火微暖,笑聲溶溶,只願日日有如今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0 11:12 PM

    第72章
   
    晨雞啼春,更聲迎新。

    何棲等人直鬧得子夜才各個東倒西歪去睡,好夢正酣,隔窗聞爆竹劈啪作響,稚童笑鬧,驚犬狂吠。

    阿娣同得了一件新衣,惟恐沾了灰,走道都縮手縮腳,記著何棲的囑托,在門外來回數趟這才壯著膽子敲門喚道:“娘子好睡,初一要早起供干鮮果子呢。”

    何棲正散著頭發坐在床上發呆,帳中昏昏,隱有殘香,側耳聽了聽外間響動,伸了個懶腰,道:“又是一年歲老,花落春來復新枝,人老頭白齒漸搖。”

    沈拓昨晚和施翎賭酒,何秀才故意讓著沈計,累他吃了許多酒,強撐了半宿,沾床便睡。往日何棲一有響動,他早就驚醒,今日卻睡得石沉。何棲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見他毫無動靜,不由掩了嘴悶笑。

    起床撥高燈,對著菱花鏡盛妝打扮,眉染青黛,唇點紅脂,腮撲香粉,額點花鈿。黑鴉挽就拋家髻,正插如意梅花雙鵲簪,鬢斜一支流蘇釵。

    阿娣在外喊了一聲,不敢再打攪,呵手跺腳等候。她家鄉野村戶,幾間草屋擠著十幾個人,吃食都不得到腹,元旦哪來得鮮果祭供,擺幾塊糕點全當應景。

    如今到了沈家,和家中全然不同,不懂裡面可有講究忌諱之處,因此不敢動手。眼見東方即白,耳聽千家萬戶開了院門,點了爆竹,笑語依稀,不由心中焦急。

    正要鼓氣再敲門窗,便見何棲開了門俏立在那,暖暖晨光裡,微微春意中,有如河畔一株將開未開的新桃,枝存新綠,瓣透微紅。

    阿娣傻了眼,呆愣愣道:“娘子,你真好看。”

    何棲笑起來:“怎說起登徒子的言語來。”

    阿娣拿手輕抹了一下自己微干的唇,又看看自己粗躁的雙手,指甲藏了點污垢,一邊跟在何棲身後,一邊將髒泥剔淨。

    沈拓沉睡、施翎與小郎酒醉也是未醒,便連何秀才昨晚錯了覺,屋中也不見響動。

    何棲拿了一掛爆竹,開了院門,她是不怕這些的,倒是阿娣躬腰縮頭,火引都沒點,她已經堵好了耳朵。

    爆竹一聲高一聲,夾著哪戶敲鑼聲,紅紙飛成亂紅,驅邪除疫,阿娣在那又叫又跳,跳得連何棲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放了爆竹,回屋讓阿娣洗了黃梨、蜜柑,自己拿高盤各裝了龍眼、干棗、榛子、香榧,六樣干鮮果子供與天地,又在堂中備些果點,今日頑童上門,將討些吃食點心,主家是不拒的,再有些無賴裝作乞兒模樣趁著佳節上門行乞,討米討錢。家家戶戶為討個口彩,多少也與他一點米糧銀錢。

    阿娣聽了吩咐,頓足叫可惜:“他們倒做得好營生,只在歲節來占討便宜。”

    何棲笑道:“舊年有戶人家,家主慳吝酸刻,看那個討米的外面穿了舊衫,褡褳卻是簇簇新的,他便揪了人衣袖,又扒人領口,嚷破他是無賴行騙的,又道縱使大節,半個子一顆米都不給他。既是無賴自然要做非常之舉,那個癩漢只在他家院門前就地打滾,滿口污言咒他全家老小。兩相打罵爭吵,險些惹出一門官司來,雖被撕扯了開,到底沒過好年。”

    阿娣驚得半天合不攏嘴來,拍拍胸口,道:“要是有行乞的上門,我少給些也不和他們撕虜。”

    “正是哩,當是買個彩頭。”何棲點頭微笑,又指點阿娣擇了蔥、蒜、蕪荽、芸苔、姜絲備了五辛盤,搓了素餅,滾了蛋花湯。

    等到春日高升,街集鑼鼓喧囂,爆竹山響,稚童追逐嬉戲之聲飛過院牆,沈拓幾人這才個個睡眼惺松爬起來。只沈計精神,穿了新衣新鞋,荷囊裡裝著歲錢,興衝衝見了何棲揖禮:“嫂嫂新年好,歲歲春在,日日開顏。”

    何棲笑回:“小郎多禮,歲歲喜樂,去叫了你阿兄他們來吃五辛盤。”

    沈計一愣,他不喜蕪荽等辛辣之物,伸長脖子看了眼春盤,微咽口唾沫:“嫂嫂,我只吃一口可好?”

    何棲道:“不好,五辛散邪防疫迎春,要吃盡。”

    沈計搖頭要嘆氣。

    何棲又道:“新年伊始,不好嘆氣。”

    沈計生生愣住,摸摸頭笑道:“好些禁忌,原本不想嘆氣,嫂嫂一說反記在心裡了。”

    何秀才吃了素餅,吩咐他們道:“大郎舊歲元旦定是去曹親家家中拜年,今歲照舊,帶了阿圓早些去拜見姑祖姑翁,再將阿翎也帶去。”

    沈拓道:“岳父在家豈不冷清?”

    何秀才笑道:“不需你們憂心,盧繼年年攜妻兒來見我,我們自有消遣,要坐了車去寶福寺祈福。”實則是盧娘子祈福,盧繼順便支個攤兒占些和尚便宜誑騙些香客算命,何秀才則去主持那討茶喝,盧家大郎領了一串弟弟討要寺裡的糕餅。

    曹家因為開著棺材鋪,過年也仍營生。

    曹九道:死人又不挑揀時日,閻王無常也不見得過節,糧酒米面家家大可先備存著,只棺材一物,不好好家家齊備。

    他家隔壁的馬四娘也道:你家賣棺材的不好歇業,我接生的也不好閉戶。死的不由自己挑揀時辰,生的也不由自己定那八字。

    另一鄰舍開的藥鋪,也笑道:生死兩無常,自來由天定,從來只有病隨人,不見人隨病。我家也不好關門。

    因此,別家星貨買賣都停了生意,他們三家一溜開著鋪門,守了伙計。有些個避諱的,不願大年初一的上門觸楣頭,先將別處拜了年。

    曹二穿了紅袍,架著腿坐在棺材鋪中,身後停了一排的棺材,他家伙計抱怨道:“二師父不如去後院守著,您老坐在鋪中,活似個判官。別家攜老帶小從鋪前串門拜年,錯眼見了,嚇哭了好些小童。”

    曹二瞪著眼,喝道:“你好肥的膽子,拿我取笑,我一手拎了你倒栽蔥投進桃溪,洗洗你的舌頭。”

    伙計忙堆笑討好:“頑笑頑笑,歲節不論大小尊卑。”

    曹二笑道:“可他娘鬼扯,不分尊卑?你怎不家去扯你家老娘的臊?”

    伙計拱手笑:“二師父饒我這一遭,午間舍命陪師父吃酒。”

    曹二一揮手,眼角都透著嫌棄:“不需你,今日我家侄兒要來家中拜年,再不少吃酒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拓帶了何棲、沈計、施翎上門,一拍大腿笑道:“著啊,剛說嘴,他們就到。”

    何棲福了一禮,賀道:“二伯公春來萬事新。”

    曹二撓撓後脖頸,他粗椏枝杈,實不擅長應付何棲這種嬌滴滴小娘子,搓搓手道:“侄媳別多禮,鋪中陰森,都是死人睡的壽器,別驚著你。大郎領了你媳婦見我阿娘,然後我們好生吃酒。”

    曹沈氏今日打扮一新,許氏還要往她頭上插花,曹沈氏笑道:“阿許用心不好,定是嫌我平日待她刻薄,要將我打扮成老妖怪供人取笑。”

    許氏叫屈:“婆母冤枉了我,今日別家不上門,大郎定來,打扮得精神,好讓侄媳賀歲。”

    曹沈氏拍腿佯怒道:“再沒冤枉你的,侄孫媳家來一看,昏慘慘屋內,坐了一個戴紅花的老山魈。他們好意拜年,卻要吃一頓驚嚇,可憐得很。”

    許氏與大小簡氏等人笑不可支,許氏兒媳抿嘴:“祖母倒拿自己取笑。”

    曹九坐在廊下搖椅那把玩著兩枚核桃,春光穿廊,春風細細,眯了眼從窗外看了眼傴僂的老妻,倒想看看她戴花的模樣。嫁他時,也是顏色鮮好、桃腮含春的小娘子,拿扇子擋了臉,雙眸點漆,看他一眼又嬌又俏又帶了點羞。

    何棲一進後院,小簡氏早聞聲出來攜了她的手,先拜了曹九又拜了曹沈氏,再拜許氏等人時,許氏與大小簡氏均笑道:“侄媳太多禮,三拜合一拜。”

    何棲依言照做,笑道:“阿爹知曉後,少不得要數落我沒規矩。”

    曹沈氏安慰道:“不讓你阿爹知道。”她略眯了眯眼,見何棲胸口戴著瓔珞,正是自己所送。心中更是高興,笑得歪了嘴。又道,“你隨大郎來家拜年,親家公一人在家冷清。”

    何棲依坐在曹沈氏身邊道:“阿爹與知交去了千桃寺,與主持吃茶。”

    大簡氏忙道:“今日千桃寺不知多少熱鬧,寺中要做法會,好些人家天未亮就去寺中許願祈福。”

    小簡氏也點頭:“好些富戶信徒還做布施,這些年年景好,倒不顯,年景不好時,寺中聚了不知多少揭不開鍋的貧家窮戶。”

    “既是添功德,不論年景如何,都是心意。”何棲道,“施米、施財、施法都是修行好意。”

    許氏壓低聲音:“苟家原本每年都要與寺中好些銀錢,他家苟老一去,倒把這善緣給斷了。”

    何棲心中一嘆,道:“他家一分家,散沙一盤,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各自有各自的算盤,哪裡還會依著從前行事。”

    大簡氏道:“繩子擰不到一股,力使不到一處,可不是什麼好的事。”

    曹沈氏撇嘴斜眼:“大過年的,怎說起這些爛肝臭肺的玩意,治死了這麼多人命,一腳踩進佛堂也不嫌心慌。”

    何棲笑道:“姑祖母所言甚是。信佛的非是行善人,行善人未必敬著神明。”又轉開話道,“大郎來了一晃眼不見了人影。”

    曹沈氏笑起來:“定是被拉去吃酒了,我們休管他們,由他們混吃,一年也只歲節痛快。”

    何棲笑:“姑祖母不知,除夕家中備了一壇好酒。阿翎想多賺些酒喝,要與大郎藏鉤賭酒,結果想喝酒的一直贏,不想喝的一直輸。”

    曹沈氏眯眼樂了:“叫阿翎午間放開喝,家中好幾個酒鬼,再不少好酒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7:28 PM

    第73章
   
    午間吃酒許氏將何棲摁在曹沈氏左手邊的位置,道:“侄媳只陪著婆母。”

    何棲哪肯就座起身推辭, 曹沈氏拉了她的手道,道:“你坐著陪陪老婆子,她們一年到頭對著我這張老臉,絮煩得很, 難得有個時日不必相對,你就如了她們的意。”

    何棲笑道:“姑祖母與伯娘親厚,才開得這些頑笑。”

    曹沈氏笑道:“人老了,就喜歡看你們鮮活水靈的娘子。”又對何棲道,“我年輕也愛紅妝,四時新衣,時興首飾,可恨只生了三個猴崽,沒有養下嬌花來。”

    小簡氏討好道:“別家想要小郎君還不得呢,桃溪水裡溺死過好些女嬰。”

    曹沈氏斥道:“大節下滿口死啊活的。”她說了小簡氏,自己卻不避諱,“一樣的米就養出這些不如鬼的來,沒個人味。不過,我生得老二後,就歇了養小娘了的心。”

    曹沈氏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同胞兄妹,若是生得老二模樣,可怎生好?黑紅透紫,直眉赤目。老二還能哄騙個阿簡這樣的媳婦回來,小娘子從哪拉個冤大頭當郎子?懷了老三時,日日掛心,生怕懷了個小娘子,還去千桃寺許願放生呢。”

    何棲明知失禮還是笑出來,道:“姑祖母再莫說笑,哪有這麼埋汰二伯父的。”

    曹沈氏自己也笑,又握著何棲的手道:“阿圓與大郎都生得好模樣,將來無論男女,定是討喜可心。”

    不等何棲答話,大簡氏執壺為曹沈氏斟酒,道:“婆母還說呢,一樣骨肉,只把郎君生得有如赤發鬼,當吃一杯酒。”

    “怨我怨我,累阿簡不得俊俏夫君。”曹沈氏笑將蜜酒飲了。

    女客在裡間高興,外間沈拓他們杯觥交雜,更是盡興,施翎吃得面色潮紅,還假惺惺道:“哥哥嫂嫂平日看管得嚴,我肚中酒蟲,瘦成了條。”

    曹三起哄道:“你今日只管放開肚皮,侄媳再不管你。”又斜著眼,歪著身對沈拓道,“大郎要不要與媳婦討個旨來?”

    沈拓笑道:“娘子哪會不通情理。”

    曹英醉眼半掀,道:“表弟可別說嘴,我可要叫使女去問弟媳的。”

    沈拓也有幾分醉,吃他一激,道:“表弟只管去問。”

    曹英真個喚了伺候的丫環,讓她入裡間討話,小丫環偷著樂快步繞內一福,對何棲道:“都頭娘子,都頭不敢吃醉,我家阿郎嫌不夠盡興,問娘子讓不讓都頭吃酒呢?”

    他們裡外兩桌,中間不過素面四曲屏風斷隔,一言一語聽得清楚,傳話不過為了取笑。曹大拍桌笑誇:“好丫頭,要給她賞錢,學得好話。”

    何棲聽得仔細,執了酒杯笑道:“家中不讓吃酒,來姑祖母再不讓吃,怕要落個河東獅的名頭,家中良友不至,親朋不往。”

    小簡氏笑道:“侄媳與婆母最會拿自己打趣。”

    曹英媳婦因自家夫君攛掇的,拿了一杯蜜水歉然道:“弟媳莫怪,夫君吃醉生事,我有身孕只得水代酒向弟媳陪罪。”

    何棲道:“嫂嫂切莫多禮,親戚往來親厚才這般頑笑打趣。”

    大簡氏卻是一拍桌子,道:“他們可惡,我們吃我們的,他們吃他們的,倒來鬧我們。侄媳賢惠,我卻要吼上幾聲。”她邊說邊過去,一插腰指了曹二道,“你們可別欺了侄媳好性,把大郎灌得紅頭脹臉的,還討旨呢?自個吃去。”

    她一通發作,曹二頓時歇了氣,小聲道:“吃酒吃酒,不與母大蟲計較。”

    施翎吃驚道:“原來二伯天不怕地不怕,只懼二伯娘。”

    曹二一張蒲扇大手,兜頭就給施翎一下,粗聲道:“與婆娘計較算屁的好漢,她們泥捏的,一指就倒。”

    何棲在內笑得差點拿不住杯箸,從來只聽誇小娘子生得弱,有如水做的,到了曹二嘴裡,卻是泥捏的,只和了水。

    大簡氏也是哭笑不得,笑道:“生得不好也罷,我只嫌粗得狠。”

    小簡氏捂了嘴湊近大簡氏耳邊,低不可聞道:“嫂嫂真個嫌?”

    大簡氏一時尚未解,起身時才回過味來,硬灌了小簡氏好幾杯酒,道:“真是不學好,學得這歪話,趁著歲節洗洗你這舌頭,博個一年的耳根清淨。”

    何棲因坐在大簡氏右手邊,聽個正著,也羞得漲紅了臉,拿酒杯連吃了好口酒,等酒氣上臉蓋去了滿腮的燒意。

    曹沈氏耳背只當她們妯娌互相取笑逗鬧。

    沈拓等人吃盡一壇的酒,撤了下酒菜,另換了下飯的菜蔬。曹大道:“今歲也盼個豐年,明府打春牛,我定攜了家小去看一番熱鬧。”

    曹二道:“阿兄竟要扔下營生趟這閑趣?你又不種地,不如好生賣棺材。”

    曹大道:“你懂個屁,豐年才積得余財,手中有銀錢也買副厚棺。”

    曹三哈哈笑:“左右還是為了賣棺材。”

    曹英對此卻是興趣缺缺,悶頭吃酒吃菜,沈拓見了,與他對杯問道:“大節年下,表兄又將添子,怎得面色不快。”

    曹英偷偷瞟了眼曹大,側過身對著沈拓,壓了聲道:“不瞞表弟,表兄讀書無用,算盤也湊和,又沒個伎倆傍身。三百六十行,大半的行當父承子,子繼父,我他日也少不得做棺材。偏我又學不精二叔的手藝,也不如阿爹與三叔的口利,更不喜介日與白事交道,來往的買主披麻戴孝,麻繩插了哭喪棒,著實令人歡喜不起來。”

    沈拓笑道:“子承父業也是正理,表兄不喜壽器生意,卻讓伯父將家業交與誰打理?”

    曹英悶聲道:“家中又不止我一個兒郎,還有曹蘋、曹榮他們呢。”

    沈拓微頓一頓道:“今歲春種後,明府便要通河開渠了,屆時桃溪說不得別有景像。”

    “當真?”曹英一驚之下,高聲追問。

    曹大等人被唬一跳,曹大瞪著眼,道:“也是娶親生子,能頂屋梁的人,怎還似沒個輕重,連大郎都不如。”

    沈拓道:“不怪表兄,我與表兄說開渠之事,表兄吃驚失態。”

    曹大三兄弟立時來了興致,問道:“先前也沒聽得這風聲,竟真要開渠?”

    曹三也道:“往日吃酒閑談,眾人也只道今年怕是要清河,挖挖老泥,又有苟二一案,通通河也去些晦氣。家家戶戶吃用依著河,沒得吃……”

    裡間小簡氏罵道:“郎君說和恁詳細,存心不讓人吃好生吃酒。”

    曹三認錯,笑道:“失言失言。”曹家三子,他是最活溜的,問沈拓道,“大郎,明府可還要建碼頭?”

    沈拓也拿捏不准,道:“依明府之意,財力所限,挖開了桑郊的河道,也不必闊得多開,容一艘漕船進出便可,既有貨運自然要有碼頭裝卸,只大小不論,架了石階,放了跳板,也算得碼頭。”

    曹英已經在那活絡開了,湊過來親手為沈拓倒酒,催道:“大郎再細說說。”

    曹大一捻胡子,又拍拍肚子,微哼一聲,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道:“開渠造碼頭,好大一件功德,事成明府更添資歷,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更不知得多少的便宜。辦成卻少不了耗掉巨資,縣中竟有這些銀錢?”

    沈拓笑道:“資費明府已有了章程,不得十分,也有八九分。”

    曹大等人不通此間的關節,只醉得險要跌倒是曹九哈哈笑:“好一件大事,你們都吃上一杯。”

    曹二拿手在曹九面前晃晃,納悶:“阿爹莫非醉了,兒子背了你榻上躺著。”

    曹英心急,又催沈拓:“大郎別藏了掩著,說個通透明白。”

    沈拓便將苟二獻銀一事略說了說,又道:“因我與他撐了腰,他蹭言與我,讓我將買一只船來,來生宜州販售絲帛香料等物。”

    他話一了,座中各人心思浮動,都動了幾分盤算。

    小簡氏拉了何棲問道:“侄媳與大郎議定要買船只?”

    何棲也不隱瞞道:“我想著不失為難得機遇,大郎道宜州偌大碼頭,連著南北,船只往來頻繁,各處貨物、土產數不勝數,再有好些異域奇珍,聞所未聞,進買些新鮮之物將來桃溪售賣,應能博得眼球。”

    許氏道:“只是買賣總有盈虧,你們夫妻攢得多少銀錢……呸呸,我怎得說這喪氣話。”

    何棲敬酒許氏,笑道:“大伯娘操心之語,哪算得喪氣。只是天下豈有穩賺的營生?行船畏風懼流,哪能遠航。家中雖不至於寅吃卯糧,揭不開鍋,等米下鍋卻不是長久之計。”

    曹沈氏點頭:“將來開枝散葉,不想法子,這日子只會越過越差。孫媳婦與大郎合該另做打算哩。只你們夫妻二人能攢得多少銀錢?便是有余,也不好花用盡。大郎是頭強毛驢,生得倒毛脾氣,再不便他也自己擔著,阿圓別學他,你們做買賣不趁手,記得與姑祖母張口。”

    何棲聽後心中感激,唇角一彎笑道:“累姑祖母長年為大郎憂心,阿圓記著呢,到時不趁手,便來叨擾姑祖母。”

    曹沈氏拿花眼仔細瞅著何棲,半晌笑道:“老婆子知道你哄我,你與大郎一樣心腸,都是不伸手的。”她說著拿起何棲的手,輕打了一下她的手心,“該打。”

    何棲忙起身軟身哄道:“姑祖母高看了阿圓,只看日後我上不上姑祖母家的大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03 PM

    第74章
   
    何棲與沈拓在曹家消磨直至未時,醒過酒力,聽外頭敲鑼打鼓一陣哄鬧。

    原來是何家請了一對舞獅,過石馬橋至臨水街, 由一個假面人引著,一路跳躍翻滾施禮過去。後面綴了一群看熱鬧的男女老少, 拍手笑跳,幾個頑童小跑著掏了細果子砸獅子頭。舞獅的也逗趣, 故意使個回首發威, 嚇得小童又叫又笑作鳥獸散,等舞獅的搖首擺尾走了,又呼啦圍簇在後面。

    曹二叉腿腆肚站在門口,拍手叫好,喚了伙計取了半吊錢,剪了繩,揚手就灑了出去,嚷道:“在門前多滾幾個,討個利市,多賣幾口棺材。”

    圍觀趕熱鬧裡,有膽子大掏了個黃澄澄柑桔擲向曹二,罵道:“你個曹二郎,大年下不放好屁。”

    沈拓眼尖一手撈過,破了皮遞給了何棲, 何棲接了又分了半個給他。

    曹二險遭暗算,瞪了銅鈴眼, 笑罵道:“莫非你生死冊上沒名姓?蹬腿時不睡棺材?”

    “該死該死,晦氣晦氣。”那人藏在人堆裡直揮袖子,恨不得去千桃寺去去霉運。

    又有和此人不睦,嚷道:“他怎的沒名姓?姓豬名狗,小名尿泡……”他家娘子早伸手揪了耳朵不讓生口業。

    曹二樂得哈哈大笑。

    舞獅見有賞錢也樂得在曹家門口多盤桓幾刻,眨眼、上肩、踩踏十字步,引得眾人擠成一團。曹二還拱手喜洋洋道:“承讓、承讓,今歲康泰,笑口常開。”倒似主家模樣何鬥金坐了小舟,眼看自家請來的舞獅被曹家占了好大的一個便宜,跺腳道:“倒被曹二伯截了一段彩頭去,回頭定要討大郎一碗酒吃。”

    沈拓讓何棲退進屋,絲毫不知無端一筆賬記在了自己的身上,施翎將沈計扛在肩上,沈計抱了他的腦袋,兩股戰戰,不放心道:“施大哥,莫要摔了我。”

    施翎板著臉道:“哼,你能有多少的斤兩?再來一個也不怕。”反說道,“你那臭腳別髒了我的衣衫。”

    沈計鼓了腮幫道:“我穿的新鞋,鞋底都沒沾灰。”

    他們在這邊看熱鬧,齊氏卻在李家盼得兩眼發紅。李貨郎養了這些時日,勉強能夠拄了拐棍起身,又見初一好日頭,搬了繩椅坐在外頭曬太陽。

    齊氏依門而立,紅紅的裙,白白的臉,纖纖的腰,蹙蹙的眉。大李氏摟了孫男孫女坐了小馬扎剝榛子,大大小小幾個,頭挨著頭眼對著眼,猶如嗷嗷待哺的幼雀,只恐少了自己一口。

    大李氏掃一眼李貨郎,揪心舊年已過,晦氣不消,還是不見大好的;再掃一眼齊氏,大年下喪個臉,倒似家裡死了人,都是這婦人招來的橫災。暗罵幾句,清清喉嗓,一口唾沫在地上,又脫鞋撇了去。

    齊氏看大李氏這般腌臜,隱隱作嘔。既想著避入屋中,又想守門口等沈拓與沈計來看她,等得脖子酸疼巷口也沒見半個身影。鼻子一酸,自己拿針戳得指尖都是眼,費心勞力做了兩件衣衫,兩子狠心,竟連瞧不來瞧自己一眼。

    李貨郎躺得久了,瘦得尖了嘴,嘬了腮,抽了精氣神,人也跟著酸刻起來。冷笑道:“你歇了心,沈都頭可是得勢的人,哪瞧得見你我?貴足哪肯沾這邊地的泥灰?沒得髒了鞋。”

    齊氏掩嘴道:“李郎說得什麼話?你心裡不痛快,何必埋汰大郎小郎?我受了千般委屈,可有曾刻薄過誰?”

    李貨郎見她要哭,又見自家兒女確實收拾得干淨,忙撐著拐杖拖著腳步陪起不是,說了一筐的好話才把齊氏哄得露出笑顏。

    李貨郎松口氣,也笑道:“三娘年下不好掉淚,多笑才好。”

    齊氏見他伏低做小,心裡得意,抬眼看李貨郎臉上支著的骨頭,眨眨眼心道:李郎病了一場,倒似換了個人。又朝巷口望了幾眼,暗下主意: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不信大郎小郎這般狠心,我做娘的上門,不讓進院。

    大李氏在旁眼皮翻得差點蓋了眉毛,下唇掛得差點包了下巴,想找女兒訴苦,前後不見人影。

    小李氏這種時節哪肯呆在家中,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會情郎。見了方山,二人尋個空屋,親嘴摸臉,除了衣裳一場顛鸞倒鳳,又聽外頭人聲起伏,小李氏更是興起,淫聲浪語嬌喘不已。

    方山血脈僨張,恨不死在這婦人身上,一面動一面問:“阿李何時再嫁?”

    小李氏一邊叫一邊道:“與山郎歡好,再不嫁的。”

    方山道:“不如嫁了我?”

    小李氏意亂情迷,抱了方山:“等山郎來娶哩。”

    一個說得情真,一個說得意切,仿佛真是一對交頸雁、比目魚。等得雲歇雨收,先前的山盟海誓轉眼即忘,一個道:阿李便是嫁了我仍找你。另一個道:山郎若是娶了也莫忘了我。

    鐵心要做一對野鴛鴦。

    沈拓與何棲看了舞獅,這才依依不舍別了曹家。路上紙屑鋪地,河面飄紅,酒肆腳店一串串彩燈垂掛,斜日有如溶金,密密灑了一地。

    何棲踩著點點碎陽,軟風輕拂衣鬢,微微一側臉,沈拓守在她的身邊,時不時地攔一把橫衝直撞嬉鬧追逐的孩童。不過一歲光景,身邊人愈加沉穩,如刀隱刃,眉間那點輕浮狂妄盡皆消去。

    沈拓笑問:“阿圓看我做什麼?”

    何棲道:“大郎先前道年少時常在市井廝混,我不曾親見,倒不知是什麼模樣。”

    沈拓憶起自己少年行逕,一身的膽氣,不畏死傷,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的疤,來世再做好漢,萬事不管不顧,打將了再說,大不了吃一場官司。自忖英雄,旁人只當蠢物。萬幸……

    “得遇明府實是我幸。”沈拓看一眼何棲,發鬢一片暖暖的金色,柔聲道,“得遇阿圓,卻是上天憐我。”

    何棲一愣,氣息微滯,一時竟不知所措,兩手沉甸甸連根手指都不能動彈,連著一顆心也是沉沉地墜在胸口。

道:“我不如大郎說得那般好。”半晌又續道,“得遇大郎,亦是我幸。”

    沈拓目中滿是喜悅,濃得化不開來。

    他二人之間似藏了一只不可見的勾子,深入骨中,扎進肉裡,系了神魂。即便連個眼神都不曾交彙,卻已心意相連。

    等到了家門口,彼此才偷看一眼,一切竟在不言中。

    阿娣在家守著,聽了響動,連忙迎將出來道:“郎主與娘子可算回來了?”

    何棲笑道:“怎是這個神色?”逗趣道,“遇著了上門騙乞的?”

    阿娣道:“不曾遇到行乞的。”她輕咬了唇,“來了牛家的門子,遞了帖子。”只把她嚇了一跳,以為舊主要領了她別處去。

    “牛二郎?”何棲與沈拓俱有些吃驚,心道:他們家怎得又上門走動?取過帖子一看,卻是牛二娘子請她做客。

    沈拓見她面色微異,道:“阿圓為難,便推了去。我們與他家實無深交,又無相欠,不必委屈自己勉強應付。”

    何棲道:“倒不是為難。”收了帖子,另鋪了紙墨,笑道,“雖不親厚,但也不曾交惡,不好直下人臉面。再者,我也稀奇,不曾收過別家女娘的邀請。”

    沈拓為她磨墨:“他們不似別家,很是算計,不知又盤算著什麼。”

    何棲道:“想來想去,也不過為了桃溪開渠的事。牛二娘子與縣丞有親,定是通了消息,苟二獻銀的事,明面不曾有聲響,暗底怕是已經傳遍。”

    沈拓笑道:“明府下定主意要算計他們一場,他們再小氣少不得破財。牛二郎又不是蠢物,想來也不會做得不償失的勾當。”

    何棲執筆笑道:“說不得還要借你討好明府。”

    沈拓道:“苟家一倒,牛、朱兩家不知截了他家多少生意,瘦了苟家卻肥了他們的腰,實不知還要計算什麼?”

    “人心自來不足。”何棲道,“苟家家敗不過一夕的事,他們難免兔死狐悲,想尋一個靠山來。牛家既攀上了明府,自要百般討好,不敢松懈。”

    沈拓想起一事:“原先牛家不是附了一個太監的勢?”

    假虎假威,偏偏還是誑倒一群人,何棲每每思及此事,都覺荒唐可笑之極。

    沈拓道:“你不知後續,那太監已被下了大獄。此事明府略提過一句,我只沒記心裡。因牛家的帖子,這才想起。”

    何棲吃驚,隨後道:“牛家怕是吃了好了一頓驚嚇。”又問,“明日先拜訪了明府,順勢再提一下牛家的事?”

    沈拓點頭:“也好。”又道,“去明府那也不過略略坐,晌午過後再去盧大哥拜年,可好?”

    何棲見他絕口中不提齊氏,也只作不知。

    沈拓自知此舉外人看了,少不得要落一個不孝的指責,道:“阿圓,我實不願見她。”

    何棲的聲音輕軟如葉間和風:“那便不去。”伸手撫去沈拓輕皺的眉,“佳節總要稱心才有意趣。”

    沈拓道:“我不願你將我看作涼薄的人。”

    何棲笑了:“大郎如何,我自是知曉,再不會誤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27 PM

    第75章
   
    牛家確實受驚不小,牛父覺得自己又要病了,胸悶氣短口舌發麻,大過年硬是臥床不起。

    牛家雖搭上了季蔚琇,閹人那邊也未曾翻臉。又逢歲節,牛家接了索要銀錢的書信,牛老爹邊燒信箋邊揉心窩:又是一筆不聽響就沒的錢財。

    牛束仁勸道:“我們既知曉了他的底細,何必再費銀孝敬?”

    牛父哆嗦著手嚷著要叫郎中,又教訓道:“打蛇打死,他死了嗎?”

    不曾想,這假靠山竟真的要死了,院門拉了封條,一眾僕役散個精光,鶯鶯燕燕重入了歌舞場。派去送節禮的老僕打聽了一番,得知人被下了大獄,嚇得魂飛九霄,哆嗦著拉了節禮回了桃溪。

    牛家為此, 歲節過得缺滋少味,提心吊膽。牛父臥在床上直哼哼,牛大郎不管事,也管不來,只將事往牛二郎身上一推,自己尋了嬌娘吃酒解悶。

    牛二郎夫婦裡外操心,累得腰酸背痛,好在二人都是好攬事的,日日忙至深夜,躺在帳中卻是一肚的雄心壯志。

    牛束仁這幾日當著家做著主,神色自得,轉而又嘆:“那個賊閹人下了獄,也不知會不會牽累到自家。”

    他怕,牛二娘子卻不怕,道:“與我們有屁個相干,論到底,我們還是受騙失銀的呢。”

    牛束仁道:“到底借他起的勢,今後……”又嘆,“明府看似隨和,與他說話卻是提心吊膽,生怕被他捉了把柄。他又是當官的,粗壯的腿,如何拗得過他?”

    牛二娘子聽他說得粗俗,“呸”了一聲,道:“明府美玉般人物,你倒拿腿比他。”

    牛束仁醋道:“我雖頭上沒個官帽,也是周正的長相,娘子只誇明府,怎沒個好言語對我。”

    牛二娘子冷笑:“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你種花,還不許我看花?”

    牛束仁訕笑幾聲,拉了牛二娘子的手,求饒道:“她們算得什麼?不過哄人開心的玩意,不及娘子一根指尖。”

    牛二娘子瞪他一眼,一把抽回了手,道:“苟家忽喇喇倒了台,搭個草屋還要幾日的功夫,敗起來只在幾息。明府生得如美玉,心腸可不見溫潤,家翁也多拘著族中的子弟些,仗著幾個臭錢,便做起天王老子來。出了事,誰去兜?莫非要住在衙門聽應?”

    牛束仁將手墊了頭,道:“阿爹懶怠管這些事,年老耳昏,只當些許小事,哪會傷筋動骨的。”

    牛二娘子笑起來:“這從外頭爛到裡頭的,一眼就得清楚;這從裡頭爛到外頭的,爛斑也就一點。”

    牛束仁掏了掏耳朵道:“娘子大節下,說了一筐掃興的話。”

    牛二娘子正色道:“苟家前事擺在眼前,還燙著手呢,怎不叫人心驚膽戰的?我思來想去,也覺自家輕狂。一個出宮的閹人,耍個花架,便讓我們跪他一個沒卵蛋的叫爹,結果呢?悄沒聲得沒了。我們當祖宗供著的,別人只當螻蟻碾。”

    牛束仁把玩著牛二娘子的指尖,道:“明府不好接近,他若是有心,借一根指頭與我們,便是天大的助力。”

    牛二娘子道:“他是什麼身份,我們又是什麼身份?哪會與我們光明正大往來?”她伏在牛束仁耳邊笑道,“我喜愛都頭家的娘子,趁著佳節,請她家來吃酒。”

    牛束仁回憶一下何棲的模樣,心頭一蕩,又急忙收住,道:“家中只由娘子做主,你喜愛她要與她往來,便請了家來,好酒好菜招待…”

    牛二娘子推他嗔道:“你把肚子的那攏草收收。上回搭他們的梯見了明府,一事不勞二主,不如照舊遞了意思過去。他們夫妻人品貴重,便是心有不喜,也不會中間插了手腳。”

    牛束仁深思片刻,自是點允許,又笑:“我只當娘子真個喜歡都頭娘子,要與她往來,誰知,卻是另存了算計。”

    牛二娘子也笑:“喜愛也是真喜愛,算計也是真算計。我也見過讀書人家的小娘子,小眉小眼的,要麼木訥要麼拿著架子,行動又裝樣,說話又扭捏。頭上連根像樣的釵都沒有,眼裡還看不起人。”她感嘆,“都頭娘子一個窮酸秀才養的,竟沒這些脾性,說話爽快,人也大方,又會打扮。”

    牛束仁道:“你別慢待了她,惹了沈大郎這個殺才,他是疼婆娘的。若是見渾家受了委屈,少不得要鬧將上門,不與你我干休。”

    牛二娘子樂不可支:“倒不知郎君膽小。”

    牛束仁搖頭:“你莫小瞧了他,閻王的熟客,鬼差的兄弟,激得性起哪管你什麼名姓。”

    牛二娘子笑起來:“我又不是大蟲,還能一口吃了她。”

    牛束仁調戲:“娘子便是大蟲,也是那胭脂虎,秀麗奪人,貌美可心。”

    季蔚琇無處可去,又沒什麼消遣,他又潔身自好,身邊沒有美姬,外邊也沒養著花娘,一個年節冷冷清清。季長隨心疼,絞盡腦汁也沒想出法來。

    沈拓攜何棲來拜訪時,他們主僕系了船,坐在船頭釣魚。

    季長隨一邊煽著爐子煮茶,一邊看季蔚琇大把大把灑了小米引魚群,道:“郎君將魚喂得肚肥,它們哪裡還會咬鉤?”

    季蔚琇施施然道:“魚餌摻得香油,不怕它們不貪。”

    季長隨見他成竹成胸的模樣,只當果真如此,誰知,蹲得兩腳發麻也不見一尾上鉤來。季蔚琇嘆道:“歲節爆竹聲聲,驚了它們。”

    季長隨雖一直深信季蔚琇文韜武略、樣樣皆能,此時也不禁心生懷疑,勉強道:“許是天寒,魚兒沉底。”

    季蔚琇道:“垂釣乃是心靜之事,願者上鉤,我非魚,不知它們願不願,只得多等等。”

    季長隨忙道:“郎君果然有理。”

    沈拓夫婦一來,便被讓到了船上。

    季長隨笑道:“都頭來了,也好為郎君消磨點時辰。”

    何棲叉了一禮,季蔚琇笑道:“你們夫婦二人有心前來拜會,我未曾婚配,家中也沒有女眷招待娘子,只得委屈娘子將就。”

    何棲笑道:“卻是我們夫婦思慮不周,讓明府為難。明府與大郎在船頭說話,我只在船尾看景。”

    季蔚琇便讓季長隨奉上鮮果茶點,又讓取魚竿給沈拓。

    沈拓接了魚竿,為難道:“我不擅此道,怕是讓明府掃興。”

    季長隨多嘴道:“郎君還未釣得一尾魚哩。”

    沈拓笑起來:“我雖不擅釣,有香火兄弟卻喜垂釣,也聽他說過幾句。這裡兩岸人家,又有蓬舟往來,水裡的魚哪會吃鉤?”

    季蔚琇嘆道:“都頭言之有理,許有幾尾貪嘴撞我手裡。”還道,“等我釣得肥魚,切了細膾吃。”

    季長隨拍手道:“都頭好口福,郎君切得薄透的魚膾,連夫人都是贊嘆不止。先前在京,也不過貴客過府才勞郎君動手。”

    季蔚琇道:“不過奇技淫巧,飽人眼福,添些樂趣而已。”

    何棲坐在船尾吃著鮮果,耳朵他們說話,不由一笑,連片魚鱗都不曾釣上來,倒盤算著吃魚膾。

    沈拓不耐煩垂釣,掛了餌往河中一拋,便不去管它,與季蔚琇說起牛家之事,道:“我夫妻只疑牛家實是為了著明府。”

    季蔚琇笑:“既如此不防應著,他們本分經營,我又怎會與他們為難?”

    何棲剝著桔皮,指尖被染得微黃,隱有果香,心裡卻道:一來一去,我與大郎豈不成了明府的排頭兵?

    又聽季蔚琇笑道:“都頭為人正直,卻不知多少吏役借此撈些好處,發些橫財。”

    沈拓道:“明府高看,我只嫌這銀錢花得不舒心。”

    季蔚琇道:“人之一世最難的便是本心,財色酒氣浸軟了骨頭,移了心性,最後面目全非。”

    沈拓只是笑,又道:“不瞞明府,桃溪通了瀾江,我與娘子商議買艘小船,經營些買賣,圖個養家糊口。”

    季蔚琇微微吃驚,便知這並非沈拓的手筆,怕是船尾何棲所議,笑道:“確有可為之處。”他微一沉吟,問道,“都頭的買賣,不如與我合伙,也好讓我賺些零碎?”

    何棲聽了這話,著實吃了一驚,權衡一番利弊,只有百利而無一害。季蔚琇並非貪蠹之人,以勢欺壓,坑害他人家資,他既要借他們的名義買賣,定會出銀出力。

    沈拓只愣在那,道:“八字都沒提筆呢,又是小本的經營,怕是不入明府的眼。”

    季蔚琇笑起來:“都頭回去後與你家娘了商議後再來與我說話。”

    季長隨也笑:“好一個不識抬舉的粗人。”

    歸途中,何棲道:“大郎,明府既要合伙,自然不會買只小舟來往宜州,定要置買漕船,兼四五鋪面。”

    沈拓疑道:“明府出身高門,又做得官,還缺銀子?”

    何棲笑道:“哪個不缺?有了銀山還要金山呢!我聽聞為官的常借了家生奴僕的名義置田置產,也做些經營買賣。”

    沈拓道:“阿圓意下如何?”

    何棲道:“好自然是好,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攀不上這樣的關系。”

    沈拓道:“既然是好事,阿圓為何面有猶疑。”

    何棲道:“既是借了明府的勢,少不得有些風言風語。”

    沈拓笑道:“怕個甚,我問心無愧,半夜鬼都不來敲門。他們長舌,怕不是犯了紅眼病,還為著他們幾句閑言掛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32 PM

    第76章
   
    初六那日,何棲並不盛裝,只精心妝扮了一番,攜了阿娣赴牛二娘子的宴。牛二娘子很是體貼,特遣了車來接她。

    何棲邊登車邊不放心地囑咐:“大郎,廚下有米面白糕,蒸了煮了吃,不費什麼事,你們別懶怠動手。”

    沈拓滿口應下,還道:“阿圓放心,家中的瑣碎半點不用掛在心上。”

    何棲雖不太信,卻菀爾一笑:“既如此,我也不做那個婆婆嘴。”

    沈拓又道:“阿圓回轉時,使人遞個話給我,我去接你。”

    何棲笑著點頭,轉身便上了車。沈拓一肚子的話憋在心裡,眼睜睜看著油壁車載走了自己的妻子,連個衣角都沒有留下來, 蔫頭搭腦回院被施翎好一頓取笑。

    阿娣唯恐自己丟人,只覺自己全身上下處處扎眼,坐在車上恨不得縮成一團。何棲笑道:“不過上門做客,你這模樣倒似要去擊鼓鳴冤。”

    阿娣蚊子哼哼般,細不可聞:“牛家好些僕役,門口還站著院子打手,牛娘子又生得厲害。”

    她被牛家買去時,牛家一個膀大腰圓的管事婆子,相看牲畜般翻看她的手腳,又掐開她下巴看她的口牙。許是見她腳大手粗,干慣活計的模樣,口舌鮮艷也不像害病,這才將她買下送與沈家。

    等到了牛宅,果然守了門子,站了須面大漢的護院,何棲掀簾看了一眼。卻見那門子懶散倚著門,剝著什麼細果子,偷摸又喝一口酒,見來人這挺直腰背。

    “喲,這是接哪路貴客來?”門子見是自家出去的車,抬了下巴笑問。

    車夫得過牛二娘子的吩咐,啐了一口,回道:“你算哪個牌位的主,還要與你報備不成?怕是黃湯灌得不知東西南北了吧。”

    門子被擠兌得漲紅臉,擠著小眼,捏著鼻子嘟囔:“也不知是哪個窮親戚,螞蟥似得趴上來吸血。沒臉沒皮,年前、年後趕集一般來。”

    阿娣因怕出錯,全身繃得硬邦邦的,又豎著耳朵聽動靜。何棲沒聽見門子的抱怨,她卻聽個明白。氣得瞪了眼,嘟著嘴,拉了何棲的手,又附在她耳邊,憤憤道:“娘子,這門子滿嘴不好的話,只當我們是來打秋風的。”

    何棲卻是紋風不動,還輕笑道:“我們雖窮,卻不算他家的親戚,也不打秋風。何必將一個門子的渾話按到自家的頭上來?”

    阿娣不平,道:“他卻是衝著我們說的。”

    何棲仍是不在意,笑她道:“白生的一場氣。”

    牛家一個管事娘子早早侯在那等她們,小跑過來,未語先笑:“啊喲,都頭娘子可算是來了,我們娘子一早就支使著丫環小廝鋪陳開,就等娘子來呢。”

    牛二娘子一身掐腰妃色挑銀連紋襖裙,一支蝶舞牡丹釵,饒是寒春也顯出一段風流來。她立在廊下邊與使女說話邊等著何棲,見得人來,便親迎上來一把拉了何棲的手,笑著道:“年前就想請弟妹家來小坐,誰知總是不趁巧,想著大節下,你我有閑,便又起了念頭,今日遞的帖子,昨晚便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生怕妹妹拒了我。”

    何棲見她熱情,笑道:“嫂嫂相請,我豈會不來?”問道,“牛家哥哥不曾在家?”

    牛二娘子一撇嘴:“誰知他醉在哪朵牡丹花下。”笑道,“休管他,我們只管自己說話取樂。”

    何棲見院落寬敞,收拾得頗為精致,錯落養了好些花,不少似是名品,一盆盆堆在一起。進入花廳,夾著乳香的暖氣撲面而來,一架立屏細繪百花爭春,千枝萬朵令人目不暇接。繞過屏風,地衣織綿,香爐氤氳,案上又擺佛手梨柑,坐榻鋪設茵褥,堆著兩只鼓軟的隱囊,圍帳掛著一幅劉海戲蟾圖。

    何棲道:“原來嫂嫂家卻是信道的?”

    牛二娘子一愣,笑起來:“這是從何說起?家中年年施米糧給千桃寺,黎山觀倒不太去。也只家翁臥床時,不知從哪聽了一耳朵,說是觀裡的道士是個半仙,能煉仙丹,要去求一丸來增壽延年。”

    何棲正自悔莽撞,她見畫以為牛家信教,因此才出口相詢,現在細想,只怕是取一個招財的意頭。聽了牛二娘子的話,便笑道:“怕是騙人的。”

    牛二娘子親手遞茶與何棲,笑道:“可不是妄想。”自已小院,左右都是親信,她微低了聲,道,“家翁怕死的緊,嚷著要舍一半的家資求藥,又罵二郎他不孝,眼中只有金銀,沒有老父。二郎不得法,與兄長去了一趟黎山觀,去時還道:要捉牛鼻子見官。誰知,到了山觀,倒被觀裡的道士一通臭罵。

    那道長道:有這等藥丸,我早獻了聖人,博一場潑天的富貴,牛家泰半的身家,能抵得什麼大用?”

    何棲險些將茶噴出來,忙擱置在案上,拿手帕輕拭了嘴角:“道長也算奇人,說是方外之人,偏說這麼方內的話;說是入世之人,又頗出世風姿。”

    牛二娘子道:“我是不管方內方外,只想牛家再富貴還能換來長生藥,定是哄鬼的。”又問何棲在家消遣。

    何棲緩聲道:“家中人口簡單,一日看似無事,過得卻是流水一般,早起還想天光不曾大亮,細算好長的時辰,誰知不曾做得什麼,日頭便西沉了,混混沌沌的又是一日。”

    牛二娘子道:“弟妹勿要見怪,我是直腸子的,有話也存不住心裡。弟妹上頭沒有姑翁,下頭又沒個妯娌,過得清靜自在,只是,劍開兩刃,也少不得繁瑣。這年年日日操心下來,手也糙了,臉也黃了,人呀,也無趣了。”

    何棲微怔,這話可謂交淺言深,片刻後笑道:“承嫂嫂的良言。”

    牛二娘子半是笑半是嘆,道:“男兒家有幾個是好良心的。”轉眸卻笑,“我也是白說幾句,都頭是個疼人的。”

    何棲笑道:“牛家哥哥知情小意,待嫂嫂甚是體貼。”

    牛二娘子輕啐道:“他是一牆花開滿院香。”一拍手想起來什麼,喚了貼身使女,一個叫阿迎的,吩附了她幾句,轉臉笑著對何棲道,“他從外面賺了個唱曲的小娘子,生得白淨,眉眼平常,卻有一把好嗓子,也彈得一手琵琶。我們吃酒,讓她唱曲助興。”

    何棲狠是吃了一驚,道:“這可使得?”她未出嫁時,只與何秀才相依為命,何秀才眷戀亡妻,別說妾,連續娶都不肯;等得嫁了沈拓,沈家不過堪堪度日,沈拓又不是貪花好色之輩,待她又情深意重,身邊干干淨淨,亦無二色;相與往來的親眷也少有三妻四妾。何棲從未與妾室之流打過交道,一時倒有幾分露怯。

    牛家再不缺的就是妾了,牛二娘子大方道:“有甚使不得。”

    不多時,阿迎回來道:“娘子與都頭娘子稍侯,芸娘子道今日穿得素淡,另換了衣裳妝容再過來。”

    果然,一盞茶後,一個銀紅衫,細嫩面龐桃花腮的小娘子抱了琵琶進來,施了一禮,又喚牛二娘子姐姐,再問何棲的好。

    何棲打量了她幾眼,抹得厚粉紅妝,也不知年齡幾許,削肩瘦腰身量不高,想來將將花期,生得也確無過人之處,只全身細白有如牛乳,姿態恭謹。

    牛二娘子讓她吃了一杯酒,她接過一飲而盡。告聲罪坐在月牙凳調了弦,擺一個羞答答的姿態,羞怯怯開了口。真是軟軟孺孺,靡麗銷魂,如一根線在,在心間拉過,又拉過去,聽得人骨頭都起酥。

    牛二娘子湊過來問道:“如何?”

    何棲眨了眨雙眸:“牛二哥哥慧眼識珠。”

    牛二娘子不由笑起來,道:“我自從見了弟妹,心裡便喜歡。想著言談定和我的心意,今日再見,果然一點也不錯。”

    何棲也笑:“嫂嫂說話有趣,人也爽利,我心中也親近。”

    牛二娘子將紅唇一勾,道:“有弟妹這句話,便再好不過。”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下人估摸著時辰便問要不要擺飯,牛二娘子笑道:“真是沒眼力,聽了吩付才肯動彈?”

    牛家請的女客,七碟八盞細細巧巧,擺得極為精致,酒是桃花醉,一汪淺紅在瓷盞中,未喝便讓人有了幾分醉意。

    牛二娘子執盞道:“弟妹嘗嘗這酒,清甜爽口,宜州的酒,桃溪卻是不得。”

    何棲輕笑,說了半天,終是繞到了正事上,喝了半盞桃花醉,酒香撲鼻,入口微甜,這是女兒家的酒:“嫂嫂既是爽快的人,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

    牛二娘子聽她說得直白,微紅了臉,笑道:“弟妹聰敏,怕是接了帖子便明白了意思。”她讓唱曲的芸娘下去,又打發了左右,親手為何棲倒酒,問道,“明府今歲要開渠通河,天大的好事,我們行商,貨物往來更是便利,哪有不應和的。”

    何棲道:“嫂嫂心裡既有主意,怎得又問起我來?”

    牛二娘子笑:“就怕明府不知我們的心意,明府有吩咐的,只管說來。我們出錢出力,再無不應的。”

    何棲也笑:“嫂嫂庸人自擾。”

    牛二娘子嘆道:“我們商賈賤業,明府清貴,與他打交道,自家腿先軟了,話也說不清,聲也不敢高,就怕失了禮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38 PM

    第77章
   
    何棲深感覺牛家患得患失,許是商人天性,少點依仗,便如三歲幼童手捧金銀招搖過市,唯恐人財兩失,再有苟家前車之鑒, 更是惶惶不安。少不了出言勸慰幾句,多余的話卻不肯應承。

    牛二娘子心裡感嘆:倒是個棘手的,不好隨意哄她。

    何棲也在心裡感嘆:真是慣會說好話的,諂言說起來都不露阿諛之態,更兼幾句交心之語。真個全信她,少不得要與她剖肺交心;若是當她肚裡藏奸,她又顯情真,反是自己小人肚腸。

    牛二娘子喝了幾盞酒,話起家常來,問:“弟妹多少青春?”

    桃花醉雖不醉人,卻易上臉,何棲吃了幾盞,臉飛紅霞,擱了酒盞揀了個果餡菊花餅,答道:“換了桃符,剛好二十。”

    牛二娘子笑:“桃李好年華,我比弟妹虛長五歲呢。”垂首見隱囊繡得開口石榴,忽有些惆悵,“我十七嫁了牛家,晃眼廝混了這些年,生了個小娘子,三病八災的惹人掛心,竟是拿藥養著。偏她小人家家又知禮,我替她掉淚,她反拿話寬慰我,真是讓人心酸得擰出汁來。本想讓弟妹見見,誰知歲節貪玩,吹了風,今日蔫蔫得起不來床。”

    何棲忙問道:“可請了郎中?”

    牛二娘子翹一下嘴角,飛眼道:“家翁臥在床上哼哼呢,請了郎中在家中長住。二郎請他來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胎中帶弱,好好將養。”

    何棲當作不知她暗諷牛父裝病,道:“不如另尋良醫來,桃溪不得,就去宜州。”

    牛二娘子咬牙遺憾道:“先前桃溪倒有個極好的郎中,後來搬走了,打聽多時,道是投親去了禹京,這天高路遠的,可哪尋他去?只恨我家囡囡沒這機緣。”

    何棲道:“大郎也曾道,桃溪曾有個厲害的郎中,救過小郎一命,他本欲報答,結果人去樓空,應是同一人。”

    牛二娘子嘆道:“九成便是他,沈家小郎有這劫難,焉知沒有後福。他又讀得書,生得又秀致,也只父母上頭……”她打住話頭,換上笑臉,歉意道,“弟妹勿怪,雖不中聽,卻是實話。”

    何棲倒沒放心上,道:“小郎還小呢,他是爭氣的,自有自己的前程。”

    牛二娘子看著何棲,見她半點不似作偽,想來他夫妻二人實心為沈計打算。心中微微一動,又打消了念頭,沈計還小,尚看不大出來什麼,家中無父……親娘有還不如沒有呢!實算不得佳婿人選。

    她欲言又止,何棲先時還不解其意,回過味過來不由失笑。婚配大事,怎好隨意?她又是長嫂,更不會自作主張。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借幾分酒興,頗有幾分惺惺個惜之意。

    她們在裡間說話,阿迎與阿娣便守了門口。阿迎是個有眼色的,見牛二娘子有心交好何棲,嫌阿娣行動小氣畏縮,出言提點了幾句。

    阿娣看她體面,十指尖尖,越發氣短,道:“我不過粗使的丫頭,平日也沒偷懶耍滑的…… ”

    阿迎笑起來:“真是沒志氣的,我看都頭娘子待你極好,你好賴學些眉高眼低,出去也不落她的臉面。”

    說得阿娣差點低頭垂淚,道:“我家常做得便是灑掃漿洗。”

    阿迎跌腳道:“別人只長個牛心,不過脾氣古怪,你卻想當牛,專揀苦累的活計。”又伸指戳她,“當心你家娘子嫌你不可心,賣了你去。”

    阿娣鼻子一紅,不知哪來得膽氣,反唇相譏道:“你們牛家人,都好生無禮,眼裡沒人,鼻孔都對著天。”

    阿迎本來只是逗她,聽了她的話,自己反而急了,也委屈道:“你好生小氣,不過與你說笑,你就當了真,誰個鼻孔朝天。”

    阿娣瞬間又軟了回去,兩手亂搖:“……我拐了舌頭,不是真心說姐姐的。”

    阿迎跟在牛二娘子身邊,學了不少潑辣,只不依不饒,要阿娣說個清楚。阿娣賠了半日小心,心裡也拱了火,道:“你家門子就無禮,罵我家娘子是來打秋風的,我家娘子接了帖子才肯來。”又低聲咕噥,“我家郎主心裡還不願意呢。”

    阿迎暗罵一句,面上不肯認輸,又搶白幾句,等得阿娣又認錯這才罷休。

    何棲告辭時,牛二娘子道:“我與弟妹相見恨晚,弟妹不嫌我粗俗,兩家常來常往。”

    何棲笑道:“嫂嫂止步!嫂嫂不嫌寒舍簡陋,也請常來做客。”

    牛二娘子拉她的手,心裡倒著實生出羨慕,笑道:“初見都頭,只當他是個粗胚莽漢,哪懂得體貼小意?有幾個臭錢,便要散去與那些閑漢兄弟喝酒義氣。誰知都頭特特囑咐弟妹遞話,非要親自來接,不說將來如何,眼下這份愛重就已難得。”

    何棲回眸,牛二娘子細眉微染秋色,杏眼細縈輕愁,牛二郎盡享齊人之福,鶯轉燕啼,自詡風流,雖給了牛二娘子體面尊重,午夜紅鸞帳冷,終究也是意難平。

    “嫂嫂又非纏絲的藤,日常也不似自怨自艾的人,想必也不會委屈薄待了自己。”

    牛二娘子頓笑:“哪有閑的功夫對月灑上一缸的眼淚。”又推何棲,“你就家去吧,免得都頭發急。弟妹再與我遞一句話與都頭。”

    何棲以為她有事相托,便問:“不知是什麼話?”

    牛二娘子道:“只讓他好好查一查,我可少了他家娘子的一根頭絲沒?不過吃頓酒,急巴巴得來接。”

    何棲掩嘴輕笑,也起了頑心,道:“我定將嫂嫂的話一字不漏學與他聽。”

    一邊的阿娣急不可耐回去,催道:“娘子,天色不早哩,家轉還備晚飯。”

    牛二娘子看她一眼,微皺了一下眉,直看得阿娣瑟縮著往何棲身後躲。

    “先時倒是我思慮不周。”她先時送丫頭,只恐何棲疑心她不安好心,因此也不多加盤問,略收拾得干淨就讓婆子送了去。現下再看,這丫頭實是拿不出手來。

    何棲道:“嫂嫂多慮,小門小戶又沒多少的應酬,阿娣勤快,添了不知多少的手力呢。”

    她既這般說,橫豎送出的丫頭又不是自家僕下,更不便多說。牛二娘子因此便作罷,直送了何棲直到院外。

    阿迎等何棲主僕走後,將何棲備的禮奉於牛二娘子,是一對細紋巧樣的銀鐲子,墜一只連枝帶葉小小的葫蘆,雖不貴重,卻精致小巧。

    這是送於牛小娘子的見禮。

    “她果然是個周全的,先時也沒透過口風,我膝下養有小娘子。”牛二娘子收了禮,嘆道,“我還當她不知呢,誰知她倒備下了禮。”

    阿迎又附耳牛二娘子:“都頭娘子上門時,門子說了好些閑話。”

    牛二娘子冷笑:“休管他,他是有體面的家生,哄得家翁高興。”又道,“苟家這只雞,斷脖灑了一地血還撲騰著呢,也不知討個教訓。”

    回院見牛二郎的一個寵妾立在鳥籠後,邊逗著相思雀邊探頭探腦的,更是來氣。索性將一干妾室通房,全叫了來,連養在花枝胡同的一個擅點茶的相好也接來院中。鋪開酒席,讓她們拉弦唱曲、煮茶斟酒取樂。

    眾女知道牛二的大婦厲害,牛二又敬重,即便心裡委屈,卻也使了渾身的解數討好,倒比伺侯牛二還要精心。

    牛二郎在外會友歸來,驚得差點摔個狗啃,在他面前拿喬裝樣、撒嬌弄性的美姬,一圈兒圍著牛二娘子,一個比一個軟,一個比一個媚,一個勝似一個柔情似水,打疊了千般的溫柔與體貼,連口水都要喂到牛二娘子唇邊。

    何棲主僕仍由婆子引路,牛家五進的大宅,花廳回廊,馬棚僕舍,院中又引水造池,只是時節不對,花木未發,鮮有綠色,也無甚可看之處。

    沈拓借了輛車在院外等侯,執了馬鞭坐了車轅,也不言語說話,只時不時看牛家大門,總不見何棲身影,更是緊蹙刀眉,一臉的寒霜。

    牛家門子護院認出他來,又見他這般神情,挺直腰背大氣也不敢出,門子更是收起了輕慢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他,自己的身板實挨不了幾拳。

    越怕生事便越有事端。

    何棲帶了阿娣出來時,卻與牛家請的郎中撞了個正臉。

    牛家的郎中姓侯,白面微須,家中開著醫鋪,薄有資產。平日得空也愛吃個花酒,逛個青樓,將些纏頭奉與都知神女。這些時日牛父稱病,將他奉養家中,因此,常在牛家進出。

    侯郎中本就貪了幾杯,兜頭撞人,正要喝斥,抬眼卻見是一個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眉目秀致,朱唇丹染,宜靜宜動,宜喜宜嗔。頓時渾身酥軟了半邊,一半的魂飄飄然上了九天,理理衣襟,攔了何棲的去路,深揖一禮:“這位小娘子有禮,小人唐突,原諒則個。”

    何棲嚇了一跳,見他舉止有些輕浮,也不與他回話,直越過他迎向沈拓。

    沈拓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心中怒火騰騰,勉強按捺,將馬鞭繞了手腕,跳下車來,上前將何棲護在身後。

    自己者在侯郎中跟前,冷笑道:“既知道唐突,打算怎麼個賠禮?”

    牛家的婆子與門子傻了眼,暗暗叫苦:這可如何是好?好好得惹出這麼一件官司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43 PM

    第78章
   
    侯郎中還沉浸在何棲美貌中不可自拔呢,肚裡還在猜測:不知哪家的家小,生得實在撩人。

    聽見沈拓喝問,這才打了個突,勉強笑道:“都頭是那位小娘子的什麼人?我險些撞了她,卻不是有意的。”邊回眼神還要賊一樣往馬車那溜,無奈車簾遮個嚴實,哪見佳人半分,越見不著,心裡越是貓撓似得難捱。

    沈拓本就肚裡冒火,再見侯郎中目露淫邪之意, 恨不得一拳打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人捏了脖頸提過來,怒道:“你是哪來的屙物,也配問她的來歷?狗都不舔的濁臭殘渣,你的狗眼再亂瞟,仔細我挖將出來當魚泡踩。”

    侯郎中被捏得差點斷氣,吐舌踢腳撓腮一通掙扎,牛家僕役既怕出事,又擔心牽連自己,圍過來團團轉, 七轉八舌勸“都頭千萬息怒”“都頭萬不可動怒”“他一肚腸黃湯, 親爹都不知肥瘦,都頭仔細真個捏死他。”

    何棲雖然心中惱怒,只是大廳廣眾、眾目睽睽不好教訓生事,遣了阿娣過來勸回沈拓。

    阿娣小跑過來道:“郎主,娘子有話要說,讓你將這賊廝丟下,免得髒了手。”

    沈拓深感自此罷手,太便宜了侯郎中,又不願違了何棲的話,赤紅了眼,兜臉砸下一拳,罵道:“這一遭算你的時運。”

    侯郎中剛透過氣來,便讓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踉蹌著後斷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管鼻血流下來糊了一嘴。侯郎中抖著手,想罵又不了敢罵,眼見血越流越多,只當打壞了自己,抓了一個護院的手道:“報……報……官,這廝目無王法…,朗朗乾坤,便無故打殺人,血流不止我命休矣。”

    護院疑道:“明明郎中無禮在先,怎得反咬一口?”他們這些憑著手腳功夫混飯的,自也通些外傷淤紫,看看侯郎中的臉,又笑,“還是家主奉請的郎中哩,流管鼻血便要死要活,我看郎中是長命百歲的面相。”

    侯郎中氣得恨不得咳出幾口血來,罵道:“你不過看門的無賴,開罪我,我定要讓家主剔了你。”

    偏偏這護院也是有依仗的,冷笑:“郎中盡管去。”

    院門口起了爭執,早有腦袋筍尖的跑去稟了牛父。牛父正靠著軟枕,就著侍女的手喝參湯,抖了抖胡子,急問:“可折了胳膊斷了腿不曾?”

    下僕答道:“不曾,至多斷了鼻梁。”

    牛父放下心:“這便好,日日要尋他問診。”又叫管事道,“你與侯郎中說,這酒是穿腸的毒藥,色是刮骨的鋼刀,他一個郎中,少沾些。”

    侯郎中得知牛父不願與他做主,更是氣悶,躺在榻上直呻吟,指使著侍女打水為自己洗臉。服侍他的侍女咽聲吞氣,出門後偷偷啐一口,罵罵咧咧去打水了。

    侯郎中看著一把纖腰消失眼前,不覺得又想起何棲來,倩影裊娜,揮之不去,簡直要滲進骨血裡,長嘆一口氣。這等小娘子,怎不得良配,可惜了!侯郎中唉聲嘆氣,合眼小寐,盼著佳人入夢相會。

    沈拓將臉拉得跟驢一樣,終覺不夠解恨,一甩馬鞭,鞭哨裂風而起。

    何棲半撩開車簾,笑道:“這位郎君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個,好長的臉。”

    沈拓回頭看她巧笑模樣,消了一半氣,仍恨聲道:“那廝輕薄,阿圓緣何攔著我?”

    何棲道:“這麼多只眼睛,打壞了他,你又是都頭知法犯法,吃上官司,豈不是得不償失?”

    沈拓雖知何棲的話字字在理,卻有一簇無名之火燜在心中,燙得人無所適從,燒得血液沸騰,然而自己枉有滿腔的熱血,不知交付何處。悶聲道:“阿圓總是萬事從容,我卻是衝動莽撞。”

    何棲一怔,聽他說得硬梆梆,倒有幾分責怪之意,心裡也不禁有點委屈,氣咻咻地合上了車簾。

    沈拓等半天不見她說話,更加沮喪起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一悲一喜都因她而起伏不定,因為記著念著才有了執念,才有百般滋味,酸甜苦澀盡入心頭。可阿圓,卻從來是雲淡風輕,平淡如水,自己於她,又算什麼?

    他們二人各懷情緒,悶悶回家。

    何秀才與施翎、沈計三人吃了一餐清湯寡水、不鹹不淡,半軟夾生的飯食後,見何棲歸來簡直喜出望外。

    沈計早先吃著兄長做的焦糊生硬米飯,也不曾挑嘴,填飽肚子即可。自何棲嫁進沈家,飯菜可口,湯水常備,也養刁了舌頭,午間數著米粒,深感難以下咽。

    何秀才自不必說,再沒吃過如此難吃的飯食,因此,他遛噠出去,買了碗湯餅祭了五髒廟。

    也只施翎,焦便焦,生便生,照樣吃得香甜。

    何秀才見女兒面色有異,雖疑心她與沈拓鬧了別扭,也只當不見,笑道:“阿圓歸轉了,可有吃醉?”

    何棲勉強笑道:“不曾吃醉,牛二娘子備得甜酒,並不醉人。”

    何秀才道:“雖是閑話,也是應酬,累著了好生歇歇。”

    沈計早見哥哥嫂嫂二人不似先前親密,使眼色問阿娣,阿娣一只呆頭鵝哪懂這些,一頭霧水衝沈計搖頭。

    施翎摸著腦袋,也是不解,好好的怎麼生氣了,可見男女之事實在沒趣。

    何棲前腳進屋,見沈拓後腳跟進來,便轉回身去推他,不讓他進門。沈拓這才急起來,握了她的手腕,又怒又氣,問道:“我做了什麼,阿圓要與我生氣?”

    他腳上用力,整個人如生在地上一般,何棲哪推得動他,撒開手別過臉道:“大郎還問我呢?是誰先生氣的?不明不白的就在那使臉色。”

    沈拓道:“我是心中有氣,又不是在你身上。”

    何棲氣道:“哪裡不是衝我?明明對我使的臉色,我說了什麼,又錯了哪裡?”

    沈拓道:“阿圓自然沒錯,錯的從來是我。”

    何棲更生氣,冷笑道:“還說沒生氣,這可不是氣話?”輕睨了沈拓一眼,拿手掩面道,“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不過是嫌我多嘴多舌,亂拿主意。”

    沈拓覺得自己冤得慌:“阿圓說這話,是半分不知我的心意?”

    何棲呆了呆,反唇相譏道:“你的心意是真的?我的心意就是假的?”她有幾分委屈,又有幾分心虛,比之沈拓托付心肺,自己到底藏著一絲隱憂,一絲顧虛。

    沈拓深吸口氣,又見休棲氣得不輕,胸口起伏,雙眸如浸秋水,流光瀲灩。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心道:我曾大言不讓她受半分的委屈,不欺她,不疑她,不負她。言猶在耳,卻讓她因我生氣,確實是我小雞肚腸,斤斤計較。阿圓待我種種,我盡狼心狗肺,只充不知。即便阿圓對我只有七分的心意,我便不能以十分相報?

    他越想越覺自己不似男兒郎,倒似撥了算盤扒拉得失的商人婦,賠禮道:“我一時豬油蒙心,阿圓不要與我計較。”

    何棲捏著手帕,心中酸疼,眼眶微紅,輕聲道:“是我無理取鬧。”又咬唇道,“大郎心胸非我所及,我……我……”

    沈拓矮身輕握著她的雙手,道:“阿圓已嫁我為婦,還有一輩子的時日呢。”

    何棲百感交集,乳燕般投進他的懷裡,微哽道:“牛家的郎中無禮,我確實不願大郎因他攤上官司。”

    沈拓雙眸微暗,盤算著要另找侯郎中的麻煩,面上道:“我知阿圓的擔憂,是我魯莽。”

    何棲抬眸看他神色,便知他不會善罷干休,反握了他手,輕聲道:“大郎要計較,不如等得將近燈節動手。”

    沈拓不由笑起來,夫妻二人關門掩窗和謀了一番,同議了見不得的陰私,比之以往另有幾分不同的親密。

    他算不得英雄好漢。

    她也算不得善心信女。

    他們二人合好,何秀才等人大舒一口氣,沈計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只有施翎更覺得沒趣,好又惱,吵又好,實在沒趣。

    沈拓半夜揪了施翎,在他耳邊道:“今日牛家奉養的侯郎中對你嫂嫂無禮,我堂堂男兒,如何能咽下這等惡氣。”

    施翎吃了一驚,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掌拍在牆上,道:“哥哥好性,竟沒將他打成爛狗頭。”

    沈拓道:“你嫂嫂生恐我吃官司,不讓我白日動手,我另想了個法子,去尋他的事端。”

    施翎怒道:“哥哥千萬要叫上我,此等淫賊,需不叫他好過。”

    沈拓笑道:“既與你說,自是有事交待。”

    施翎忙問:“哥哥定的什麼計?要我做些什麼?不叫姓侯的狠吃苦頭,他定記不住教訓。”

    沈拓讓他附耳過來,細細囑咐了一遍,末了道:“我們屆時已在去宜州的路上,如何也疑不到你我頭上。”

    施翎看著沈拓,笑道:“這卻不像哥哥的作派。”

    沈拓與有榮蔫,眉眼含笑:“是你嫂嫂出的主意。”

    施翎以防自己笑出聲來,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拍腿,贊道:“嫂嫂果然與別個不同。”

    沈拓叮囑不要聲張驚動了何秀才與沈計,又偷溜回自己房中,何棲坐在帳中笑呤呤等他,見他身影,輕輕吹了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1 08:49 PM

    第79章
   
    牛二郎自從知道侯郎中得罪了沈拓,時不時琢磨他何時倒霉,見他一日間進出居然都是囫圇個,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活太歲的脾氣,怎得轉了性?

    牛二娘子更是生氣,遣人與何棲賠罪, 對牛二郎君抱怨道:“鄉野赤腳搖鈴的都比他本事,家翁惜命,他開的藥方倒敢下嘴。”

    牛二郎君肚裡認同,嘴上還要裝假,道:“你我居小,不好非議長輩。”

    牛二娘子嗤得一聲冷笑出聲。

    侯郎中這幾日魂不守舍,睡前還吃點小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自有銷魂之處,只盼長夜不醒。醒後懷裡空空, 只余褲檔濕濕,眼圈焦黃臉色青灰。空落落了幾日,前往煙花柳巷找填補。

    這個眉眼依稀是沈家娘子,那個嘴角淺笑又有幾分神似,另一個膚白玲瓏頗具風韻。

    施翎尾隨了侯郎中一日,混進花樓,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拳頭捏得咯咯響:鳥個打算,直接拖出來打死解恨。揣了滿肚的火,跑去一五一十學給了沈拓,還道:“哥哥,不如先打一頓,再作計較?”

    沈拓鐵青著臉,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歸家對著何棲的臉,這才拉回弦來:此等酒蟲淫棍,打死也不嫌多。只我真個發配千裡之外,阿圓、阿弟與岳丈如何安身?除非能尋得萬無一失的法子。

    何棲在看阿娣扎燈,誇道:“阿娣好巧的手。”

    阿娣紅臉道:“也不過扎素面燈籠,阿翁原是……”她吐吐舌頭,趕緊閉嘴。她家阿翁幫著村中扎白事燈籠,賺些嚼用,她看得有趣,跟著學了幾日,還討了一頓打。

    何棲拿起圓圓的小燈籠看看,道:“阿爹雖不擅畫,卻能畫幾筆柿子,剛好取個事事如意的意頭。”

    沈拓將侯郎中的那些污爛事瞞了下來,以免髒了何棲的耳朵,生一場悶氣。笑道:“曹二伯能畫八仙,也畫得福祿壽三星,還擅蝠紋,阿圓喜歡,央二伯畫個精巧的來。”

    何棲掩袖悶笑:自家這是怎麼也脫不開白事。道:“勾線上色,不知要費多少的辛苦,伯翁又不是閑人,不好叨擾他。再者,我們燈節又不在家中,黑燈瞎火掛在廊下,連個看賞的人都沒,白費了伯翁的手藝。”

    也是巧,他們白天說燈,擦黑曹英提了個細巧的描紅八菱燈來,吃過一盞,道:“表弟、弟妹,我卻不是白討好的,有事相求呢。”

    沈拓問道:“自家親戚,表兄只管開口。”

    曹英搓著手道:“聽聞表弟燈節要去宜州,捎我同去可好?”

    何棲送上一碟糖漬蜜柑,問道:“表伯可有問過伯翁?”

    曹英耷拉著眉毛,搖頭三嘆:“表弟弟妹不知,我苦啊!阿爹架子拿得比阿翁還大,與他端茶倒水、捶肩敲背,又摳了我好些私房換酒,又罵我愚頑不知變通,面皮都讓他踩禿嚕了幾層,這才松了口應下。”又擠擠眼睛笑道,“表弟與弟妹既去,我便厚顏占些便宜。”

    沈拓一口應承下來,笑道:“表兄為這些許的小事還特地跑一趟,使個人遞句話的事。”

    何棲也喜道:“還不知誰占誰的便宜呢?大郎不擅庶務,我也不曾當壚賣酒,少不得賴表伯指點。”

    曹英笑道:“弟妹高看了我,阿爹與三叔都是尖利舌,我的卻是圓鈍的。”

    沈拓道:“表兄也只敢背地說表伯的長短。”

    曹英忙拱手求饒:“表弟千萬遮掩,家中棺材杠打人,可要送了小命。”

    沈拓與何棲見他低聲央告,雙雙笑了起來。說笑幾句,又定了行程,曹英又道:“表弟少雇輛車,也省儉些銀錢,布置了茵褥軟墊,請親家公與我同車,遠路也舒坦些。”

    何棲忙福身謝曹英周全。

    沈拓送他出門道:“水路通達後,不知少多少舟車的苦累。”

    曹英一肚子買賣銀貨,哪管什麼通行便利,道:“也不知有什麼營生可做。”看似苦惱,卻是躊躇滿志,辭了沈拓步履輕快地歸家了。

    立春前日,季蔚琇帶了衙門官吏身著素服,下鄉步野,問了桑麻農事,供了土牛。一眾官民敲鑼打鼓,焚香禱告,又請裝扮的芒神立在土年前鞭春打牛,送寒迎春,以示今年春早,早日翻土耕作,勤於農事。

    不少農戶見了縣令真顏,雖敬尤畏,私下在那指指點點,鄉野村女更是緋紅臉面春心微動。

    沈拓帶了差役防止生亂,有保長撥開眾人,報有老牛將死,請命殺牛換錢,另買新牛犁地。沈拓請了獸醫詳看,確非作假,這才回了季蔚琇。季蔚琇應允下來,又掏錢買了牛,縣衙上下都分了點肉。

    老牛瘦骨嶙峋,哪有多少肉?何棲接過後笑道:“不如剁了骨頭燉湯?”

    沈拓道:“牛肉稀罕,有好肉也分與縣尉、筆吏等人,我們差役只得了些帶骨肉。”

    何棲道:“到底是難得的吃食。”斬塊與扁尖一同封在酒壇中,不加一滴的水,只拿酒來煨燉,再用箬葉泥土封蓋,埋進灶灰裡。

    施翎連湯帶汁吃個干淨,不知足道:“再來十斤都能吃盡。”

    何秀才笑起來:“你哪來得這麼大的肚皮。”

    何棲道:“牛肉怕是難得,倒可買些羊肉解饞,待到山野間冒了筍尖,挖了春筍,燉肉也是鮮甜。”

    沈拓笑起來:“要吃牛肉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他看著何秀才道,“岳丈勿怪,我也只是說說,不行這些糟踐事。歷來老牛、病牛、傷牛報了官府便可宰殺,那些個閑幫便故意使壞,夜裡將牛打殘,再或者造些事端,裝著無心之過斷了牛腿。戶主無法,只得殺牛賣肉換錢。”

    何秀才聽得直皺眉,臉掛寒霜,怒道:“春耕秋種,哪樣少得牛?這些人為了口腹之欲,誤了農事,簡直不可理喻。”

    訓得蠢蠢欲動的施翎再不敢起歪念。

    何棲在桌子底下偷掐了沈拓一把,偏要提起這敗興的話,沈拓握了一下何棲的手,低頭用飯,也不管施翎在那擠眉弄眼求助。

    何秀才又斥他:“歪嘴斜舌,做得什麼怪樣,為人一世立身不正,行事不端,枉吃五谷枉著衣裳。”

    施翎揚起一個笑臉,趕緊立身為何秀才斟酒,道:“何公教訓的是。”心頭卻想:我與哥哥嫂嫂定計,不知算不算行事不端,那等濁臭之物,打也白打。

    過得十二,沈拓去車坊另雇了輛車,收拾了行囊,備了些吃食細軟。十三那日午後便閉門鎖院,自己騎了馬,施翎趕車,先去臨水街與曹英彙合,一路招搖著前往宜州。

    那侯郎中在柳巷宿了一宿,兩眼浮腫,兩腳打著飄,回牛家恰遇沈拓一行,立在河邊柳下,痴痴望著馬車,搖頭嘆息失魂落魄,倒似自己心頭所愛被無賴子搶了去,只恨不能相逢未嫁之時。

    沈拓與曹英道:“我們出行,不曾擔著事,也不著急。入夜便休,逢店便宿,逢午便食,可好?”

    曹英點頭,拍手道:“如此甚好,我還擔心表弟往日應差,夜以繼日,吃睡都在馬背上,我一身懶肉,可吃不消。”

    等到了郊外,見天色不早,沈拓便勒了馬,與何棲道:“阿圓,不如在這停下埋鍋造飯?飯畢升了篝火,將就一晚。”

    何棲扶了他的手,沈拓輕微點頭,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何秀才只道女兒女婿顧慮自己這才一路緩行,早早便停步歇息。

    出行在外也沒多少講究,煮了清水湯餅,對付著裹腹。等得夜色四合,眾人在馬車中睡下。沈拓與施翎二人偷牽了馬,二人並作一騎,快馬加鞭回了桃溪。

    侯郎中這幾日夜宿花街,白日才搖搖倒倒地回去牛家。沈拓與施翎趁他小解,塞嘴蒙眼,拿麻袋兜頭兜腦裝活鴨似得扛了就走。

    相陪的妓子等了半日不見侯郎中轉來,使了小廝尋找,小廝捂了鼻子左右繞了一圈,回去道:“哪來的侯郎中?連個雞郎中、鳥郎中都沒。”

    妓子立著兩眼怒道:“這廝手上銀錢花費盡了,早幾日便要混賴宿資,今晚定是賴了酒錢走逃了。”

    鴇母安慰道:“女兒莫慌,再沒白吃白喝的,他住在牛家看診,明日我使人上牛家要銀錢去。”

    沈拓與施翎一路將侯郎中扛到了苟二拋屍老槐下,隨手往地上一拋,對著麻袋不管不問就沒拳打腳踢。侯郎中先是唔唔著想要發聲扭動求饒,漸漸沒了力氣,只聽咽氣哼哼聲。

    沈拓這才解了麻袋,將人拉出來,月夜下侯郎中青皮紅腫沒個人樣。施翎掏出藏在老槐樹洞裡的麻繩,蜘蛛捆絲似得將他綁個密實,再與施翎合力將他掛在老槐伸到水面的粗枝上。

    侯郎中目不能視,嘴不能言,渾身連個指頭都難動彈,嚇得黃尿順著褲腿直淌。

    施翎嗅得騷臭味,又給了他幾拳。

    沈拓在岸邊拿著繩,將他吊著離水不過一尺,這才打了死結綁在樹上,打個手勢招呼了施翎。二人借著夜色,遁走小道,合力翻過矮舊的城牆,喚回馬,神不知鬼不覺趕了回去。

    二人仍舊在篝火邊坐,添了枯柴,側耳聽何秀才、曹英、沈計等人微有鼾聲,倒是何棲與阿娣隱有響動。

    卻是何棲不曾入睡,等他們歸來這才放下心,掀開車簾扔了一壺酒出來,笑道:“吃了酒,早些安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2 07:52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22 07:56 PM 編輯

    第80章
   

    春寒料峭,天色將明未明之時,桃溪水面霧籠輕紗。一只扁舟滿壘了從酒務處批買的酒壇送去何家的腳店,船夫邊點著船篙邊打著哈欠,等行舟至老槐附近,一個哈欠憋在嗓子裡,直駭得抖如篩糠。

    一片朦朧淺霧中,老槐怪枝詭伸,一個似人非人的黑影吊在水面上, 不知是吊死的鬼還是吃人的妖。

    船夫手一松,船篙跌進水裡,眼睜睜看著扁舟一逕朝老槐行去,只驚得三魂齊飛,嘴裡念叨:“萬天神佛保佑,我不偷不搶,不曾傷人性命,謀人錢財,便是貪也不過計較的蒼蠅腿肉,你冤死橫死,只休來找我。”邊念邊趴下去,拼命拿手撥水,試圖讓小舟逆行。

    這又哪裡止得順水舟?船夫煞白著臉, 就盼著自己能嚇暈過去一了百了,偏偏心裡怕得要死,卻是死活暈不過去。

    眼見撞上了,船夫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吊死鬼,卻是個鼻青臉腫的後生,也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被鬼害的?鼻歪腮腫,捆那跟蠶繭似的。

    船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氣,還是個活人,這才定下心來七手八腳想把侯郎中放下來,累得一頭汗,也沒解開繩,只得棄舟游水跑去岸上喊人相幫。

    侯郎中鬼門關來回了一趟,死豬似得被放倒在岸邊。有人認了半日,驚呼:“似是西街的侯郎中。”

    一伙人見他出氣多進氣少,生怕死了連累自己,遣了一人飛奔去侯家醫鋪喚人。

    余者你看我,我看你,這個道:“張二,你將侯郎中背去侯家醫鋪 ,一來一回,耽誤時辰。”

    那個翻了白眼:“你怎得不與李五將他抬去?”

    李五直退一尺地:“吃你家米糧還是怎滴,要拉扯上我?”

    有人咬舌:“侯家人忒凶,他們又結識官吏富戶,起了爭執,我們綁腳短褐,怎麼跟他們計較?”

    侯老郎中夫婦得信趕來,乍見一下,嚇了一跳:地上那一團是個什麼鬼樣精怪?侯家娘子先回過神來,邊哭邊罵哪個殺千刀的將她心尖打成這模樣,又咬牙切齒要報官。

    有人小聲道:“別是撞鬼了,這可不是好地,桃溪水裡不知多少冤鬼呢。”

    侯家娘子一口唾沫過去,罵道:“你娘囊的冤鬼,晴天白日,屁個冤鬼,分明是哪個挨刀賊配打的我兒。”

    侯老郎中喝止了侯家娘子,使錢拿肩輦抬回了侯郎中,侯家娘子哭道:“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侯老拿湯藥灌醒了侯郎中,又問何人動的手,侯郎中泣道:“實不知是誰動的手。”

    侯郎中的妻子閔氏領了一雙兒女嗚嗚地哭,一面怨:郎君不知惹了什麼風流債,才有這一遭劫難;一面又怕:若是傷了心肺,把我撇在世上可如何過活?

    侯郎中吃了藥,昏昏沉沉之際,半睡半夢抓了侯家娘子的手道:“定是巡街的都頭,定是……他,定是……”

    侯老郎中欲要細問,他又暈頭漲腦睡了過去,侯家娘子怒道:“好生生在牛家看診,被人打個半死,我定要上門相問。”

    牛家還頭痛呢。

    花院的鴇母帶了妓子尋上牛家,要見侯郎中。那妓子也不如何裝扮,畫了八字眉,點了櫻嘴,衣衫半色也無,與鴇母坐了小嬌,以袖掩面嗚嗚地哭。

    牛父的病更重了,腳都落不了地,哼嘰著讓管事應付。

    管事暗罵多事,侯郎中一夜不歸,不知去了哪裡挺屍,累得自己要去應對上門要酒錢的妓子。

    鴇母見來的是管事,很是失望,摟了妓子,哭道:“我們是不堪的人,良家女子如那枝頭的鮮花,我女兒卻是風吹落泥地裡的,雖是隨意糟踐的,也別拿腳來踩碾。好酒好菜低聲下氣侍侯著,他倒好,賴了銀錢倒溜了,我們能得幾個銅子?”

    妓子在旁哭得更傷心了,拉著鴇母的手道:“阿娘,侯郎負心,還要這般辱我。”

    管事道:“花娘子,侯郎中一夜未歸,你們休在這裡胡鬧。”

    妓子不肯,泣道:“管事容奴在這等侯郎中。”

    管事頓時拉了臉,道:“花娘子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地界,便在這裡混鬧,侯郎中莫非姓牛?你們要嫖資,為何不去侯家醫鋪?我看你們不像來尋姓侯的,卻是尋姓牛的?快快家轉,惹我翻了臉皮,定將你們扭送到衙門問罪。”

    原來鴇母與妓子確實想借著機會搭上牛二郎,牛二郎君憐香惜玉,生冷不忌,若得運道攀附上,豈不是天大的造化?不想,牛家的管事好利的眼睛,竟一眼看穿了她們的打算。

    牛家家大勢大,鴇母與妓子不敢十分歪纏,傷心地搭了小轎回了花街小院,卻另使了小廝去侯家醫鋪要酒錢。

    牛家管事深覺自己被鬼拉了腳,一日間竟是這些沒臉皮的,剛走了鴇母妓子,侯家娘子上門要說法。

    管事怒道:“侯家娘子好生沒道理,你家侯郎中莫不是沒長腳?他尋花問柳,也不知搶了誰的相好討頓毒打,你反倒問起我牛家來。家主大度,還不曾問他何故領著牛家診金,卻不行診脈開方諸事。”

    侯家娘子道:“大兒道是巡街都頭打的他。”

    管事氣笑了:“那你自去尋沈都頭?一個一個不識這宅院是哪家名姓不成?”

    侯家娘子自知理虧,討了饒又道:“卻不是將事賴與牛家,只是來問牛家可知我家大兒如何與巡街都頭起了衝突?”

    這時,那日的護院笑道:“侯郎中色膽包天,念著別家的娘子,可不要賺一頓打?”

    侯家娘子聽了兩眼冒火氣喘如牛,回去告知了侯老郎中,道:“果然不差,是巡街的都頭動的手,他家娘子不檢點,倒把氣出在大兒身上。”

    侯老郎中亦是大怒,要沈拓吃官司。

    仍在佳節,衙門緊閉,值班的差役笑道:“老郎中,別是弄錯了,沈都頭昨日便去了宜州,如何能捉弄你家大兒?”

    侯老郎中瞪著眼,罵道:“你們網結網,互相打的掩護。都道縣令青天,定能與我公道。”

    差役不陰不陽道:“又不是我混說,你去臨水街打聽去,一街的人都見著他們全家去宜州看燈。”

    侯老郎中半信半疑,真個去街上打聽,果然都說出了城,連問幾家幾戶都是如此,卻又驚動了曹家。曹二帶著伙計凶神惡煞奔出來,見他已過半百,不好動手,惡聲惡氣道:“侯郎中妓館常客,為了爭粉頭,鬥得禿毛眼青,這等糟爛事別賴我家大郎頭上。再胡言亂語,吃我拳頭的厲害。”

    回到家中,妓子使人來要酒錢,牛家又遣人送回了侯郎中的鋪蓋,不欲再奉養他在家中看診。侯郎中又昏昏慘慘有如油燈將盡,老妻怒罵不休,兒媳啼哭不止,孫兒哭鬧不歇。

    侯老郎中呆立在醫鋪前,抬眼望天,萬裡無雲,再看長街,行人川織,不知怎麼更喪氣灰心起來。

    要去何處尋那說法公道?

    沈拓何棲等人卻是一路悠閑。

    今歲春早,千枝萬條都透了一點點的綠意出來,幾株早桃甚至蹦了幾個花苞。何棲勾了車簾,遠處青山隱隱,官道沒入老林之中,隱見茶寮高挑著酒旗。不知是哪路的商戶,趕著幾只馱貨的毛驢,許是走慣的,也不看路也不吆喝,自顧自抱了驢鞭微合著眼似是嗑睡。

    又有鋪兵揣了公文匆忙趕路,早春猶寒,卻是出了一鼻尖的汗。沈拓雖不相識,同為差役,招呼了一聲,那鋪兵回禮,問他們討了點水。

    何棲幾乎貪婪著看著遠山、古木、行客,以往關在宅院之中,如何能得見半分,鼻息間聞到的盡是泥土草木的清新,撲面而來的全是如熏如醉的春風,入目所見具是陌路遠途的過客。

    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闊,造化神奇,不知多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景異事。

    人之一世,何其短暫,彈指之間白發紅顏,又能得見人間多少風景?

    若此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連這一角的見聞都不可得,想想豈非冤得慌。

    沈拓將馬讓於施翎,自己過來趕車,指著前面不遠處道:“那處名喚下輦,裡面卻有個典故。”

    何棲忙收回目光,專心聽他說話:“不知是什麼典故?”

    “卻是傳下的舊話,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在此經過,帶著依仗車隊,許是勞累,許是看景,停了下來,宮人喊一聲‘下輦’。 ”沈拓笑道,“之後便成了地名,只是不知真假。”

    何棲道:“既有‘下輦,可有‘上輦’?’”

    沈拓點頭:“過九段坡,近瀾江沿岸,有處岔路便是‘上輦’。”又誇道,“阿圓就是聰明。”

    何棲伸指刮了一下自己的右腮,嗔道:“這便是聰明?天下可有蠢笨的人?”

    沈拓笑道:“我便是那個蠢笨的人,我就不曾想有下輦,還有上輦。”

    何棲聽了便笑,笑得一張俏臉燦若五月朝陽,仿若世間萬物都跟著明亮嬌艷了幾分,沈拓道:“阿圓喜歡外處風光,等我們買了船只,便可時常出來。”

    何棲片刻的怔愕,只覺滿心的喜悅如一捧稠蜜,怎麼也兜攬不住。真好,他待她真好。

    沈拓聽她不語,便回頭來看,心頭如醉,想道:真好看,阿圓笑得真好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2 07:53 PM

   第81章
   
    過上輦岔路後,林木漸稀,官道鋪到了瀾江沿岸。水闊接天,萬裡碧波,遠處有孤帆自天際而來,漕船貨物滿載, 船手們奮力劃漿,近岸一艘船上,一個婦人在那升爐炊飯,隨手又把污水傾倒進了江中。

    越近宜州,旱路水路越漸熱鬧,鏢隊、走商、游子、書生;江面上漕船、畫舫、樓船、漁舟。

    何棲看得心曠神怡,只把途中的疲憊忘卻在了腦後。等進了宜州,更是萬千的景像讓人應接不暇。

    宜州從來就沒清冷的時候,又是元宵佳節,滿城張燈結彩,各樓各院俱懸彩燈,商鋪行販生意紅火,客店旗亭行人擁擠,食肆腳店客似雲來……

    沈拓與曹英二人跑了半日才找勉強找尋到一家尚未客滿的客店,曹英還嫌逼仄不潔。

    店內的伙計笑道:“郎君必是外來的,能得落腳的地已是偌大的運道,連那寺廟道觀都寄滿了人,也只野地凶宅無人。”

    沈拓也道:“表兄,他倒不是哄騙我們,這幾日城中實找不到寄住的客店。”

    曹英也只得無奈應下,又道:“就怕委屈了弟妹與親家公。”

    何棲扶了阿娣的手笑道:“出門在外,哪能講究,也比露宿野外強些。”

    店家拍手笑道:“還是這位娘子通情達理。”高聲叫了伙計牽馬迎客,又問要不要吃食湯水。

    沈拓拉住一個伙計,給了銅錢,道:“勞煩備來洗澡的溫湯。”

    “好嘞。”伙計笑眯了眼,“郎君娘子稍侯,你們理了行李,便送溫湯上去。”

    何棲與阿娣住了一間,阿娣嫌房中味潮,先開了窗,又看床鋪也不甚干淨,道:“好在我們帶了鋪蓋,娘子怎好睡這霉潮的被褥。”

    何棲在一張藤椅上坐下,笑道:“若是沒帶,也少不得將就。”

    阿娣邊收拾邊新奇道:“娘子,原來宜州這等富貴,樓般的大船,屋宅外好高的院牆,街上好些的人,一溜的商鋪,賣的好些東西。”

    何棲道:“我也沒瞧過呢。”路上還不覺,一歇下倒覺得腰酸腿硬,兩夜未曾好好洗漱,全身似是生了蟲子。這還是天寒,不曾出汗,要是換了大熱天,汗出如漿,行途之中無水清潔,整個人怕是要酸腐了。

    略坐了坐,沈拓親送了兩碗鮮魚湯餅來,道:“客店的飯菜難以入口,表兄循著味去了對面的湯餅鋪,嘗了嘗,說甚是鮮美,便買了幾碗讓店中送來。”

    何棲接過,問道:“阿爹與大郎可曾用過?”

    沈拓道:“阿爹與表兄他們一處吃,我先與你送來。你不慣遠路,身上定是疲乏,用過湯餅,再洗沐一番,躺下略歇歇。”

    何棲察言觀色,笑道:“你們用罷飯,可是要出去?”

    沈拓笑:“表兄一心要去街市上逛逛,阿翎又是猴投胎的,在那應和著要去。阿爹與小郎都嫌累,要歇上一歇。”

    何棲道:“表伯一路上嚷著散了骨頭架,到了宜州倒忘了疲累。”

    沈拓更加樂了:“你不知,你道他要去看什麼?卻是要去看凶肆棺材鋪,看看與自家的有多少不同之處,有好的,也學來幾分。”

    何棲笑起來:“表伯嘴上不喜白事的營生,心底卻還掛念著。只是,叔翁在外頭走動,想來沒少往返宜州,若有可取之處,早該學了去。”嘗了一口湯餅,湯汁似是拿魚骨熬過,不聞腥味,只余鮮美,又有雪白軟滑的去刺魚片,灑了青嫩的香蔥,吃了幾口,勾起食欲來,道,“我有阿娣相陪,大郎自去吃湯餅。”

    沈拓道:“宜州喧囂繁華,三教九流俱全,魚龍混雜。表兄要去集市,我只讓阿翎作陪,我在店中守著,你放心休憩。”

    何棲心悅他體貼,又心疼他勞累,道:“你也略躺躺,此間客店雖破,應是積年的老店,幾步之外又是鋪兵鋪屋,街上又有巡街差役,又是大節,府衙定要嚴防宵小。”

    沈拓卻道:“阿圓心細,卻不知底裡,越是大節越有賊匪滋事,人多事雜,難免疏忽。”他探身看了看窗外,道,“那幾個倚著老樹閑聊的,看似懶漢,實是賊偷團伙。”

    何棲躲他身後看了看,果然神色有異,雙眸微閃,笑問道:“大郎是如何得知的?”

    沈拓道:“他們雖似閑話,眼睛卻偷瞄著過客衣著荷囊,見了肥羊便一擁而上,隨著行人擠擠挨挨。你明知不對,又哪裡防得這麼多只手,街上擁擠,甩又甩不脫,拭汗的功夫便讓他們得了手,你機敏拿下下手的偷兒,銀錢卻早已轉了手。你抓賊不成,反受他們的誣賴。”

    何棲聽了道:“想來外客也是一只只待宰肥羊。”

    沈拓笑道:“自是,不然何必守了客店門口?”賊偷還好,再有些采花偷香的,專揀這些時候行不軌之事,再一個便是拐子猖獗。他擔心何棲害怕,因此並不明說。

    何棲卻是猜到了幾分,從來宵小之徒連根帶泥一串串兒出沒,因此也不再堅持。吃了湯餅,客店送了溫湯來,阿娣重將窗合上,服侍何棲沐浴後,自己也就著剩水洗了一遍。

    他們在客店中小憩,曹英和施翎早急不可耐出了門,專往人多的地方鑽擠,鬥雞、摔跤、雜耍、說書、牽絲傀儡,各有其趣。

    肉鋪前有賣藝的拉開架式,展開拳腳下,施翎拉了曹英擠進去看了看,不過是花架子,搖了搖頭又要鑽出來。

    偏那賣藝的生得鐵塔一般,打著赤膊,一身滿滿的花繡。他見曹英生得魁梧,以為是同道中人,又見施翎生得白淨秀美,卻在那大搖其頭,便以為是砸場子搶營生的。

    一拳砸碎酒壇,疾步上來道:“兩位看客看個半日,卻是連個銅子都不舍,也忒得小氣。”

    施翎抱了胸,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擺台賣藝,也不過討飯的路數,講究個你情我願,哪有強行索要的。”

    賣藝的瞪眼道:“我看你二人挑事,搖甚的頭?可是瞧上不我們兄弟的身手?”

    施翎本就不是好性的人,偏偏曹英也不是怕事的,在那跳腳拱火,又拉一邊的看客道:“我家阿弟,一拳便能將他打得趴下。”

    他一挑釁,又兼人群裡無賴閑漢挑事,施翎哪按捺得住,一撩衣擺進了場中。旁邊腳店雅座內幾個輕浮浪子,探著身拍手:“你們好生出力,贏的那個我與你好酒。”

    賣藝抱拳唱喏,道:“某定要博得貴人的彩頭。”他拿眼看著施翎,一摸連腮胡,笑道,“你要與我打?不如叫了你家兄長來?你生得細皮嫩肉,打壞了你甚是可惜,你別個是女娘纏了胸假扮的?”

    施翎不怒反笑,活動了手腕道:“你這廝運氣倒好,爺爺不久前辭了閻王跟前的差使,不然,定要讓人知曉馬王爺究竟生得幾只眼。”

    賣藝的還不知死活嘲笑:“小娘子紅艷艷的小嘴,還要逞能,快叫你兄長與我打。”

    施翎嘆道:“我家兄長是個賣棺材的,你要他來,要買幾兩銀子的棺材?”

    曹英挺著肚子,朝左右拱手笑道:“我確實是賣棺材的,半分不假,半分不假。”

    賣藝的氣得怒發須張,邊抄了另一只耍把式的空酒壇衝著施翎砸過,邊捏了拳頭欺身撲將上來。

    施翎原本就憋著一肚子邪火,賣藝的又耍陰招偷襲,直勾起昔日的狠辣。一腳踢碎了酒壇,借著這力道,來個鷂鷹翻身,另一腳以裂石之力踢在賣藝的腸窩處,直踢得賣藝的連退幾步。施翎見他要倒,追上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又騎了他身上左右開弓連刮了他十來個耳光,打得自己手掌發麻,再對著鼻子補上一拳,總算將賣藝的打成紫腫豬頭模樣,這才出了胸口惡氣。

    圍觀看客先前只為施翎狠捏把汗,一個黑粗高大,一個白細秀美,一個如下山的虎,一個如家養的雀,怎也沒料到黑大汗一個來回便倒地不起。一個一個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有幾個還直跌腳,可惜了自己剛才扔出去的幾個銅板。

    施翎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又衝另一邊的酒肆內的幾個富家郎君作個手勢:“酒來。”

    當首的那個直喝彩,喊:“小郎君好俊的身手,可有興趣來家做我門客?”

    施翎笑道:“蒙貴人厚愛,我卻有著去處行當,只得謝貴人好意。”

    那位錦衣郎君雖遺憾,也不強求,讓店內兩個伙計抬了一壇酒下來。施翎拍開泥封,請曹英去一邊的茶鋪借了幾只碗,與圍觀叫好的看客分了去。自己借著討酒客混亂推擠之際,拉了曹英出了人群。

    曹英摸著下巴回味,將施翎誇了又誇:“阿翎身手了得,一腳放倒了那鳥大漢。生得橫,卻是個飯桶,白費了一身的花繡。”又可惜那壇酒,“上等的酒,白白便宜一幫閑漢。”

    施翎道:“雖是可惜,抬回客店怕惹來事端。”又紅了臉,摸摸後頸道,“也怕哥哥嫂嫂生氣,他們不願我胡亂打人。”

    曹英也是臉上一紅,想起自己頭一個起的哄,忙道:“對對對,此事不好讓大郎知道,我們都別漏了口風。”

    施翎求之不得:“很是,明日還要看燈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2 08:30 PM

    第82章
   

    施翎與曹英二人商議好將此事瞞了沈拓,頓時放下心時,仍舊在城中轉悠。曹英真個去凶肆棺材鋪晃了幾圈, 棺材也不過如此, 描彩還不發曹二的手藝呢,倒是紙扎精致,紙馬紙轎紙屋一應俱全,童男童女栩栩如生。

    有家凶肆竟還扎了好些美人,燕瘦環肥各有千秋,店主見他們張口結合,心道:少見多怪,定是外鄉客田舍漢。

    施翎道:“遠看竟是真的,燒化了未免可惜。”

    店家一翻白眼道:“有甚個可惜,事死如生,那些高門富戶生前美人環伺,去了陰司地府沒個美姬相陪,豈不可惜?”

    曹英聽他語氣鄙薄,便也將眼一翻:“為個黃白物,店家卻做虧心事。”

    店家一慣筆,怒道:“你這外來的生客,紅口白牙倒來誣賴人。”

    曹英笑道:“如何誣賴你?死者少不得有妻兒家小,他兩腳一蹬先死了,幾年後他發妻去尋他,卻見他左擁右抱,大被同床。他發妻見了定是怒火中燒,一個官司打到閻王前,可不都是你惹出的禍端?”

    店家愣了愣,氣得笑出聲來,抬手將二人轟出店:“別家玩耍去,休在這與我嚼舌。那邊黃麻食鋪賣的好湯團,大節十五,你二人去甜個嘴。”

    曹英與施翎也不再糾纏,真個去食鋪買湯團吃。

    他二人逛得開心,卻不知那賣藝的糾結了人手在尋他們的蹤跡。

    這些街頭擺場賣藝的,做得是無本的買賣,初來乍到也罷,根生土長也好,少不得要拜當地的地痞頭目,孝敬些銀錢,尋個靠山。

    這賣藝的走南闖北,精於此道,年前來宜州盤本桓了幾月,與當地的地頭蛇打得火熱。地頭見他識趣,又孝敬好酒好肉,沒多久便開始稱兄道弟。

    他們本是兄弟兩個,粗黑為弟,黑瘦是兄,不過懂些花拳繡腿,只是架子唬人。施翎兩腳將黑漢踹倒,他兄長見勢不妙,早掩了面躲進了人群裡去搬救兵。

    地痞頭目聽了也是大怒,踢翻條凳道:“你們卻是拜在我的跟前,常言道:打狗還看主人,與你們為難,便是打我的臉面。”

    賣藝的忍氣吞聲當了狗,帶了幾個地痞氣勢洶洶殺將回來,就見自己弟弟已經爬了起來,直楞楞戳在人群中,左右臉紅腫的巴掌印,渾身跟泥豬滾了幾圈一般。

    粗漢嘴也破了,牙也倒了,口齒不清道:“阿轟,那果賊溜圓了。”又抱個破缽,“伙些乞丐裹巒搶鵝們的銀錢。”

    瘦漢既心疼弟弟又心疼銀錢,衝地頭抹淚道:“只求哥哥與我兄弟二人做主。”

    地痞撓撓臉上的小指蓋大的黑痦子,干笑幾聲,他們與城裡乞丐互有勾結,道:“被乞兒搶去卻是無法,滿城的破衫,哪尋得他們去?那個打人的,聽形容九成是外地的,鮮面孔,好打聽,尋出來教訓一頓為你二人出氣如何?”

    瘦漢感激,說了一籮筐的好話拍地痞的馬屁,直拍得地頭通體舒坦,如同吃了半斤的仙藥,骨頭都輕了好幾斤。

    施翎與曹英二人走街躥巷,一時哪尋得他們的身影,一幫子地痞閑漢乞丐卻把他們落腳的客店給打聽了出來。

    地頭冷笑道:“廟在還怕走了和尚?只守那等他歸轉,打得他們個二佛升天。”

    探得消息的乞丐道:“還有事要叫哥哥知曉,歹人同來好幾個,還帶個貌美小娘子,嘖嘖嘖,臉蛋白嫩嫩,全身噴噴香,不胖不瘦剛剛好。”

    說得地頭色心大起,心道:真個是美人,此番撞我手裡,少不得……

    乞丐又笑:“再再有事要哥哥知曉。”

    地頭不耐煩:“你說話倒像出恭,一截一截拉,既要知曉痛快一並說完,誰個願與你一捉虱的立街頭半日。”

    乞丐了不生氣,摳摳黑指甲道:“那娘子有個夫婿,看著凶橫,怕不是好相與的。”

    地頭笑道:“他是條好漢,我卻是這裡的頭,憑他再有本事也要跪下認我這個祖宗。等他吃盡了苦頭,自個都要獻上娘子討好與我。”

    乞丐討好笑:“哥哥家阿姊做了通判的愛妾,腰粗的大樹,他們生人,不過腳底的螻蟻。”

    何棲等人都歇了下去,沈拓獨自一人在底樓占了張桌子,叫了幾樣下酒,又要了一壺素酒,坐那自斟自飲,不覺已是金霞滿天,團雲如同火燒。

    街市上反而更加熱鬧起來,各色小吃湯飲張傘的張傘,支桌的支桌,一一陳擺開來,性急的商鋪早早將彩燈點上,連乞丐都多了起來。

    沈拓心生警惕,門口幾個乞丐一味在這來去,時不時將目不遞進店裡,回頭他們又裝作無事在那討錢。他原先只道是盯著旁桌的行商,片刻後便驚覺不對,這些人似乎是衝著自己來的。

    邊端起酒杯邊想:這些人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尋仇?我們剛入宜州,一路太平,不曾得罪人;為錢?鄰桌走商衣裳鮮艷,荷囊鼓鼓,他們反倒視而不見;為色……

    酒入肚腸全化作了怒火,沈拓捏著酒杯,臉覆冰霜,又心道:你們既要找死,休怪我下手狠重。阿圓、岳丈他們不知底裡,這些人又似是尋著好時機才動手,到時卻要吃一頓驚嚇。阿圓天天悶在家中,難得出趟遠門,白白讓這些歹徒壞興?

    他想了想,將酒杯重重往桌案上一慣,怒道:“店家,你家賣得什麼鳥酒?半點酒味都無,怕不是摻了半壺的水下去?”

    店伙計過來苦著臉道:“客人要的素酒,素酒味自然淡,你怎得胡賴小店摻水,抹黑小店的聲譽?”

    沈拓瞪著眼,粗聲道:“你怕是耳背,我要的葷酒,卻給爺爺上的素酒,我道喝半天直把嘴巴淡出鳥,快快換了葷酒來。”

    店小二暗地翻個白眼,忍氣另上了一壺燒刀子,道:“客人先前要的素酒,還須給錢。”

    沈拓冷笑:“你睜大狗眼,爺爺何時賴你的酒錢?”

    店小二賠笑:“這便好這便好。”退至一旁,肚裡將沈拓罵個底兒朝天。

    沈拓將那壇酒連吃帶灑吃個干淨,邊吃邊罵罵咧咧,裝著不勝酒力的樣子往桌案上一趴,作出吃醉的模樣。

    店小二見了,冷笑:“好個醉漢,倒睡死了過去。”他也不管沈拓,還衝他一指,道,“眾位可見著了,本地真正的好酒,半滴都不摻酒,吃得一壺,鐵打的硬漢也要醉倒。”

    店外幾個乞丐見沈拓醉倒,心下大喜,與一個地痞咬了耳朵,地痞飛奔著告知地頭,道:“哥哥來了好事,那個大漢吃得醉死過去了,不如我們謊稱相熟將他賺出來,套了麻袋打得個半死,再將他娘子誘出來,到時哥哥便……嘿嘿!”

    地頭也吃了幾杯,喜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又誇地痞好計謀。

    報信的地痞笑道:“哥哥只別忘了弟弟的好處。”

    地頭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大包大攬無有不應的,將自己一眾狗腿喚來,吩咐了幾句。

    沈拓在桌上趴了近一刻,正心生不耐,就見幾個流裡流氣的幾個閑漢流氓勾肩搭背進了店,一個開口道要吃酒,另一個卻是“咦”得一聲,然後跑到沈拓身前,大聲道:“這不是我家表兄嗎?何時來的宜州,又吃得這般醉。”

    店小二真個以為他們是遠親,對著他們就是一通抱怨。

    地痞嘆氣:“唉,我家表兄是個貪杯的,不知惹了姨母多少的氣。”又皺眉,“他吃得醉這般睡去,怕是要受凍。幾位哥哥搭把手,將我表哥抬我家去。”

    店小二忙道:“酒錢卻還沒張羅,他家娘子、岳丈也還在店中的落宿呢。”

    地痞瞪眼:“誰個少你酒錢,我先將表兄抬家去,再接了嫂嫂,到時一並算你酒錢店錢。”

    店小二想想倒也不怕,任憑一眾地痞流氓將沈拓架出店。沈拓微開著眼,尋思著要在何處動手?阿圓岳丈還在店中,不好走遠。

    一眾地痞一樣心思:何處才好下手?好重的大漢,抬得手酸。

    見一側髒污夾牆小道,眾地痞對視一眼,一邊嚷著:“表兄酒醉,別吐我身上。”一邊往小道拐去。

    這一拐正中沈拓下懷,行得十步後睜開眼,將雙腿絞了一人的脖子,擰身便放倒了一個。他這一動作將眾地痞嚇得鬼叫出聲,一個一個瞪著眼:“你這賊廝裝醉。”

    “既有膽賺我出來,想必也有膽吃我的拳頭。”小道只容得二人挨身而過,沈拓將出一口堵,倒似甕中捉鱉一般。

    這些流氓閑漢平素也不過仗得人多勢眾,做個幫凶搖旗,哪裡是沈拓的對手,直被打得落花流水,斷胳膊折腿,躺在地上直唉喲。其中一人爬了幾步,抱了沈拓的腿求饒。

    沈拓提起他喝問:“誰個是主事的?為何對我下手。”

    地痞連忙交待,將地頭的吩咐打算一字不落抖個精光,又道:“好漢饒命,他阿姊做了通判的小妾,他是半個小舅子呢,我們哪敢違他的命,只將他當頭蛇供著。”

    沈拓不曾想裡面竟然有這些彎彎道道,事因竟出自施翎那邊。施翎雖行事衝動,賣藝卻是無禮挑釁在先,再至地頭,連阿圓面目都不曾見過,因他人言語便生出色心。

    冷笑道:“好個‘通判的小舅’,泥污裡的蟲,糞坑裡的蛆,沒得惡心人。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借他‘姊夫’的勢來欺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2 10:55 PM

    第83章
   

    沈拓不敢遠離客店,擔心地頭偷空下黑手,自己一個人又鋪張不開、顧此失彼,想著先等了施翎與曹英回來再作計較,先又將這伙人的底細摸了個清楚。

    掐了其中一個的要害,厲聲道:“你們別欺我生客,拿話誑騙我,被我知曉卻沒好的果子吃。”

    “若有半個字的假話, 只教我等幾個頭生瘡、腳流膿,死後連塊碑也沒無,破席卷了喂餓鴉。”眾無賴忙賭起咒來,“好漢盡管將我們三刀六洞,戳渾身的窟窿眼。”

    沈拓半信半疑,尋思如何有利行事,開口道:“既是我的‘表弟’,機緣撞見,少不得要一起吃杯酒。”心下遺憾:只以為是疥癬宵小,私下結果了事,也不驚動阿圓。誰知背後藏了毒蛇,怕是瞞不過去。

    眾地痞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叫痛呻吟之聲不斷, 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

    沈拓笑道:“怎滴?不願與我這個‘表兄’吃酒?”又比了個手刀,道,“既不願吃酒,只好讓你們在此好生睡上一覺。只是,我下手沒個准頭,沒打暈卻斷了脖頸……”

    眾地痞暗自叫苦,一個一個拖著腳、癱著背,你扶我、我攙你,搭肩挽臂、天殘地傷般站成一堆。

    沈拓道:“‘表弟’果然爽快,隨我去客店吃上幾杯殘酒。”

    他綴在後頭趕羊一般將這伙傷胳膊斷腿的地痞趕進了客店,直把店內眾人嚇得紛紛離座,沿著牆腳跟避走。店小二哆哆嗦嗦出來,定睛一看,褲腿那還直淌血呢; 這個的胳膊肘都反了;那個兩頰腫得核桃似得,兩眼都快擠沒了;另一個倒好,半嘴的牙都倒了。

    “客……客……”店伙計半天擼不直舌頭,店了半天吐不出第二個字來。

    沈拓道:“客小二再送一壺酒來,我要與表弟吃幾杯。”

    店伙計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怎……怎……這副形容?”

    沈拓嘆氣道:“我量淺,吃醉便要惹出點禍事來,猛不丁被抬出了店,還當遭了劫,動手傷了表弟,心中甚是內疚,定要吃酒賠罪。”

    店伙計牽了牽嘴角:“打……打……得倒……倒是……不……輕……”

    沈拓笑道:“吃得醉,拿不准手上的力氣。”

    店伙計一個激靈,渾身寒毛直立,再不敢多嘴多舌,殷勤送來酒,還將下酒小菜換了幾碟,討好笑道:“客人慢用,有什麼吩咐只管張口。”

    眾地痞蔫頭搭腦瘟雞似得坐在那,他們哪裡能吃酒?不是斷胳膊就是傷了嘴臉。只那個斷腿的,真個拿酒杯吃起來,邊吃邊流淚:平日跟著地頭,不知多少的威風,誰知撞了這麼個殺星,小命都要折在這,有酒有菜,無論如何做個飽肚的鬼。

    等得施翎與曹英歸來,眾地痞更是暗地更是心酸:這可如何是好?旁邊坐著一個殺星,外頭又來一個夜叉。我們兄弟莫不是在劫難逃?

    施翎一進店便知有事,上前道:“哥哥,哪來的流氓賊廝?”

    曹英也是目瞪口呆,這一個一個渾身上下竟是沒塊好肉,半人半鬼坐那倒似挨個要去投胎的模樣。

    沈拓道:“這可是我的‘表弟’,要請我家去呢。”

    ‘表弟’一咧缺牙豁口的嘴,哭道:“好漢饒命,是我喝了夜壺爛了舌頭,占好漢的便宜。”又小聲將事情從頭到尾交待了。

    施翎聽後滿臉血紅,雙眼繃出血絲,又惱又恨又悔又慚,既惱恨這伙人尋釁竟直找上沈拓夫婦,還生出色心來,又羞慚自己行事粗莽隨性,牽連到兄嫂。心裡真個油煎炮烙一般,若不是沈拓行事謹慎,發現了端倪,自己真是萬死難辭其疚。

    “哥哥只管教訓我,此事實是我之過。”施翎只恨不能討一頓打。

    曹英幫腔:“大郎,我這個表兄也有過錯,那個賣藝的生事,我不知勸解還火上澆油,才惹出這事來。”

    沈拓道:“阿翎不必如此,你行事雖莽撞,錯卻不在你身上。不過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施翎紅著眼睛道:“嫂嫂安危要緊,哥哥不如帶了嫂嫂家去,我留下與那個地頭好好掰扯。只是累得嫂嫂錯過佳節,白受了一路的辛勞。”

    沈拓斥道:“胡言亂語,豈有將你一人撇下的道理?莫非好時是兄弟,不好時便是陌路旁姓?”

    施翎只覺兩眼酸澀,險些掉下淚來,縱非骨肉,又無血緣,比之至親哪輸分毫。只是,沈拓待他愈好,施翎愈加堅定要將禍事一肩扛下之心。暗道:便是舍了這條命,也不教哥哥嫂嫂傷了半根指頭。

    又偏頭陰森森看著眾地痞,直把眾地痞看得抱在一起抖成一團,拖過一張條凳,摸出一把匕首,‘锃’得貼著一個地痞的手掌皮肉沒入桌案中,道:“失了些准頭,竟是沒中。”

    那個地痞瞪著雪亮的匕首,幾與自己的手掌嚴絲合縫,後脖頸冒出了一層的細毛汗來。

    “將那個頭目的底細交待個清楚,不然……”施翎手上一用勁,抽回了匕首拿在手中把玩。

    幾個地痞見他比沈拓還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將知道的重說了一遍,又比先前詳細了幾分。沈拓聽得仔細,兩相一合,倒是差得不離,應是實話。

    何棲醒後重梳了頭發上了妝,將妝台前的銅鏡往後推了推,遣了阿娣去知會沈拓一聲,自己兩手拿住頭發合為一股,梳至頭頂,高挽成髻,再簪一頂山口冠,其余一色飾物也無,也不描眉,只輕點口脂。這般妝扮不顯素淡,反襯出無邊的清麗來。

    夜色已至,推窗只見一城的燈火,街集人聲鼎沸。何棲看了一會兒,重又將窗掩上,心道:乍見如此熱鬧,倒露起怯意來,觀景之人,亦是入景之人。

    阿娣興高采烈下了樓,卻是狠狠嚇了一大跳,她家郎主還有施郎君身邊竟坐著一伙奇形怪狀的人。

    沈拓見何棲醒來,立起身,道:“阿翎在此間守著,見了可疑的人,不必客氣。”

    曹英手足無措,坐立難安,道:“大郎,此事何必告知弟妹,讓她受到驚嚇。不如我們先將親家公與弟妹另尋了落腳處,再另做打算。”

    沈拓道:“我曾應了阿圓:遇了要緊的事都不瞞她。”

    曹英跺腳道:“婦道之人,難免膽小,又有甚個便宜處。”說罷直搖頭,心中嘆息:大郎昂藏的男兒,偏是個耳朵軟的。

    施翎在一邊道:“曹表兄,嫂嫂與別家娘子不同。再說,哥哥嫂嫂夫妻一體,一樣心腸呢。”

    曹英笑道:“你他日必也是個婦人手上討生活的。”

    施翎將嘴一撇:“成家甚是無趣,我有兄嫂小郎何公等人便好。”

    曹英聽他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連那幾個地痞聽了這等傻話,都抖著腮幫子想笑,又見施翎掉轉臉,愣是將笑憋回肚中連打幾個嗝。

    沈拓見了何棲,見她雙頰微紅,隱有幾分雀躍,不似家中穩重的模樣,心裡更加不好受:便是往後再出來,也補不回今日這一遭。

    何棲見他神色異常,斂了笑意,問道:“大郎,可是生了什麼事端?如何灰心喪氣的臉色?”

    沈拓道:“阿圓,明年元夜再來宜州看燈可好?”

    何棲心裡打個突,頓感禍事不小,仍舊鎮定道:“究竟出了何事?”

    沈拓拉開屏風,拉她在床邊坐下,將前因後果種種說了一遍,又道:“倘是一般的地頭,碰了硬釘,自個便縮了回去。這個卻有依仗,平日作威作福,定是個不依不饒的。”

    何棲皺緊了秀眉,道:“阿翎雖衝動,縱有錯也不過只占了三分,剩余的七分卻是惡徒猖狂。”

    沈拓道:“我想先護你與岳丈、小郎去碼頭,讓表兄雇了船只送你們出城,你們五人先回桃溪。雖說是通判的‘小舅子’的,卻不是正經的,不信手能伸到桃溪來。”

    “你與阿翎如何脫身?”何棲搖了搖頭,“三十六計,走為上著,卻不是這般留一半走一半的。”

    沈拓道:“他糾結著城中的乞丐無賴,不好走脫。”

    何棲心思飛轉,道:“說不得有萬全之策。”她將沈拓剛才的一番話在肚裡顛來倒去,嚼碎磨細想個透徹,輕咬了指節問道,“那地痞道:頭目的阿姊做著通判的小妾,只是大婦厲害,不然還不知如何受寵呢?”

    沈拓回憶道:“確是這般說的,一絲不差。”

    何棲笑著一拍手,道:“那便好辦,既是司馬親舅,被捆被打,少不得也要交與司馬夫人處置。”

    沈拓道:“他算什麼親舅,他的阿姊只是通判的妾室。”

    何棲笑道:“大郎怎得不解呢?他既說是司馬小舅子,那必定是小舅子,既是小舅子,自然是司馬夫人的親弟。阿姊為長,少不得要擔起教導之責,怎能任自家阿弟在外為非作歹,敗壞門風呢。”

    沈拓一拍自己的腦門:“可不是榆林的腦袋。”笑道,“甚妙!大有可為,我下樓說與阿翎他們知道。也不必尋上門去,只在客店守株待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2 11:30 PM

    第84章
   
    一眾地痞被扣在店中, 早驚動了在店外徘徊的幾個乞丐,幾人心知不妙:生客不好欺,怕是碰上了硬茬。

    年長的那個捧著碗、拄著杖道:“外來的生面孔,誰知是哪路的神,哪道的仙?此事本不與我們相干,不過得些跑腿的好處。熱灰裡的熟栗子,燙得手嘴一溜燎泡。”

    幾個乞丐打定主意不攬這樁閑事,只讓其中一個去通風報信,余者各自散入人群討錢去了。

    地頭正在那做著美夢呢,躺在榻上看看月、看看燈,身邊圍了幾個討好的無賴,與他送酒敲背。

    地頭還美滋滋道:“也不知那個外地的娘子如何美貌。”

    獻策的無賴與他捶腿道:“唉喲,哥哥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們這些個人,看著母豬都是眉清目秀。那外地娘子, 便是三分的美貌,也是賺了個翻個。”

    地頭一想,確實如此,原先不過為著與賣藝的做主,白賺了一個小娘子卻是個添頭,摸著肚子道:“你說得有理,白饒的娘子,不好嫌棄。”

    又有無賴涎著臉笑道:“哥哥吃肉,也與我們一口殘湯。”

    地頭劈手就是一巴掌,怒道:“肉都沒到爺爺的嘴,你倒來分食?”被打的也不生氣,道:“哥哥出手,便是鍋裡的肉,還能落不到嘴裡?”

    地頭被捧了一通,心裡大為高興,拿出酒與眾人分吃,正吃得高興。送信的乞丐跑來疾呼:“哥哥還在吃酒作耍,卻不知惹來殺才,那好漢好俊的身手,將哥哥的下手打得半死,一並扣在客店裡。”

    地頭微怔,砸了酒碗道:“他娘的,他是殺才,老子卻是三眼的二郎君。他算什麼鳥的好漢,在我的地頭耍起威風來。先時打傷了我香火兄弟,眼下又傷我的心腹?進生地,不知拜廟門,是好漢也要與我軟了膝蓋。”

    乞丐攔道:“哥哥聽我一言,他不是尋常看燈客,拳上立人胳膊走馬,立出來便是響當當的模樣,定耍得好拳腳,說不得與綠林交道,何苦開罪於他?”

    地頭怒道:“屁個綠林好漢,不過無法的狂徒,進牢扛枷的賊配。他與綠林交道,報與我姊夫,還是大功一件呢。”

    他身邊無奈紛紛點頭擁躉、叫囂“哥哥說的是。”“報了官抓他。”“下了大牢。”

    乞丐見勸不下,笑道:“哥哥自有能耐,我遞了話,盡了事。街集好生的熱鬧,不好多在哥哥這消磨,要去做我的營生去。”他邊說邊出了矮院,赤腳跛足走得倒快,一溜煙沒了影。

    地頭冷哼,道:“針尖的肚,成得什麼大事,活該一輩子討食。”

    眾地痞聽了又是了迭聲附和。

    地頭嘴上厲害,心裡也隱隱發怵,拉了獻策的那個叫他躲在暗地,情況不對便報與通判知道。

    獻策的拉長了臉道:“哥哥莫要頑笑,我這等腌臜人,如何見得到一城的司馬?”

    地頭道:“見不得我姊夫,便報與管事。”許酒許肉許錢,糾結來十來個幫凶,又叫人去喊賣藝兄弟,大義凜然道,“費這些功夫,實為他們兄弟討要公道,哪有苦主不去的道理。”

    賣藝的兩兄弟正在租賃的小院裡擦藥油,粗壯的那個皮厚肉實,倒不曾傷了筋骨,他是又憨又凶,聽聞地頭要與自己張目,挽了袖子便衝了出去。他哥急伸手要扯他衣角,又哪裡留得住他?垂頭跺腳,心裡把地頭罵得狗血淋頭:不知孝敬了多少的酒肉,有事卻是靠不上,仍舊拿自己兄弟二人打頭。

    月至柳梢,何棲親手執壺與何秀才、曹英倒酒,道:“阿爹與表伯吃一盞酒,臨窗對街瞧外間的熱鬧。”

    何秀才嘆道:“我又哪裡吃得下去酒?”外出一趟本為著散心,反倒添了堵。

    曹英執杯道:“親家公原諒則個,卻是我挑出的事,唉!”

    何秀才忙道:“不與曹家侄兒相干,月色再明,亦藏著魑魅魍魎;太平人間,也有著賊偷匪盜。”

    沈計安慰道:“阿公,有阿兄與施家哥哥呢。”

    何秀才道:“他們雙拳難敵四手,不如報與衙門?”

    何棲將一筷子糟鵝挾到何秀才的碟子裡,道:“無憑無據的,官府如何理會?元夜人流喧囂,街市既有高門貴子,又有販夫走卒,再少不了偷拐匪徒,城中千燈萬盞,又防著走水,人手定然緊張。那些地痞無賴說是要找我們的麻煩,到底未曾動手,這般直咧咧去報官,定不理會。”心中卻想:宜州的通判曾與苟家庇護,品性尚待商榷,想來應不是什麼清廉的官。若是昏聵的,說不得為了不正經的‘小舅子’與我等為難。

    何秀才仍是愁眉不展。

    曹英有心想吹噓吹噓沈拓的身手,想想何秀才一個讀書人,大概不太願意聽這些喊打喊殺的路數,誰個願意自家女婿是個殺胚。因此,他將施翎給誇了一誇,直把施翎誇得如同呂布托生,張飛再世,不消動手,立門口怒吼一聲,歹徒便倒了一片。

    何棲笑出聲來,道:“表伯說的哪是施翎,怕不是哪吒。”

    何秀才也笑了,搖了搖頭道:“你們不必費盡心思,拿話寬尉我。我垂老之人,不過幾載的歲壽,我只為你們所憂。小郎阿娣半大之人,阿翎尚未娶親……罷,事至臨頭,福禍兩知,曹家侄兒,來,吃杯清酒。”他不願多說喪氣觸霉頭的話,打起精神與曹英舉杯。

    何棲為二人添酒,笑道:“阿爹放心,有大郎與阿翎呢,此番定能逢凶化吉。”只深掩了憂慮,做出成竹在胸的表像來。

    他們在擔憂,店主與店伙計都快愁死了,店裡坐著兩個太歲和幾個血糊拉渣的傷殘,新客進店扭頭就走,活跟後頭有鬼在攆似的。

    地頭雖心中打鼓,回頭又見自己人多勢眾,重又肥了膽氣,一路挺胸凸肚、張牙舞爪地殺將到客店中,被扣得幾個地痞如見了親爹,喚道:“哥哥總算來了。”

    “哥哥這廝凶狠,折了我的腿骨,碎他全身的骨頭才能罷休。”

    地頭瞪著幾人慘重,咽了口水,斜眼看抱胸而立的沈拓、施翎二人,一個生得精壯,眉濃目深;另一個生得如同梨花照水,秀美奪目。地頭的一雙的眼睛落在施翎生上,怎滴也拔不出來。

    賣藝的真當地頭是為自己做主,見著施翎,份外眼紅,道:“哥哥,就是這廝,砸我兄弟的場子。”

    地頭心下不信,這位後生郎君生得鮮花一般,縱有刺,也不過扎些血珠子,哪能兩腳踹翻一個彪形大漢。對著沈拓道:“這位外客看著倒像個好漢,只是為何無故打壞我的兄弟,生費了好些的藥錢。”

    沈拓攔住要動手的施翎,道:“你又怎知無故?焉知不是你兄弟先尋的事?”

    地頭見他不動手,疑他是紙糊的虎,一抬下巴道:“你是外來的,不知我的名姓,我卻是這裡的太歲,此地的祖宗。我說是你生的事,便是你生的事。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沈拓笑道:“此地的祖宗,這裡的太歲?好大的口氣。 我是泥腿鄉下漢,卻不知你是宜州的什麼人物?”

    地頭還未出聲,他的爪牙卻先叫嚷開了:“好叫你個田舍奴知曉,我家哥哥卻是司馬家的小舅子,你既知道了來路,趕緊跪下磕頭求饒。哥哥大量,說不定還能放你一條活路。”

    “原來是通判的親戚! ”沈拓冷聲,又問,“我賠禮又如何,不賠禮又如何?”

    地頭還當他怕了,笑道:“你要是不賠禮,我便亂棍打殘了你,下了大牢;你若是有心賠禮,只將你娘子……”他目光往施翎身上一瞍,道,“與這位小郎君一並送與我,我便……”

    “你個鳥賊,向天借的膽,你既尋死,爺爺便成全了你。”施翎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抄起長條凳衝著地皮的腦門就砸了過去。口裡還叫,“哥哥不動手,他們泥豬賴狗、烏合之眾,我一人就能捏死他們。”

    沈拓道:“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豈能由你一人收拾?” 他是個見機,飛身將客店大門合攏落栓,又拖桌凳堵個嚴實。

    施翎一凳砸翻了地頭,順手又抄了一條,拿在手裡作了兵器,舞得虎虎生風,先時還有地痞尋隙偷他下盤,被他立起條凳砸了手掌,嗷嗷直叫藏在桌子底下。

    他一通亂揮,連沈拓都進不得身來,只在門口守著,逃一個打回去一個,逃一雙扔回去一對。

    那個瘦黑賣藝的見勢不妙,早早與店主店伙計躲在一起,連個頭都不肯露出來。他那阿弟早被施翎一板凳砸倒,舊傷又加新傷,挺在地上直哼哼。

    地頭見自己之麼多只手竟拿沈拓施翎二人無法,生出一股橫氣,爬將起來,怒喝一聲彎腰犁頭衝著沈拓撞過來。

    沈拓一時把不防,被抱個正著,笑道:“我正要尋你,你卻自己送來。”拿臂肘鷹嘴突對著地頭的肩頸處連砸了十幾下。

    地頭只感半邊又麻又痛,一忽像是沒了知覺,一忽兒又扯得全身生疼。嘴上道:“我是通判的小舅,你敢傷我。”

    沈拓笑道:“你敗壞通判的名聲,我代他教訓幾番。”低腰兩手捏住地頭的兩只手腕,使個巧勁,只聽“咯啦”一聲卸下了關節,將他甩脫在地上,又如法炮制卸了腳腕。地頭全身癱軟,沈拓仍不解氣,避開要害,將他當死豬肉捶打。

    那邊地痞倒了一地,施翎將幾個推成推,將長凳架在幾人身上,自己在那坐了,哪個不服氣敢多吭一聲,抬手便是一拳,打得幾人躺地上裝死。

    沈拓見打得差不多了,向店主要了截麻繩,將地頭捆了,道:“店主莫怕,店中損失一並算與你,我拿了通判小舅與通判夫人請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07:42 PM

    第85章
   

    沈拓要捆了地頭去通判的府邸‘請罪’,卻不知另一個留在店外的無賴先一步飛奔著去找通判家的管事。

    那地痞本得了交待,躲在一個賣糖芋的行攤後探頭探腦, 與攤主死乞白賴要了一串糖芋立那吃,正被燙得吡牙咧嘴直跳腳,眼錯間裡頭便打了起來,只一個眨眼,連店門都被從裡關攏。

    地痞彎腰弓身,抖著腿,支著兩耳趴門板那聽了半日,只聽裡面“劈裡啪啦”了一陣亂響,瓢盆碗罐齊碎,間夾著喊痛、求饒聲。直聽得牙根發酸、面如土色。真是天可憐見,自己不曾進得裡面,不然,豈不是也要落個缺胳膊少腿?記起地頭的囑托,搓搓手,抱肩縮頭躥進了人群中。

    宜州州府設宴,通判並不在家中,通判的夫人見天上月如銀盤,人間垂彩千條,領著姬妾兒女在院中擺酒,又請了樂伎吹拉彈唱助興。

    因著通判不在,一干打扮得如同月裡嫦娥的姬妾,興致不高,月倒是圓,無奈人不得圓,縱使把通判剖成兩半,也分不遍眾人。索性你無我也無,誰都爭搶不得,一時眾女歇了爭鬥之心,遂打起精神來討好通判夫人。倒是家中的小娘子與小郎君得趣,點燈放爆竹,每院亂跑。

    通判夫人令一個唱曲的做了酒糾,與姬妾行起酒令,輸的或罰銀、或罰酒、或逗趣說笑,一時倒也妻妾和睦,其樂融融。

    酒不過半酣,通判夫人的心腹婆子領了門役來稟:外頭有人自稱打傷了郎舅,上門來請罪賠禮。

    通判夫人先是一愣,復又笑道:“怕不是個騙子?倒是膽大。我家兩個兄長一個點了翰林,一個在家中打理庶務,都在禹京家中,如何在宜州被人打傷?”

    門役揖禮道:“正因此,小人不敢輕忽,誰個吃了雄心豹子膽來冒認舅家的,兼又說打傷了人來賠禮,可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通判夫人聽了,倒也不無道理,於是拿眼看心腹婆子,令她去看個究竟,又命一個護院同去,道:“大節下,防著小人借了熱鬧生事。”

    婆子隨著門役到了宅門前,只見萬千燈火中,一個身高八丈的偉丈夫一手牽馬,一手拎著一個肥短粗漢。

    婆子只打眼便知不是通判夫人的兄弟,將臉一擺,上前道:“這位郎君,生得大丈夫模樣,何故上門行騙?”

    沈拓手一松,地頭咕轆滾在了地上,摔得直唉喲,抬手揖禮道:“不知大娘的身份,我這廂有禮。實不是行騙的,只因這賊廝口口聲聲說是通判的小舅,我一時衝動打壞了他,只好攜他來通判府宅。一來為著賠罪,望府上深名大義原諒則個;二來也要問問通判,為何縱著小舅子壞人妻女?”

    婆子笑道:“郎君是苦主,只是走錯了門,我家娘子是有兄弟,卻不是這副尊容。”

    沈拓微瞪眼,怒道:“大娘倒推得干淨,誰個有膽冒充通判家的親戚?”邊問邊踹了地頭一腳。

    地頭一路連摔帶撞,五髒六腑翻倒了個,直被顛得七暈八素,挨了一腳抱頭哭道:“我真是通判小舅,你傷我性命,姊夫定不饒你。”

    沈拓心下暗笑,面上做出怒火沸騰的模樣,衝婆子道:“常言道一人升天,雞犬得道。你們通判做了高官,戴了官帽,連著這些惡犬,狗仗人勢,無故便要欺壓我等良民,青天白日便來強搶民女,糾結了十幾的打手來傷我等性命。若不是自小學得武藝傍身,哪還有命在。”

    婆子急道:“郎君不好胡言壞人的名聲,我家司馬豈是欺民之人?”

    沈拓冷笑道:“通判小舅自稱宜州的太歲、祖宗,既是太歲祖宗,少不得州府府君也要跪倒磕……”

    “唉喲,郎君快快住嘴。”婆子驚得臉色都變了,眼見左右圍了人指指點點,“郎君非宜州人士,怕是撞著了騙子。”

    地頭落在沈拓手裡,正怕得要死,忙道:“我實不是騙子,我真個是通判小舅,你這個臭婆子快報與姊夫來。”

    婆子氣得笑了:“我家大小郎君俱在禹京,一個做著翰林,一個仍在家中,不知你又是哪個?”

    地頭語塞,還要叫囂:“你一個僕役賤民,倒問起爺爺來,得罪我姊夫賞你一頓打。”

    婆子隨通判夫人嫁入府中,一向體面,何時被這麼一個流氓地痞如此羞辱,又見他強硬,知道定有蹊蹺,臉上連換了幾種顏色,對沈拓道:“不知哪來的賊匪,冒認家中親戚,郎君容我回了娘子,再與你交待。”

    沈拓假裝吃驚:“莫不是真個冒充的?此人竟是狗膽包天。”

    婆子勉強應和,急去回了通判夫人,道:“娘子,有人冒認娘家郎君,在外糾結人手胡作非為、 霸搶民女,被苦主打得差點咽氣,又嚷著要司馬將主呢。現下苦主找上門來,問司馬為何縱人橫行。”

    通判夫人聽了大怒,一拍桌子道:“哪來的狂徒刁民,壞我兄弟清名?他是翰林學士,最是清貴。 ”

    婆子路上早想通了關節,拿眼往眾姬妾那裡一掃,然後道:“那狂徒口氣強橫,以司馬小舅自居,倒不像一般的無賴呢。”

    通判夫人一點即通,摔了酒杯,指著眾姬妾道:“你們一個個別躲著弄鬼,自個坦白了,還得些便宜好處,若是被我查出來,可不好善了。”

    那個地頭的阿姊躲在一側恨不得縮得沒影,絞了手帕,蹙緊雙眉,亂糟糟不得半點的主意,一雙手冰冰涼的,沒一絲的熱氣。

    偏偏此時,婆子又得了耳報,在通判夫人跟前低語了幾句。

    通判夫人冷笑一聲:“怪道不在。來這宜州竟是這些沒規沒矩的事,不本不份的人。”

    原來,地痞的阿姊頗得通判的喜愛,她是個膽大有趣的,對房中之術來者不拒,任由通判擺布,每宿她房中,必做一些難以啟齒、匪夷所思的房事。通判盡了性,一面視她為輕賤,一面又放舍不下她,待她與別個不同。

    管事得了地痞的報信,吃了一驚,肚裡埋怨,又念著通判的心意,尋思偷偷知會通判一聲,得個主意。

    他前腳剛走,沈拓後腳便至,本以為還要周旋一陣才能將事捅到通判夫人跟前。哪知門役也是個知趣的,他真個以為是通判夫人的小舅,當是天賜的良機,有心賣好,直接去回了通判夫人的心腹。

    通判夫人將事一理清,她是個果斷的,命人截了管事,又讓鎖了姬妾,再讓心腹婆子出來,衝著沈拓道:“告與郎君知曉,這個賊痞不是我家親戚,他在外偷搶劫掠並不與家相干,郎君受了欺辱,自去府衙報官,這般上門莫不是訛詐?念你來生地受了欺侮,又是田舍農夫,不懂禮數,娘子大度,不與你計較。只你休在外頭胡言亂語亂扣黑鍋,反倒惹來禍端。

    這個賊痞可恨,冒認家中郎君,壞人名聲,最是可恨。我家娘子欲拿他報官,郎君將他留下,自去便是。”

    沈拓聽了這一席話,倒是將壞處撇個一干二淨,不肯擔半點的干系,又威脅恐嚇一番,要他封口閉嘴,還要將人留下私下處置,倒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盤,謀得一場好計算。他心下氣不平,有心再計較,轉念一想:本就為著脫身,倒不好另生事端。我若是清伶伶一人,大可鬧個天翻地覆,眼下我卻是一家之主,怎能為一時的痛快,累及家人。

    咽下一口惡氣,粗聲道:“他先欺的我,我再動得手,通判不會恨我傷他親眷要捉我下獄吧?”

    婆子抬了一下眉毛道:“郎君好不曉事,說得清楚,這賊廝不過扯了虎皮做戲,我家司馬不為你做主,難道為他張目?”

    沈拓拱手:“這便好,外鄉人膽小怕事,倒讓大娘見笑了。”

    婆子趕人道:“再告與郎君,此地卻不是你來之處,快快離了家去。”

    沈拓求之不得,牽馬轉身一聲冷笑,縱然彩燈高懸,也不過污濁之地。他一路分開擁擠人潮,踩著滿地燈影,歸心似箭。

    何棲等得心焦,曹英與何秀才的酒越喝越無趣,兩個都停了杯箸,在那愁眉相對。阿娣心裡害怕,險些哭出來,反倒沈計竟還鎮靜,還拿話語寬曹英與何秀才的心。

    施翎在樓下對著滿地哀嚎的地痞,臉色陰晴不定,拿了一壇酒,拍去泥封仰頭吃了一半,道:“你們不知,我手上沾了人命。沾得一條,也沾得十條,我家哥哥若是出事,少不得要從你們身上討回來。”

    眾地痞剎時鴉雀無聲,過得片刻,不知哪個先怕將哭嚎出聲,一個一個跟著求饒流涕不止。

    何棲微探出身,細看宜州的元夜佳節。

    真是魚龍燈轉不夜天,絲竹歌舞晝未歇,星失其彩,月失其色,笙歌樓台,火樹銀花,此地繁華盛景勝卻九天宮闕無數。

    只是再熱鬧喧囂似都與她無關,她等侯的人尚未歸來,底下車水馬龍、肩摩轂擊,怎也不見熟悉的身影。

    她一個一看過去,背影依稀,待回身,卻是陌路別客,心底湧出無限的失望來。

    怎得還未歸來,莫不是出事了?一念既生,心如藤纏,更加無所依從。正在惶惶無措之時,一人牽馬停客店前,於無邊的璀璨,無際的燈火中抬起來頭,衝她展顏一笑:“阿圓!”

    她驚喜之下掩嘴而笑,她的眼中唯有一人一馬,人間萬彩頓成闌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08:41 PM

    第86章
   
    月寄當空,宜州的熱鬧沒有停下半分。

    沿街商鋪遍垂彩燈,樹梢枝頭盡纏彩緞, 水面溪畔河燈盞盞, 歌女船頭輕歌曼舞,多情浪子推杯置盞。行人接踵, 車馬不通,男女老少盡著新衣,青年夫婦牽衣結伴,燈搖人影,似羞未羞。

    街邊更有百種的吃食湯飲,魚丸、湯團、糖糕、八寶甜羹,豆粉滾圓子,蔗汁、梨漿、香茶……

    何棲等人雖心有余悸,到底不願錯過佳節,左右留在客店又無趣。施翎又從眾地痞那抖摟了銀錢,再增添三分,一並補償給了店家。

    店家本當今日要虧個底朝天,沒想到竟得了陪償,在心裡默算片刻,倒似有賺,轉憂為喜,驅著店伙計上前收拾賣好。

    眾地痞哪敢有半點不滿,連地頭都陷在了通判府,對上這兩個活太歲,撿回一條小命,實是幾輩子修的福德。討了饒,說了幾句奉承的話,一眾人或攙或扶或抬,自去醫鋪或歸轉家中。

    “雖晚了,街集上卻還熱鬧,到底不算錯過元夜。”沈拓將一盞小小的紗燈遞給何棲。

    何棲接過,拎在手裡細細端詳,燭光輕透,嫩柳歸燕似是活過來一般。她在看燈,沈拓卻在看人。隔燈觀人,柔了眉目,淡了年月,朦朧如一畫,只想卷成一軸藏入懷中,仔細珍藏。

    何秀才一掃剛才的陰霾,笑呵呵看他們小夫妻一眼,拉緊了沈計的手,怕他走失。曹英與施翎道:“真是百業紅火,竟是看不出哪個行當更招客。”

    施翎撓頭道:“曹家哥哥與我說這個,我卻是不懂。”

    曹英笑道:“我只問你,宜州這些的商家店鋪,你最願去哪家?”

    施翎也笑起來:“若有閑錢,自然要買了酒吃。曹家哥哥要是賣酒,我定定時時光顧。”

    曹英無奈道:“桃溪何家賣得好酒,幾十年的經營,我如何與他家相爭,還是另尋其它的買賣。”

    施翎不解:“曹哥哥家棺材生意興隆,何必去做別的行當,常言道:萬事開頭難。平整的好道緣何不走,偏要去趟荊棘?”

    曹英嘆道:“日日與死人打交道,晦氣得緊。”想想又道,“家中枝葉繁茂,百子千孫的,少不得幾百張的嘴……”

    施翎笑道:“哥哥可是扯謊,我細數半日,曹家也不得這些人。”

    何秀才在前頭笑,回身對施翎道:“你曹哥哥是做生意的,他們索溜的嘴皮,再平常的事也要誇大幾分,你不如折半揀了聽。”

    曹英大笑幾聲:“說慣了嘴,我雖巧舌,根子卻不欺人,不做以次充好的下作手段。”

    何秀才贊道:“行商當以‘誠’為首,開門迎客,一視同仁,童叟無欺。”

    曹英連連點頭,道:“親家公說得在理。”

    何棲悶笑,別看何秀才說得明白,似是事事通透,出門在外卻是受不得好話鼓動,又不擅討價還價,明知對方漫天開價,他卻不與之爭辯。若是心頭之好,徘徊回顧,多花些銀錢也要買將回去;若是尋常之物,他便轉身離去,店家見了。每上來拉他袖子伏首賣好,哭訴困頓 ,何秀才聽罷,又慷慨解囊。

    何棲初時只當何秀才誤信店家家道艱難,誰知何秀才道:雖知不真,但他低眉乞憐,棄盡顏面,何苦與他計較?

    他自家有氣節傲骨,不食嗟來之食,見不得他人為了賺幾個銅子曲膝弓背,賠盡小心。

    何秀才也知自己的毛病,家中早非先前光景,並不寬裕。遇著要支使大錢的事物,便使人托與盧繼。喜得盧娘子暗地念佛:郎君君子端方,難免過迂,眼下倒知打個彎,可見娘子在天有靈暗地庇佑。

    沈拓見她邊走邊笑,忙護著好以免摔倒,笑道:“阿圓自顧自出神,一街的人,千萬當心。”

    何棲拎高小燈籠照他的臉,道:“大郎在我邊,我放心得狠。”

    一句話說得沈拓心花怒放,接過她手中的紗燈,道:“阿圓只管賞燈看景,我護著你。”

    何棲道:“倒不是為景,表伯在為營生犯愁,我也有幾分掛心。”

    沈拓道:“這豈是一朝一夕便得的?你又難得出來,一年也只得一夜這般熱鬧,宜州不知招了多少的能工巧匠,才制得這一城的燈,阿圓先看燈作樂,散散心。”

    何棲知他不願自己勞神,笑道:“卻是偶爾生得一念。”

    沈拓道:“萬事回了桃溪再作長議,阿圓先別惦著這些。”

    曹英耳尖,追上幾步問道:“弟妹有什麼主意,可能告知一二,也好讓我得些想頭?”話出口,又大悔,忙揖禮賠罪,“表弟弟妹只當吃酒吃昏了頭,問了不知好歹的話。”

    何棲不以為意,側身避過後說道:“表伯不必多禮自悔,事無不可對人言。”

    何秀才也點頭:“曹家侄兒多慮了。”

    沈拓從來大度,更是沒放心上,施翎與沈計卻是懵懂,不知門道。曹英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盡是沒一個計較他失言,心裡反倒生出憂慮來:無半點防人之心,可如何做開門營生?便是得了好行當,別也被人騙了。

    何棲細聲道:“我想著瀾江水通後,因著水路便利,想來不少商鋪進出補貨,少不得要棄車擇舟。桃溪溪流穿城,水道卻窄,漕船難進,多為蓬舟小船,通行雖可,卻非載貨之選。不如,我們買了漕船,只做護送的生意?再一個,大郎交游廣闊,識得……”她偷回頭看了眼何秀才,聲更小了些,“識得一些好漢,若是遇著事,也能得個薄面,攀個交情。”

    沈拓在心裡道:便是遇上劫掠的,吃我打殺,還怕不識好歹?漕運用著好些水手船工,倒也不慌,托了陳據,自能招徠人來。桃溪近水,青壯十個裡少說也有九個通得水性。他日明府調任,我粗放魯莽 ,護船差使也合我的脾性。

    他們夫妻心意相通,眼神交錯之間便知了心事,不由相顧而笑。

    曹英也在一邊盤算開來,左思右想,只覺這主意再好不過。桃溪富縣,多少的貨資往來,通了瀾江,又有漕船,便能做大宗的買賣。好過分撥幾次,費時耗利。曹英拍手跺腳,只遺憾自己沒想到這上頭,道:“果然是一樁好營生,大郎歸轉後,與弟妹親家公詳議,別漏了細處,這可不是一般小事,要有一個周全的長計。”

    何棲本來心中也沒底,不過一個意想。行路艱難,他們好生來看燈都能招來小人,想來貨運之道也不太平。他們背靠明府,沈拓在桃溪也頗負凶名,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不缺。三者兼具,此事定大可為。

    不曾想曹英也叫好,曹家是擅經營之家,曹英又有幾分精明見。他一說好,何棲心裡又定了幾分。

    何棲與沈拓得了這麼一個主意,雙雙生出歸意來。宜州再好也是是非之地,千燈萬盞也是別處的繁景, 不如早早歸去與季蔚琇、曹家叔伯商議一二。

    他們在宜州思歸,桃溪也有人苦苦盼著他們早日歸來。

    齊氏見李家形容越來越不堪,李貨郎病久陰晴不定,好好歹歹,好時便將她哄了又哄,幾萬分的體貼柔情,歹時便說一些酸言酸語,自怨自艾的話,又疑她在等自己死後另嫁。

    李家翁從來是吃好睡好,不沾半點的事,毫無半點為長之慈,飯桌上有好的吃食,他也不讓著兒孫,邊道:“燉的爛鴨,想是孝敬我的,我便吃了。”也不管桌邊幾個孫兒饞得眼珠子都要掉進湯裡。

    大李氏更加慳吝起來,日日數著米粒下鍋,不叫他們多吃一口的飯,天天哀聲嘆氣道:“過一個春年,耗了多少錢銀米糧?都是些沒臉的,家中留著作看盤的糕點,他們上門倒不客氣吃了去,不知是沒眼見還是賊骨頭,專揀好的下肚,呸,自個家中只拿幾把青豆待客,真是只進不出,打娘胎算計的。”

    齊氏不吭氣,什麼人家還看盤呢。拿了一個盤點心,也不讓人吃,今日擺,明日擺,硬充臉面。誰知鄰舍上門,老實不客氣拿起吃了,還道:“難得的雲片糕,只不太新鮮,邊兒都發硬了。”心疼得大齊氏晚上做了一鍋的稀粥。

    齊氏有時嫌棄飯食不好,大李氏便笑道:“都道年難過,勉強對付過去,米缸都空了。”

    齊氏也不肯拿錢,抹淚道:“體己都為李郎請了郎中抓了藥。”

    大李氏見摳不出錢,臉一擺,罵罵咧咧開來了。

    小李氏日日花枝招展不著家,倒是幾個繼子學得壞了,餓了也不叫大李氏,只管跟她來要吃要喝,又欺負自己親生的兒女來。她偷買幾塊糖糕在家,偷偷塞給小兒,一時沒吃,拿手裡不到片刻,便讓兄長得了去。

    齊氏半夜想到:從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靠子。我先時竟是錯了。

    先時等沈拓不來,齊氏便回了沈家一趟,誰知人去樓空,一打聽竟是去了宜州,心裡更是打翻了五味瓶。自家在此受苦,他們卻是自在,受了多少苦痛生養了兩子,只將自己這個親娘撇在一邊。

    齊氏一路哭了回去,晝夜盼了沈拓他們歸來,好好說道說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09:00 PM

    第87章
   
    十六那日飄起了蒙蒙絲雨,滿城的彩燈倒似一夜之間失了顏色,昨日繁華恍如舊夢。

    何棲一行人起了個大早,喂飽了馬,又吃了米粥肉餅,收拾得妥當,離城返家。

    他們要走,店家與店伙計連念幾百的佛,小心翼翼將他們送出門,只盼再也不來此等惡客。

    異鄉歸來馬蹄輕。

    明明是一樣的腳程,歸途卻是周身輕便, 便連拉車馬也揚著四蹄噅噅嘶叫。街上行人了了,偶有幾個也是揣著手、睡眼惺忪、哈欠連天。秦樓楚館更是春閨被未溫,深怨天光早。

    施翎嫌蓑衣笨重,只戴了鬥笠,騎在馬上更顯得清瘦細條,他打頭走在前面,想著宜州也不過如此,還不及桃溪秀美呢。正想得移了神,路過一家花院,一個細巧之物衝他投擲過來。施翎吃驚,急忙撇開頭,抄手將細物收在掌中,卻是一枚蒸得軟爛的棗子。

    抬對卻見一個俊秀郎君憑欄而坐,面前幾碟下酒,看他受擾皺眉,笑了起來:“不過一宿,小郎君將我忘得干淨。”

    施翎仰臉笑道:“倒不曾忘,我還賺了你一壇酒。”

    俊秀郎君撫掌:“這便好,沒白廢好酒。”

    施翎一停住,沈拓和曹英接著勒住了馬。沈拓擔心施翎吃虧,跳下來立在他身邊揖禮道:“舍弟行止粗放,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俊秀郎君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笑:“弟弟英雄,哥哥也是好漢。不過,你們卻要謝我一遭。”

    沈拓與施翎對視一眼,雙雙不解其意。

    俊秀郎君道:“昨日打了賣藝的,昨晚打傷了一屋的人,二位便當地事發生?”

    沈拓攔住施翎,拱手道:“這位郎君如何得的消息?我們兄弟二人在桃溪做差,趁著年節來宜州看燈,無端遭人欺辱,動手傷人,為得不過自保。與我們為難的強人,冒充通判小舅,被司馬夫人扣了去。我們打人,卻不曾傷了性命。”

    俊秀郎君仍舊,不緊不慢道:“這個我卻不知,我只知道司馬生了好一場氣,要為小妾的阿兄做主呢。”

    何棲在車內聽得分明,原先提著的心重又落了回去。此人並非要尋他們的不是,而是要來賣好。

    果然,沈拓醒過味,喜道:“不敢問郎君是哪家貴子,只謝郎君正義施以援手。”

    俊秀郎君擺擺手,又笑問:“兩位欲如何謝我?”

    沈拓與施翎道:“郎君只管開口道來。”

    俊秀郎君看著施翎,道:“我昨日問你可願來我家中當個門客,今日依舊如此問你。這位好漢,可有興趣另博一份前程。”

    施翎想了想,仍舊搖頭,深揖一禮:“施翎何幸蒙郎君看重,只我卻仍要辭謝郎君的好意。我是飄零之人,無根浮萍,家中父母早逝,兄嫂寡情。我打殺了人發配他鄉,只當天高地遠也是孑然一身,在此地,在他處,並無什麼不同。不曾想,我遇著了哥哥嫂嫂,視我骨肉,念我飢寒,施翎生平才知家的滋味。”施翎心間湧上酸意,道,“我生了貪念,不舍離去。”

    沈拓與何棲等人聽得傷懷,憑欄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個懶腰,揮手道:“罷罷,你不識好歹,莫非我還強求於你。”他一露倦意,便有梳著烏蠻發髻,頭插銀梳的妓子將他扶了進去。

    沈拓暗松一口氣,他們不知這位郎君身份,起了爭執,怕又是一場事端。

    曹英執鞭上前道,也是受驚不小:“宜州真他娘與我們不相宜,連生是非。”

    施翎道:“倒是受我連累。”

    沈拓笑道:“與你有何相干,咱們家去。”

    一路緩歸,一色風景與來時卻是兩種心思。

    守城的士兵見了沈拓一行,笑道:“都頭竟是歸轉了?過得好節。”

    沈拓隨手扔給他一包糕點,道:“明日還要應差呢,宜州熱鬧,只是路遠水長累得慌。”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點,喜得眉開眼笑,道:“都頭大方客氣。”又低聲道,“都頭家中常有人來找呢。”

    沈拓還不曾想到是齊氏,還在想門親眷上門走了空,等見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樣,立馬轉過味來:怎又來生事。

    何棲見他不過與兵士說了幾句話,臉色倏變。不由問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沒好氣道:“阿娘不知為著何事,找來家中。”

    何棲輕蹙柳眉,道:“許有要緊的事,你休要高聲失了禮數。”

    學拓點頭道:“阿圓不必憂心,我心中有數。”

    幾日不曾在家中,門窗緊閉,積了一屋的潮味。何棲看著院中隱有春意的樹木花草,又驚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葉。”

    阿娣通了窗戶,又撣了何秀才的床鋪,何棲扶了他道:“旅途勞累,阿爹快去歇歇。”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紀,自感支撐不住,不在那邊要強,笑道:“可見是老了,腰都硬直了。”

    何棲嗔道:“坐了這麼久的馬車,不得自由,青壯也吃不消。”又抱了一床被子,道這,“幾日不曾住人,又下過雨,都是潮霉的味,關窗令人氣悶,開窗又遇春寒。阿爹多加一床被子,隔好屏風。”

    何秀才也生怕受寒,令女兒女婿擔憂,嘴裡嫌何棲啰嗦,行動上卻並不推辭。

    曹英送了何秀才,吃了盞茶,便要告辭歸家。何棲忙喚住他:“表伯稍住! ”命阿娣拿將在宜州買的幾包酥酪與一小籃的柿餅交給曹英,“難得出遠門,來去又急,實不知宜州的可買之物。姑祖母與姑祖父愛吃甜爛之物,勞表伯帶了去。”

    曹英搓搓手,紅著臉道:“弟妹體貼,卻襯得我蠢笨。”

    何棲一愣,笑道:“表伯又不曾分家,人情往來不須表伯操心,疏忽了也是人之常情。”

    曹英掩去心虛,又對他二人道:“表弟弟妹明日得空,不如來家中一聚,買船非小事,桃溪也沒船坊,三叔識得人多,說不得有條明路也省得錯道。”

    沈拓邊送他出門邊道:“表兄不開口,明日我都要上門叨擾。”他笑,“不瞞表兄,我心中甚是沒底,不知如何開頭呢。”

    曹英道:“我告知家裡,不讓三叔宿在外頭。”又附在沈拓耳邊道,“家中有為難處,盡管找我阿娘來。阿娘凶悍,我阿爹都怕她。”

    沈拓被說得笑了,道:“若是……再請伯娘來。”

    曹英拍拍他的肩,搖頭晃腦去了,趕著車回家去了。多日示見,家中少不得熱鬧親近,曹英偷偷與許氏道:“阿娘,你偶爾去表弟家支應,嬸娘不知為何,又來尋事。”

    許氏氣道:“她倒是塊落在灰裡的好豆腐,吹不是,撣不是,哪日惹急了,只扔泔水桶裡,看她如何是好。”

    曹英擔憂道:“表弟與弟妹怕是又要為難。”

    許氏笑道:“你弟妹可不是吃素的,別當她生得一枝花似的,就以為好欺。越看著綿軟,越占不來便宜,她比你媳婦,不知強出多少。”

    曹英也不生氣,還誇道:“正是哩,弟妹著實聰敏。此番去宜州,我是落了個空,還是個糊塗的鬼,倒是弟妹竟想做漕運生意,我想了半宿,越想越覺得是好行當。”

    曹大原本坐那聽趣,這時倒抬起半邊眉毛,問道:“可真?”

    曹英點頭,又道:“表弟弟妹通達,又視咱家至親,一點也不加掩瞞,半分都不藏私與我說得清楚。”想了想又道,“大郎與我說,他們做的營生,還有明府的份。”

    曹大倒吸一口氣:“竟還有此事。”他自己在那沉吟,來回犁地,轉眼見曹英還站著,斥道,“你怎得還在這戳著?也不去見兒女娘子的。”

    曹英委屈:“以為阿爹有事吩咐。”

    曹大怒道:“你有屁個能耐得我的吩附,早些自去。”

    許氏等曹英離去後道:“夫君也為大兒留著顏面,他有妻有子的,無端惹來一頓罵。”

    曹大笑道:“他是骨頭輕的,不罵幾句,他還疑心我要另尋法子治他。”在房中踱了半天的步,道,“晚間我再細想想,說不得要厚著臉皮求求大郎。”

    許氏聽了便道:“我是婦道人家,沒個眼界,不懂外事。夫君既有打算必定也是為家中謀劃,只一點,別傷了親戚間的情分。”

    曹大嘆氣:“你放心,不會失了分寸,大郎的心性,你與他直來直去他反倒不計較,你拐彎抹角他倒要生氣疏遠。”

    何棲站在廊下,抬頭看著檐間的一點痕跡,問沈拓道:“這裡可是燕子築過巢?”

    沈拓答道:“我補漆時,不小心將它鏟了去,很是後悔,便留了泥斑在那。”他看著何棲,“以前家中冷清,燕子春暖飛回,生一窩小燕,成日嘰喳亂叫,也多些聲響,只是,髒得很。”他知何棲生性整潔,不喜髒亂。

    何棲道:“打頭落個燕糞在頭上,倒也煩人。”她這邊埋怨了,這邊又出主意,“編了篾席,搭個簡棚在燕窩下,小燕還摔不下來。”

    燕歸時,正是農忙時節呢,春種過後,就要征役夫挖河了。何棲看著燕巢痕跡,盼起歸燕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09:57 PM

    第88章
   
    曹大入夜吃罷晚飯,啜幾口綠酒,特意去後院找了曹沈氏。曹沈氏的眼睛不好, 夜後看不見事物, 燈移得近,刺得眼睛流淚。人一老,周身種種,皆跟著不太中用, 眼睛昏花, 嗅覺不靈,舌頭無味, 漸漸成路邊枯木, 一無用處。

    曹大對著母親瘦小干癟的身形,忽然心虛,曹沈氏常念叨:家裡人切忌算計,別打開了肚皮, 孵的全是壞水。

    曹沈氏掀起松弛耷拉的眼皮,咧開少牙的嘴,笑道:“大兒可是有事?”

    曹大道:“阿娘問得稀奇,還不許兒子來瞧娘親的?”

    曹沈氏道:“扯他娘的臊,別看我老成干桔皮,心裡還清醒著呢。你也是有歲數的人了,有話直說,這般小家小氣。”

    曹大嘆氣:“真是瞞不過阿娘。”他在曹沈氏對面坐下,正色道,“阿娘,大郎與侄媳欲做漕運的營生,我這個做大伯的,想厚著了臉皮為了阿英討一份子。”

    曹沈氏“呸”了一聲,指了曹大罵道:“你既知羞,又知自己厚臉皮,自是知道此事不厚道,何必問到我的面前。”她抖了抖嘴唇,老臉上滄桑滿布,悵然道,“沈家沒人了,只剩得他們兄弟二人,明明有父有母,卻像天生地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往日親熱的親眷倒要算計他。他們自己掙出的一條活路,你倒要搶來一份?憑得什麼?就憑喚你表伯?這點子的骨肉血親,經得幾回的遭賤?”

    曹大道:“阿娘,我何曾說要算計,自是當面……”

    “真是老妓迎客抹得一臉的香粉。”曹沈氏冷笑,“你當面問了大郎,讓大郎如何拒你?暗著算計是算計,明著的算計便不是算計了嗎?”

    曹大無言以對,拿手抹了面,道:“阿娘!咱家不是先時模樣了。我們三兄弟個個開枝散葉,阿英這一輩也大都娶妻生子。子孫繁茂,四世同堂,看著倒是蒸蒸日上,只是,靠著棺材鋪如何支撐?桃溪一年能死得幾個人?又有多少孝子賢孫舍得拋費置下好棺木?阿娘,我也當了阿翁,難免為子孫長計。阿英是個有心的,能見家中的艱難之處,我怎能不扶他一把?”

    曹沈氏老淚縱橫,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水缸就這般大,吃水的人卻多了好幾個,不另抬一缸來,定是每況愈下。悲聲道:“我死後,有什麼面目卻見我侄兒?他短命,又娶個混帳婆娘,扔下一雙兒郎,死了心中也掛念。我這個做姑母的,照料有限,還要割了他們腿肉下酒。”

    曹大聞言,也是臊得臉皮紫紅。只是,機會實是難得,線都遞到他手裡,讓他放走,實是不甘。道:“阿娘,大郎的生意,裡面還有明府呢。”

    曹沈氏愁容更盛,道:“你鬼迷心竅,眼裡只見好處,不見為難之處。既有明府,他勢大腰粗,自是裡面的主,大郎出力,自是裡面的副。你要摻和裡面,分了一杯羹去,讓大郎夾在裡面,如何是好?”

    這話如一盆兜頭的冷水,將曹大澆個清醒,怔忡在那,一旁有人遞了盞冷茶給他,吃進肚裡,更是從內清涼到外,冷得手都打顫。曹大張嘴就要罵人,轉臉一看,卻是曹九遞的茶,苦笑道:“阿爹何苦作弄我。”

    曹九笑呵呵道:“老大,你心急了,莫要慌。”

    曹大一個激靈,滿腹狐疑地將曹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爹到底有沒有糊塗,看似不太靈光了,偏偏有時說的話,又似極有道理。說他裝糊塗吧,要與他問個明白時,他又說起糊塗事。

    “阿爹,你為何說我心急了?”曹大追問。

    曹九卻不理他了,與曹沈氏道:“阿沈,你將柿餅藏了哪裡,裝盤我與你吃酒。”

    曹沈氏罵道:“統共幾顆牙,還吃軟爛甜物,明日再吃。”

    曹九悶悶不樂,抱怨道:“阿沈待我不像先前體貼。”

    曹九實忍不住,問道這:“阿娘,阿爹是不是裝得糊塗?”

    曹沈氏狠瞪了他一眼,厲聲道:“還是人子呢?問得什麼狗屁倒灶的話,疑到你親爹的頭上。聰明人常辦糊塗的事,糊塗的人反倒有分寸呢。”

    曹大頭大如鬥,似又回到幼時,犯了丁點的錯,曹沈氏腳下生風,從後院追了出來,揪了他的耳朵,連罵帶打,利嘴說得人生不如死,斷掌打人又重又痛。灰溜溜地告罪回房,蒙頭倒在床上,許氏不發一言,只是貼心為他揉著額角。
    曹大道:“罷了,左右我也張不開口嘴。”

    許氏接道:“可不是,慌腳鷂似的,討人嫌得很。”

    沈拓與何棲來曹家前,先去了趟縣衙。

    季蔚琇受了春寒,咳嗽不止,屋內藥香四溢,又攏了火盆,煙熏火燎的。沈拓氣壯之人,進屋後連打幾個噴嚏,只感又燥又熱,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季蔚琇斜在椅榻上,靠著隱囊,蓋著暖被,手裡拿著幾頁信紙,見沈拓直揉鼻尖,笑道:“我這悶燥,氣味難聞,為難你了。”

    沈拓關心道:“明府如何病了?”

    季蔚琇長嘆一口氣,道:“唉,春寒反復,不小心受了寒氣。”

    季長隨嘴角一抽,埋怨道:“明明是郎君不聽勸阻,以為天暖非要駕舟夜釣。”

    季蔚琇道:“你懂什麼?夜湖澄似鏡,浮鉤月明中。”

    沈拓起身道:“明府雅興,卻不好不顧康健,正月未過,夜半水面陰涼,如何能去垂釣? ”說得季長隨直點頭。

    季蔚琇嘆氣:“興之所致,非由己身。”收起信紙問道,“都頭,宜州的元夜可還熱鬧?”

    沈拓將所見所聞敘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是擅言的人,未免說得淡而無味。饒是如此,季蔚琇仍舊聽得出了神,面露一絲懷念的笑意,低聲自語道:“不知與禹京相比又是如何?”

    季長隨道:“郎君說笑,宜州如何能與都城相提。”

    沈拓道:“我不知禹京的燈節,想是各有精彩之處。宜州一城,盡是南來的客,北往的人,鄉俗混雜,頗有異趣。”

    季蔚琇笑道:“不錯,宜州燈節定是有趣。”又問,“都頭可還有其它要事?”

    沈拓赧顏,道:“我與娘子商議,想做漕運的營生,買船顧了船工走桃溪與宜州的水道護運。”

    季蔚琇頗為吃驚:“這是都頭的主意還是娘子的主意?”

    沈拓道:“ 不敢居功,卻是我娘子的主意。”

    季蔚琇遺憾道:“惜為女兒身呀 。”他道,“正好與我不謀而合,水通瀾江,我也曾思籌漕運一事。”

    沈拓喜道:“明府既有此意,果然漕運大有可為。我與娘子先前還忐忑不安,生怕異想天開,惹人譏笑。”

    季蔚琇道:“都頭自謙了。”又道,“我不擅商賈之事,瑣碎之事都頭與長隨相商,不必事事知會於我。”

    沈拓點頭:“明府公事纏身,天暖便是春種,日日事務繁多,實不該多加打擾。”

    季長隨也笑:“郎君何等身份,操心商賈賤事,未免不雅。”

    沈拓裝聾作啞,對季蔚琇道:“我與娘子不知深淺,想另拉了我曹家表兄入伙支應明面應酬。他家是做棺……壽器生意的,能說會道,頗有幾分見識,為人又可靠。不知明府可否應允?”

    季蔚琇道:“我信都頭與你家娘子,你們詳商後,再告知與我。”

    他如此信任,沈拓心中越發感激,揖禮道:“沈拓定不負明府知遇之恩。”

    曹英做夢也沒想到,天上竟有這等掉餡餅的好事,不偏不倚,正好掉進他的嘴中。他囫圇一口吞下,還沒回過味,已經在了肚子裡。

    曹大真是如坐針氈,暗自唾棄,偏許氏還投來揶揄一瞥,氣得曹大拉著沈拓連吃了一壇酒,喝得半醉,拍著沈拓的肩道:“大郎,你大伯是個小人,你莫要計較。”

    沒頭沒尾的,害沈拓一頭的霧水。

    何棲被曹英媳婦拉住,說了幾籮筐的好話,許氏親手遞盞梨漿給她:“不如先住了嘴,多余的好話,留待明日說。你這一氣說完了,改日見了侄媳,要如何誇她?”

    曹英媳婦被自己婆母打趣得滿臉緋紅,何棲也撐不住笑道:“嫂嫂只來謝我,卻不知我還要謝你呢,不知被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曹英媳婦不解,問道:“什麼便宜?我怎不知?”

    何棲笑道:“表伯精明能干,又擅庶務往來,不知比大郎可靠多少呢?他日表伯忙前忙後,忙裡忙外,三過家門而不入,嫂嫂說不得還要埋怨我呢。”

    曹英媳婦忙道:“弟妹憑得嚇人,我心腸壞了才來怨人。”

    何棲自斟一杯道:“我先吃一杯,免得嫂嫂日後不認。”

    曹英媳婦與她對飲一杯,又笑:“怪道弟妹與婆母、婆祖母合得來,都是相同的脾性,又大方又知禮又愛說笑。”

    許氏贊許看她,對何棲道:“往日我嫌她拙腮,不曾想今日這般會說話,一句話倒把我們都給誇了。”

    何棲點頭:“嫂嫂都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心底卻想:真個是自家占了便宜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10:07 PM

    第89章
   

    與曹家議定後,沈拓便去找了陳據。

    陳據蹲在街角,拿一枚紅果騙一個稚童的肉餅,道:“裹得脆甜的薄糖,甜滋滋…… 酸溜溜……天熱後,糖化成稀湯, 滿桃溪都尋不到一個賣紅果的來。”

    垂髫小童舔了舔嘴唇,看看陳據手裡的紅果, 又看看自己手裡的炊餅,道:“你拿一串,我便跟你換。”

    陳據拿手鉗他鼻子,惡聲惡氣道:“小小年紀這般奸詐,竟要訛我的紅果。”

    垂髫小童與他熟識,並不怕他,還道:“你有一串,卻只拆下一顆,換我整個肉餅。”他撕下一口,遞過去,“喏,這個與你換。”

    陳據氣得一把奪過塞嘴裡,胡嚼幾下咽進肚裡,又將手中紅果也塞進嘴裡:“你這小人家家,忒得小氣,你莫不是算盤投胎的?”

    垂髫小童呆了呆,看看自己手上沒了的一塊肉餅,再看看陳據手裡沒了的紅果,鼻子一抽,嘴巴一扁,扯開喉嚨號陶大哭。

    陳據嚇得手忙腳亂去哄他,將一串紅果塞進小童手裡,道:“別哭別哭,你那阿娘是個母夜叉,你再哭,她要抄了燒火棍來打殺我性命。”

    小童一眼的淚,抽咽著一指紅果:“少了一顆。”

    陳據抱起他:“你果然是算盤托生的,白得我一串紅果,還嫌少。”

    稚童娘親聽見哭聲,真個抄了火棍出來,見是陳據,笑道:“原來又是你這個大狗來逗趣,你別弄哭了他,惹得人腦門疼。”她說罷,嫣然一笑轉身又進了屋。

    陳據放下小童,拍拍他的屁股,道:“快隨你阿娘進屋,街集上好些拐子。”

    垂髫小童舔著紅果,頗為依賴,問道:“陳阿叔明日再帶點心來。”

    陳據怒道:“才不來,白被你討去便宜。”

    垂髫小童拉眼吐舌,衝他做一個鬼臉,轉身蹦跳著走了。陳據等他進了屋,這才重又在路邊蹲下,剝了根草莖含在嘴裡。

    沈拓過去居高臨下看他的臉,陳據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原來是哥哥,哥哥怎得有空來尋我?”

    沈拓拎了一壺酒,一包燒肉,二人在樹影底下席地而坐,陳據吃口肉再吃口酒,半眯著眼,搖頭晃腦,道:“有酒有肉有閑,勝過活神仙。”

    沈拓問道:“那是陳賴的家小?”

    陳據點頭:“陳賴去服兵役,一去幾年,連封家書也無。”想想又說,“許是死了。”

    沈拓道:“他家娘子倒是難得的。”

    陳據嘆氣:“陳二是個沒良心的,陳賴替他應的兵役,臨行時說得好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賭咒發誓孝敬老娘養著嫂嫂,誰知不過幾年他便翻了臉。”

    陳老娘揣了包袱硬擠去與陳二住,陳二娘子罵婆婆,她便立在門口回罵,吵嚷得一條街都知曉陳二夫妻苟待母親,又揚言要報官告二兒不孝,這才降住了陳二夫妻。老娘他們不甘不願養了,寡嫂卻不願照料。陳二娘子陰腔怪調道:寡婦門前多是非,嫂嫂生得又好,夫君常來常往,誰知多少不中聽的話,我們還是遠離些好。

    陳賴娘子先時也是日哭夜哭,小兒餓得臉黃,陳老娘偷拿些陳二家中的米糧送去與兒媳孫兒,不免又吃陳二娘子的掛落。陳賴娘子和淚咽飯,不忍婆母一把年紀受這些辱罵,不肯再伸手要陳老娘的接濟。

    時日久了,陳賴娘子自個倒立了起來,說道:我有手有腳,不信被活活餓死。她做得好茶湯,便開門升爐賣甜湯。又有陳賴的臉面在,陳據幾人也看顧個一二,不讓地痞流氓上門欺她。

    倒是陳二夫婦看得眼紅,也賣起甜湯來,又沒這手藝,開得幾日,虧了幾百的錢。陳二娘子尤不死心,挑嗖陳老娘去問秘方。道:“婆母也不看牢些,籬笆不牢,哪防得惡犬?大伯生死不知,她年輕輕守了活寡,手上有了銀錢,日日見著青壯後生,仔細跟人跑了。”

    好在陳老娘不為所動,在那扒飯道:“她如何我不知曉,你如何我倒清楚。”

    氣得陳二娘子故意當著陳老娘的面與陳二罵道:“沒見這麼討嫌的,吃晚粥都要貼著鍋底下勺。”

    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拿手帕掩面來與陳賴娘子道歉。陳賴娘子每日賣湯,早不似先前那般靦腆,插了腰將她罵了出去。

    陳二娘子口不擇言罵道:“夫君生死還兩知呢,你倒天天端個笑臉,半點不見傷心,這每日賣的不知是甜湯還是別的什麼。”

    陳賴娘子一鍋熱水澆了出來,指了她鼻子罵道:“不如說個明白,我每日賣的什麼?你敢說,我就敢拉了你見官,辯個一清二白。我開門賣湯,不端笑,莫非還要拉喪個臉?”

    陳二娘子又道:“你敢欺我,我娘家兄弟定不罷休。”

    陳據等人見她生事威脅,一擁而上,將來路去路堵個嚴實,紛紛嚷道:陳二娘叫了你娘家兄弟來,讓我們也見見厲害。

    陳二娘子見人多勢眾,怕將起來,灰溜溜走了。背後編排陳賴娘子不檢點,勾得好些青壯去他店裡吃甜湯,一時風言風語四起,說什麼的都有。

    陳賴娘子得知後冷笑,出來道:“我行得端坐得正,不做半點虧心的事,夜半過墳頭都不怕鬼踩腳。我便是女子,說出話砸地上也能聽得見響,陳賴是死是活我是不知,他死我是陳家的鬼,他活我是陳家的媳,我要與人有私,或者二嫁,只管將我拉了去沉塘,挖了我的心肝去祭陳家祖墳。”

    說得眾人都歇了聲。

    陳據站在人群裡,看著甜湯鋪前嬌俏的身形,秀眉杏眼,腮邊一顆鮮紅的小痣,那顆小痣似是活過來一般,鑽進心間,藏在一處,成了一顆粗礪的砂石,不經意間便磨得人心尖疼痛。

    她這般好,但她與他,此生無緣。

    陳據垂著頭吃著愁酒:“大郎,要是……”若是我先求娶,若是我先遇見,若她是我的?

    沈拓聽懂了他未盡之言,接過酒壺道:“她既是志堅之人,既說不二嫁,怕是心意難以為回轉。”

    陳據更沮喪了,道:“她比好些男兒都有擔當,言出必行,不似那些反復的小人。”苦酒入腸,不曾銷愁,反添酸楚,道,“縱使她肯另嫁,我一個閑漢無賴,拿什麼匹配?”

    沈拓道:“陳據,我與娘子欲買一條漕船,做護運生意,你可願意過來相幫一二?”他笑道,“雖是個畫餅,還不知究竟如何,漕運日日水裡風裡,又有諸多辛苦。你可以願意來?”

    陳據呆怔在那,不斷將燒肉拚命塞入嘴中,直塞得兩頰鼓鼓囊囊,說不出半個字來。他們本來同樣是街頭無賴子,成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惹人唾棄,不曾想,短短時日,卻已經是兩種不同的境遇。

    沈拓先是得了新任明府的學識,做了桃溪的巡街都頭,又娶了秀才家的娘子,婚後夫妻和美,又商量著做漕運生意,芝麻開花般,一節高似一節。而他呢,仍是街邊牆角的爛泥,粘了人鞋底,遭人嫌棄,恨不得除下鞋在門檻處大力磕掉。

    他仍視他為友,待他仍如知交。

    “大郎不棄,我卻……”陳據奮力咽下滿嘴的肉,直咽得嗓子疼,“我只是個一無所長的街市閑漢,訛些銀錢花用,實不知自己有個甚用處。”

    沈拓喝口酒,又將酒壺遞轉給他:“我與娘子相商,打算買舊的船只重上桐游,新舊大小合意的,怕是難尋。娘子內宅婦人,我又在衙門應差,這事只能勞你與表兄跑一趟宜州碼頭。”

    陳據道:“我雖識得好些人,只不識得做水運的。”

    沈拓道:“你我相識又不是一時半刻,漕運做得護運生意,消息靈通最是要緊。表兄擅交道經營,你又通消息,再合適不過。”

    陳據猶豫片刻,又問:“嫂嫂可知道哥哥要請我幫工?”

    沈拓笑道:“表兄與你,還是娘子先張的嘴。”又道,“你何時這麼不爽快?到底應還是不應?”

    陳據咬牙,不能多想,想得越多想得肝兒顫、膽兒小,縮手縮腳不是好漢。若是……若是……他有正經的差事,有了底氣,他與她幸許還有一絲的可能。

    “干了。”陳據道,“哥哥不棄,風裡雨裡,我自跟著哥哥走,是好是壞便看老天給不給臉。”

    沈拓哈哈大笑,拍手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陳據也跟著笑,飲盡壺中酒,道:“我這條爛命便交給哥哥了。”

    陳家小童捧了一碗甜湯,挪著腳步小心翼翼蹭到陳據面前,道:“陳家阿叔,阿娘請你吃甜湯,”

    陳據接過,吃了幾口,甘甜如蜜,沁人心脾。慢慢將甜湯吃盡,把一滴不成剩的空碗遞還給小童,道:“替阿叔謝謝你阿娘。”

    陳家小童歪著腦袋問:“那陳家阿叔帶糕點與我吃嗎?”

    陳據笑:“天天帶來與你吃。”

    陳家小童這才心滿意足抱了空碗回去,將進門,又回身不放心道:“阿叔再帶紅果來,等天熱,糖化成稀湯,桃溪就找不見一個賣紅果的了。”

    沈拓與陳據大笑:“小小人,倒似成精。”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10:14 PM

    第90章
   
    齊氏一早起來做了一屜桂花蜜棗米糕,對切一半裝了籃子,余的一半又狠切了一刀藏在屋中,呵囑小兒莫要讓自己阿兄哄了去。

    李小郎咬著手指點頭,等齊氏出門,自己搬了凳子爬上去,踮腳開了櫃門,伸手將紙包夠了下來,抱在懷裡出去找繼兄們一起分了。

    喜得大李氏抱了他在懷裡親了親,誇道:“唉喲,真我李家的好兒郎! 你們不是一個腸子爬出來,卻是一家子嫡親兄弟呢,到底和旁姓的不同。”又偷教他和小囡囡,“你們娘是個壞的,我們不與她親。”

    李小郎似懂非懂咬著米糕。

    倒是李貨郎皺眉開口:“阿娘說得什麼話,怎好叫他們母子不和。”他最近身體有了起色,脾氣也軟和了一點。

    大李氏反駁道:“她現在還是你的婆娘,以後誰知是不是,沒得叫她帶壞。”

    李貨郎不知怎麼臉色突變,赤紅著雙眼,激動得手足亂舞:“怎得不是?怎得不是?她既嫁了我,還能生出二心來。”

    大李氏嚇了一大跳, 道:“她先前還嫁的沈家呢,又如何又嫁了你? ”

    李貨郎直眉赤眼道:“三娘是夫死改嫁,不是心性不好。”

    大李氏見他氣得厲害,不敢再多說,訥訥住了嘴,掰了米糕與孫兒孫女。小李氏立在窗下用手帕托著杏脯吃,聽李貨郎發火,疑惑地側了臉,心道:阿娘哪日不說嘴的,也沒見阿兄動氣,今日怎麼氣得連脖子都粗了?這裡面定有什麼原故。

    盧繼送了一小袋的糯米給沈家,何秀才見了饞起糖粽來,何棲記起家中還有一小捆干箬葉,燒水煮得軟了箬葉,拿抹布一張一張淨,又與阿娣浸了糯米。

    何棲讓阿娣拎了一小桶干淨的水,坐在廊下包粽子,她包的角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阿娣立在她身後看得眼直,笨手笨腳試著包了一個,怎麼也兜不住,連個角都立不起來,想著是不是包了太多的米,又去掉好些,這才包得了一個,只是松松散散,不成形。

    阿娣拎著自己包的角粽,自個都忍不住發笑,紅著臉道:“我手笨,都包不出樣子來。”

    何棲笑道:“你才包得幾個,還沒手熟。”

    阿娣扎得一手好燈籠,偏包不好角粽,忙活了半日,額角都冒了汗,連一個差強人意的都不得。灰心求道:“娘子另派了其它的活計給我,我笨得很,怎也學不會。”

    何棲道:“那你在院門口看著有無貨郎、箍匠路過,家中積曬得好些雞毛、雞內金,不拘換什麼來,撣子、竹漏、篾籮。遇著箍匠就喊進來,將鍋蓋、炊桶都箍得緊些。”

    阿娣喜得連連點頭應下,起身道:“我粗手丫頭,也只做這些好使。”走了幾步又道,“竹漏我就能編呢,不必另換來。”

    何棲誇道:“好丫頭,好生能干。”

    阿娣拿了掃把,開了院門,邊等著貨郎、箍匠邊悶著頭掃地。

    沈計學堂還沒開學,擔心自己忘了功課,何秀才又送他一令的紙,叫他邊默書邊練字。隔窗看何棲包角粽,抿了一下唇,道:“阿公,嫂嫂說還有一罐花鹵,澆了白粽又甜又香。”

    何秀才撫須笑道:“你倒與你阿兄不一樣的脾胃,大郎與阿翎都是無肉不歡的,阿翎更是嘴饞,吃了肉又要酒,肚裡酒蟲饞蟲不知養了幾條。”

    沈計寫了幾個字,又問:“阿公,嫂嫂與阿兄真個要買船嗎?”

    何秀才伸手摸他的頭,和緩了面容問:“小郎為何發問?”

    沈計道:“阿公,阿爹留了山林,要是銀錢不趁手,不如先砍樹賣了木材應急。阿公寬心,阿兄與嫂嫂定不會魯莽行事的。”

    何秀才笑了,道:“阿公不憂心,小郎也不擔心。我們一老一少,左右幫襯不上,暫且做一對閑人袖手旁觀如何?”

    沈計點頭,暗下決心好好念書,不負兄嫂所期。

    阿娣在前院邊掃地邊聽動靜,直掃得塵土飛揚迷人眼睛,她自個倒是一無所覺,自顧自埋頭將角角落落掃個干淨,眼見一人立在自己跟前,心裡暗道糟糕,掃把卻直朝來人裙擺招呼了上去。

    齊氏挎了籃子穿得齊整上門,迎頭就是漫天泥塵,所幸米糕拿粗布蓋著,沒有弄髒。又氣又急斥道:“你這個丫頭好不曉事,灑掃灑掃,你也不灑點水,揚得一片塵土。”

    阿娣眨了眨眼,記起齊氏來,這是自家郎主的親娘。自己沒等到貨郎,倒把貨郎娘子給等到了,也不知她會不會與自己的換雞內金? 又想起她是個愛哭的,上回來就哭了好久,這回……偷偷看了肯齊氏,果然又沒個笑臉了。

    阿娣頓時怕起來,扔了掃把,一溜衝回院中,一氣跑到何棲身邊喘著粗氣道:“娘子不好了,郎主的阿娘又來了,又是要哭的模樣 。”

    何棲將一只包好的粽子放進清水中,沈拓透過口風,說他們離家時齊氏上門來找,因此並不驚訝,笑道:“婆母來了,你慌什麼?”

    阿娣拍了胸口,道:“我怕她得很,立她面前手腳都綁了似的。”

    何棲教她道:“婆母不是尋常來客,你這樣將她撇在院外,未免失禮。”

    阿娣自知有錯,再見齊氏時便揖禮賠罪。

    齊氏被冷落在院門外,氣得臉都青了,欲發火又記起自己是來修好的,忍氣對何棲道:“她來了這般久,還是鄉野丫頭的舉動,半點禮數都不懂,媳婦怎還沒教好她。”

    何棲領她進屋,回道:“許是乍見婆母,心中激動,這才失了禮數。”

    齊氏挨著案幾坐了,接過果茶,笑道:“是我白擔心呢,生怕她無禮得罪了人,讓你與大郎為難。”

    何棲謝道:“勞婆母掛心。”

    齊氏又問自己做的衣裳可合身。

    何棲道:“婆母用得好料,大郎與小郎愛惜,都舍不得穿呢。”

    齊氏聽了心裡竊喜,嗔怪道:“衣裳的料再好,因為愛惜不穿,放著反倒霉壞了。”又將帶來的籃子掀開粗布,讓何棲看裡面軟蓬蓬的米糕,道,“這是我阿娘傳我的手藝,香甜可口,費了好些糖霜、蜜棗。幼時家中,一年都不見得能吃到一回。”

    何棲道:“婆母來家便是,又帶東西來。”

    齊氏嘴角含笑:“媳婦說得見外,不過做娘的帶些吃食給親兒。”左右看了一眼,問,“如何不見小郎?”

    何棲道:“小郎在寫字,我已經遣了阿娣喚他來。”

    沈計對窗寫字,哪裡沒看見齊氏上門,只拖著賴著不肯過來。等阿娣喊他,實在混賴不過去,這才心不甘情不願起身去見齊氏。

    出門前又對何秀才道:“阿公,我去去就來,墨還沒寫完哩。”

    何秀才暗地嘆氣,點頭應允。

    沈計一路走一路想:阿娘無事從不登門,今日來也不知為著什麼。莫非她知道阿兄與嫂嫂買船的事,上門來問個究竟?如果她試我,我一定不能露了口風。若不是為船,就是在李家跟人吵了嘴,來找阿兄撐腰。又或者聽了什麼人的挑嗖,來找嫂嫂的麻煩。

    他心中既疑齊氏,豎著全身的刺,繃著臉,腳下生風到了偏廳,衝著齊氏深揖一禮,心中奇怪:隔一年,阿娘看著倒是有歲數的模樣。

    齊氏許久見未見沈計,竟是愣了一愣,眼前瘦條條的總角少年甚是眼生,渾沒記憶中的模樣,似是春日瘋抽的一根枝條,經雨之後一夜垂條。她絞了手帕,上前想將沈計攬進懷裡。

    沈計心中提防,她一近身,便連退幾步,拿一對清靈的眼睛看著齊氏,揖禮道:“阿娘,兒子已非幼童,不好如此親近。”

    齊氏撲個空,很有幾分委屈,道:“你便是成年娶妻,做得高官,也是我兒子。還不叫母子親近的?”

    沈計不理,問道:“阿娘是走路來還是雇車來?”

    齊氏答道:“我是走路來的,這般近,坐車費銀錢。”

    沈計皺眉,想了想道:“阿娘歇息片刻與嫂嫂說話,家去時我送阿娘,阿兄說年前年後市街多歹人。”

    齊氏只當沈計體貼,拉過籃子喚阿娣裝盤:“小郎嘗嘗阿娘做的糕點,你溫書肚中餓了,也可以墊巴墊巴。”

    沈計揖禮道:“阿娘心意,沈計不肯收受,家中這些人,又有阿兄又有嫂嫂,還有阿公和施大哥,哪能私下一人獨食?”

    直說得齊氏拿著米糕僵立在那,半晌才扯出一個笑意:“是阿娘說錯了話,小郎讀書認字,到底與別個不同。”

    何棲在旁不得不出聲道:“婆母稍坐,我在家包著角粽,也有嵌棗、摻黑紅豆子的,婆母家去時帶幾個回去。”

    齊氏假意推辭了幾句,還道:“媳婦去忙,我又不是尋常親戚,不用特特相陪。”讓沈計去寫字,出來立在廊下看何棲包粽子,細聲細氣地把何棲的手藝誇了又誇。

    何棲一時摸不准她的脈,只是笑著應和,多余的一句不問一句不說。齊氏也不以為意,守了一邊坐下,又誇院中花木。

    沈計回去寫了半頁書,看看日頭,又踱出來,一本正經地衝齊氏道:“阿娘,日近晌午,兒子早些送你回去,免得李家擔心讓人來接,兩家錯身白跑一趟。”

    齊氏再厚的臉皮也如火燙,笑容怎麼也掛不住。

    何棲呆了呆,不著痕跡看了眼沈計,笑道:“實是我的過錯,留婆母說了半日的話,竟忘了李家掛心。年前年後桃溪生了好些事,現在下提起都讓人腦後生涼。還是小郎貼心,想得周全。”又連喚阿娣裝了三串的角粽給齊氏。

    何棲圓了場,齊氏勉強找著了台階,臉上好過一些,接了籃子綴在沈計身後。沈計對何棲道:“嫂嫂午飯不必等我,與阿公先吃,我送了阿娘就歸來。”

    何棲送他們出門,照例叮囑路上小心。

    沈計送了齊氏出了一箭之地,停下腳步,忽道:“阿娘以後能少來家中嗎?”

    齊氏幾乎疑自己聽錯,笑問:“小郎說什麼?”

    沈計重復 :“阿娘以後能少來家中嗎?”他回身,仍舊稚氣的臉上卻是凝重正經,“我以前只道沒了阿娘,我與阿兄會活不下去,然而,沒了阿娘,我與阿兄反而過得更好。”

    齊氏張了張唇,喉嚨干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計又道:“阿娘本就不要我和阿兄,少來不是更合阿娘的心意?”

    齊氏立在街集一角,如紙般蒼白薄脆,拿手一捻,便成齏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10:27 PM

   第91章
   
    晚間沈拓應卯回來,得知齊氏上門,問道:“她來為著什麼?”

    何棲為他剝了一個豆粽,也有點不解:“略坐了坐,便家去了。”

    沈拓又關心問:“可有說不中聽的言話?”

    何棲笑著搖頭:“好聲好氣的,不曾說些什麼,近晌午,小郎才送婆母回轉。”

    沈計剝了一個白粽,聞著夾雜著箬葉的米香,舀了一勺滿滿的花鹵澆在尖角上,雪白角粽襯著紅色的花鹵,白的越白,紅的越白,不曾入口,舌尖就嘗到了甜味。沈計吃得一臉陶醉,又另分出一分心神聽沈拓與何棲說話。聽何棲為他遮掩,再無一絲擔憂。

    卻不知何棲心裡總有一分隱憂。憂他早慧,剛過垂髫就把生母後路將死;憐他稚齡坎坷,父喪母嫁,不知聽了多少的蜚短流長;恐他移了心性,只見燈下影無視滿室光明。

    到底還小呢,齊氏又實讓人生不出憐惜之情來。何棲翻身靠進沈拓懷裡,沈拓睡得朦朧,將她攏進懷裡,含糊道:“阿圓快睡。”

    何棲低應一聲,明日還有許多事呢。

    年味淡得如一絲輕煙,輕輕一吹便消散無蹤。天氣日暖,溪岸桃樹新透花苞,柳樹綠枝低垂,幾只野鴨游過水面,臨水台階上,哪戶人家的小娘子一身斬新的春裝,蹲在石階上浣衣,彩衣順著溪水漂蕩,勾得路過漁舟上的年輕後生春心搖動。

    燕子南回,何棲梳妝時偶聽檐下嘰喳呢喃,放下梳子出來一看,果然一對家燕繞檐而飛,飛一陣又落在枇杷樹上,輕昵地互啄梳羽。沒過幾日,這對家燕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銜泥築巢。

    何棲看得有趣,笑道:“它們倒是忙得很。”

    春種將近,農耕民之大事,季蔚琇帶了沈拓下鄉入地查看田壟溝渠。春雨如絲,幾個農人在秧田育苗。

    季蔚琇除了鞋襪,一腳踩進了泥裡。季長隨心疼得直抽抽,郎君這等身份,卻田舍漢一般赤腳進了田裡,腐泥污臭,又生著好些蟲蛇,不小心被咬了一口如是好。裡正也心疼得直抽抽,明府上好的彩衣,這般沾了污泥濁水,一身的泥漿,如何洗得干淨?怕是明日就不好再穿了。

    沈拓安慰季長隨道:“有蛇倒不怕,捉了來,燉了蛇羹吃。”

    驚得季長隨直翻白眼,忙道:“都頭莫要頑笑,郎君再不吃這些。”

    季蔚琇看一個農人拉了一塊木板,用泥壓了增重,在那平整田地,問道:“裡正,你們這裡少牛?”

    裡正忙道:“回明府,牛夠用呢。”抬眼看田中景相,笑著道,“牛已經翻過一遍了呢,哪裡處處用牛。”又給季蔚琇看浸好的稻種,“今日好天,撒了種,半月後便能出苗了。”

    季蔚琇又問溝渠。

    陪同一個老農道:“水鄉不缺水,這幾日只怕急雨,衝走了稻種,也怕水積得多,泄不出去,淹了苗。”說罷又笑,“連著幾日的細雨,是個好兆頭。 ”

    季蔚琇在田間轉悠了半日,這才在水渠邊洗了污泥,季長隨心細,馬車上另備了衣物。

    裡正與老農又邀季蔚琇吃農家飯,推開柴扉,幾間草屋,農婦殺了一只黃腳雞,拌得鄉間野菜,炒得田間野螺,蒸得河中活魚,爆得泥裡長鱔,又送來渾濁綠酒。

    季蔚琇吃得香甜,裡正與老農初見他時心折他的貴氣,說話都不敢高聲,又見沈拓生得高大,腰間又佩長刀,更是陪著小心。

    老農皺巴風干的臉上,似是每條皺紋都推滿了笑意,勸道:“明府與都頭多吃幾杯,農家渾酒,不醉人。”

    季蔚琇順嘴與老農拉起了家常。

    沈拓卻問裡正,道:“徐裡正,家中岳父愛吃爆鱔,我想將買些家去,不知可有買處?”

    裡正笑道:“不過田間賤物,值不得幾錢,我叫家中幾個小子下田裡掏了來。 ”

    沈拓不肯,又笑著說道:“裡正不收銀錢,怕是要害我丟了差事, 當著明府的面,仗勢欺民,說不得還要拿我問罪。”

    季蔚琇也笑:“都頭討好泰山大人倒是不遺余力。”

    沈拓道:“得了岳丈家的小娘子,自應巴結,免得岳丈嫌棄心生悔意。”

    說得幾人俱笑,裡正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娘子既嫁了都頭,便是老父心生悔意,也是不中用,不中用。”

    說笑說歸笑,許是沈拓這個一心討好岳父的郎子令人歡喜,裡正為他在村中尋摸了不少鄉間野物。

    季蔚琇買了農家渾酒,封壇派人送去侯府家中。急得季長隨直跌腳,道:千裡迢迢寄一壺濁酒回去,分與誰吃。

    又見沈拓將買的野物眼生,笑道:“都頭不請我家去吃酒?”

    沈拓正好有事與季蔚琇相商,曹英與陳據在宜州沒頭蒼蠅般東碰西撞,找著了合適的舊船。因此,應承道:“娘子前幾日說要采南燭葉,吃烏精飯,明府也來嘗嘗野趣。”

    季蔚琇拍手:“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都頭設的宴,我必來。”

    何棲聽了沈拓的話,笑道:“飯是有了,菜蔬還未得呢。”

    沈拓道:“平常如何待客,那日也如何待客。”

    何棲瞥他一眼,取笑他不解風情,道:“既說野趣,怎能尋常呢?”

    沈拓撓頭笑道:“我看明府不拘小節,不是挑剔的,便是不合心意,也不會與你我為難。”

    何棲吃驚:“雖說客隨主便,你倒欺起他好性。飯食如何另說,總不好胡亂應付。”

    沈拓討饒:“托賴娘子置辦酒宴。”

    何棲道:“大郎如何謝我?”

    沈拓笑道:“娘子欲待如何?”

    何棲明眸流轉,狡黠一笑:“我先記下,留著他日再算。”

    隔日何棲帶著阿娣采了南燭葉搗汁染浸了粳米,割了春韭,買了春芹、蒲瓜,又讓阿娣在趕集農戶那買了紫蘇,從魚船那買了鯽魚河蝦。

    施翎蹲在院子裡殺鱔魚,撿起一條摔死,釘在板上,從頭至尾片下肉來,邊殺邊說:“嫂嫂也不置辦些燉肉,爆腿,盡是野菜。唉,也只這道鱔魚對我的脾胃。”

    沈家擺宴,不知怎麼就走了消息。

    牛二郎君對牛二娘子說道:“明府待沈大郎實與別個不同,他走馬上任,何時吃過別家的宴席,駁了這麼多的臉面,卻應了一個巡街的都頭。”

    牛二娘子道:“我們如何與沈家相比,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是上竿子硬湊上去的,沈都頭卻是心腹。”

    牛二郎君咬牙道:“不如明日我們裝著湊巧,不請自去,左右也沒了臉皮?”

    牛二娘子看他,然後笑道:“夫君近日盡想著走小道,仔細撞了牆。依我說,實不必做這等投機取巧之事,落了下乘不說,沒得還惹人厭。如那夏日蚊蚋,嗡嗡只在耳邊叫喚,擾得人不得好睡,恨不得草藥熏它,拿火燙它。”

    牛二郎君嘆道:“他家一日好勝一日。”

    牛二娘子聽他語氣又羨又妒,難掩酸意,伸手推他一把,笑道:“郎君這是痴了?天下的銀錢莫非只配你來賺?也不知何時生得心腸,倒見不得他人好來。”

    牛二郎君道:“娘子與沈家娘子親密,一味幫著說話。”

    牛二娘子噗嗤笑起來:“這到底從何說起的昏話,我不幫著他們說話,他們便不得明府的照顧?既知無用,不如大方受了,如郎君這般小雞肚腸,兩眼通紅,白與自己生氣。”

    牛二郎君被譏諷得無地自容,索性丟開,纏了牛二娘子親熱,被翻紅浪,溫存纏綿,睡下後溫香軟玉在懷,仍舊有些意難平。

    季長隨雖嘴碎抱怨沈拓粗枝,頗有點輕視,對何棲卻是另眼相看,道:“都頭娘子是個妥貼的。”

    季蔚琇笑道:“不曾想你的眼中倒也能見人。”

    季長隨紅著臉道:“郎君莫要取笑,小人是哪裡的人物,哪裡敢看不見人。不過是代郎君委屈。”

    不曾想,沈家置的宴甚合季蔚琇的脾氣。院中春濃,滿目綠意,雖然果樹瓜藤混雜,這邊種了落蘇,那邊一畦青蔥,另一側又種花草,紅白黃紫開了個遍。越是不經心,越顯了不同的趣味來。

    當中擺了桌案,架了素紙三疊屏風,春蝦、春魚、春韭、春菜……烏精飯拌了芝麻胡桃,團成小小一團,包了霜糖,墊了紫蘇。這桌小宴,頗有春意,酒也是自家釀的米酒。

    季蔚琇看得食指大動,坐了道:“都頭娘子有心了,此宴不宜說事,我們吃酒看景,權當散心。”

    沈拓與施翎哪懂他的雅致,倒是何秀才心有戚戚,二人在那對飲說話,頗有樂趣。

    季蔚琇嘆道:“若在竹間與何公對飲,實是一件樂事。”

    何秀才點頭:“月下更佳。”

    沈拓還免強應對,只把施翎悶得連喝了半壇的酒,米酒又淡,又吃不醉,心裡抱怨:再沒吃過這般冷清的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3 10:46 PM

    第92章
   
    等季蔚琇盡興,沈拓這才說起船的事來。

    曹英和陳據二人自從去了宜州,生人入生地,甚個不懂。二人在碼頭連蹲了好幾日,看著江面過往船只直愣神。

    曹英指著一艘來船搖頭:“不過千石,太小太小,不大中用。”

    陳據指著另一艘大船,道:“只是萬石,也小也小,不大合用。”

    一幫腳力正在那卸貨,路過聽他們二人胡扯瞎說,心裡直犯嘀咕:生得端正模樣,又穿得齊整,竟是兩個憨傻。

    監工見了,怒喊:“做自個活計,做甚左右張望。”

    曹英看江面熱鬧, 嘆氣:“大郎信我, 托我看船,我卻是兩眼一抹黑。”

    陳據看來往幫閑船工,喪氣:“大郎請我,托我相幫,我卻是不知從何下手。”

    曹英道:“街角紙馬店倒是與我相宜。”

    陳據道:“城門古樹下倒是該我坐躺。”

    曹英又道:“裁刀紙錢銀帛。”

    陳據也道:“捧個破碗舊缽。”

    曹英嘆氣搖頭:“清明已過, 紙燭生意冷清。”

    陳據長嘆一聲:“討錢也要拜團頭地蛇。”

    二人沉默片刻, 指著對方哈哈大笑,互攬了肩背在碼頭附近尋了家酒肆, 門店架了簡陋竹樓,酒旗飄著小酒小菜。曹英與陳據也不入內,揀了外間靠草簾的座位,叫了幾樣下酒,要了一壺素酒。

    曹英夾了一筷子菜道:“弟妹用麻油拌得好落蘇,回轉家中不知還能不能吃到,唉,八成落蘇已經落零了。”

    陳據則道:“我只怕落蘇還滿街,你我二人卻灰溜溜回了桃溪。”

    曹英聞言,渾身一抖,忙道:“不好不好,寧可少口口福, 我實不願回家做棺材。”他阿爹凶得狠,一無所得回轉,怕要挨頓板子。

    陳拓道:“我也不願再做閑漢,家中還有瞎眼老娘哩。”甜湯鋪的生意也不知如何呢,大郎看顧應當無人敢上前欺訛。

    他二人邊吃邊說,最後決定兵分兩路,一人去尋積年的船工探聽各種船只裝卸,另一人去碼頭船坊打探有無船隊淘換轉手舊的船只。這般厚著臉皮多方打聽,這才得了一個消息,有批能裝千石的舊船轉賣,曹英又拿銀錢請一個老舵手幫看。

    陳據精怪,特特另換了衣裳,連老舵手都另與新衣,又雇了一個壯漢充當打手,裝扮得如離家闖蕩的富戶年輕郎君。

    他們這一著,倒讓船戶忌憚了幾分,收起小瞧輕忽之意。

    老舵手歲老家中,得了這麼一筆浮財,喜出望外。弓著腰爬上爬下查看船體,陳據看得心驚膽戰,唯恐他一個腳滑,翻了跟鬥下來摔得腦花兒開,他們船沒買成,倒要吃上人命官司。

    老舵手看得盡心仔細,下來後對曹英陳據二人微點了頭,船戶欺他們年青,本想漫天要價,多訛些錢財,不曾想裡面竟有內行之人,收了原先的心思,笑道:“郎君是個細致人,不好相欺。若不是主家編了海船綱隊遠航,棄下這批船只,哪裡舍得轉手賣掉。”

    曹英問:“船戶要價幾何?”

    船戶道:“若是新船,四丈長一丈多寬的四櫓船,少說也要五百兩,舊船便要你三百五十兩,郎君且看,這價可公道?”

    曹英看老舵手,老舵手扶著陳據的手,只做高深狀,微合著雙目,不說話。

    曹英便笑:“船戶,莫不是欺我臉生?實話與船戶說,你報了價,我還需與家中相商呢,家父嚴謹,若我辦事不利還要得他一頓斥責。”

    船戶拿不准他們這行人的深淺,暗看老舵手,確實是長年水上跟船之人,試探問道:“郎君家中也是做水運生意?”

    陳據故意不答,只對曹英道:“二郎不如罷手,家去念書,大郎君生氣,郎主也無法。”

    船戶看曹英,心道:你這模樣倒不像個讀書人。

    曹英兩眼一翻,揮手斥道:“你休來啰嗦,他讀得書做個芝麻官,我便能跟著念書考試?日日和尚念經,只念得腦仁兒疼,損了肝神,仙藥也救不回來。誰教阿爹阿娘生得我是個粗胚。”

    陳據笑道:“大郎君也是操心二郎,前日接了信,只道不放心,要遣了身邊的長隨來。”

    曹英臉如菜色,抱胸立眉問那船戶,粗聲道:“船戶,你那船究竟多少價?只報個實數與我,若是合心,我買去幾艘再作計較。”

    船戶與身邊賬房嘀咕幾句,笑道:“買賣從來講究個你來我往,郎君也許我個價錢,如何?”

    曹英嘴一張,道:“不如二百五十貫。”

    船戶倒吸一口氣,道:“郎君莫要說笑,便是還價也不是這般說法。”

    曹英笑道:“船戶讓我開口,自家倒先動氣。”

    船戶哭笑不得,想了想道:“郎君與我三百兩,這船便是不修整也可下水,若要修整,你自尋船匠修補破損之處,再另刷桐油。”

    曹英轉臉問老舵手:“阿公意下如何?”

    老舵手心頭發慌,扶著陳據的手都微微發著抖,好在旁人只道他是垂老所至。他聽曹英發問,不敢張嘴,只略一點頭應付。越是如此,船戶越當他高深,更不敢輕慢。

    船戶還笑道:“老翁一看便是水上老客,船只價錢,定知我不曾欺瞞。”

    老舵手只笑不語。

    曹英與陳據心下激動,只端整面容,仔細露了馬腳。陳據道:“郎君且送信與大郎君。”

    曹英連連點頭:“對對對,讓阿兄送銀兩來。”

    二人都是急性之人,連夜請人遞消息與沈拓。

    季蔚琇聽了前後詳情,連連發笑,道:“都頭的表兄與香伙兄弟倒是有趣之人。”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讓長隨去一趟宜州,勞施都頭相送。”

    施翎灌了一肚子的酒,坐得身上都發癢,只恨全身找不出一只虱子不能捫虱以對。正在那昏昏欲睡,聽得季蔚琇出聲,一個激靈笑道:“些許小事,我快馬送了長隨宜州,費不了多少時日。”

    季長隨不喜施翎,知他身手了得,得他相送,心中真是既喜又憂,既喜路上安全無虞,又憂他一粗夫惹人生厭。

    施翎也不喜季長隨,心道:我夜以繼日,吃睡不歇將他送去。咧嘴一笑,說道:“長隨放心,我們快去快回。”

    何棲送來枇杷酒,笑道:“應季時家中的枇杷結的好果子,被蟲鳥吃了好些,余的送的送,吃的吃,余下一小籃剝皮浸了酒。蔭在樹下月余,開封後味雖淡,倒也勉強入口。”她邊說邊為幾人斟酒。

    季蔚琇執盞嘗了一口,笑道:“都頭娘子雅趣。”

    施翎又嫌淡。

    沈拓卻推給何棲:“娘子也吃一盞。”

    何棲也不作態接過飲盡,又道:“明府與夫君議事,本不應打擾出聲,只是略有幾句愚見,不知可否當講?”

    季蔚琇道:“都頭娘子只管說。”

    何棲笑道:“叔叔與長隨去了宜州,若是買得船只,再重金雇請熟手船工。另托陳家哥哥在桃溪尋了可靠之人,送去船上學得他們手藝。正好通渠尚須時日,趁此學成練手,將來河通,便能上手走船。”

    她娓娓道來,不疾不徐,沈拓一瞬不瞬看她,倒似是自己得的主意一般,滿心滿意的喜悅,只覺得自己得了世間最好的女子。

    季長隨腹誹:還道她是安分隨時的,竟也是個不安生的。沈都頭堂堂男兒,倒任由她一個婦人擺布。

    季蔚琇倒是贊她周到。

    施翎在旁邊吃酒邊看季長隨目露輕鄙,心中生氣:這廝日擺花架,

    施翎在旁邊吃酒邊看季長隨目露輕鄙,心中生氣:這廝日擺花架,只把別個當作腳底泥,我路上需想個法子捉弄他一番。

    季長隨侯府家生,雖說是奴僕,家中也支使著粗僕小丫頭,垂髫之年便跟在季蔚琇身邊隨侍左右,何曾吃過苦頭?生平挨打也不過因著季蔚琇任性吃了板子,打得皮開肉綻後仍舊好醫好藥養著,兩手伸出來亦是細皮子嫩肉。

    施翎急慌的性子,騎馬載他,一路快馬加鞭,直把季長隨當什麼死物麻袋,也不肯歇腳,餓了在馬背上吃些囊餅,渴了喝些生水,見樹梢果子隨手在衣襟上擦擦遞給季長隨。

    季長隨叫苦連天,道:“施都頭前面樹蔭歇歇腳,這般趕路,消受不住。”

    施翎不理他,道:“怎好誤明府的事,我答應明府快去快回,耽誤腳程,豈不是讓明府誤會我胡吹誇口?”

    季長隨道:“我家郎君怎是這等計較之人。”

    施翎道:“憑明府是何人,我卻不好失信, 說快便要快。”

    季長隨哭喪著臉:“你快了,我的小命卻要送在路上。”

    施翎笑起來:“長隨憂心了,哪裡這般後果,不過勞累些,磨得大腿根破皮。”

    季長隨嘴裡生一溜的燎泡,嚷道:“也不差一時半刻。”

    施翎嚇他:“此處老林,指不定藏了豺狼、猞猁要來傷你我性命,長隨再咬牙撐個半日,等我們出林再分說。”

    季長隨聽說有狼,不敢多言。

    等出了山林,季長隨又要歇腳。

    施翎騙他:“長隨,天色將晚,怕趕不上前頭茶寮過夜。”

    季長隨無法,問道:“可真?”

    施翎道:“你我一路,何苦騙你。”

    又趕了一段路,果見前面有茶寮,店家正熄爐火,季長隨如得了救命道草,只覺全身骨頭酥軟,累得眨眼都費勁,肚中又飢,口內又干,不待馬住,身子一溜就要下馬。驚得施翎連忙伸手拉了他衣領,堪堪將他拉住。

    店主為難道:“湯餅、餛飩都賣盡了,只剩得一鍋面湯。”

    季長隨喉中火燒,道:“面湯也好,面湯也好。”

    店主也不收錢,舀了兩碗,季長隨牛飲一碗,癱在桌邊道:“再動彈不得,施都頭要去,便加我捆在背後帶了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09:14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8-24 09:16 PM 編輯

    第93章
   
    季長隨一日間盡吃些冷食野果硬餅,猛灌了熱面湯,肚裡反倒承受不住,一陣咕嘰亂叫,問店主茅廁。

    店主笑他講究,道:“荒郊野外,都沒幾個喘氣的,樹下草叢撿了一處蹲著便是。”

    季長隨又問廁籌, 店裡更是掩面偷樂,道:“團些草團寬葉,簡便得很。”

    施翎坐那扭頭忍笑一會, 故作關心狀:“長隨快去,仔細……”

    季長隨腹痛如絞,走出幾步又見林中黑魅魅一片,也不知藏著什麼猛獸精怪,心裡不禁怕將起來,扭著腿白著臉道:“都頭……看……看護一二,天黑得急。”

    施翎還欲嚇他,又擔心誤事,伸指掏掏耳朵,出來在店外板桌上坐著,嘆道:“長隨忒也膽小,如廁還要人來相陪。”

    季長隨有苦難言,人在屋檐下又不敢發火。野外草長,滋生得偌大的花斑草蚊,他肚中疼痛,兩眼發花,唯恐自己跌倒,哪管得了蟲蚊,一只只專揀了肉嫩處叮咬,吃得腹大滾圓,險些飛不起來。

    施翎守在店外,從懷裡掏出藏的肉干和一小竹筒葷酒,偷祭了五髒廟。再看從林間出來軟綿綿的季長隨,滿頭滿臉的包,肚裡笑翻了天,嘴上道:“長隨受苦了,怎被叮咬成這般?不如我尋些草藥來,與你塗抹止癢?”

    季長隨陰惻惻盯他,他肚痛腹瀉,虛軟無力兩腿都打顫。施翎心虛,笑道:“長隨可好些了?”

    季長隨心裡氣苦,身上寒一陣熱一陣,額間全是虛汗,猛得撲將上來搜出施翎懷裡的竹筒,拔開塞子,冷哼幾聲。

    施翎道:“長隨,你壞了肚子,不好吃酒。”

    季長隨赤紅著眼,一把撥開施翎伸過來的手,仰頭將竹筒裡的酒吃個干淨,隨手拋置在腳邊,虛張聲勢道:“我定告與郎君。”

    施翎吃驚:“長隨怎能誣賴我?你我同行,路上一樣吃食,果子我還將有蟲眼的留了自己,將好的留你,還特與你擦淨。”

    季長隨又用鼻子哼了一聲,擺了一張驢臉生悶氣。

    施翎嘆道:“長隨話也不說,只哼哼。”

    季長隨深覺施翎面目可憎,為人狠毒,打定主意不與他多說一句話,楚河漢界劃得分明。在茶寮睡了一晚,季長隨略緩了緩,見天光還未大亮,翻身便要再睡。

    施翎搖醒他,道:“長隨快起身,當心誤了明府的交待!”

    季長隨一把抱住茶寮木柱,耍起賴來:“我體弱不便趕路,要再歇息半日。”

    施翎拉他:“我們路上緩行,不然明府問責,誰來擔?”他邊說邊架了季長隨上馬。

    季長隨坐在馬背上直罵他混人、無賴、賊配,越罵越心塞,與這種愣憨不通的同路,挫磨得自己生不如死。施翎隨他謾罵,不痛不癢,也不會少塊肉。

    到得宜州,季長隨早已散了全身的骨架,倒似陰司地府走了一遭,不過兩天一夜,掉了好幾斤的肉,臉都尖了。

    曹英見過季長隨一面,狠吃一驚,道:“長隨幾日未見,倒是清減了,莫不是天熱飲食不合?”

    季長隨微仰了下巴,怒道:“哪是吃食不合,不過與人不合。”抬腳進了客店,挑剔店小窗窄,又嫌屋潮床低。要了熱水,熱食,又拿錢與客伙計托他去請郎中。

    曹英衝施翎擠眼,低聲問:“阿翎,長隨仿佛生氣。”

    施翎道:“曹家哥哥原諒則個,長隨脾胃嬌貴,吃壞了肚子,瀉了一路。”他說著還直拿手掩嘴,示意臭不可聞。

    曹英在他耳邊道:“看著不大隨和。”

    施翎道:“他張牙舞爪紙做的老虎,料他不敢誤了明府的事。”

    曹英這才放心,又道:“和氣生財,何必落他的臉面,他擺架生事我們也別逆他的心意,小心奉承。”

    施翎冷笑:“他是什麼人,倒叫我來奉承他,曹家哥哥不知,你越與他作台,他越要站得高處抬頭仰脖,眼裡只見得天,不見得地。”

    曹英笑:“不過幾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據也點頭:“正事要緊,他替明府前來,自要看明府的臉面。”

    季長隨沐浴更衣,看了郎中吃了熬得濃稠的米粥,又吃了補藥,略平緩了心緒。再者曹英陳據有意說好話,季長隨見他們諂媚,面上不以為然,心中倒似找補了回來。

    曹英又與他對了說詞,道:“長隨,我們生怕船戶欺人,謊稱你是我阿兄心腹。”

    季長隨活吞了一只蒼蠅似的:“我家郎君何時有……這般的阿弟。”

    曹英賠著笑臉,道:“哪敢高攀明府,不過一個托詞,誑騙了船戶,令他不敢小瞧。”

    季長隨神色勉強,再看曹英的臉,更添嫌棄,郎君如玉之人,哪來得這種市儈粗俗的阿弟。囑咐道:“曹家郎君切莫失儀,損我郎君顏面。”

    曹英忙道:“托賴長隨指點。”

    季長隨這才勉為其難點頭,曹英暗舒口氣,他是疏闊之人,對季長隨的裝腔作勢並不掛心置氣,與陳據、施翎吃酒耍樂便拋置腦後。

    陳據憂心季長隨壞事,道:“他趾高氣揚,打眼便知與我們不是同道之人。船戶每日不知與多少南北生熟行商交道,眼睛毒辣,被瞧出端倪怕要壞事。”

    施翎道:“陳家哥哥寬心,事到臨頭,擔心無用,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誰知,季長隨竟是奇兵。

    碼頭停靠著船只,裝卸著百樣的貨物,油米糧鹽、魚果干鮮、驢馬牛羊、木料絲帛,擠著扛貨的腳力一身的臭汗,又有在岸邊支了行爐做吃食的漁戶,各種氣味混雜,直衝人鼻腔,烈陽一烤,更添幾分餿味。

    季長隨來了碼頭後,見滿地的穢物,簡直無從下腳,自己拿帕掩了鼻,又塞給曹英一把圓扇遮光擋陽。

    曹英捏著手裡小巧的圓扇道:“我五大三粗,拿個扇子,惹人發笑。”

    季長隨一翻白眼:“郎君尊貴體面,路遇知交閑談,莫非任由日頭曝曬?再者,扇子風雅,哪裡惹人發笑?”丟眼見一邊好奇張望的施翎,又翻出一把扇子遞給他。

    施翎接了扇子摸不著腦袋,道:“我又不是富貴郎君。”

    季長隨道:“你行止粗魯,面如敷粉也不像個貴人。天熱得緊,托都頭為我打扇。”

    施翎瞪眼,季長隨得意揚臉,曹英見他二人這當口竟是要吵嘴,連忙上前道:“長隨體虛,禁不得曬,你與他扇扇風。”又捅施翎腰眼,細聲道,“馬上便要見船戶,阿翎忍氣擔當則個。”

    施翎不服道:“我雖出身低微,也知曉一二,家中郎君莫非不如心腹體面?”他往後退一步,扇風倒是在扇風,卻是為曹英扇的。

    季長隨駁不了他,氣哼哼罷手。

    船戶遠遠見了他們,前幾日他只疑心曹英出身不同尋常,見了季長隨信了個十成十,這等作派,怕是來頭不行。

    季長隨拿腔拿調、目中無人,對著船只百般挑剔,又對船戶道:“我家二郎粗心,你們別看他臉嫩,便拿言語欺哄著他。”

    船戶笑道:“再不敢欺瞞的。”他是走南闖北之人,閑談間說起禹京風貌。

    季長隨微微一笑,似有輕視之意。

    船戶一來有心將他們底細摸個清楚,二來心有不服,便問:“長隨似是不以為然?”

    季長隨語氣謙卑:“我不過下人奴僕,至多隨著郎君念書出游,哪裡說得上見聞。只是船戶說禹京南園牡丹最佳,卻不知停姿園有株牡丹妍麗無雙,花開之時,連聖人都前去一觀呢,又有皇親貴女在園中擺宴,真個人間勝景。”

    船戶聞弦歌而知雅意,道:“長隨竟曾赴宴?”

    季長隨笑起來:“船戶慎言,我微末草芥,哪配停姿園夜宴,只是修了幾輩的福分,隨郎主開了開眼見。”

    船戶嘆氣:“生平若是見一眼此等富貴,死也甘願。”

    季長隨道:“船戶又說笑,停姿園再好,又哪好說生道死的。”

    曹英、施翎與陳據三人看他在那船戶侃侃而談,竟是反客為主,那船戶微含著胸,臉上驚嘆連連,顯見心下嘆服。

    曹英伸出手指撓撓了臉,心中暗道:直他娘的,他倒充得祖宗作派。施翎暗笑:季長隨別個不見長,只這仗勢嚇人最為精道。

    季長隨末了又看一眼曹英,揖禮道:“二郎君無心詩書,白費了郎君的苦心,他日撞了南牆,便知郎君再沒有錯的。”

    曹英咳嗽一聲:“阿兄忒也操心,長隨,既談妥了船價,快快付了資費。”

    季長隨無奈:“也不知哪個攛掇得二郎君移了心性。”輕飄飄看陳據、施翎一眼,“你二人仔細著二郎,出了岔錯,郎君定不相饒。”

    施翎和陳據對視一眼,只得躬身稱是,心中暗悔:路上輕饒了他真個恨事一樁。

    船戶貼心要與他們修補船只、另整繩索,重上桐油,還道:“家中養的老船匠,非是外頭找的可比。”

    一行人又去府衙備案,季長隨另遞了書信與宜州州府,將四艘船只落在沈拓的籍戶上。

    船戶又熱心要與他們介紹熟手船工。

    季長隨笑道:“船戶有心了,只是我家郎君另作了安排,漕運司有退下的水手幫工,尋一個人領頭便是。”

    船戶知他們與官府有交道,慶幸自己不曾開罪。季長隨也贊許:到底商賈眼利,虛虛實實,似假實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0:29 PM

    第94章
   
    依季長隨之意,不如就地雇齊船工,實不必再回桃溪尋人。

    曹英小心將契紙用油布包好貼肉放在懷中,展顏笑道:“長隨,外頭的人,既不知根又不知底, 總歸不太放心。”心裡想的卻是:這樁生意,依仗明府,將來內外操持的卻是我與大郎,用著熟識的人心中也有底。行商如行舟,最忌諱的便是掌舵的支使不動船工水手。

    陳據一樣心思,兼又謀算著為自己一幫兄弟找份活計:我得了哥哥的看顧有了著落去處,他們卻仍在苦捱度日,他們有一身的力氣,識得水性,又義氣,除開幾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也吃得苦,耐得勞。上好的燒肉,自家尚不夠分,哪用得別處人。

    季長隨雖精細,卻不通這二人內裡小道。自家郎君侯門子弟,又出仕做官,同輩裡也是千裡挑一的人物,商賈乃是賤業,做個憑仗得些分紅孝敬是為情理,哪能如尋常商販一般日日計較銅鈿阿堵物,豈非本末倒置?

    因此,他也撂開手,不再多言。

    曹英買了個奴僕,仍留在宜州,陳據則隨著施翎、季長隨先回桃溪。三人行自不好一馬坐了,另雇了車來,季長隨睚眥必報,說了一路的刻薄話埋汰施翎。

    施翎哪肯受這鳥氣,騎在馬上反唇相譏,二人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季長隨暗罵施翎賊配,施翎腹誹季長隨狗奴,愈加相看兩相厭。

    一回桃溪,陳據拱手道:“施小郎,我身上腌臜,一身酸汗,今日先轉家,明日再上門拜訪哥哥。”

    施翎遺憾道:“本想讓嫂嫂治下酒菜,與陳家哥哥吃酒呢。”轉而又道,“陳家哥哥外出多日,陳大娘心中定是掛念,先家去才是正理。”

    陳據笑道:“吃酒值得什麼?我老娘眼瞎,卻做得好雀酢,下酒好物。明日帶去痛吃一場,不醉不歸。”

    施翎嘴饞,忙應下,道:“必在家中等哥哥上門。”

    陳據道:“阿翎替我與哥哥解釋一二。”

    季長隨聽他們依依話別,說個沒完,很是不耐煩,這些個下裡巴人,上門也不遞帖,還拎個雀酢, 一摔車簾躲躲進了車裡。

    春暖時何棲在草亭邊種了兩株葫蘆,枝蔓連連,爬滿了整個草亭,青綠疊綠翠,蔭蔭如翠蓋。藤蔓間又垂掛著好些嫩綠葫蘆,燒湯、清炒、做湯餅俱都鮮美可口。

    只是,總有漏網之魚藏在葉間,躺在草亭干草上,嫩變老,青變白,剖開瓜肉成絮。

    沈拓搬了竹梯攀上草亭上,何棲拿了一把圓扇擋著微燙的夕陽,道:“那邊早先開了一朵雌花,結得瓜果。”

    沈拓依言翻找一遍,道:“倒有個巴掌大的,毛刺刺,卻是不能吃。”

    何棲道:“大郎再找找,許是被葉子遮擋了。”

    沈拓笑道:“莫非成了精怪,知你要摘它下鍋,躲將了起來。”

    何棲將扇子給阿娣,自己兩手扶了扶梯,排道:“便是成了精怪,也不饒過它。我又是買種,又是挑揀,又拿草灰育苗,又移來種下,又要澆水,又要施肥,又要捉蟲,又要除枝,又防鳥雀吃它,好些事呢。”

    沈拓輕咳一聲,正經道:“阿圓辛勞,果然不能放過。”

    何棲見他竟要爬到草亭上,跌腳道:“你上去仔細踩塌了亭子,不過一個空架子,梁柱又小,哪經得住你。不如你下來,我上去找找。”

    一句話驚得沈拓差點摔下來,轉臉斥道:“這般危險,你上來作甚?老實留在地上。”

    何棲見他生氣,也知自己出言輕率,笑道:“我不過說笑,誰願上去,藏著好些蟲子蛛網呢。”

    沈拓一想何棲竟敢爬上來摘葫蘆只覺心驚肉跳,知她膽大,吩咐阿娣道:“阿娣看著你家娘子,不讓她造次。 ”

    阿娣點頭,也道:“這般高,好生危險,娘子實不好上去。老家有人修梁,摔下來,癱了半邊呢。”

    何棲笑:“連耳報神都安排下了,我便這般不可信。”撿了竹棍給他,“再翻翻,找不著隨手摘一個青嫩的來。”

    沈拓接過竹棍,撩開層層綠葉,倒真找著一個葫蘆來,生得好胖大,拿竹棍翻了翻,誰知底下爛了一大半。道:“也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爛了肚。”

    何棲道:“費了半日的功夫,尋了個爛的來。”又看看瓜垂累累,笑,“剛結時嫌它長得不快,現下又嫌它生得太快,家中人少,哪裡吃得這些葫蘆。改日摘了,各家送各戶送了去。”

    沈拓邊應邊摘下嫩瓜,撤了竹梯。

    何棲接過,問道:“大郎與左右鄰舍都不往來?”

    沈拓答道:“先時家中只有我與小郎,我原本在街角廝混名聲不佳,又有我阿娘的事。他們兩家養著小郎君小娘子,生怕被帶累,因此不願與我們往來。”

    何棲聽了便知一二,與他並肩走在一塊,道:“前幾日家來借燃火繩驅蚊,阿娣開門不識她,不讓她進門,她嚷道是鄰舍,又說遠親還不如近鄰呢,合該常來常往。”

    沈拓倒不在意是否近鄰,笑道:“阿圓只看自己心意,願意便說幾句,不願意便不理她。”

    何棲偷偷拉他手,見左右無人,掂腳讓他彎腰,在他耳邊道:“先前看低我家夫君,現在上門,誰個理她。”

    沈拓的一顆心,就如火中的栗子,熱騰騰得要從殼中炸開來,心花由裡開出,一朵一朵,連綿成海。

    將她的手牢牢攥緊,忽道:“阿圓,下輩子我們先做鄰居,早先相識。”

    何棲“噗嗤”一聲笑出來,道:“說得什麼傻話? ”

    沈拓一本正經道:“聽話本說書,好些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你我憑白虧了十幾年。”

    何棲直笑,拿著扇子道:“大郎不知,兩小無猜昏後反成了怨偶,一個成了糟糠妻,一個成了負心漢,一個守了空閨,一個養了美妾。”

    沈拓認真道:“憑他們不好,我們定是好的。”

    何棲只是笑,應道:“我們便這般與眾不同?”

    阿娣越發懂事,見自家郎主與娘子親密坐在廊下說話,掩嘴偷笑,自個抱了葫蘆去廚下准備飯食。

    何棲半倚在沈拓說話,看檐下燕子壘著新窩,飛進來出,忙碌穿梭,忽道:“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有小燕?”

    沈拓道:“小燕煩得很,日日叫個不停,只知張著大嘴要吃的。”摟了何棲的腰肢,一忽想:若是他們有了小娘子小郎君,家中不知多少熱鬧;一忽又想:軟趴趴又吵鬧,無甚趣味,還擾得人不得好睡,都不好與娘子親近。

    左思右想,還是眼下將將好,唯恨冬去春來,日出日落,轉眼又是一天。

    施翎將季長隨府衙,拜別季蔚琇,拉著臉聽季長隨告狀。

    季蔚琇莞爾一笑,只當笑談,兩不斥責。還命季長隨與施翎賞銀,季長隨抬著鼻孔將荷囊給施翎,輕哼一聲。

    施翎也沒發聲氣,一把接過塞在懷裡,耳尖聽季長隨在身後怒道:“郎君你看,這廝這般無理。”

    施翎鼓了一肚子的氣,驅馬歸家。沈拓與何棲見他歸來,雙雙笑著迎出來,沈拓牽了馬去,何棲拿麈塵與他撣去路上灰塵。

    施翎原本七分氣三分委屈,見了親人,顛倒了個,抱怨道:“哥哥嫂嫂,長隨目中無人,厭煩得緊。”

    何棲聽他說完,笑道:“他眼高於頂,你也捉弄了回來,算不得吃虧。”心底卻還是心疼自家人,道,“不知你這般早就歸來,家中沒有什麼菜蔬,倒有新鮮豬口條,爆炒了下酒。”又吩咐沈拓去集市買肉餅、酒糟鵝沈拓也安慰道:“何必與他計較,白生一場氣,阿翎先歇息,哥哥去去就回,晚間陪你吃酒。”

    便連何秀才都安撫了他幾句,和顏悅色道:“讓阿圓整治一桌好菜來。”

    只沈計躲何秀才身後衝他做鬼臉,偷與何秀才道:“施大哥還說季長隨告狀,他自己也是個長舌。”

    氣得施翎拎了沈計說要扔他去屋頂曬作瓜條。

    天熱,晚間飯食便擺在草亭,何酒在枇杷樹下挖了一壇酒出來,笑道:“本想再留些時日,阿翎受了委屈,與你解饞。”

    施翎見了酒,肚裡的那點早煙消雲散,半點痕跡也不留,喜滋滋道:“嫂嫂埋酒時我卻是看見的。”

    何棲笑起來:“我只當做得隱密,怪道你閑時便繞著枇杷樹轉,掛果時我只道你心急要吃果子。我還與大郎說,枇杷青黃,又酸又澀,如何吃得。”

    施翎這才恍然,道:“原來為此,果熟時嫂嫂多分了好些與我。”

    何棲笑道:“我只當你眼巴巴盼果熟盼了這些時日,誰知,果子落盡,你仍舊在樹下轉悠。”

    何秀才這時道:“許是我漏了口風。”

    施翎得意仰頭:“何公只說嫂嫂在院中埋了酒,卻沒說埋在哪,是我看樹下有新泥,這才料定在枇杷樹下。”

    沈拓笑起來:“做了許久的馬快都頭,心細好些。”

    施翎更加自得,吃過幾杯酒,又拿曹英的信給沈拓,道:“船只諸事,我聽得半懂不懂,生怕學錯,讓曹家哥哥寫了信。哥哥還有不解的,明日等陳家哥哥上門再問詳細。”

    沈拓接了轉手又給了何棲。

    何棲接了信,厚厚一封,心裡疑惑:莫非宜州買船事多波折?開信才知鬥大的狗爬字連寫十幾頁的信紙,哭笑不得看完,放在一邊,說道:“明日等陳家哥哥來家,我們再詳談。”

    沈拓道:“船工之事,便勞阿圓費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0:35 PM

    第95章
   

    陳據的老娘被油燈熏壞了眼睛,看人只有模模糊糊一個影子,成日無事便摸索著將桌案凳條擦了又擦,她看不見,總疑心家中積灰,兼帶罵陳據不孝無禮。

    聽得陳據歸來,拿起探路的竹棍便抽了過去,罵道:“生你是個腳朝天的,成日介摸不著衣角,流流湯湯,只比乞兒強些。也不知去了哪裡混賴著過度,還拿話來蒙騙老娘。”

    陳據忙躲開竹棍,討好笑道:“誰個騙你,真個有事。”

    陳老娘還是不信,揮著竹棍道:“在外騙老騙少,家轉還騙瞎眼婆,我怎生得你這無賴種?”

    陳據直跳腳,唉喲亂叫,邊跳邊嚷道:“抽到臉,壞了相,誰敢請我活計?”

    陳老娘更是怒不可遏,竹棍揮舞得呼嘯有風,拿陳據當賊偷歹徒來打,道:“可露了尾巴出來,還道是為大郎辦事, 又改口風,可見不知躲在哪個牆角樹底吃酒挺屍。”

    陳據抱了頭道:“阿娘饒命,再不敢說謊。您老眼花,仔細打了米缸。”

    陳老娘丟了竹棍摸著桌案坐下,厲聲道:“你過來跪下。”

    陳據無法,老實過來跪下,苦著臉道:“不過與阿娘逗笑幾句,倒生這麼大的氣。”

    陳老娘道:“你離家十天半月,全無半點消息,誰個知你在外做的什麼勾當?許是好許是壞。若是生事壞了性命,他日官府抬具屍首回來,我眼瞎,連個屍體都認不來。到時,我與誰去喊冤?”

    陳據兩眼微紅,老實認錯,又嘻皮笑臉道:“太平年日,哪會好端端壞了性命?”

    陳老娘又拿竹棍敲他:“桃溪水底那些沉屍幾時丟的性命?埋在亂葬崗,黑鴉都還守著樹梢呢。還有那侯郎中,夜裡吃酒不知被哪個惡人綁在老槐一夜,留下病根,現在都不見大好。”

    陳據笑道:“阿娘看不見,別只聽他們亂嚼舌頭。侯郎中不是個好的,定是與人爭花娘得罪人。”

    陳老娘冷笑:“他不是好的,你便是好的?又沒個正經事,又不著家,東家欺西家訛,自己也是個萬人嫌,倒說別個不好。”

    陳據趨前幾步與她捶腿:“阿娘,這次真個不是蒙你,確實是為大郎辦事,大郎連船都買下來了。”

    陳老娘讓他詳說,聽了之後,又道:“大狗再說一遍,我再聽仔細。”

    陳據無法,只得又說了一遍,抱怨道:“我說得口干。”

    陳老娘笑起來,拿手摸他的臉,道:“告訴我兒,你娘眼瞎,心裡卻有數著呢。你說上兩遍,兩遍說得差了大離,那你定是說了謊話;兩遍說得一句不差,那也是拿話蒙我。”

    陳據又氣又笑,道:“鬧個半日,阿娘只是不信。”

    “信了,信了……”陳老娘干枯的手細細描他眉眼,嘆道,“大狗大了,眉眼不似小時模樣,阿娘開眼也認不出你了。大狗,你不小的歲數,沒著沒落,大郎好心拉拔你,你當記他恩情,用心與他做活,拿他家的活計當自家的來做。也收了性子,不與別個動氣,焉知吃虧不是福呢?他日你走遠路,過橋過道,別丟良心,待你好的你記在心裡,欺你辱你的,你也記心裡,你日後出息,誰個小瞧?”

    陳據磕頭應道:“阿娘我記下,日後給阿娘起大屋,娶兒媳,生孫子。”

    陳老娘拍腿笑:“好好好,算卦早與我說過,我家大狗是個有前程的。”起身要做湯餅與陳據吃,又嘟囔道,“大狗爭氣,為阿娘討個臉面,誰個笑我生得無賴閑漢,自打嘴。”

    陳據幫著燒火,哄道:“是是是,打他們嘴,街尾長舌婦。”

    吃了飯陳據翻箱倒櫃搜起雀酢,問陳老娘:“阿娘腌得雀酢藏在哪個鼠洞裡?明日要去大郎家吃酒,我應了施小郎要帶下酒的菜去。”

    陳老娘氣得打他:“怎的是鼠洞?生了口舌放不出好屁。”自己摸到米缸處彎下腰抱了三個腌壇出來。

    陳據拿了一壇,道:“一壇盡夠了,留著家吃。”

    陳老娘怒道:“好生小氣,都與大郎家送去。”又無奈道,“你阿娘沒用,走不了遠道,不然親上門備禮道謝。”

    陳據道:“我與大郎兄弟,再不講究這些。”

    陳老娘又生氣了:“便是親兄弟也要分出你我,只進不出慳吝鬼,誰個與你常來?你捉了黃雀,阿娘再與你腌。”

    陳據抱著不肯松手,道:“哪再得空捉黃雀,大郎他們又不是大肚漢,哪吃得了這些雀酢。”

    第二日,陳據沒能強過陳老娘,滿臉不舍地拎三個小腌壇前去沈家。

    陳據鮮少與何棲正交道,這般正兒八經上門拜訪,遠遠見了沈家院門,牆外可見院中花木青蔥,心裡不知怎麼緊張起來。平了平衣襟,放下雀酢,對著手心呸呸幾口唾沫,抿平了發鬢。

    施翎等在院門,見他局促,笑道:“陳家哥哥怎得靦腆起來?”

    陳據將雀酢一股腦塞給施翎,搓手道:“今時不同往日,好似占了大郎好些便宜。”又拉住他,道,“阿翎與我說說,嫂嫂有甚得忌諱之處?”

    施翎道:“嫂嫂再好不過,又和善又好說話。”

    陳據見他榆木腦袋,道:“嫂嫂秀才公養大的,不比尋常小娘子,我卻是個街頭混賴的,雲泥之別,自個先小了聲氣。”

    施翎道:“陳家哥哥只管寬心,嫂嫂最通情達理。”

    陳據仍是不安,心道:哥哥心疼嫂嫂,字字句句都聽嫂嫂的吩咐,婦道人家大都心思細膩,見枝想著葉,見了葉想著花,我粗人一個,一個不察開罪了她,惹她記在心裡,豈非不美。

    何棲正讓沈拓卸了堂屋的門透風,見陳據上前叉手一禮,笑道:“陳家叔叔上門,卻不曾相迎,原諒則個。”

    陳據心裡吃驚,何棲出落得越發好了,行止更顯大方,從前新嫁還有絲羞怯,眼下卻是從容隨和,穩重有禮。

    陳據扎手還了一禮,驚覺自己兩手空空,又將施翎懷裡的雀酢抱回來遞給何棲:“嫂嫂多禮,家中清貧,沒甚體面的出手之物,只我老娘親手腌的雀酢勉強見人,一點心意,嫂嫂切勿嫌棄寒酸。”

    何棲接過,又看他幾分不安、幾分難堪、幾分忐忑,幾分討好,笑道:“陳家叔叔不是外人,這般客氣倒不知讓我如何是好。雀酢難得,宜州客舍食肆都賣得高價。”

    沈拓抱胸將他掃了一眼,笑起來:“這般正經,倒是讓我不敢認人,來我家中緣何這般裝樣?沒有半分往日的爽快。”

    陳據笑道:“我一個閑幫粗漢,實怕在嫂嫂面前失了禮數,回家又少不得挨老娘一通責打。”

    何棲展眉輕笑,又道:“阿翎昨日起就念叨雀酢,陳家叔叔今日 一氣倒拿了三壇子來。”心裡打定主意要還回兩壇去,又開口道,“大郎與阿翎陪叔叔稍坐說話,我與阿娣為你們整治一桌下酒來。”

    她一走,陳據提捏著的筋都松了下來,狠出一口氣,見沈拓與施翎看他,道:“不瞞哥哥,我見嫂嫂心裡發怵。”

    施翎瞪眼,追問:“陳家哥哥說得可真?”

    陳據氣道:“說這話莫非我臉上好看?”心道:怕個婦人好生長臉。

    沈拓嘆氣,道:“陳據,我擔著差役一職,開渠挖河用人,自是要去村中鄉間征青壯役夫,雇請船工一事,少不得要落在我娘子身上。”

    陳據呆了呆,好懸沒問出口:這等大事竟要交給一個婦道人家打理?咬了舌頭道:“哥哥竟不管這事?”

    沈拓笑道:“一來我脫不開身,二來你嫂嫂心有成算,看人相面亦有過人之處。”

    陳據面露難色,遲疑道:“這……來應工的都是些粗夫莽漢,行動粗魯,說話也沒個輕重,萬一衝撞了嫂嫂……”

    施翎冷笑:“既是上門應工,十分的脾氣也給我收了八分,誰敢得罪,先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

    陳據忙道:“存心生事無禮的,自不與他好顏色,只他們天生粗胚,素來葷腥不忌,懂得甚個進退。”

    沈拓道:“你只管放心,你嫂嫂不是這種斤斤計較,小雞肚腸的人,言語粗疏她必不放在心上。你我兄弟,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藏頭露尾不是我的脾氣,你們待娘子只當待我一般,若是心存了不滿,故意輕視挑事,我是不肯干休的。”

    陳據道:“我豈是不分親疏的,只怕嫂嫂委屈。”

    沈拓笑:“料他們也不敢應著活計,反上門來與我娘子難堪。”

    陳據只覺得肩頭擔有千重,壓得抬不起肩來,暗想:嫂嫂生得美貌,那些個人平素不知肉味,猛得見了這等秀美奪目的娘子,不定多少失態。

    宴中何棲見他坐立難安,識不知味,心裡好笑,道:“陳家叔叔放心,外頭的人叔叔過篩一遍,想來那些心性不佳,內裡藏奸之輩叔叔也不會領了家來。”又親手為陳據斟酒道,“我也不與他們親見,拿素面屏風隔開便是。”

    與那幫莽漢面面相對,迂腐如何秀才第一個便不肯答應。

    陳據聽罷放心不少,只是心中仍舊無措,辭了沈拓,又跑去盧繼家中討主意。

    盧繼笑道:“你們別看她是靦腆娘子,性子和緩,便當她好欺;也別當她內宅婦人,不在外間走動,便認她短視計較。世間女子,即便困在方寸間,說不得還比我們這些所謂大丈夫強出百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0:51 PM

    第96章
   

    陳據特切了三斤豬頭肉,買了一壇濁酸的酒,將自己的那幫兄弟全請了家來。眾人圍繞了著破桌,吃了幾盞酒幾塊肉, 不明所以。

    幾人推搡著一個矮壯的發問:“哥哥從哪得了錢,散與我們吃酒吃肉?”

    陳據一掀眼皮,道:“荷囊空癟,哪來的錢,不過掏空了箱底請你們吃酒。”

    一個簇在他身邊笑道:“哥哥今日大方,這不,吃得心中發慌。哥哥是不是有事要托我們兄弟幾人?我們的交情,哪用得酒肉打頭,哥哥一句話,我們再不推辭的。”

    陳據也笑:“你們一個個精似猴,確實有事,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一群人愣了愣,紛紛問他什麼好事。

    有精乖的眼珠一轉,問道:“可是都頭那又有什麼差遣?上回撈屍過了足年,家裡婆娘都有好臉色,還倒水與我洗腳呢。”

    “你真個出息,被婦人伺侯著洗了腳,倒似得了天大的便宜好處,定是個畏妻如虎的。”

    旁邊一人哈哈大笑:“你倒不畏妻,只因連妻都沒有。”

    又有人道:“一個一個甚是無用,悍妻高聲,打罵一頓便老實了。”

    馬上有人揭短,悶在喉中咕笑:“方八,你與嫂嫂對打時,我怎見,是你被打得哭爹喊娘。”

    叫方八的惱羞成怒,拿胳膊夾他的脖頸,道:“誰個哭爹喊娘,不過我大度相讓,真動起來,她能過上幾招?”

    陳據拍手笑道:“我怎聽說你家泰山年輕時做過護院 ,家中扔著的石鎖,嫂嫂一只手便能拎動。你與嫂嫂打起來,不定哪個能贏。”

    方八生得牛高馬大,見一伙人盡拿他打趣,忙分辨:“不知哪個口頭生瘡的胡言亂語,我家娘子最柔順不過,石鎖早壓了酸菜缸。”

    陳據笑倒:“果有石鎖,嫂嫂果然練過。”

    方八面上抹不開,勸酒道:“吃酒、吃酒,哥哥叫我們來有事,你們一個一個倒拿我來消遣。”

    矮壯的那個名喚徐安,為陳據倒酒道:“不知哥哥手上有什麼差遣?怎得又費這些酒錢?我們幾個前幾日得了件差事,千桃寺擴修院牆,雇我們抬了磚泥,這些禿驢好生大方,比別處還多給了些錢。哥哥外出歸來,該是我們請哥哥吃酒才是。”

    方八直點頭。

    陳據道:“客套場面的話,暫且先放一邊。”他笑道,“不瞞諸位,都頭那有一樣差使,不是一日兩日的活計,若是盤桓得好,是件長久的行當。”

    徐安又驚又喜,按捺不住問道:“莫不是縣衙有換退的閑役?”

    陳據呸得一聲:“黃梁飯都沒蒸下,倒做起白日夢來。

    你們都是消息長的,自是知道開年城內貼了告示,要開渠挖河,將那半邊彎的水道闊開通船。沈家兄弟是個眼光長遠的,便想買船做水運。現如今,連船都買下了,他記兄弟情,請我做了幫工。千石的船,少說也有十來個幫工,升帆、劃漿、拉纖,哪樣少得來。我想著請別個也是請,不如厚臉皮求了來,問問你們可願意做份苦工?都頭為人義氣大方,報酬定不苛刻。”

    眾閑幫聽後個個又喜又驚,拍手跺腳,七嘴八舌道:“這般好事,只有哥哥才會惦著我們。”

    “我們沒個長處,又沒精通的手藝,成日尋的零散活計,今日有,明日無。”

    “都頭竟買了船做水運?一艘船多少金?”

    “曹家做死人生意,竟也攢的豐厚家業。”

    “誰家不死人?不用棺材的?便是用腳趾頭想,也知曹家有錢。”

    “沈都頭以後飛黃騰達,我們借他的光,也接點湯來喝喝。”

    “全賴哥哥為我們操心。”

    陳據聽他們言語,竟是個個都願意去船上做工,便收地笑臉,道:“你們願去,我有兩件事要囑咐。頭一件,你我兄弟不是一般的交情,但我與沈都頭卻也是死生之交。我醜話說在前頭,船上的活計,非尋常可比,雙腳落不了實地,風吹雨淋,大日頭時能曬得你脫掉一層的皮,大雨不止,又泡得人兩手發白兩腳打皺,不小心邪寒入體,指不定就丟了小命。

    你們若是應了工,吃不了苦,反悔走脫,又或心中不滿,亂嚼舌生事,將我臉面當作污泥踩,屆時,休怪我翻臉,不認從前的情分。”

    徐安正色道:“我們不過有一天過一天的人,全家便連泥粉都刮上,也只爛命值得錢。哥哥心中有我們,寧折了與沈都頭的交情也要為我們討來活計,我們再不知好歹,自個先沒了臉皮。哪個做這等小人行徑,別個說哥哥不認,便連我們都不認他。”

    方八第一個叫好應是,又道:“哥哥說的有理,誰自覺吃不得苦,不如先頭就不去,去了又不做,算個什麼?”

    其余閑幫大都點頭稱是,倒有幾個,沒了先前的興頭,伸伸胳膊看看腿,擠出一個笑道:“那我便不去,我……這全身沒二兩重,風吹就跑,也不知是我拉纖還是纖拉我。”

    又有懶怠的,托詞道:“家中老娘與我算過命,不好與水交道,這活,我便算了。”

    一個瘦皮猴似的擠上來挨到陳據身邊,問道:“哥哥,我是上不了船做活。我家堂兄,生得高壯,人也老實,可來應工?”

    陳據點頭:“你們有可靠的親眷,盡知會一聲,問問意願。”

    等他們蹲在那三三兩兩商定,拿了主意,再問時,願意去做工的仍有十之八九。陳據道:“另有一事要與你們 說,雇工非是小事,我不過打個前頭風,究竟用不用人,卻要都頭娘子應允。”

    徐安等人一驚,還疑自己聽岔了,問道:“怎的是都頭娘子點頭?”

    陳據道:“這便是我要與你們說的第二件事。大郎隨明府征役夫,雇工一事,由他們娘子打理做主。”

    方八扭捏小聲道:“婦道人家懂個……?”

    陳據瞪他:“快快住嘴收了污言穢語。”

    方八忙閉嘴笑道:“我嘴臭,罰我吃酒洗洗嘴。”

    陳據道:“明日我帶你們去見嫂嫂,你們別做出那等地痞流氓的行動來,衝撞了嫂嫂,嫂嫂心中不喜不說,大郎那邊便不好善了。衣裳也穿得齊整些,兩眼也別亂看,不像應工,倒似做賊。”

    徐安是有仔細的,道:“哥哥,不如把都頭娘子的規矩一並說了,我們心中也有個計較。”

    陳據撓頭道:“嫂嫂倒不是那等兩眼朝天的,言語也親切……你們只別當她尋常婦人。”

    說得一干人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這說與不說有個鳥的分別?也不知都頭娘子到底怎麼個厲害法。事關身家活計,只當頭等的大事應對。便是不為差事,沈都頭與施都頭發拳腳也不是吃素的,惹惱他們,不死也蛻去半層的皮。

    他們這幫人在那七上八下、心裡打鼓,陳據更是一夜不曾睡好,自己中間擔著干系,出了差錯實不好與沈拓交待。

    第二天起床,摳著眼,青著臉,頭重腳輕。陳老娘聽他哈欠連天,氣道:“莫不是喝了酒?”

    陳據道:“阿娘,我哪這般不知輕重。”吃罷飯,立在院中,兜頭倒了一桶涼水醒了醒神。

    好在徐安、方八等人前來時,個個收拾得整齊體面,不似平日流裡流氣、衣衫不整。

    休棲一早便開了院門,將廳中的素紙屏風抬了出來,經了一冬,屏紙舊壞,便另糊了一層薄綿紙上去。

    何秀才見棉紙輕透,隱隱綽綽,雖不如絹屏,卻另有質樸歸真之雅,心中喜愛,晚間常常搬了輕榻紙屏在院中納涼。晴好之時,星河橫穿,彎月如鉤,不知己身何處。

    除卻滿院蚊蚋惱人之外,真是說不出的自在。

    施翎與沈計幫著何秀才撲蚊,抹了不少蚊子血在紙屏處,斑斑點點,何棲這等好潔之人,實不堪忍受,有心再換棉紙,又覺不舍。

    邊自我嘲笑:不知不覺,越發精打細算,慳吝起來。邊拿筆添了墨,畫了幾只歸燕上去。

    與沈拓道:“焉知他日我這顆魚眼珠子,不會一日比一日計算,一毛不拔,如那貔貅,只進不出。”

    沈拓在旁捧墨,聽罷笑道:“他日阿圓變得吝嗇小氣,定是因我無能。”

    何棲停筆笑起來:“為大郎這句話,我少不得也要大方豁達。”

    沈拓看著煥然一新的紙屏,誇道:“倒比先前還要好看,阿圓什麼都會。”

    何棲試圖拿筆抹他的臉,笑道:“大郎不知這可不是誇人的話語,樣樣皆知,便是樣樣不精,每每都是半桶水、三腳貓。”

    沈拓哪肯讓墨水上臉,連忙躲開,邊躲邊叫屈:“我真心誇你,阿圓只拿話來屈解。”

    何棲哪追得上他,繞了屏風幾圈便搖手喘氣:“大郎快住,再不捉弄你。”

    沈拓看她與自己笑鬧,直鬧得杏腮如抹胭脂,雙眸水亮,心中愛極,回身幾步攔腰抱在懷裡,坐在一邊怎也舍不得放開,道:“過幾日,便難得清閑。”

    何棲將臉靠在他胸口,終問道:“大郎將雇工之事交與我,真個放心?”

    沈拓道:“阿圓聰明勝我不知多少,交與你我自是放心。”

    “心中便沒半點不願?”

    沈拓笑了,似有為難,仍答道:“若說沒有半分為難,自是假話。我恨不能將阿圓藏在一處,誰也不見。”將何棲的纖手握在手中掌中,“只是,阿圓又不是什麼死物珍寶,只放在匣子供人賞玩。”

    何棲微翹著嘴角依偎在他懷裡。

    沈拓將她抱得略緊些,深深看著她低斂如蝶翅的長睫,低聲道:“阿圓,也不願日日在後宅內院,每日只看一樣的景物,對著相熟的幾張面孔,只操心著飯食女紅。”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1:10 PM

    第97章
   
    何棲擔心自己打理不過來,又請了盧繼娘子幫忙。盧娘子捉了袖子幫著鋪紙磨墨, 看她不慌不忙端坐於桌案之前,沒有露出半分的怯意。

    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澀,道:“今日見了小娘子的模樣,倒讓我想起娘子在世時的光景。月底計帳,我便這般伺侯娘子計算著田中產出、商鋪出息、家中人情花費。”

    何棲靜靜聽罷,道:“阿爹還留著阿娘的筆墨紙賬,我是不及阿娘的細致。”

    盧娘子微嘆,眼角細細的皺紋都似捎帶著往昔的塵灰,她道:“不是我要說古,娘子似小娘子這般大時,實沒小娘子現在的心胸細致。她是家中嬌養大的,手上散漫,哪會為了幾個銅板計算?後來家道中落,日漸艱難,事事經手,這才一樣一樣歷練出來。”又看何棲纖纖素手,雖細白,卻非水蔥模樣,禁不住又一陣心疼。“小娘子眼下又要操持這樣一件大事,唉,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何棲笑道:“盧姨不如試想:那些富戶高門,買了健僕青壯,少不得也要當家娘子掌眼點頭。”

    盧娘子駁道:“那如何相同?青壯健僕身契一簽,便是家裡人,與外用的雇工如何一樣。”又不放心叮囑,“小娘子只出聲,別露面,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他們長年混跡市井,誰知有著什麼心腸。有好的,自也有壞的,更有那些心思齷齪的,不知藏著多少臭氣熏天的壞水。”

    何棲點頭應下,又在盧娘子耳邊道:“盧姨低聲,阿爹生了我一場的氣,現還不大理我呢。”

    盧娘子笑:“郎君也是心疼小娘子。”又道,“若是爭了家業,買一個中用可靠的婢女來,再不必樣樣操心。”

    何棲伏在桌案上笑:“怎得個個都好似認定家中能發跡一般,把好的都想了一遍,行船還遇打頭風呢。”

    盧娘子急得跺腳,連呸幾聲,雙手合什道:“過路菩薩,只作不聽,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輕重,不會說話。”又拿手輕打了幾下何棲,“嘴裡只沒好話,不知討個口彩。”

    何棲搖搖盧娘子的手,道:“盧姨,是我輕狂,胡亂說話。”

    盧娘子拿手指輕點她額頭,樂道:“小娘子倒還是未嫁時的心性,可見大郎待小娘子不假,操勞一些,也算值了。”

    何棲難得被說得面染羞色,撒嬌喚道:“盧姨!”

    盧娘子笑道:“我是為小娘子高興呢。”

    何棲與盧娘子又親熱說了一會話,商議道:“暑熱難捱,我與阿娣早起煮了一鍋的涼茶,陳家叔叔領了人來,坐院中等侯,也略解解渴。”

    盧娘子道:“這是娘子的心意。做工尋活,哪有容易的。”

    徐安、方八等人隨著陳據進了夾牆小道,遠遠便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青衣小婢在院前掃地。

    陳據領了人上前問道:“阿娣,嫂嫂可在家中?”

    阿娣咽口唾沫偷了一眼陳據身後不似善類的青壯,道:“娘子一早便等著陳郎君呢。”心裡想著:這些壯漢看著面惡,也不知是好是歹,若是與娘子起了衝突,我守了院門,好去報官。

    徐安年前來過沈家,冬日草木凋零,不似現在一院蔥郁,滿眼的濃綠淺翠。秋來瓜熟葉落,又是別樣景色,同個小院,四時不同,無端讓人心生羨慕。徐八等人卻沒這等心思,看著枝頭青果,心道:結得一溜的柿子,也不知味道如何。

    盧娘子立在廊下等著他們,看到陳據,先行笑起來:“今日倒收拾得體面妥當。”

    陳據不常來沈家,盧家卻是常上門的,與盧娘子更熟絡,長揖一禮,道:“盧嫂嫂只拿話來打趣我。”

    盧娘子道:“早前勸了你一水缸的話,讓你尋份正經的活計,攢點銀錢,不足夠,我們這些知交親朋再支應一點,討個娘子來,冷暖也是一雙人。偏只當耳邊風,仍是每日在街頭巷尾游蕩,你阿娘命苦,你還要累你阿娘為你操一世的心? ”

    陳據又是一揖,道:“盧嫂嫂在兄弟面前與我留些顏面,眼下,我正經幫大郎做事呢。”

    盧娘子放過他,一掐腰,又對徐安、方八等人道:“還有你們,別看都頭娘子面嫩,便耍起來無賴,做起混事來。她斯文,既不高聲,也不罵人。我卻是不同,惹惱了我,仔細我揭你們一層的皮下來。”

    說得徐安和方八幾人暗暗咋舌。

    何棲也不做別的,細問了籍貫,家有何人,是否婚配,可有所長?拿筆一一詳記下來。說得遲疑躲藏的便做上記號,又說船工的艱辛,應得猶豫的也做了記號。盧娘子在一側,看了體弱,渾身沒幾兩力氣也告知何棲,仍是做上記號。

    等問到方八,方八大聲道:“娘子放心,我方八行有名,坐有姓,祖籍便在桃溪,家住河郊。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前頭還有一個兄長,後頭還有小弟,再有沒養下的,排到我這便到了第八。家中也娶了娘子,倒還沒有孩兒,我身體康健,一把子力氣,一只手便能撂倒十幾人,幾拳打死老牛,一根手指百斤的力……”

    陳據原本在旁聽著,雖嫌他說得啰嗦,倒也沒甚錯處,誰知越說離譜,法螺吹得嗚嗚直響。伸腳去踩方八的腳面,低斥道:“少他娘胡扯,還一只手撂倒十幾人,莫非你是翼德轉世?”

    何棲忍笑問道:“方郎君是否另有話說?”

    方八摸著肚子笑幾聲,看看陳據又笑幾聲,誇道:“都頭娘子果然了得,我不說,你便知我的意思。”

    何棲笑道:“方郎君誤會了,我真個不知何意。”

    陳據氣得恨不得踹上一腳,道:“你有話直說,拐了十幾裡彎,誰知你肚裡的要說的話。”

    方八遲遲疑疑道:“都頭娘子,我百樣都好,就是水性……不佳。”又露了一笑道,“我偌大的塊頭,不似水裡的白條,游得歡快。”

    何棲見他東拉西扯,便料他許有難言之處,道:“半點水性也不通?”

    方八直搖頭,道:“都頭娘子,我雖不是白條,也不是秤砣,見水就沉的。你可千萬用我,我扛得纖,殺得賊,比外頭這些強上百倍。”此言一出,外頭的徐安等人聽了,紛紛出聲啐他,方八立著雙眼道,“我說的是虛言?比試比試,就知真假。”

    何棲手一抖,差點寫歪了字,一瞬間錯疑自己招的不是船工,而水匪。柔聲道:“方郎君莫急,問水性,實是為你的安危,急雨風浪的,萬一跌進水裡,豈不是傷了你的性命。”

    方八立馬道:“不傷性命,狗刨還會幾下。”

    何棲笑道:“方郎君寬心,我記下了。”

    陳據掩面,耳聽事畢,拉了方八就要走,偏偏方八腳底生根,沉腰墜臀紋絲不動,扯開陳據的手,賴在原地道:“哥哥不慌,我還有事要與都頭娘子說。”

    陳據氣道:“你他娘是個話簍子不成?”

    “正經事,正經事。”

    何棲喜愛他憨直率真,便問:“不知方郎君還有什麼要說?”

    方八試探問道:“不知都頭娘子船上可要請做飯的婆子?干活總要吃飯,沒吃飽哪來力氣,想來船上要備船娘做飯?”

    何棲道:“船上確實要升火做飯,只是,倒不必船娘,後生食手便可。”

    方八聽了面露可惜,張嘴道:“我卻是為我家娘子問的,我娘子閑在家中無事,便想著尋份活計貼補家用。”

    何棲柔聲道:“一來船上活計勞苦,與女子並不相宜,再者,一船的青壯後生,多有防礙,也怕衝撞了你家娘子。”

    方八得意道:“他們算個甚,敢無禮,我家娘子能拿了他們當鱉踩。”

    何棲聽他說得有趣,他家娘子似乎會拳腳功夫,深思片刻,穩妥為上,拒道:“怕是要讓方郎君失望,方娘子雖是女丈夫,在船上做工,到底有不妥之處,我不能應你。”

    方八雖失望,仍笑道:“是我家娘子歪纏的我,回去我訓她一頓,她便老實了。”

    陳據拉牛一般將方八拉了出去,一出去便被眾人逮住悶頭一頓老拳,方八皮糙肉厚,無知無覺,當是撓癢。

    這些人裡,徐安最為穩重,又有條理,一問一答,不出半點差錯。何棲心底起疑,問道:“徐郎君恕我失禮,有一事相問,可能為我解惑?”

    徐安拱手:“都頭娘子盡管發問。”

    “我聽徐郎君言語,為人沉穩,怎會尋不到正經的活計?”

    徐安與陳據對視一眼,心裡嘆服何棲敏銳,片刻後答道:“不瞞都頭娘子,先頭做工,為著日俸起了口角,氣惱之下險些打殺了人命,判了兩百杖刑,又做了一年的苦役。知我案底的,大都不願用我。”

    何棲一時沒出聲,心想:杖兩百還能活命,可謂死裡逃生。

    陳據見她不語,急紅了眼,道:“嫂嫂,實非徐家哥哥的錯。大戶欺人,見哥哥家人病重前來借錢,便故意為難,戲弄哥哥鑽胯,又逼哥哥賣身為奴。哥哥激怒之下,才動手打的人。”

    徐安低頭苦笑,灰心喪氣起來。廳外一眾人都掩了聲息,只盼何棲出聲雇下徐安。

    何棲似是不見氣氛凝滯,仍是先前那般問道:“徐郎君家有妻兒,出行在外,嫂嫂可放心?”

    徐安一愣,答道:“娘子賢惠,也盼我得份活計賺來家用。”又問道,“都頭娘子知我過往,可還願用我?”

    何棲笑道:“我信徐郎君品性,用或不用,端看郎君是否合適船工水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1:25 PM

    第98章
   
    入夜微涼,倦燕歸巢,蛙鳴蟲聲一片。何棲散著長發,坐在窗前看白日記下的手記,蚊蛾撲火,繞燈而飛,一個不慎被燒著翅膀落在燈油裡。何棲順手拿過退下的簪子將蟲屍挑了出去。

    阿娣邊用麈塵揮趕著紗帳中的蚊子,邊勸道:“娘子日間忙了好些時候,不如早點安歇,燈又晃眼睛。”

    何棲道:“你家郎主還沒歸家,我等他回來再睡。”

    阿娣笑道:“郎主才不願娘子熬坐著等他呢。”伸手拍死一只蚊蟲,自責道,“忘了早些放下紗帳,躲了好些在帳中。”

    何棲起身看看月亮位置,道:“阿娣手上事了,自去歇息,不必陪我干等。”

    阿娣偷打了哈欠,搖搖頭,想起什麼道:“我去廚下看看,蔬果有沒有罩在紗罩下。”

    院中種的花木多,也多飛蟲蚊蠅,新鮮果蔬擱在籃中,片刻便能招來小小的飛蠅。何棲對此深惡痛絕,院中牆角點了好些艾草熏蠅除蟲,阿娣咬唇不解,還道:娘子,不過是些蚊蠅,爬了便爬了,又不礙事。

    何棲嚇她道:誰知它們先前在什麼地方落腳,說不得就停在污水坑臭水溝裡,再有那些……

    阿娣一想:果然如此,這些蟲蠅髒得很。

    何棲笑著道:“你去看了果蔬,便回屋睡去,不必再來陪我。”

    阿娣這才聽了吩咐退下,仍不放心道:“娘子記得早睡。”

    何棲放下手記,笑看她道:“怎學得這般啰嗦?”

    阿娣道:“郎主特特囑咐我,不讓娘子過於勞累。”

    何棲哭笑不得,又道:“你現在倒只與你家郎主一國?”

    阿娣跺腳,委屈道:“可郎主的話半分也沒錯,我還沒告訴郎主,娘子午間都不曾好生用飯。”

    何棲佯怒,將她趕去休息,道:“胳膊肘只管外拐,白對你這般好。”

    阿娣嘴一扁,靈光一閃,拍手笑道:“娘子這話不通,哪邊是裡,哪邊是外?”

    何棲不由也笑了,斥道:“還學了油嘴。”

    夜色又濃一分,沈拓踏著一地的月色歸來,看到倚門而立的何棲,眼中倦色消退,笑問:“怎又沒睡?”

    何棲也不上前,只管笑,又答:“天熱,涼席黏膩,不好安睡 。”等他近身,掩鼻道,“哪來的臭漢,捂得發餿。”嘴上嫌棄,轉身入內為他限干淨的衣物。

    沈拓笑道:“餿的是身上髒衣,回來時渾身酸汗,在河裡洗了一回。”見何秀才等人已經安睡,院中悄然無聲,拎了一桶水來,除去衣物,又衝淋一遍。

    何棲瞪著眼,嗔道:“你這人,好不知羞。”又遞干淨的麻布給他擦身,“雖是熱天,穿著了濕衣,也要仔細受涼。可曾用過飯?”

    沈拓換了一身麻衣,道:“阿圓不忙,我用過晚飯。”轉身又見院中的涼榻,拉何棲躺下,謂然一嘆:“終是家中舒適。”

    何棲問道:“大郎差使可還順利?”

    沈拓道:“倒是意外,原想著青壯勞力為了躲避苦役,要麼假裝患病,要麼拿錢相抵,誰知他們得知開渠竟個個願意挖河。”

    何棲吃驚,道:“我曾看話本,有些人為躲勞役,寧可自斷一指。”

    沈拓笑道:“許是前朝,現在條律嚴明,如無水利要事,也只冬閑時期才征民修牆通河。再者,明府是個睿智的,他另安排了筆吏,道明此次勞役為得開河水通瀾江,既有船只進出,自有碼頭裝卸貨物,既有碼頭,自少不得活計,也可就近開茶鋪、食肆、歇腳之處。農家若有野物,也可去碼頭兜售,賺些銀錢貼補。 ”

    何棲贊道:“明府體恤,此舉大好。強征於民,不如剖開好壞利益,如此看重民意,當得父母命官。”

    沈拓點頭:“朱縣丞帶了錢筐,卻連筐底都不曾鋪平。”

    何棲頓笑出聲:“可是想著借此發一筆橫財?”

    沈拓冷笑:“做了官總要撈得些好處,見了銀錢倒似蚊子見血。”縣丞趁興而來,掃興而歸,全程臭著一張臉,實忍不住,衝著沈拓說些酸言酸語。沈拓立那猶如冷面金剛,只道:明府吩旨,我只領命辦差,余的並不與我相干 。

    只苦了幾個筆吏,順了姑情,失了嫂意,夾在中間苦不堪言。

    何棲微嘆,清平世界尚有污吏盤算著如何勾結欺民,遑論亂世之中貪官污吏當道、苛捐雜稅壓身,活著也不過喘氣。

    沈拓拿手梳著何棲的一頭秀發,問道:“阿圓在家中如何?那些粗胚可有得罪娘子?”

    何棲笑道:“有陳家叔叔,盧姨在,哪容我受半分的委屈?阿爹曾道:市井之中,多能人異士。我看徐安徐郎君,便與他人不同。”她抬眸看著沈拓,“大郎與他可有往來?”

    沈拓笑:“他我又怎會不知?這些人裡,陳大咋呼,看似是個領頭的,實則徐安倒比陳據可靠。他原先的脾性與阿翎有幾分仿佛……”

    何棲將徐安與施翎比較一番,笑道:“阿翎半刻都不得安生的猴脾氣,我竟想不出徐安這副面貌。”

    徐安家中原本有個老父,染病後臥床不起,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的藥,一來二去耗空了家底。徐安在一戶富戶家中充當打手,苦於家中老父無錢抓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便折節忍辱問戶主借銀。

    戶主是個刁鑽的,他喜愛徐安身手,見徐安困頓,落井下石。一面欺辱徐安,一面又拿銀錢誘使徐安賣身簽死契。

    徐安血性,哪忍得這般羞辱難堪 ,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提拳將富戶打到在地,又追上去一通拳打腳踢。待他出了氣,驚覺自己魯莽時,早驚動僕役隨從,被五花大綁扭送到了官府。

    富戶偷使了銀子與縣令,判了個杖兩百,徒一年。

    也是徐安命大,挨了兩百的棍棒,皮開肉綻扔回牢中,堪堪只剩得一口氣。獄卒只道他必死無疑,連裹屍的破席都備在一邊。其中一個差役識得徐安,每日偷拿米湯與徐安灌下,摸他燒得滾燙的額頭,低語道:只看閻王願不願放你一馬。

    借著米湯吊命,徐安竟一天好似一天,硬捱了過去,從討命鬼差手裡逃過此劫。

    富戶得知徐安竟得生機,自感未曾解恨,又拿銀買通縣令要害徐安性命。

    縣令此番卻拒了賄銀,道:此人命大,閻王都不肯收他,許有造化,天意如此,不好相違。

    富戶爭辯,倒惹得縣令生氣,拂袖而去,罵道:商賈賤業,仗著家資,倒把本官視為手中刀,簡直猖狂可笑。又稱富戶以下犯上,順理成章罰了他好大一筆銀錢,一半充進資庫,一半肥了自己的腰身。

    徐安撿回一條命,仍有一年徒刑,他心中牽掛老父,左等右等不見家人探監,只盼得兩手冰涼,心道:莫非阿娘阿爹,氣我惹事,不願與我相見?

    仍是那位相熟的獄卒,與他通了消息,道:“徐安,你阿爹得知你因借錢打了富戶,挨了兩百的棍棒,只當你活不了。他老人家自認是因自己患病連累得兒子丟了性命,將你阿娘支使出門,在家自盡,你家中現下還掛著白幡呢。”

    徐安聽後,哀痛自悔,以頭搶地,直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獄卒道:“你阿娘讓我帶話,道:你阿爹早有尋死之心,常常念叨,為他一人得活,倒讓全家活不下去。徐安,你服一年的苦役後家轉,切莫再衝動惹事,既無錢又無勢,賤命一條,欺了也是白欺。”又摸出幾個隔夜饅頭與徐安,“吃罷,好不容易掙得一條命,莫再丟了。”

    徐安接過冷硬的饅頭,和淚咽下,悶頭服了一年苦役。歸家後成了鋸嘴的葫蘆,越發沉悶起來,一日也沒有三句話。

    家中艱難,閑了幾日,徐安便想著尋些活計賺些家用,誰知,雇工的戶主知他曾打傷過雇主,搖頭不肯用他。

    徐安無法,與陳據幾人廝混一處,做些零散腳力,掙個仨瓜倆棗。

    他嫂嫂又將娘家傷了一條腿的表妹說與徐安為妻,徐娘子相貌尋常,又拖著一條斷腿,卻是個溫柔勤快的脾性,嫁與徐安後,二人相扶相持,倒是和美的一對。

    兩人婚後一年育下一子,隔年又生一女,徐安兒女雙全,行事更加穩重,也更操心家中生計,各種髒累苦活,無有不做,所得銀錢卻勉強糊口度日。

    因陳據去了一趟宜州,徐安那時不知他是為沈拓買船,倒是活泛了心思: 不如去宜州討生活?想著等陳據回來,打聽打聽宜州景況,誰知,竟另有出路。

    陳據與他交好,特意尋了徐安道:“沈家哥哥是個大方,我們又相識,做生不如做熟,他再不會虧待你我。”

    徐安卻問:“沈都頭可知我的過往?”

    陳據笑道:“他是巡街的,防人生事的,又與我是兄弟,桃溪大事小事,便是知道的不詳,定也知個一二。”

    徐安這才放心,心下松快,高興地與陳據吃了半宿的酒。

    結果晴天霹靂,這事沈拓竟是不管,一應交與了何棲。

    陳據自己先慌了神,又與徐安商議,道:“哪有自揭短處的?嫂嫂雖和善,婦道人家心窄,不如先行瞞下不說。”

    徐安道:“怕是不妥,倒似小人行事。”

    陳據急道:“嫂嫂不問,我們不說,嫂嫂若是提及,我們也不瞞她,可好?”

    徐安想了想,又見陳據發急,點頭應了下來。

    何棲半晌無語,輕道:“徐郎君委實不易。”

    沈拓點頭,道:“他是個可靠的。”

    何棲坐起身,微斜著身笑看著沈拓,道:“來,有話審你。”

    沈拓笑問:“不知為夫犯了什麼罪?”

    何棲挑眉問道:“桃溪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8-24 11:28 PM

    第99章
   
    流螢飛舞,微光點點。

    沈拓往後一倒合上雙目裝睡,何棲撲上去捏他的鼻子, 笑道:“大事小事都知一二,那徐安等人的過往,大郎也都知曉?快與我交待清楚,不然,我要是生氣,可不會與你善罷干休。”

    沈拓道:“不說先前我也是街頭廝混的, 單說現下,他們是桃溪的閑幫無賴, 最好生事, 總要留意幾分。”

    何棲輕哼一聲:“大郎將事交托於我,原來是心裡有數,並非為著信我。”她邊說邊背轉身去,薄衫輕袖,更顯柔弱。

    沈拓忙道:“我自是因為信阿圓的眼光。我知他們的過往,卻不知他們當不當用。”

    何棲倒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故意逗他,微鎖著長眉,輕抬著下巴。沈拓借著月光看她白淨素淡的臉,片刻後笑道:“又來嚇我。”

    何棲輕笑出聲:“再不會因這事無理取鬧的。不過,大郎既知他們的品性,多少也要說與我知曉,也好讓我做個參詳。”

    沈拓靜默片刻,拿過何棲手中的圓扇為她趕蚊子,開口道:“我原本和他們也沒什麼不同,旁個看我們,也只當我們市井奴、狗鼠輩,恨不得掩面避走。我這般告訴阿圓他們好與不好,怕也有失公允。阿圓比我聰明,看人也有獨到之處,不如一句不說,不帶自己的喜惡。”

    何棲又問:“大郎也不怕我一時走眼,雇了奸滑小人?”

    沈拓笑道:“實不是好人,我便偷偷尋人打他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何棲頓時笑倒在他懷裡,道:“既如此,我倒可以放開手腳,隨性而為?”

    沈拓道:“阿圓只管拿主意,便是你我都走眼,還有表兄呢,那些偷懶耍滑的,能呆一日,也呆不了多時。”

    何棲細想:確實如此,實不必戰戰兢兢、縮手縮腳的。轉眸看沈拓脖頸間一道紅痕,原來是被鬥笠的系繩勒出的一個血印子,用手摸了摸:“這幾日一直在外邊跑,地上火烤似的,天天戴個鬥笠遮陽,倒勒得出了血點子,疼嗎?”

    沈拓摸摸脖子,道:“倒不覺得疼,倒是天熱難捱,一天下來,渾身的酸汗。”

    何棲很是心疼,問道:“可有想吃的?想喝的?”

    沈拓想了想,道:“阿圓要是得閑,做些木蓮凍吃,明日我去藥鋪買包銀丹草來。”

    何棲笑道:“這個倒也罷,只是我們沒有井,不然,用井水浸涼,更好消暑。”

    沈拓道:“有得吃便好,不需這麼費事。”

    何棲道:“你早出晚歸,哪得空買銀丹草,我打發阿娣去買。只等你晚間回來吃,可好?”

    沈拓心滿意足地一手墊了頭,一手攬了何棲的腰,道:“阿圓,再在院裡躺躺。”

    何棲推他道:“當心睡著了,睡睡醒醒,更累人,老實回屋歇著去。”

    沈拓嬌妻在懷,明月清清,飛螢輕繞,夜風如水,說不出舒爽涼快,實舍不得如此良辰,不甘不願起身道:“阿圓,以後我們買個大宅,獨居一個小院,夏日便在涼榻上過夜。 也不好,鋪了席子在地上方好,涼榻不穩……”

    何棲借著打蚊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氣定神閑甩掉掌中的死蚊子,涼聲道:“看你造次,白白送了一條小命。”

    沈拓摸摸臉,老實噤了聲,與何棲回房,扭頭看看涼榻,心道:水運若是賺錢,買宅才是首選。

    今夏事多,天色微明,沈拓便起身准備出門應卯,看何棲睡得熟,發間似有汗意,臉頰印了一道道淺淺的席印,很有幾分可愛,不由愛憐地用手指將她一縷發絲從臉上輕輕拂開。

    下床後將紗帳重塞回席子下面,阿娣早備好了一些吃食,道:“娘子吩咐多備了涼水,還有梅酒,防著毒日暑氣。 ”

    沈拓接過後,又問道:“阿娣,昨日那些應工的人可有衝撞娘子?”

    阿娣連忙遙頭:“不曾,他們看著凶,倒還老實,在院中都不敢隨處走動。”

    沈拓放下心來,又道:“今日你也在旁看著,若有生事的,只管來告訴我。”

    阿娣向來是個不拐彎的,一來得了沈拓的叮囑,二來又擔心家來的惡漢,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之能,道:“郎主放心,我定看顧著娘子。”

    阿娣在那憂心忡忡,陳據更是生不如死。

    方八追在他身後,小聲賠罪道:“哥哥原諒則個,實不是我不曉事,我家娘子硬要來,我又阻不住她,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添不了什麼亂,純來湊個熱鬧。”

    陳據看著滌青腰帶勒著寸腰,素花青布裹著繡發,秀眉微挑,紅唇輕抿的方娘子,心道:她可不像來湊熱鬧的。

    方八又笑,道:“都頭家用我,我娘子心中感激,特做了白糕來謝都頭娘子呢。”

    陳據氣道:“嫂嫂何時說要用你?”

    方八大吃一驚,瞪大眼,急道:“怎……怎……的不要用我?都頭娘子又不曾拒我?”

    陳據怒道:“不曾明拒,便是要用你?你倒把你娘子都帶上了。”

    方八笑起來:“不曾明拒,便是要用。”還怪陳據,“哥哥又來騙我。”

    陳據與他這種混人說不清道不明,問道:“你不是你娘子溫順,凡事都聽你的?”

    方八連忙道:“哥哥小聲,娘子聽到我在外胡吹,要與我生氣,我連屋都不進不去,晚上便去哥哥家睡。”

    陳據大怒:“你去街角睡去。”

    方娘子在後頭看他二人拉扯,將細細的長眉一挑,道:“陳大狗,別欺我夫君老實,他是個白長個,又憨又傻的,你給個棒槌,他便當了針。”

    陳據慢上幾步,幾欲哭出來,道:“方娘子,許是方八學得不清楚,昨日嫂嫂明說了,船上不用船娘做飯。”

    方娘子笑道:“我又不是與你說道,你倒發起急來。”她伸出手指一指陳據,道,“你休多言,是不是,成與成,我自己與都頭娘子說去。你們這些髒漢濁夫,哪懂得我們女人家的事。”

    陳據仰天長嘆:“方娘子,嫂嫂斯文,你莫要歪纏她。”

    方娘子胸有定見,道:“都頭娘子定是個爽利人,不然也不會出來理事,對著你們這幫粗人發號施令,我與她定能說到一處。”

    陳據求到:“方娘子不如晚幾日再來,等此間事了。嫂嫂得閑,你們談天說話會客,再沒什麼不好的。”

    方娘子微住了腳,掃了陳據一眼,笑道:“誰個結識人特挑忙裡忙外的時節去?日後自有說話的時候。你放心我又不是一味糾纏的人,都頭娘子不應我,我便當是上門道謝的。”

    陳據頭大如鬥,直在肚裡罵方八:娶了這麼一個難纏的娘子, 裡裡外外一把手。

    方八倒是樂在其中,還顛顛上前要與方娘子拎籃子。

    阿娣只當方娘子是家中親戚,又見她與陳據等人走在一起,還道她是半路撞上的,很是擔心無意間得罪了親眷。

    方娘子掩嘴咯咯直笑,道:“我不是你家親戚,以後說不准會常來常往呢。”

    阿娣一頭的霧水,陳據苦哈哈立在一邊,眉毛都搭了下來,方八笑得活似個傻子。進去告知何棲,何棲與盧娘子對視一眼,笑道:“她倒是個膽大的。”

    盧娘子也笑道:“昨日不曾跟你說,方八的娘子是個凶的。她阿爹年輕時做過護院,當過打手,還曾做過鏢師,家裡一水的小郎君膀大腰圓,面惡凶悍。她家僅她一個小娘子,又是個老小,家裡一味慣著縱著,自小跟著她阿爹打拳踢腿。她生得有幾分美貌,有那些個輕浮無賴,攀了她家的牆頭,拿言語撩撥她。被方娘子拉了手,扯上牆貓似得扯了下來,一頓的好打。

    她隨著性子,出了氣,名聲卻壞了。她家兄長阿爹又不願將阿妹糊弄著隨意嫁掉,拖得二十好幾還沒許人。

    方娘子因著名聲不好,上街走動總惹來閑言碎語,撞著方八打抱不平。方娘子的兄長原當方娘子受了欺負,拿了扁擔棍子聞聲而來,誰知有英雄救美,又見方八生得高壯,倒與他們一家似的脾性品格。強拿雄鴨似得把方八裹到家中去,逼問了家中有幾人口,資產幾貫,做何營生?

    方八是個老實的,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半點也沒欺瞞著。

    方娘子幾上阿兄聽了都搖頭,嫌他家窮,又沒正經的活計,還小方娘子小了三歲。倒是方娘子阿爹喜愛他憨厚,說他可靠,方娘子自己也有幾分願意。

    方八白得一個娘子,嘴都咧到後腦勺去,哪有不願意的。方八的爹娘正為八子無錢娶媳憂心,更是喜得無有不應的。

    兩家一二三便敲定了兒女婚事。

    方家人多嘴雜,妯娌又多,為著桌上飯食多一口少一口都能翻臉生氣。方娘子霸王一樣的脾氣,她也不吵嘴,一腳踹得門板兩頭穿,直把她的幾個妯娌驚得喘不上氣來。找方八理論,方八卻是與方娘子站一處的,拿了板修了門,梗著脖應道:踢了便踢了,值得什麼?我修補回來便是。

    如此幾回,方家從上到下,再沒一人敢與方娘子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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